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上海住过好几处地方。爱丁顿公寓是她与她姑姑时间住得最长的地方,1948年后搬去黄河路的卡尔顿公寓。在这里,张爱玲完成了电影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小说《十八春》、《小艾》。这是一栋大型的英国风格的房子,高低错落有致,四扇摇门,铰链式电梯,套入式的中央花园,和张爱玲以前住的地方一样,在公寓的顶层,有一个视野开阔的大阳台。
张爱玲总是喜欢从阳台往下看,看显赫的哈同花园的派对,看佣人提了篮子买菜,看封锁,看电车进场。野眼望够了,她会回转身来,和姑姑说上几句闲话,她把许多看到的都写进了她的小说。阳台,成了作家消磨时光,遐想无限的地方。眺望,是她与世界联系的最清雅的方式。
上海有许多这样的公寓,这些20,30年代的建筑因其独特的风格和许多名人住过的原因,如今与石库门一起,都成了上海建筑的典型。一般石库门房的阳台都是在顶层,阳台是非常简陋的,并不作很多装饰,多半是用来晾晒衣服与被子。解放后,一幢石库门里通常住着好几家,十二三平米的亭子间都可以挤上四五口人,煤,卫,都是公用的。早上起来,上个厕所都要排队。有时候碰到个慢性子,就要飞奔出去,拐十七八个弯,到公厕解决问题。而我小时候,遇上这样情况,通常就是在阳台解决的。因此在夏天,楼里的人兴致勃勃地跑到阳台上来,想要乘凉的时候,通常会因为闻到长久以来积淀下来的尿骚而怏怏离去。现在石库门成景点了,在新天地听着爵士,喝着啤酒,在时不时掠过鼻翼的香水味里,谁还能想起那股子粗鄙的味道?
阳台的另一个大功用是搭房子,搭的房子可以养鸽子,也可以住人。那种黑铁皮搭的,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棚。风一吹哗啦啦响,如果一男一女在里边,就算啥都没做,也让人想入非非。从这样的棚里边,我既看见飞出过一对一对的鸽子,也常常看见人从里边钻出来。夏天的时候光着上身,只穿条裤衩,弯着腰睡眼朦胧出来。一手拿着漱口的杯子,一手拿着牙刷。那身板,根根肋骨露在外面,浑身没几两肉,风一吹就会飘起来似的,倒是那些个鸽子,一个个肥头肥脑的。
隔了一堵墙,就是另一幢楼的阳台。阳台隔壁是阳台,一个连着一个。一条长长的弄堂有多少个大门,就有多少个阳台。天气好的日子里,忽啦啦扯起一大片床单,被子,五颜六色,绵延近百米。如果站在高处再放眼望去,就会望见一块一块的彩色,被马路分割后,在温暖明亮的阳光里镶嵌着城市。
现在的房子每一套都有阳台了,有的南北都有,有的大一点,有的小一点。以前的房子其实也有这种小的,其实叫露台更合适的东西。淮海坊的房子就在三楼有一个挑出来的小阳台,大小不足两个平米,用弧形的铁栅围着,可以用来放盆花,也可以摆张藤椅,坐着喝咖啡。这小阳台是挑出去的,因此上面有个雨棚。我记得以前旧的上海图书馆,一间一间屋子外面,就都有这样的挑出去的小阳台。淮海坊的房子是法式的,弄堂很宽,底楼的花园也很大。每家人家都种了花,爬藤的,大盆栽的,郁郁葱葱。因为挑出去的阳台正对着的就是别家的花园,所以一眼望去就是满眼的碧绿了。
阳台是一个与世界互相传递信息的窗口,张爱玲把她看到的形形色色转而写进书里;而在我小时候居住的石库门里,隔着一堵墙,人们踩在凳子上探着头,一边拍打着棉被一边互致问候。阳台既是老人在一起打拳饲花的场所,也是小孩子们舞刀弄枪的演武场。从阳台,到底楼的灶邳间,家长里短,油盐酱醋,几家人的喜怒哀乐都搀杂在一起。大家分享刚出锅的小菜,也分享彼此的故事。一家订的晚报,在几家人的手上流传,那位菜炒完了,还坐在小板凳上,就着一盏十五支的灯看得仔细。现代人更讲私密了,阳台是一家独享的,而且惟恐与外界接触太多,用铝合金,玻璃,把个阳台封个严严实实。阳台成了晾晒衣服,堆放杂物的密闭空间,它的实用性在封闭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其实在以前也有这样连着房间的阳台,我印象很深的是陕南村的房子。那个房子的布局不是一行一列整齐排列的,而是看上去有些散乱,因此里边的小径会有些曲折。走进房子,会发现楼道很宽,它的楼梯是敞开式的,回旋而上,进去后象是进入一个塔一样。每一个楼道口都有几个窗户,因此不象石库门里的楼梯,不开灯,白天也是黑漆漆的。那房子里外都被漆成奶黄色,光线好的时候,就能望见墙上油漆刷子留下的毛绒绒的质感。待得开门进去,会发觉那房间好大,四面都有光照进来,非常明亮。站在房间当中,好一阵子,竟辨不出东西南北。原来这房子是六角形的,朝向自然也不是正对着四个方向。偌大的屋子里,各种木质家具都带着一种淡黄色的光晕,地板上过蜡,人走在上面也是隐隐照得见影子的。一架钢琴放在空旷的一边,一侧是白色的落地窗帘。那阳台,就藏在这帘子后面。拉开窗帘,是六扇落地的玻璃长窗,把门往边上一拉,一个宽敞的阳台就展露在眼前。阳台的围栏都是白色石质的,雕着浮雕。地上铺的是米黄色的马塞克,进屋的地方有一块毡毯,是供踩脚的。这阳台总有三四个平米,它不象别处的阳台,给人狭小,逼仄的感觉。关键在于它两侧围栏不是直角的,而是带着很大的弧度,尽力抛开去,又远远地连结成围。因此那感觉象是在一艘宽敞的黄白色大船上,头上是蓝天白云,放眼下望,则是一片绿色海洋。
我们传统的审美观都是讲究“以形写神”、“气韵生动”,一个建筑就是一幅绘画,因此就在平面里讲究,而很少顾及体与面,不考虑光与影。而现在却是连表面的生动也不讲究,别的不说,就说现在跑到很多小区,一看那些个封得严严实实的阳台,就感觉压抑。别说气韵生动,就是气喘得喘不过来,都成问题。建筑是一个可以雕刻的空间,阳台作为一个在外面直接展露的部分,不应该被忽视。现在的别墅群的阳台,都做成各种式的了,仿罗马的,仿西班牙的,都很漂亮。但是在一般的民居上,就比较欠缺。我们以前的建筑有椽、有拱、有檐,现在这些元素都慢慢不用了,或者用得没那么明显了,或者把一些元素简化了,化用了。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不能一眼望去光秃秃。阳台的位置通常都是在显眼处,所以对一个建筑而言,阳台就如眼睛一样重要。通过阳台,让建筑成为美的雕塑被欣赏;也通过阳台,我们眺望世界的风景。
现代人的生活日渐忙碌,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大多数人过着这样的日子。一天下来,吃完晚饭,看看电视也就洗洗睡了。日子就如此被我们匆忙,草率地挥霍着。十年如一日,当我们回想过去时,会发现那么多年的时间,竟是这样粗疏。
1952年的8月,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从浦东过江来卡尔登公寓找姐姐。姑姑开了门,一见张子静就说:“你姐姐已经走了。”从那以后,这位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显赫一时的重要作家张爱玲就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