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柔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比那些不可一世的权势要强大得多。
这里,就出现了一种双重的悲剧,我们连自己个人的情绪记忆,都附着在一种无处不在水银泻地般的意识形态文化上了。我们竟然没有我们自己的纯正的洁净的文化载体,来记录下我们的生命,没有,真是一点都没有,干干净净啊。
数十年来,我们失去了表达苦难和忧伤的能力,失去了表达爱的能力,我们只有一些代用品,有些甚至是荒唐的代用品——有一次,我无意间哼起一段旋律,似乎和我当时阴郁的心情有关,我突然发现,这是革命史诗《东方红》中的一首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对于一个世界上人数最多,历史最悠久的民族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可怕的事。这样一种现象,对于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影响,我们今天还无法完全看清楚。
今天,当我们不得不一再从旧有文化中寻找资源的时候,我们无意间也在强化某种旧有意识形态的合法性,也就强化了今天权力的合法性,这正是一些人非常愿意看到的。
恐惧常常比灭杀更有力量。灭杀只能消灭异端的肉体。恐惧可以改换他的灵魂,让一个最不羁的反叛者,成为驯良的奴隶,并以此作为其他同类的标本。尤其可怕的是,恐惧是长在自己内心的,别人无法帮你将它割除。
对这个小说几点描述:
第一,这是一部直面现实的作品,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
第二,这是我看到过的第一部讲述民间思想者群落的小说,讲述知识者不同的道路选择。
第三,这是一部思想者撰写的小说,而不是一个小说家撰写的小说。
关于第一点,我想到的参照物是最近余华就要出版的小说《兄弟》。我读了开头两章,失望透顶。因为余华只会描写屁股了。而余华自己认为他在国内很“自由”,当然,余华有描写屁股的自由。而这篇《如焉》不一样,这篇小说呈现了反右、文革、89、萨斯、孙志刚事件、李思怡事件等等,可以说我是第一次在国内读到这样的能够对当前社会作出快速反应的小说。我以前迷恋过现代小说,尤其是写作的技术流派,比如卡尔维诺。现在我认为最伟大的小说只能是现实主义的,伟大的程度取决于小说表现社会现实的深度和广度。这个《如焉》能不能称得上伟大我不敢说,但是他无疑是充满了现实关怀和思想的力度的。
第二,描写知识分子的小说不少,但是真实描写民间思想群落的小说的似乎还没有。我喜欢一个叫潘婧的女作家写的《抒情年华》,讲当年北岛、芒克他们“白洋淀诗人群落”,这也是一个民间的思想群落。但是那里面有太多的诗化,诗化了,苦难就看不到了。诗化就是不敢面对现实。这个小说还有一点可贵,就是他呈现了这些知识者的不同的道路分野。
有三处对话很叫人震动。这三处对话分别是一个时代不同的知识者分道扬镳,选择自己路径的思想斗争。一处是卫教授在80岁寿诞时的思想历史自述,这个卫教授老是叫我想到李慎之先生,我想他的原型恐怕就是李慎之先生,他们有几个相似点,比如都是从共产党内部出来,抉心自食,比如都是思想界的领袖,比如他们都在萨斯期间去世,媒体报道死因含糊其词。这段自述很见作者功力。
第二处对话是达摩和毛子的对话,这是89那一代知识分子在面对流血死亡之后的一场思想交锋,是继续前进和选择犬儒的两条道路的辩论。犬儒者们自然也有理由,这些理由恐怕还是比较有欺骗性的,比如,他们会说,谁比谁更流氓?这是见出作者功力的又一个地方。
第三处就是江晓力这个高干的后代对梁师长的摊开底牌的谈话。我觉得这确实是一部分高干子弟的真实心态,政治投机加上末日心态。
其实我认为在这里有三代知识者,每一代知识者都有其不同的道路选择,我看到,坚持道义的底线的,在每个时代都是少数,但是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脊梁和骨骼。看到茹嫣最后把梁市长的衣服和鞋子扔出窗外,我有一些心酸,但是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和重燃信心。我们面对一切专制的、强权的势力,我们面对这一切的力量只能来自我们内部,我们内部对真理的信仰,对道义底线的坚持。基于此,我从来就认为,启蒙,首先只能是自启蒙。茹嫣就是一个启蒙了自己,从而自己内心开始发光的知识者。
所以,因为这个小说包含的深刻的思想性,我认为这是一个思想者的小说,而不是一个小说家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