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消息闭塞。闻张中行老师已于二零零六年二月二十四日故去,已逾月矣。再看各大网站上悼张中行老师的文章,也已连篇累牍,仿佛夹道而相送,场面也算热闹。我本和张中行老师有师生之情,比邻之谊;原来已经隔着关山万里,现在更是阴阳两世了。夹道相送的队伍中并无位置,但是万里之遥,聊表怀念,一是推崇张中行老师的文体,二是感怀他的风骨。是为题记。
二十一年前,有幸被分配到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置身在一个相当特殊的知识分子群体中。当时单位里有二百来号编教材的;许多是成了精的教材老手,端的是刀枪不入,把教材写得溜光水滑,找不出半点毛病,却又弃之不得,嚼之无味。但是沙滩后街的偌大一个院子中,也不乏藏龙卧虎之辈。出版社规矩,新来乍到的小青年,遇到教材老手也好,龙虎之辈也好,一律要称老师。张中行老师,那时就在楼上的语文教研室当编审,仍需上班。见面时候也叫老师。所以这师生之情,虽然没有直接授艺,却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工作是分配的,住宿自然也由单位解决。所以到单位,就住进了大院后面的一栋两层西式楼房。房子并不大,也显得相当破旧,里面也已经被分隔得乱七八糟。但是住了一段时间以后,发现这栋楼居然是个贵不可言的宝地。这楼在燕京大学年代,就有个名称,叫工字楼,大概是因为俯看下来,楼顶呈“工”字形的缘故。这工字楼原来乃北京大学的重地,曾经踏入过鲁迅先生的贵足,更是五四运动酝酿发育的地方。
写教材的高手们,似乎并不十分重视文物。所以这样一个重要地方,居然改成了宿舍,用大量的油烟烈火进行缅怀。八十年代中期,楼上基本上都是小年轻的单身宿舍,楼下则有一些住家。但是一楼进门左首,有一间光线不足的大房间,既不是宿舍,也不是住家。那就是张中行老师的临时住房。
出版社紧靠故宫后门,据北京的中央宝地。大院内自己造了若干栋宿舍,却论不到张中行老师这样无官无职的老编审。大概是看在张中行老师年事已高的份上,所以在工字楼里给了他一间房子。这样,张中行老师平时就住在这间房中,吃食堂,过单身生活。周末才回北大朗润园的家中。后来才知道,张中行老师那个时候,正好可以借独身宿舍的清净,开始其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学创作。《负喧三话》系列,大概就是在那个时期创作的。
既有邻居之谊,工字楼又不大,所以经常见到张中行老师。老师那个时候已经七十有六,但是身板笔挺,非常硬朗。他的面容很清瘦,穿布鞋和洗旧的衣服;沉稳,波澜不惊。脸有点长,眼睛很小,眼皮和眼袋隆起,眼光却深邃。出入张老师房间比较多的,是出版社的一群美女;通常是敲竹杠,或者是得一款砚台,或者是到五四大街胡同里的悦宾酒家去吃一顿。
彼时张中行老师既无文名,在出版社也毫无地位。唯一的特别之处,是美女们作三姑六婆的传闻,说张中行老师年轻的时候风流潇洒得不得了,曾经是杨沫的丈夫。《青春之歌》当中,那个在革命大潮中当了懦夫的余永泽,便是根据张中行老师的原型塑造的。这话一点破,倒是越看越象。想来杨沫塑造人物还是很有一套的。但是这也多少让张中行老师在大半辈子中,被打上了余永泽的印记。世人皆说张中行老师是大器晚成,七十五高龄才开始写作。殊不知他让杨沫这样一形容,倒有大半辈子抬不起头来,只能老老实实地去编那劳什子的教材。这倒格外让人警惕,能写故事的才女,万万是沾惹不得的。
和张中行老师做邻居,不过三年光景。再过三五年,回到出版社探视,已是物是人非。张中行老师出了大名。当时沙滩五四大街的图书摊贩,头排显著位置,都是张中行老师的著作。张中行老师春来老树发几枝,固然可喜,但是成就了偌大的文名,远远盖过把他描绘成一个庸俗小人的杨沫,却也是始料未及。命运之播弄,既无常,又经常有出人意表的戏剧色彩。
读张中行老师的文章,读到的,一是风骨,二是文体。风骨高峻,秉笔而书,中正平实。七十五岁开始写文章,自然也不怕什么了。何况张中行老师一生历事无数,行文之时,大气从容自不必说,观照人生,端的是老气横秋。文体上面,张中行老师本身是语文大师,行文严谨,句子短而清晰,句断上就能显现语言节奏,自然也不是一般作家所能企及的。后来有些作品有些车轱辘话,显得罗嗦,想来也是因为高迈之年,让出版社给逼出来的后果。
怀念张中行老师,由师生之情,邻居之谊,到妄评老师的人品文章,无非是挤不进这夹道相送的队伍,于天涯一隅,遥相致敬而已。张中行老师自称是怀疑主义者,想来对这人生,文学和尘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和信心。但是以怀疑主义的目光,观照人生,竟然也观照出一个了不起的文体作家,以七十五高龄始,创作出等身的著作,留诸后世文学财富和巨大名声。是谓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