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是像童年时那样,背靠着客厅那堵墙,默默地听着萨尼亚说话……电影里镜头一转,塔塔林诺夫船长的女儿卡佳,已经是一位长身玉立的姑娘。后来,从萨尼亚那里得知,船长遇难的真实原因,是他堂兄尼古拉阴谋陷害,母亲服毒自杀,卡佳收拾起一只衣箱,默默地离开了这个“家”……一时广受欢迎的苏联电影《两个探险家》,曾经为卡维林的原作《船长与大尉》带来大量的读者。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国翻译出版过许多苏联早期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古丽娅的道路》这三部,一度成为我国青年进步修养的圣经。此外,还可以开列出长长的书单。文学方面,除梁羽生在《三剑楼随笔》称道过的《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三个穿灰大衣的人》、《勇敢》等等而外,有费定《茹尔宾一家》、《州委书记》以及《初欢》(早年的欢乐)、《不平凡的夏天》、《城与年》 三部曲;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爱伦堡《暴风雨》……《真正的人》、《日日夜夜》、《我们这里已是早晨》、《磨刀石农庄》、《金星英雄》、《恰巴耶夫》(夏伯阳)、《我们是苏维埃人》……儿童文学《小北斗村》、《小儿子的街》……童话《孔雀石箱》、《立陶宛民间故事》、《爱沙尼亚民间故事》……冒险小说译丛《匪巢覆灭记》、《秘密路》、《勇敢者的道路》、《山岗上的篝火》……惊险反特小说系列《大铁箱》、《谍血藏奸》、《红色的保险箱》……当年,这些被赞誉为“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苏联文学作品,曾经深深吸引着我国读者,影响了两三代人。
几十年过去,时移世易,苏联也已经成为历史。这些书,几年前还可以在旧书店见到,相信大多是各图书馆剔除处理出来的。
二。
蓝英年先生是北师大教授,苏俄文学专家、翻译家。上世纪末,他曾经三次到苏联讲学和访问。期间,他寻访那批过往的苏联著名作家的坟墓,探索他们当年惊心动魄的“苦难的历程”,同时也揭示了,大多数苏联早期小说,其实只是按照领袖意图,闭门造车,凭空泡制出来的美丽艺术品。
《磨刀石农庄》,一部图解史太林农业集体化的作品,当年风靡一时,只是因为被史太林看中。《远离莫斯科的地方》里面朝气蓬勃的共青团小组和共青城,原来竟是恐怖的劳改营房。费定的《不平凡的夏天》等小说,只不过比较成功地对将一些革命“固定模式”具象化,展开为故事……
于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寻墓者”,蓝英年先生实际上“掘”了不少苏联早期小说的“墓”,彷佛让人们看到一批失去了“庐舍”的孤魂野鬼,只剩下一缕缕青烟在阴暗的角落里飘荡。过去以为是深植于“现实”土壤中的鲜花,原来竟是玻璃瓶子中泡水开放的“魔术”纸制品,尽管看上去别样清幽。穿着红色布拉吉的娜靼丽娅,还原成了乌拉尔山上披着绿色孔雀石长袍的仙女“铜山娘娘”。
不过,马列主义告诉我们,经济基础消亡以后,原来与其相适应的上层建筑,还会像幽灵一样,独立地残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三。
至少,它们仍然会作为一种曾经欣赏过的美丽,长久留存在当年中国读者心里。或许,也包括当年的超级“粉丝”蓝英年先生。
曾经的美丽,或许因为“老大哥”时代的政治强势和当时的趋归。还有不可否认的是,俄罗斯文学有着深厚悠长的小说传统。卡佳和娜靼丽娅的身上,毕竟还是流淌着“贵族之家”的血液。尽管文人已经卖身,奉旨经营的,却是努力泡制能够迷惑全世界的圣洁和美丽。它们的可读性和“艺术性”,本来就不是“早晨”、“大道”、三家巷、“三花”茶所能比拟。再配合以电影的传播威力,艺术形象和影像又进一步加深了观众的印象。
更为深刻的也许是,这些小说当时作为“软件”,和近似于“硬件”的青春或者岁月,本来就是一种血肉相连的紧密捆绑。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可能曾经购于未明湖畔的大学书亭,写上情意绵绵的豪言壮语,送给自己心中的冬妮亚;一本《古丽娅的道路》,可以像神媒那样,把你带回中学的课堂:同学少年,上“班会课”前都要把它拿出来放在书桌上;一部《不平凡的夏天》,让他更加难以忘记57年的那个夏季;一本《立陶宛民间故事》,曾是姐姐在六一儿童节送给小弟弟的礼物……一卷在手,每翻开一页,都像在解开包扎伤口的纱布,血淋侵地,又痛又痒。嘴上说着“往事尘封休再问”,心中又似乎忍不住总想偷偷揭开,瞅上一眼。这些,和小说的具体内容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实际上乃是对美丽的人造花再一次的分馏抽提和萃取,却留下了更加虚幻更加悠长的美丽。比如,重新会聚在“红高粱”饭店里喝酒的人们,有说有笑地回忆着当年“战天斗地”的胜概豪情,怀念的实际是当年的风华正茂。那怕远走天涯,壮丽的汽车上异国女孩温柔的喇叭声,却驱不散当年大辫子姑娘的倩影。
四。
那一年,美国亲戚一家大小到南京晋谒中山陵。长辈的深意,是让生长在异国的儿辈,对祖国的大地山川人物风情,多少有一点感性的印象,增加些亲和。毕竟成长在华裔家庭,孩子们冒着酷暑,默默地拾级攀登,汗下如雨,没有怨言。后来问起,大孩子们坦率地说:不如去购物 go shopping!
不管长辈们有着怎样的感情留驻,恐怕不大会再有孩子们愿意去看那些苏联早期小说。美丽还是丑恶,真实还是虚假,天然还是人造,都已经不再重要。若干年后,人们还会继续阅读和欣赏《罪与罚》、《猎人笔记》、《复活》……却不会再有人知道《我们这里已是早晨》、《磨刀石农庄》、《金星英雄》……这些苏联早期小说,似乎正在缓缓走向外太空的黑洞。不久的将来,它们的收藏价值可能会迅速增高,那也仅仅是因为“以稀为贵”,不再会有阅读价值。
“……后来,从萨尼亚那里得知,船长遇难的真实原因,是他堂兄尼古拉阴谋陷害。母亲服毒自杀,卡佳收拾起一只衣箱,默默地离开了这个”家“……”
目送着远去的卡佳,想到“君自此远矣”,纷繁错杂的心情,竟是理不出半点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