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万年都不过只是短短一瞬,而人还想去求得什么永恒,人的可悲之处就在于他是一种时间性的存在,他所有的生命形态,无论是绚烂的还是平淡的,是喜悦的还是悲哀的,都必须依托于时间来加以展现。这一根本特性反映在人的一种重要的心理现象上,它就是记忆。我们的器官、组织、神经,只要经过了一些事情,受过了一定的震荡,它的痕迹就保留了下来——或许其他事物也有这个特点,可人不一样的是,我们会不断回头去抚摩、回味、咏叹这些痕迹,不断地改变它初始的形态,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重新为它定义和赋值。也许到后来,我们已经不再记得事实上的真实,甚至否认事实的真实——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意义才是我们生活的内容,事实只有通过它蕴涵的意义真正与人相关。
人生在世的悲凉之处却也在此呈现了。时间的液体中,那些过去的永不再来的情怀、故事在慢慢显影,从轮廓,到细节,到经受过的一点一点的心动、伤悲、琐屑、轻狂,又重新展现在我们的眼下,而此时,它已不再是我们生命中的存在了——我们不能再回复它、改变它,它从我们体内剥离开来,成为了一个与我们行动无关的客体,熟悉又陌生,遥远又真切。我们看着它,像在电影院里看一场电影,空阔的银幕上,上演着亦己亦他的伤悲。于是感动,于是痛哭。像一个小小的孩子,哭他昨日游戏时失去的一颗弹珠。
只有书写、不断地书写。杜拉斯是不是说过,写作是她痛哭的一种方式?在重新凝视、表达中,纷乱的心绪由于得以赋形而沉静。人类创造的艺术符号,哪里是为了记录?分明是要把这孤独惶恐的心灵,安顿在与宇宙秩序同构的家园中。
此时在窗前,望得见北外校园里那些高大的杨树,春天就在几天之内来临。杨花漫天飞舞,这么轻柔而温暖的雪。我看见那个女孩,十九岁,穿着红色的衣裳,背着行李单身旅行。那是北京的酷夏,女孩睁着圆圆的眼睛,长不大的样子,却盛了满满一心的快乐和梦想。她骑着一部破单车,在北京的城根下疾驰,打着响亮的口哨。那时,她还没学会惧怕阳光和炎热。她挑着月圆的日子来到了河北昌黎,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海,月光下的海,看见狂风中海水像银子一般从天空中泼洒下来。她睡在海边的树林里,因为海水涨潮而彻夜失眠。那就是我的记忆,在十一年后给了我遥望和心酸的机会。那是一个多么平淡的孩子啊,一下一下地淹没在人海里,然而我还是能辨认出她的神情她的姿态。漫长的南方雨季里,她目光散淡无所用心,爱情从没有来临。大学校园里最多的是樟树,春天潮湿的雨雾中,青绿的落叶一群一群在脚边旋转,散发出那早衰的生命的气息。每个周末,她都趴在图书馆的窗前,看夕阳缓缓沉落。她穿着妈妈的灰色旧衬衣和黑布鞋,背着中学带来的泛白的军用书包,天真而细致地看着每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
你记不记得曾经坐在我的单车后面,我带着你沿着咸嘉湖去江边?记不记得我看你的毕业论文给你写了好长的批语?记不记得有一天傍晚给你桌上留条要你来找我?你记不记得……多年以后,一个男同学这么问我。是的,我是记得的。年少岁月里,他给了我不多不少一份虚荣。没有故事的两个人却能有一些超越岁月的情怀,以至于失去音讯多年会互相寻找。蛇口的华彩花园门前,那个眉眼一如年少的男子,欣喜地走过来,只是身上一件夜色黑的衬衫,批阅着岁月的苍凉。喝啤酒,面对面说话。酒到深处,他忽然问:那时侯,我们为什么就擦肩而过了呢?
我微笑不语。青春无声而掠。
很多时候我们都喜欢追问原因,因果律是科学世界的法则,怎能肆意跨越边界行使立法权。在人的情感世界中,有多少可以解释的事情呢?我们只能缄默。比如信仰,比如艺术。小小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他那么多的问题要寻求答案,你以为他是要知道原因吗?他急急地问着:太阳为什么要挂在天上?雨水为什么会落下来?你要给他讲万有引力吗?你要给他讲水的三态变化吗?他越是迷茫越是不满足了。你只要告诉他:太阳挂在天上是为了让宝宝的身体不再寒冷,雨水要落下来是因为让春天的小草不再干渴,他就满意地笑了。小小的目的论者,幸福溢满了他的笑颜。幸福感、诗意、灵性是随着我们步入冷漠的常识和规范世界而丧失的,分裂的痛苦却似不速之客,一生如影随形。
宛若基因携带着它所有的遗传密码,我们也携带着所有的经历,在暗淡的天光里风雨兼程。时光渐逝,人的背负是如此沉重,往往惧怕面临死亡,惧怕那片刻间不能承受之轻。习惯背负的人,已把它当做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要放下恐都会有切肤之痛。我看见那个红衣裳的小女孩,她是一点一点在习惯背负的,先是情感上,然后是行动上。那无声掠过的青春,使她在行走和观看中,在理解和共鸣中,背负了那么多他人的心绪和生活。
你那时那么小,而我,已经历尽沧桑。
深圳的重逢以他这一声叹息划上了一个句号。是这样的,当时难道我就不能为他背负吗?是我的肩膀过于稚弱?还是他内心的不忍?或是就背负本身而言,是无法转移的?我已不能肯定了。
王洛宾的《青春舞曲》真是很熟悉了,可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么欢快,那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欢快?对于青春的逝去,几乎所有的歌都是追忆和感伤,而这首歌,却像是在进行节日地欢庆,那蓬勃的节奏、起伏的旋律、放达的语言,把我们对时光消逝所持有的无奈和惶恐作了一次彻底的消解。我们生命激情中的欢畅和悲哀,在与歌谣遭遇的那一刻,奇异地和合、激荡,欣慰与辛酸同时抵达,堵塞了我们的泪道,在不能自已的颤抖中,歌者与听者都刹然失语。
太阳下山明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天还会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这首罗大佑翻唱了六次的歌曲——在他生涯中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事,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闪烁的灯光和激烈的乐曲声中,我们集体欢庆青春的消逝,欢庆那往昔日日夜夜拥抱过的梦想的幻灭,欢庆那一生只有一次的情怀的失落,欢庆那山花般烂漫的激情的沉寂。
除了欢庆,我们还能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