林贤治:关于知识分子的札记:精神,思想及其他

俄国哲学家习惯于把精神从灵魂和肉体这一属于自然方面的属性和机能分开,而视之为超自然的独特的世界。精神是人的最高本质的体现。它不同于灵魂的是,它可以与生命以及一切属于生命的东西分开,不受本能和环境的制约;它能够把自身对环境的反应上升为对象,并且为自己所把握,连经验及感觉也不可能对它构成限制;甚至,它可以把自已从自身中抛离出来。而灵魂是仅就肉体相对而言的,是经验世界的镜像,是人的主观方面的东西。

精神有如阳光,恒在地悬浮于大地和云层之上。可是,生命个体的精神质性差异极大;正如光照对季候的影响一样,春夏秋冬,阴睛雨雪,可以因此呈现为不同的景观。

精神是自由的。

精神本身具有反专制反奴役的不驯的性质。没有任何固定的体制、规范、训条可能束缚它;反之,它将冲破一切束缚,奔赴没有终极目标的目标。

人类的日常行为构成我们所惯称的生活。这种生活,在本质上说是物质生活,而不是精神生活。精神生活是不同于内心生活的。简单一点的区分是:内心生活与日常生活直接联系在一起,是生活在此处,精神生活则生活在别处。

知识分子在物质方面的要求可能很简单,甚至安于清贫,可是,他的精神生活是丰富的,追求没有止境。结庐在人境而无人往来,他不会感到孤寂,因为人类整体同他生活在一起;但当进入喧闹的人群之中的时候,他又有可能顿感孤独无依,如同进入荒原。从表面上看,他的处境是平静的,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可能正刮着暴风雪,惨酷的战争在日夜进行。

是精神把知识分子同庸常的人们接连在一起,然后彼此分开。

康德的世界,惟是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狄金森的丰富而深邃的诗篇,是自我禁闭的产物;她的日常生活单调至极,连穿的衣服也是纯白的。普鲁斯特日夕相处的是疾病与床褥,而他的《追忆逝水年华》,却流转着一个无比繁富的世界。

托尔斯泰身为伯爵地主,在他的心目中,众多匍匐在地的庄稼汉居然一个个成了圣徒。

纳粹的极权主义时代已然随着二战的结束而成为历史,而阿多尔诺和他的法兰克福伙伴,还有托马斯。曼、伯尔、威塞尔、格拉斯、凯尔泰斯,依然生活在苦难的奥斯维辛。

索尔仁尼琴一生走不出古拉格群岛,无论他远在美国,还是重返已经解体的苏联……

精神析出一种多棱的结晶体叫思想,这是理性的产物;但也大量地液化为感觉,具体的欲望和冲动,为流动的情愫,感情和想像。总之,思想不完全是明确的,清晰的,具有一定方式的,它涵盖着更大的区域。

思想并不一定构成为一种政治力量,它可能湮灭,可能作为历史文献而存留,但也有可能在适当的时候突然化为行动。当它表现出它的感召力,也即在社会的深部唤起人类的良知和意志而使之觉醒的时候,就会构成批评或对抗政府的力量。拿法国来说。法国大革命从本质上说是知识分子领导的运动,思想的运动;从德雷福斯事件到五月风暴,都是由勃发的思想力量迫使国家让步的。

赫尔岑说,精神乃是变幻莫测的海神:认为它在,它就在;不认为它在,它就不在。这是就精神的个人性而言的。所谓“时代精神”,其实是指一个时代的某种精神氛围,而并非存在如黑格尔式的哲学家所论证的实体。精神终究是个人的事,绝不是共同的,正如自由一样。

“吾善养浩然之气。”

精神使人充实,执著,独立支持而傲岸不阿。人类的全部尊严是精神所赋予的。苏联流亡诗人布罗茨基称被镇压的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在精神上是高度“自治”的;也就是说,精神本身具有一种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对于曼德尔施塔姆来说,是足够自给的。

工作的精神性,决定了所有知识分子都是自治的知识分子。他们惟有听从内心的指令行动,哪怕头顶悬着指挥刀。

知识分子精神的衰退,意味着知识分子职能的衰退;同时,这也是社会的知识力量和道德力量的衰退和丧失的征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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