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七、八年前搜集流沙河先生的资料编撰《流沙河年谱》,触及他荣登钦点、被打成大右派——这一重要的人生转折以来,读到大量与他的右派生涯相关的资料。因为不涉及流沙河被打成右派的历程,以及其间兴起的灾难和巨浪,全国各地人士和报章杂志的批评,就无法真正了解右派生涯对流沙河一生之重要。而要了解流沙河的右派生涯,又不能将其从整个反右运动中剥离出来,必须进一步细致地了解反右始末,以及它的来龙去脉,阅读更多与右派有关的诸种材料,才能免除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之虑。
自兹开始,搜集和查阅了大量现存于世的右派资料——公开及内部文件、诸种大量公开发行的反右文集、内部报章资料、各单位自己印行的讲话、反右漫画、原始档案、反右原始笔录、鸣放意见登记表等——可谓不计其数。如我曾搜到成都市佛教协会批判右派的几十斤原如笔录,举凡宽霖、隆莲、清定、澄济、贯通、解空、悟能、隆光、牛次封等人的原始记录,除了牛次封是居士外,其他均为出家人。宗教界尚不能幸免,所划右派人数不少,何况红尘万丈的现实生活里,怎能不大量错划右派,而使人人自危呢?我读到了王建军先生等人整理的1958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波及到的未成年人(中学生、中专生)被分类划成右派,而不具右派之名的整治过程。同时有资料显示不少工人、农民被划了右派不具右派之名者,也不在少数。我们就不难知晓反右哪只是个划了55万人,波及到几百万家庭的问题。最近读到有篇署名罗冰的文章《反右运动档案解密:实划右派三百多万!》的文章,提及广东反右档案解密,所划右派为三百多万。如果所说属实的话,那么所划右派至少是55万人的六倍以上,这样一来,所波及的家庭人数就达上千万之众。整肃知识分子,其规模之巨大,除了文革以外,自中国有史记载以来无出其右。
我整理的《右派资料编年知见录》,从1957年至2006年,凡是关涉右派信息的东西,靡不记录在案。单是文章目录,现已近十万字之多,而且还在慢慢增加中,以存一代信史。在整理和阅读这些资料的同时,接触到不少反右斗争的幸存者,他们大多生存艰难,病痛缠身,已是风烛残年,存世不多。所以我碰着他们便尽量说服他们如实写下自己的经历,以便不忘灾难,警醒当世,昭告未来。因此陆续读到了许多右派写的文章,包括他们所出的书籍,如李才义的《潇潇风雨路》、曾伯炎的《幸存者手记》、洪水平《站着写人生》等。这次有幸读到陆清福先生的《左右春秋》未刊稿,对中共治下所造成的灾难有了更进一步深入而细致的认识。划成右派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有言论、有行动、有牵连等,到最后便是莫须有。而陆清福在鸣放期间,则是什么都没有说,是典型的莫须有,就被划成右派。他的妻子因为不与他划清界线,也被打成右派,还没有等到改正,就因为历尽艰辛拖着一双儿女,而命归黄泉。当他写到听闻获罪的风声,只好星夜将老母送回乡下老家,照相以为生离其实就是死别的纪念时——陆清福去劳改不久,母亲即孤苦地在家里去世,但他当时并不知情——我差点掉下泪来,试问人生之惨痛有甚于此乎?有母不能养,有子不能教,有妻不能护,自身亦将不知死生何处,椎心之痛,没齿难忘!
朋友摩罗曾在《巨人何以成为巨人》的文章中提到俄罗斯亦是个盛产苦难的国度,但他们因苦难而成就许多有名的思想家,同时俄罗斯的文化传承做得很好,有对专制制度不懈的挞伐,今天最终获得了民主自由。而中国则很难取得俄罗斯这样的成就,原因何在?就是因为文化、宗教及制度的土壤不同。俄罗斯地跨欧亚,既深受亚洲专制传统的影响,亦深受欧洲民主传统的熏沐。如被共产党的教科书中说得十恶不赦的沙皇统治时期,允许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陪伴他们流放西伯利亚,这样人性的举措,在中共治下是不可能有的。他们要将命令你与反动家庭划清界线,否则的话,你就是自绝于人民。于是父子相告、兄弟阋墙、夫妻反目、同事相攻、邻里互揭的风气层出不穷,每个人都生活在到处都似监狱的包围中。陆清福先生何其幸也,有这样坚贞相爱的妻子,才支持他不至在辗转流徙的艰难劳改过程中,轻生而“自绝于人民”。陆先生何其不幸也,母死未能见上一面,妻死未能得见右派之改正,沉冤未雪,便幽明殊途,人天相隔,痛贯心肝。
中国有许多知名的右派人士,他们经历了痛苦,并没留下值得后世记忆的深刻反省,像高尔泰先生这样的人可谓少之又少。且不说张贤亮的《绿化树》、鲁彦周《天云山传奇》对右派的抒写是如何的清浅,单是丛维熙的《走向混沌》里许多不触及实质的所谓认识,以及他对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的浮薄评论,就说明名声在四九年后只不过是误会和被利用的总和而已。倒是陆清福先生这样的右派,在分析中共政权的法西斯实质时,有相当清醒的认识。比如他就认为五六年周恩来所做的知识分子报告,只不过是中共阳谋的一部分而已,这就打破了他们那一代许多人只识毛恶,而不识制度之恶的粗浅认知。其实制度不变革,不实行民主自由,“洪洞县内无好人”。当你看到每年都还在神化那些死去的所谓领导人时,你就会觉得陆清福这样清醒的认识,不是无益的。
陆清福的《左右春秋》里不仅有相当详细的劳改纪录,对中共的专政有深入的批判,而且还对自己曾经作为领导时——比如去农村收购统销粮对农民的盘剥——的所作所为,有比较深入的反省,这是十分难得的。他记述的那些“难友”是多么的鲜活,如在目前,其中比较著名的便有董时光、刘盛亚。余生也晚,对应属我前辈同事的作家刘盛亚先生,不曾亲见,因为他已在反右中死去。但我在院中每见刘盛亚先生的遗孀魏德芳女士时,看到她饱经风霜的脸上,都不难想见她的失夫之痛,以及反右对她非人的打击。作为晚生后辈,内心便难以平复。因此我特别希望亲历者,一定要将自己的苦难如实记录下来,让独裁者的卑污无处藏身,让后来者警惕所有唱高调的欺人之谈。另外,右派不是五十五万或者三百万的枯燥数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在纪念他们的死难时,能像犹太人纪念奥斯维辛集中营、美国纪念911死难者一样,念出他们的名字。所以我觉得陆清福先生在书后所附的右派名单,虽然只有籍贯,但也弥足珍贵。我主张并已着手建立《右派名录》(包括籍贯、年龄、单位、获罪原因、死亡与否及原因、改正与否、备注),每个人大约三百字左右。我希望知情者加入这种资料搜集及相关的写作中,把我们所知道的右派写出来,假以时日,能为我们灾难的国家留下一点信史,同时也昭告那些蒙冤受难者的在天之灵。
最后我还要提及两点:一是全国不予改正的右派绝对不只是有罗隆基、王造时等五人,单是四川就足可以证明中共是公开撒谎。1987年10月31日中共四川省委统战部《四川省原划右派分子不予改正的名单》(内部印行),方16开,3页。现将不予改正右派名单21名按先顺序附后:冯元春、谢文量(成都市);曾清泾、蒲世光、左甘仁、刘治良、曾庆有、李负、陈朝中、周季荪、丁六阳(重庆市);朱甦、杨正文、(泸州市);刘国佐、王廷方(内江市)、罗伯勋(乐山市)、刘元芳、文义蕴(涪陵地区);李文统(雅安地区);张志成、张麟仪(省级单位)。二是,陆清福先生对独裁政权有清醒的认识,这值得我们晚生后辈敬重。但他在行文过程亦间有“解放前”或者“解放前”之类的被中共洗脑的词汇,这说明五十年来洗脑之成功,已成了我们许多下意识的行为。对此,正确的行文称呼应是“四九年前”或“四九年后”。这正好说明,要认清这个政权的本质,我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2006年11月22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