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徐 平:藩篱——读龙应台作品有感

初民面对虎豹猛兽,绕村筑篱,意在自保御袭.当今封山围地,划地为牢,设所谓自然保护圈,却为护兽防人,藩篱虽同,但于强弱双方却互换位置。对于强者,藩篱是进攻的障碍;对于弱者,藩篱是御敌防线,是使强大对手不能为所欲为而卫护身家性命的屏障。强势一方高喊甚至“动手”拆除,其用心很经不起推敲,其结果更是一目了然,即使他满面友好满口亲善。弱势一方若天真地以为拆除藩篱便意味着与强者靠拢一步,自己也成为强者,其结果很让人心惊肉跳。

龙应台教授在《人在欧洲:诗人拎起了皮箱》中记叙了她在瑞士参加第五十届国际笔会的情况.当年笔会的主题是,“以文学来拆除种族与种族之间,国与国之间的围墙”。认为文学可以超越政治、种族、宗教而成为全人类、起码是全世界的作家们的“救星”。然而,亲历之后,她“深刻地体会到:世界大同是个遥不可及的神话、幻想。”她看清了拆除围墙后的情形。

如果一个外星人听说有个属于全人类的国际笔会而来到Lugano(该届笔会的举办地)实地观摩的话,他回到自己的星球之后一定会提出这样的报告:“地球上百分之九十是白种人!”

笔会安排在大会中发言的只有两个亚洲人,当那位日本作家上台发言时,“原来在台前忙着闪光照相的记者们就收下相机,坐下来休息。”所有发言的主题都是“绕着欧洲文学打转”。当亚洲作家用典故时也“不得不跨出自己的文学传统去迎合欧洲人的知识范围。”“欧洲人沉溺在自己的文学范围中,对欧洲以外的文学既无了解也无兴趣,而他们又有自我沉溺的权利,因为别的民族也都把欧洲文学作为重要的研究对象。”龙教授在另一篇文章中写到:“黑皮肤、黄皮肤的作家们对彼此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们的眼光也专注地落在白种作家身上。这个世界的现实是:让一个白种作家或记者注意到你,比让十个或一百个‘第三世界’作家或记者注意要有价值得多。要将自己的‘商标’打进世界文学这个‘超级市场’,只能依靠白人的发掘、引进、宣传。”

龙应台女士说,“在我这个所谓第三世界作家的眼中”,这次笔会是“欧洲作家聚集一堂,同欧洲的语言,引伸欧洲的传统,讨论欧洲的问题.非欧洲的国家的在场,只是个不足轻重的陪衬.”

笔会看上去是大不同了:谈的是相同的话题,用的是大会规定的语言。可那是与谁切肤相关的话题呢,可那又是谁所熟习的语言呢?一句话,这是谁想要的“大同”?“大同”难道是欧洲文化消灭其他文化的冠冕堂皇的旗帜?大会也有一个脆弱的声音在忧虑世界的“同质化”,可被主流话语淹没得细若游丝.

这并非耸人听闻,实际上迄今为止的人类交往史并未摆脱“肉搏”:金钱及其支配下的“坚船利炮”尤如虎爪豹齿让人在同胞的白骨堆上明白了“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应该说这是人类智慧的耻辱和痛苦,而绝非人类文明的勋章和荣耀。当初,一群先磨砺爪牙的老虎说,你们应该拆除藩篱与我们“交流”。人类的智慧乱了手脚,在最初的抵抗之后,藩篱被全面摧毁,老虎就凭一身的蛮力气,打劫了桑田阡陌炊烟袅袅的村庄.黄土地上的我们这一群被蹂躏得奄奄一息的人一度筑高了藩篱,闭门疗伤,谁知服错了“药”,旧病未除又添新疾,不仅没获得打虎的本领,连走路的气力都快丧失殆尽.人们悄悄地拆掉一点珊栏探出头来,此刻的“老虎”已是发达后的大人物,无须再像海盗般凶神恶煞,而有了胜利者的大度,绝对优势下的自信使其一派雍容。他们即使肯伸手“援助”你,事后他们一定从中获得优厚的“回报”,因为世界已经被他们玩于股掌,能够做到“他们吃肉你喝汤”就算对得起你了。早年的强盗使人害怕而不得不屈服,而暴发户的儿孙们现在早已洗尽祖先手上的血污而成了翩翩世家子弟,接受他人的顶礼膜拜。在“肉搏”中败下阵来的人们全面向“老虎”投降,认可他们的强盗逻辑和规矩,甘拜下风,以为他们之所以胜利是因为他们手里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也以为自己一旦把这个真理握在手里自己也就是“老虎”了。所以与他们的“规矩”进行“国际接轨”成了时下的时髦药方。且不说,“老虎们是否真的愿意你也成为老虎,单是老虎们修炼的那套方法就未必适合你的身体.

最具悲剧意义的是,“坚船利炮”已经成了人类成就的唯一价值标准,即使是宣称以“反强权”,“想抵制现实世界中政经势力的凌驾一切”为宗旨的国际笔会尚且如龙应台教授所言,乃强势文化一统天下,则普罗大众的观念和生活方式就更不要说了。举一个不很恰当的例子:两个孩子打架,一个身高马大拳脚熟练,一个文弱单薄不谙角力,两相交手,后者必败。一架打下来,后者的一切都错了,都失去了价值,因为这一切使你挨了打。后者的母亲如果因此认为自己的儿子要痛定思痛,一切都要向前者学习,包括价值观念、生活习惯、作息方式,岂不荒谬!可当这一切发生在国家之间、民族之间、种族之间时为什么就觉得理所当然呢?凭洋枪洋炮打出一个英语的天下呐!所以才有龙教授痛心的感慨:“名为国际笔会,其实是个欧洲笔会或白人笔会。”

仔细想来,人类无需急着去拆除藩篱.如果说藩篱像家园的栅栏,你拆除了,别人未必肯拆;如果他比你强的话,他不仅不拆,反而可能把他的栅栏扩大,使你的家园成了他的后院,这时藩篱的确没有了,但你安身立命的家也没有了。也许更理想的未来是:当两家人真的势均力敌时,他们坐在自家的花园里,隔着白色的木栅栏,互相欣赏各自的红花绿树,互换互赠你有我无的果实。此时,白色的栅栏只是家园的装饰而不再成其为藩篱.可见人类消除藩篱只能是相互平等、相互尊重后的结果,而绝不是前提。

(作者为大陆旅澳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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