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罗基:与达赖喇嘛的一次会见

一九九八年,达赖喇嘛访问波士顿期间,于五月九日在布兰达斯大学(Brandeis University)发表演说。会场是布兰达斯大学的体育馆,足可容纳两三千人。

前面中间一个方阵坐的是聋哑人。我很奇怪,聋哑人怎么能听演说?原来有人用哑语进行翻译。达赖喇嘛开讲后,一位女士登台,用手势表达哑语。她的动作很优美,吸引了全场的眼光。为了使远处的聋哑人看得清,她的手势很用力,好像浑身都在使劲。看样子不长的时间就累了,一连换了三个翻译。

达赖喇嘛演说的主题是《慈悲与智慧》。佛家认为,慈悲使人快乐,慈悲使人聪明。他希望在繁华世界奔波忙碌的人,常常问一问自己:“我是谁?我的内心有什么?内心的东西,有一部分要发展,有一部分要克制。”西方的人生哲学重在外求,达赖喇嘛讲授的东方人内省的方法使听众甚感兴趣。有人认为,这也许是医治现代人由于欲望过度造成心理疾患的良方。

我注意到,达赖喇嘛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只谈佛学,不谈政治。在演说之前的一个小型座谈会上,他才谈政治。

演说是下午三点开始。一点,他与波士顿地区各大学的著名教授会见和座谈。在座的三十多人,除了我,还有一位看起来也像是中国面孔,其余都是美国人。由于杨建利的争取和安排,他和魏京生、王希哲等七八位民运人士也参加了会见和座谈。(现在,建利在北京第二监狱坐牢,祝愿他平安吉祥!)

达赖喇嘛谈了大家关心的西藏问题。他从一九五〇年解放军进军西藏、签订西藏和平解放十七条协议到一九五九年出走印度达兰萨拉,叙述了历史过程。有人指责他推翻了十七条协议。他说,一九五一年西藏代表在签字之前没有取得他的同意,所以也就无所谓推翻。

不久前中国政府发表了一份西藏问题白皮书,认为西藏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由此引起另外一些人的反驳,认为西藏自古以来就不是中国的一部分。达赖喇嘛认为,公正地说,西藏有时是中国的一部分,有时不是中国的一部分,两种说法都可以找到历史的根据。汉人和藏人发生过冲突和战争,汉人打藏人,藏人打汉人,都有。唐朝的时候,吐蕃一直打到长安附近,后来又有文成公主进藏。历史上,多数时间藏人和汉人是和平友好相处的。达赖喇嘛得出一个理性的结论:“Any way,历史是历史,现实是现实。历史问题可以交给历史学家去研究,我们要解决的是现实问题。现实是西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

如何解决现实问题?达赖喇嘛说:“我不谋求西藏独立,主张高度自治。”他从地缘政治进行分析,认为西藏不具备独立的条件;如果勉强独立,对西藏的发展和人民的福祉是不利的。留在中国境内,对西藏和中国,对藏人和汉人都是有利的。但留在中国境内,必须实行高度自治。所谓“高度自治”,就是实行真正的藏人治藏;汉人治藏就不是高度自治。他对胡耀邦的开明极为赞赏,认为胡是真正尊重藏人治藏的。一九八〇年,胡耀邦访问西藏后,调走一大批不起作用或不起好作用的汉人干部,藏人是很高兴的。胡耀邦下台,有些汉人干部居然放鞭炮庆祝,说:“藏人的后台倒了!”

最后,达赖喇嘛讲到自己的归宿。他说:“未来的西藏实行高度自治以后,我回到西藏,达赖喇嘛在历史上延续下来的职权,将移交给西藏自治政府。从八思巴时期产生的政教合一制度,应该结束了。将要走入历史的这种制度最后收场的角色,大概轮到我来扮演了。我是一个僧人,僧人的愿望是一心修炼。”

座谈时,教授们纷纷发言,赞扬达赖喇嘛关于“高度自治”的主张是一种政治智慧,也是解决西藏问题的唯一出路。有一位教授说:“但是我们也听到另一种声音:西藏流亡政府还在宣扬西藏独立。流亡西方的藏人在集会游行时,总是打出雪山师子旗,高喊西藏独立的口号。就连达赖喇嘛的哥哥嘉乐顿珠,在美国和加拿大徒步旅行,沿途也是宣传西藏独立。”达赖喇嘛马上接过来说:“他们不能代表我,我的主张是真诚的,也是坚定的。”

有一位教授说,解决西藏问题还有一个障碍,就是所谓“小西藏”和“大西藏”的问题,请达赖喇嘛发表评论。达赖喇嘛说,中国境内藏人居住的地区共有五个,除了西藏以外,青海、甘肃、四川、云南各有一个藏区。所谓“小西藏”,就是现有的西藏自治区;所谓“大西藏”,就是将五个藏区合成一个大藏区。“确有一种主张,认为解决西藏问题必须将五个藏区合而为一。我认为,这是不现实的。按照我的主张,五个藏区都实行高度自治,问题就解决了。”(1)

民运人士魏京生、王希哲也站起来发言,支持达赖喇嘛“高度自治”的主张,批评中国政府对于解决西藏问题缺乏诚意。

座谈结束,达赖喇嘛主动提出要与汉人兄弟一起照相。照相完了,他拉着我的手说:“在会上你没有说话,我们坐下来谈谈。”我们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我首先问候他的健康。前不久,他病了一场。他说,现在已经完全恢复。

他慨叹,一年比一年老了。忽然问我多大年纪。

我说:“六十六。”

他用汉语说:“你长我三年。”

我哈哈大笑,说:“你讲的是文言,白话不这么说。”

“白话怎么说?”

“白话应当说:你比我大三岁。”

达赖喇嘛用左手搔搔脑袋,一副很可爱的样子。这是达赖喇嘛特有的一个人性化的动作,没有一点“神”气。

就这样,我们用英语夹汉语、汉语夹英语交谈了二十多分钟。

达赖喇嘛要我谈谈对他提出的解决西藏问题的主张的看法。

“我完全同意几位美国教授的看法,‘高度自治’的主张表现了你的政治智慧。现在的西藏名义上是实行自治。主张‘高度自治’不过沿着同一方向前进,中国政府是没有理由反对的。”

美国教授提到,西藏流亡政府发出另一种声音,达赖喇嘛明确地说“他们不能代表我”。我说:“他们固然不能代表你,但你要说服他们,同你保持一致。否则,人们会以为,你的言论只是具有宣传价值,而西藏流亡政府的声音才是真实的政治诉求。”

我还说:“通常所说的‘西藏流亡政府’,正式的名称是 Central Tibetan Administration of His Holiness the Dalai Lama.这是你神圣的达赖喇嘛的西藏中央政府。你已经表示要结束政教合一,但暂时还是政教合一的。如果达赖喇嘛和政府发出两种声音,这就不协调了。”

达赖喇嘛说:“要说服别人是很困难的,我会尽力去做。”

后来,西藏流亡政府与达赖喇嘛采取一致的立场,并以“高度自治”的主张与中国政府进行了几轮谈判,表明达赖喇嘛的说服工作是很有成效的。

关于“小西藏”和“大西藏”的问题,达赖喇嘛认为,将五个藏区合而为一建立一个“大西藏”是不现实的。我赞同这种看法,并且补充说:“如果成为现实,可能更糟。”甘肃、四川、云南和青海的藏区并没有连成一片,将五个藏区所在的范围划为一个“大西藏”,势必把两个藏区之间大片汉人居住的地区包括进来。汉人比藏人的人口密度高得多,“大西藏”范围内的总人口,汉人就会超过藏人。一旦实行民主,选出来的领导人是汉人,怎么办?所以,建立“大西藏”恰恰不能保证藏人治藏。我的结论是:“重要的是坚持‘高度自治’的原则,不是改变自治区的边界。如果‘小西藏’和‘大西藏’的问题成为谈判的障碍,不能实现流亡藏人回归西藏家园的愿望,这是很不明智的。”达赖喇嘛点头,表示同意。

达赖喇嘛是活佛。佛教思维是超凡出世的,但他在思考政治问题时却是切合实际的。相反,有些运作政治、进行谈判的人,提出的主张在达赖喇嘛看来倒是“不现实的”。

随行人员催促达赖喇嘛,说:“时间到了。”

我们交谈时,达赖喇嘛一直握着我的手。结束谈话,才松开手,我们并肩走向会场。

达赖喇嘛和我是初次见面,不知为什么在一群人中选上我单独交谈。西藏朋友说:“达赖喇嘛和你有佛缘!”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不知道什么是“佛缘”。我想,达赖喇嘛是慧眼识真人,他一眼就看出我是藏人的真诚的朋友。

过了两天,王希哲送来一张我和达赖喇嘛的照片。谈话时聚精会神,我竟没有注意到他在照相。感谢希哲,为我和达赖喇嘛留下了永恒的握手。

注:

(1)苏绍智先生的一篇文章中曾提到达赖喇嘛在别的场合讲过同样的观点:“1999年,我曾和一些朋友应达赖喇嘛之邀在华盛顿与他会见。………当时有人问道:达赖喇嘛所说的西藏,除现在的西藏自治区外,是否包括大西藏,即是否包括在青海、四川、云南的藏人居住的地区?这本是一个敏感问题,达赖喇嘛举重若轻地说:如果实现了中间道路,这些地区也可以有真正的自治,这些地区现在已经设有若干藏族自治州,藏族自治县了。”(《在达赖喇嘛健在时认真谈判和平解决西藏问题》,2003年9月24日,《新世纪》网站)

首发《争鸣》2007年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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