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在雾中前行的人。但是当他向后望去,判断过去的人们的时候,他看不见道路上任何雾。他的现在,曾是那些人的未来,他们的道路在他看来完全明朗,它的全部范围清晰可见。朝后看,人看见道路,看见人们向前行走,看见他们的错误,但是雾已不在那里。——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
一、难解的天才试炼场——布拉格
在那个特殊的被昆德拉称为“雾”的时代,有许多天才涌现在雾的深处。梦一样的布拉格,它的上空飘扬着奥匈帝国残破发黄的旗帜,在人类物质文明的劲风吹拂下,在革命浪潮的雷雨滂沱中,随时可能沦为泥浊中的一块破布。新的思想交织着、撞击着,尼采等人振聋发聩的声音,理性和感性的重新哲学观照,人文思潮成为人类命运和解放的真正信标,新德意志民族力量的凝聚和性格的生成,让布拉格的上空风云斜飞,无所适从。
然而布拉格却为世界文学和思想的天空贡献了飞翔的天才,那是人类难以忘却的光荣和梦想。
一八七五年,里尔克出生于布拉格。一位用力量、思索和诗歌揭示现实世界本质的布拉格人。
一八八三年,卡夫卡出生于布拉格。一位以观察、荒诞和小说切中人类精神要害的布拉格人。
一九二九年,米兰。昆德拉在两位天才相继遗骨他乡后出生于荒凉的布拉格。一位打碎一切文体封锁的不世作家。
然而,保守的布拉格容不下天才展开的双翼,以它的传统抑制着天才锋利的思想光芒,以它的封建扼杀着天才优异的文学才华。布拉格放逐的与其说是天才的身躯,倒不如说是天才的灵魂。
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说:“家庭,我恨你们!”当提到布拉格时,他说自己的感觉仿佛“看见自己在一头误解的毛驴上回到故乡。”
布拉格是误解的沼泽,是精神的荒漠,然而却成为了最美丽鲜花开放的土壤,并最终成为了天才的试炼场。因为天才失却了布拉格这个故乡,就必须用毕生的精力和希望去寻找“精神故乡”或“第二故乡”。
卡夫卡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未曾远离布拉格,然而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地窖里拼命地写作,他害怕街道上的空气,和空气里游动的压力,他希望自己有一个“地洞”般的世界或者一个“笼子”,躲在里面经营自己的文学创作。他用自己的思维寻找着内心深处的“精神故乡”。当逝期来临,肉体即将湮没,他甚至希望永远地毁灭自己的精神故乡,不使它呈现在世人的眼前。那么孤独的一个精神故乡,却因为遗嘱的背叛,成为世界人类共有的灵魂家园。
里尔克甚至对布拉格有更深的痛苦认知,童年的迷惑,少年时的精神磨难,使他做梦都想远离布拉格。他却以自己诗人的敏感,做出了相反于深刻的小说家卡夫卡的举动,漂流异乡,不再回归。波西米亚的大地,既是他的血脉故乡,也是他流浪的起点。他寻找“家”的感觉和心灵归宿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辗转世界各地,历经俄国、意大利、瑞典、法国等地,巴黎成了他最后的根据地,并且病逝于他乡。他的第二故乡,实际上在他的流浪中从未涉足到,只有诗句中不断地流露出来那种意识,震撼着读者。
卡夫卡的寻找,里尔克的寻找,实际上是人类思想的迁徙。他们表现在文学中的“寻找”意识,既是对布拉格这个原故乡的游离,更是对人类自古以来孤独状态的挣脱。
当代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哲学导论》说:哲学寻求真理,而不是占有真理。“哲学就是在路途中。”
卡夫卡、里尔克,两个布拉格人,同时走上了这条路,同时向着远方的同一个方向,进发。因为“生活在别处”。
二、共同的时代,相似的孤独
孤独几乎是人类的孪生兄弟,自从人类有心灵的感知力量以来,便逃脱不了孤独的追随。一方面孤独也许是人类自省的特殊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人类对未知世界的迷惘,对与他人相处的怀疑和绝望。随着文明的进程,到了物质文明的高度发达阶段,人类的普遍孤独愈演愈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趋复杂。人类基本生存条件得以解决后,人类对心灵的关注就促使人们对自身反观的力度和深度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描写孤独,发现孤独,剖析孤独,是那个时代文学的一个任务。要写出那个时代的精神矛盾,并非易事。以往的文学理解方式,以写表面世界为主,要直刺心灵,势必接触并倾倒出丑恶的东西,将写“美”的潮流变为写“丑”的潮流,能否为时代所接纳,当时无人敢下结论。但是,卡夫卡和里尔克两个本就深切体验孤独的人,把文学作品提炼为人类共同的孤独感的观照。
作为一个时代的记录者和触角,卡夫卡和里尔克具备比别的作家、诗人更能表达孤独的能力。
卡夫卡在《乡村医生》中说:“在这最不幸时代的严冬里,一个老人赤身裸体,坐在人间的车子上,而驾着非人间的马,四处奔波,饱受严寒的折磨。”同时在《老光棍布鲁姆。费德》、《地洞》、《饥饿艺术家》中表现了形形色色的孤独的人物形象。而《变形记》以一句“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甲虫。”引出一段荒诞的叙述,把世界人际关系的冷漠、异化张扬到极至,更加把人的个体存在压抑到扭曲的地步。
里尔克则以“长空包围的旗帜”的意象,暗示一种无所不在的孤独,“我预感到风来了,我必须忍耐。”同时在《孤寂》一诗中,把孤独的意象写得惊人,“这时孤寂如同江河,铺盖大地……”孤独伴随着里尔克一生的思索,它占据了描述和讨论的中心。
在理解孤独上,两人夸张、特异,却又有文学精神上的一致;同样在思考方面,两人都深受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影响,将个人的伤痛和时代结合,用孤独和存在的方式表现出来,竟然有惊人的共同。
先看卡夫卡的名言:“要是你在深夜去寻找一个朋友,去探视和问候他,还会加强一切。”(《忽然散步》)
再看里尔克的名言:“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即是一切。”(1908年《安魂曲》)
这里的“一切”妙不可言,意味着决心,颠覆,对世界彻底地认识。也许只有这两位伟大的德语作家才会有这样巧妙地认识。事实上,两人在布拉格经历了相似的孤独的生活历程,才导致在文学中出现奇妙的共鸣之声。
卡夫卡出生在一个犹太商人家庭,父亲是一个成功的犹太商人,固执霸道,对儿子管教非常严格。一九零一年他考入布拉格大学学习德国文学,后来屈从父亲的意志转修法律,以后一直在布拉格工人事故保险公司供职,在那里了度一生。可以说,卡夫卡的人生是不由自主地,对父亲的又爱又怕在《判决》中体现得非常明显,他想反抗,又心中无力,只有牺牲自己来以示抗议。卡夫卡表现了人类对“原父”的恐惧情结——实际上是人的内在对退化对异化的恐慌情结。
而里尔克是一个独生子,九岁双亲离异,跟随母亲生活。母亲是个有点神经质的小市民型女性,把儿子从小当做女孩来抚育,让他蓄长发、穿花衣、以玩偶为伴,并拿“苏菲亚”、“马利亚”之类阴性名字叫他:这段极不正常的童年,使得他内心有很重的女性爱慕意识,成年以后与许多女性交往,难免近似对于未曾充分享受的母爱的追寻。父亲当过军官、铁路职员,始终郁郁不得志,便把自我补偿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十一岁被送进了免费的军事学校,从初级到高级,一读读了五年,其间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所受的折磨使他终生难忘。这五年的经历,严重地摧残了一个正常的童年的记忆,使得他的诗未老先衰。童年、女性成为了里尔克作为一个诗人始终摆脱不了的两种意识。
三、不同的道路,相同的方向
卡夫卡尽管也学习过多种文学主张和哲学思想,但他几乎是全新地建立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并附着在他独立的价值观上面,所以卡夫卡是开创性的,由他的作品滥觞出的各种文学思潮几乎统领了整个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的世界。
而里尔克明显受过大量的其他作家、思想家包括艺术家的影响。荷尔德林的神秘主义、梅特林克的象征主义对他的早期作品有深刻影响。在后来游历欧洲的过程中,他先后与托尔斯泰、茨威格、瓦雷里等大作家交往,并受到他们文学主张的影响。在巴黎,他对艺术大师罗丹的敬仰,使他对雕塑、美术发生了浓厚兴趣。晚年与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通信往来,相互影响。可以想见,里尔克是继承性的,在继承的基础上开创了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坚持的独特诗风格。
从文学史的地位看,卡夫卡是大师级的,然而他的文学地位和重要性只有在他逝后多年才为人共识,生前寂寞无名;而里尔克生前即已是欧洲最有名的诗人之一。两人的知名度决定两位同乡没有实质性的来往。
两个人尽管都是采取全新的现代派文学表现手法写作,但又走了两条相似相反的道路。
卡夫卡更喜欢守护自己的心灵,以抵御外来世界的压力,个体不断的内敛反衬出了时代的迷惘,人与世界关系的不确定性。在卡夫卡的笔下,探索了人性的灭绝,提出了许多没有答案的“天问”。因为他风格的不确定,滥觞出许多的理解和思潮。
而里尔克的现代主义直接派生于浪漫主义,爱和情感,仍是歌颂的主题。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上,里尔克主张适应、忍耐,用爱来化解。“爱你的寂寞,负担那它以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里尔克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信中说,“爱并不是世俗中的两情相许与长相厮守,爱首先是内心的圆满的完成。”即他的名言,“为了另一个人完成一个自己的世界。”
卡夫卡用底片的方式揭露人世的荒诞,直接而刺向要害,为当时的人所不理解。而里尔克显然要隐晦的多,他的思想并不动声色地潜藏在他纯美的诗法技巧下。里尔克的诗甚至具有和加缪的作品一样的时代启迪性,慰籍了那些与他有着同样精神历程的年轻一代。他教会忍耐与担当,以一种真实的、不加矫饰与虚妄的姿态,“寂寞而勇敢地生活在任何一处无情的现实中。”这一观点和《西西弗斯神话》有着类似的宏旨。
里尔克对人性的荒凉,用的是象征的手法,物化成实体来形容,于是写了大量的具有音乐美和雕塑美的“咏物诗”;而卡夫卡的小说中也有许多意象的塑造,通过比较两者的意象描写,可以发现两者文学表现手法的差异。
里尔克有一首著名的短诗《豹》,内容如下: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
恰好卡夫卡在《饥饿艺术家》中也有一段关于被囚禁的豹子的描写:“这只豹子什么也不缺,可口的食物看守人员无须长时间考虑就会送来。失去自由对它似乎都无所谓,这个高贵的躯体应有尽有,不仅带着利爪,而且连自由好像也带在身边,自由似乎就藏在它利齿的某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总是同它大口里发出的强烈吼叫而一起到来。观众从它的欢乐中很难享受到轻松,可是他们克制住自己,挤在笼子周围,丝毫不肯离去。”
两者描写都非常精彩,但同时也有晦涩的方面。里尔克的豹子是旋转的意象,在铁栏等参照物的对比下,连宇宙也在豹子的活动中昏眩、静寂,让我们联想到梵高的一些油画的感觉,可以想到里尔克的艺术鉴赏力对他诗歌创作的影响。“在心中化为乌有”一句结语无声胜有胜,里尔克能把读者的心理之弦绷紧又突然放开,这是他独有的诗结构;而卡夫卡的小说语言更为奇特,似乎每一句话都是矛盾的,都是对读者阅读心理的考验。“连自由好像也带在身边,自由似乎就藏在它利齿的某个地方。”这样的句子简直就是象征主义诗人的得意之作,而且读者可以联想到这只豹子的笼子实际上是饿死艺术家的笼子,可是还有很多人“挤在笼子周围,丝毫不肯离去”,就有一种人际关系的荒漠感,一种精神上的恶心,卡夫卡的小说结构通常以这样压力巨大的句子结尾,象一座大山,把小说的重量全部置于地面。
两者尽管走在不同的文学道路上,但是方向却是一样的。
两者对世界采取的态度在总体上是一种揭示的态度,人的存在意义在于对生命的体验,但这体验不能在人自身中完成,必须通过人对世界的领悟才能获得。
其次,两者的孤独,实际上是最独特的生命体验,这种孤独还意味着一种痛苦的觉悟,并不是在自我与社会的对抗中产生的。它包含的是人在其生命中所获得的体验,虽然存在着被他人理解的可能性,但他人的理解并不构成精神上的安慰。
但是在后来的阅读中,这种孤独所具有的社会意义已十分突出,被广泛认为是抵制社会习俗和历史势力的侵蚀,通过语言自身的力量反抗人类生活的世俗化趋势,被看成是维护精神主体的独立性和纯洁性的一种象征。从而使得许多作家希望与社会现实保持距离,并由此衍生一种独立的精神传统。
其实这是一个极大的误区。为寻找一种精神状态而刻意孤独,不仅无法真正洞察人类生存意义的高度,而且非常要命地丧失了自我的独立精神,丧失了自我的生命体验。卡夫卡和里尔克的孤独,前提是他们的入世,次前提是他们的独立,从而才敏锐地观察出这个时代的困惑。
是的,他们陷入了孤独的困境,并且在寻找精神故乡的路上同样的跋涉。但是,他们的困境代表的是时代的困境,他们的跋涉是现代人的跋涉,都含有它们的高贵与价值——这个时代也在他们的形象中和作品中得到了反映,得到真正的反映。
四、人类伟大征程上的两座伟大的墓碑
卡夫卡1917年患上肺结核,不得不辗转各地疗养,1924年在维也纳基尔灵疗养院病逝,年仅41岁。
在同年,卡夫卡临终时留下著名的遗嘱,要求挚友马克斯。布洛德先生,“请烧毁我所有的手稿……”
卡夫卡孤独地行进在伟大的人类精神征程之上,然而在他即将倒下的一瞬,他希望将自己业已发现的痛苦的真相统统伴随自己前往另一个“地洞”的世界。让所有人继续活着吧,但不要痛苦。
1926年,里尔克被诊断出患有麻醉剂也难以缓解其痛苦的白血病,年底病逝于瑞士,这位一生无家可归的“纯粹诗人”,临终前身旁没有一个亲人。
而在逝前的几年里,里尔克的诗歌创作达到了高峰,两部长诗《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和《杜依诺哀歌》先后于1923年完成,这两部长诗也形成了二十世纪诗歌疆界的制高点。里尔克似乎发现了解决困扰已久的精神矛盾的办法,他引入了自我神圣的观念,并希望实现对人类精神“彼岸的救渡”。但是,病魔彻底地把他击垮在寻找精神故乡的最后路途上。
在里尔克的墓碑上,镌刻着他自撰的墓志铭:玫瑰,呵,纯粹的矛盾,乐意在这么多眼睑下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睡梦。
而在他的前方,相同的寻找人类精神的伟大征程上,卡夫卡的墓碑已经矗立着。两个伟大的灵魂,在远离布拉格的岁月里,用不同的方式阐述着相同的文学真理,用他们伟大的文学精神,指引着更多的人前行在那条光荣而不朽的征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