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年萧乾先生到太原来,他是常风先生上个世纪30年代的老朋友,在《大公报》写书评时,交往很多。那时他们都已是80多岁的老人,常先生行动不便,他家住在二楼,但萧乾先生告辞时,常先生执意要送到楼下,这是一种待老朋友的老习惯。
所谓礼仪,是人在社会生活中自然形成的一种习惯,它有各种形式。礼仪的形成,我们虽然不一定说得出它的道理,但总有它的合理性和道理在,比如“三叩九跪”是旧时代的大礼,我虽然不懂它的形成过程,但我不简单否定它的道理。没有仪式,就没有庄严,没有庄严的形式,就没有实在的内容,所以凡宗教都要有一些仪轨。不过最高的礼仪,我以为不是表面的规则和程式,而是内化为一个人的精神气质,这可能是礼仪的最高境界。
我特别难忘中国老辈学者的一些风度和一些旧习惯。比如平辈论交,只要你是老辈的朋友,不论老辈的孩子年龄多大,你的辈分都和老辈是一样的,我不认为这是一个简单的客套,而是有深厚文化根由。当年常风先生还在世的时候,我常去看他,他那时已不能下地,但每次都要让家人送我下楼。常风先生是钱锺书同班同学,长我50多岁,但常先生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任何时候都是“谢先生”。他每出一本新书送我,题词都是“谢泳兄指正”。也许可以认为这是旧习惯,但我感觉非常温暖。
老辈学者间的礼仪,凡能感动我的,我平时看书就记下来,下面是三则笔记。
1.职业境界
我听章诒和老师说过,旧艺人有一个习惯,不论走到何处,凡在街头见到自己的同类,都要有所表示,不论对方是卖唱还是卖艺。我曾问过这是为什么,她说那是我的同行。这个境界,我以为可以称为职业境界。职业境界并不仅仅包括一个人的职业德行或者操守,它包含着对同类的尊敬,它其实有相当的超越性。
从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都面临一个由旧到新的转变,这是时代的趋势。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中,钱玄同和刘半农都是从旧时代走出来的新知识分子,他们对旧时代的批判可以说是毫不留情的,钱玄同甚至说过废除汉字、40岁以上的人都该杀这样的激愤言辞。
对这些教授的由旧到新,人们其实不必过于认真,以为他们的从旧到新,就是一个与传统决裂的过程,发现新的就要抛弃旧的。但事情往往不是这样简单。
我觉得中国知识分子在近百年的现代化进程中,一直是比较有创造性的,这种创造性可以通俗地表述为他们知道好坏。许多事情在我们今天看来,也许会有不同的评价,但看他们的初衷,我们没有发现有什么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办坏的,事情没有向着他们所想的方向发展,这不能怪他们。所以对于旧大学里许多教授的言论,我们总要结合具体的语境来评价,方能较为接近于实际,也比较合情合理。传统中的好东西,没有人为了追求新就一定要抛弃,他们的过激话,往往大抵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态度而已。
钱穆在他的回忆录中,曾说过钱玄同和刘半农的一件事,从中不难看出他们的气质。钱穆说:“某年,章太炎来北平曾做演讲一次。余也往听。太炎上讲台,旧门人在各大学任教者五六人随侍,骈立台侧。一人在旁作翻译,一人在后写黑板。太炎语音微,又皆土音,不能操国语。引经据典,以及人名地名书名,遇疑处,不询之太炎,台上两人对语,或询台侧侍立者。有倾,始译始写。而听者肃然,不出杂声。此一场面亦所少见。翻译者似为钱玄同,写黑板者为刘半农。玄同在北方,早已改采今文家言,而对太炎守弟子礼犹谨如此。半农尽力提倡白话文,其居沪时,是否曾及太炎门,则不知。要之,在当时北平新文化运动盛极风行之际,面此诸大师,犹亦拘守旧礼貌。则知风气转变,亦非咄嗟间事。”(《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157页)。中国人讲天地君亲师,这不是一句空话。
2.不以政治论成败
旧大学里,教授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但总体说来,还是人情味较浓的,那时对于多数教授来说,他们评价一个教授的好坏,并不因他的政治观点而有偏见,将一个人的为人处事和他的政治活动分而论之,是文明程度较高的表现。
杨树达在他的回忆录中曾说过他和陈独秀的一点关系。他说有一年:“从清华入城,车中遇邓叔存(以蛰)。告余云,陈独秀在狱中,专治文字音韵之学。今日正以陈缄嘱,入城购余所辑《古声韵讨论集》云。余因邀叔存来余寓,以《清华学报》所载余说字之文单印本二册,一,《形声字声中有义证》,一,《释》以下十一篇,交叔存,请其转致。余与陈君不相识,惟曾见其著一说字谊之书,颇便初学。文学革命时,陈、胡并称,然陈之小学知识在胡适等人之上也。”(《积微翁回忆录》第89页)
遥想当年,陈独秀在北京大学是何等生气,他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他后来的道路也很曲折。邓叔存、杨树达都是对政治兴趣不大的人,但他们并不因此而反对别的教授对政治有热情,这也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友情。陈在狱中研究文字学,得到他当年教授朋友的帮助,其中就有他不相识的杨树达先生,教授和当时知名的政治犯往来,也很自然,这和陈独秀当时的社会声望有关,但也与当时教授之间形成的不以政治论成败的做人准则有关系,在旧大学里这是为教授们所默认的一种行事原则。
陈独秀1944年客死四川江津时,据说当时各种人士都有表示,连蒋介石都送了赙礼。
3.教授欣赏学生
在老北大,教授和学生之间有一种今天已不常见的关系,这种关系的特点是教授和学生的平等。当年北大的那些教授对于学生是很看得起的,尤其对那些有才华的学生,教授们更是备加爱护,在他们身上真有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喜悦,这种风格也是老北大诸多传统中的一种。
柳存仁先生曾回忆说,北大的教授向来不惜推崇学生们的独到的特殊成绩。在北大,至少在沈兼士先生的口里,常常称赞大学四年级学生周祖谟的对于文字声韵的精研,而大学一年级的俞敏的语言学的训练,也叫罗常培先生大吃一惊。
后来周祖谟进了中央研究院工作,俞敏也做了北平中国学院的讲师,不负师友们的赞许和钦佩。胡适之先生在上课的时候也常常提起丁声树、陶元珍、吴晓铃。特别是在大学一年级的学生面前。对于丁声树先生,胡适先生从来不说丁声树是我的学生,他只是说:丁先生也是北京大学的同学。(《北大旧事》第304页)
一个大学的学风不是空洞的,一个大学的传统也不是抽象的,它总是要由许多具体的东西来体现,老北大有那么多故事,有那么多趣事,不能说件件都能落到实处,但这些故事的流传本身就包含着让人怀念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