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梦枕书读董桥

 

是在一个清静的夜里,开始读董桥。在“三更晓梦书作枕”的寂寞里读出清淡的幸福。于是便“满心温馨,几乎想哭”。

读董桥的闲适性灵,如林语堂;读他散文的诗意精致,如余光中;读他的学贯中西,如钱钟书。在世人浮躁不实之气流行,空泛浅薄之风日盛的今天,能读到董桥的文字,真是如沐一缕清凉的惠风。他说,“在这样精致的按钮时代里,没有一点品味的人注定寂寞。”所以,我们从他的文字中依然可以感受到“商业大厦里电脑键盘的噼啪声掩不住荷塘残叶中的蛙鸣,裕隆汽车的废气喷不死满树痴情的知了。”他唯美但不矫情,学识深厚又素朴淡泊。他让我们在现世荒凉的繁华之中依然不离不弃清静古雅的精髓。

喜欢董桥的灵性自由,譬喻传神。他为文不喜抽象说理,而偏好现象的丰富性。这一点常让人想起钱钟书,虽然董桥似乎并不完全喜欢他,他说钱钟书太刻意去卖弄,文字太油太顺,快得无声无息,不耐读。董桥的譬喻虽浅易晓白,信手拈来,但亲切感性,随意通透,且喜欢以男女之情立喻。比如他在《藏书家的心事》中谈“爱书”,说:“人对书真的会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点像。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翻了一辈子未必可以烂熟。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又长又深的学术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当然还有点风韵,最要命是后头还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罢休!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都是现买现卖,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亲热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幺回事了。”再如《夜读浮想》中说,“著书立说之境界有三:先是宛转回头,几许初恋之情怀;继而云鬟潦乱,别有风流上眼波;后来孤灯夜雨,相对尽在不言中。初恋文笔娇嫩如悄悄话;情到浓时不免出语浮浪;最温馨是沏茶剪烛之后剩下来的淡淡心事,只说得三分!”他的譬喻,在雅俗两极之间游荡,收放自如,幽默,深刻,又放达。“确乎有两晋六朝的风流绮丽,而不失却潇洒古澹的意趣并杂糅现代文化人的复杂心境,收放之间,精神相挽,富于张力。”

喜欢董桥的洒脱洞明,寓庄于谐。他的文字有时看似即兴而发,却深蕴妙趣,好似信手拈来,却是不可替换一二字的一针见血,可谓妙笔生花,汩汩而来。比如他那篇很有名的《中年人是下午茶》中对中年的定义,“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饭还是馒头;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葱爆羊肉都还没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会是清蒸石斑还是红烧豆腐也没主意;至于八十岁以后的消夜就更渺茫了:一方饼干?一杯牛奶?总之这顿下午茶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中年是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只有哀愁没有愤怒的年龄。中年是吻女人额头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龄。”“中年是危险的年龄,不是脑子太忙、精子太闲,就是精子太忙脑子太闲。”这就是董桥对中年的阐释。中年,也许的确是个尴尬的年龄,希望不能说没有,但已经变换了颜色;激情不能说没有,但总不似想象中的高潮;回忆不能说没有,但不知该断掉哪一章;书卷不能说没有,但仍未能免俗。而下午茶,原本是一种高雅的文化方式,却被董桥轻轻松松衔入世态闲情。言语之间,洞彻人心,让人感觉他一定是个懂得茶禅的人,于是这又苦又涩的下午茶就变得自由恣肆,洒脱尽情,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喜欢董桥的处处闲情,野趣十足。董桥的散文中,诗词,咖啡,古玩,书票,笺谱,野史,园林,随手拾来,舒卷自如,皆成妙谛,无出其右。就连题目也都是轻松随意,没有摆姿势的意思。比如什么《历史的脸得奖了》《英伦日志半叶》《小红被门槛绊倒》《星期天不按钮》等等。所以,读董桥也不必太严肃拘谨,那是一种闲适里的蓦然回首,一枕书香里的幡然醒悟。那种闲情似酒,可你永远只能微醺浅醉。虽然他被公认是一介斯文书生,中西的书卷气极浓,但文字从来不乏幽默的想象,野性在亲切随意中彰显。文笔中总喜欢自然流泻男女之情,又并不戒色,让人觉得信马由缰,野味感性,却又是一种更贴近人性的关怀。比如在《强奸翻译》中说起“翻译”,他说,“好的翻译,是男欢女爱,如鱼得水,一拍即合。读起来像中文,像人话,顺极了。坏的翻译,是同床异梦,人家无动于衷,自己欲罢不能,最后只好”进行强奸“,硬来硬要,乱射一通,读起来像鬼话,既亵渎了外文也亵渎了中文。”董桥的悠闲野性是一种境界,总能在看似的九曲回肠后一泻千里,在天马行空,异想天开里尽展世态的变化无穷。用笔如漫天飞舞的梨花,片片芳香飘散,恣情恣意。

喜欢董桥的学贯中西,弘识学养。董桥说,散文须学,须识,须情。散文,单单美丽是没有用的,最重要的还是内容,要有Information,有Message给人。他可以把你从伦敦夏蕙那么维多利亚的地方,带到成功大学对面冰室那么苏雪林的地方,再带你到北平琉璃厂那么闻一多的地方。他可以这样描绘他认为的“文化史”:莎士比亚是值得读的。圣经藏了不少智慧。狄更斯故事并不空洞。索尔。贝娄的一字一句是用功练出来的。艾略特的诗给人带来似是而非的惊喜。劳伦斯有勇有谋。吴尔芙笔细如发。梵谷的颜色热得可以御寒。罗素虚伪得挺可爱。曹雪芹是可以聊天的朋友。沈三白体贴入微。林琴南的文字可以下酒。董其昌的书法可以养性。唐伯虎才气是有的。随园的笔墨迷得倒人。陈寅恪的史识太深厚了!在董桥的这些看似博杂的学问里有着他对中西文化深湛的根基。董桥能写出一些关于马克思的文章,乃是因为他坐在当年马克思坐过的大英博物馆图书馆苦读过马克思,恩格斯以至葛兰西。所以,他的悠然出自一种钻研,因而有种“气”,贯穿文中,百读不衰。

喜欢董桥热爱生命却又恬淡之极,不要大喜大悲也能参透世象,平朴淡雅又充盈丰富学养。如同眼在浮华闹市,心却在抚摸水流。繁盛时不惊,清寂中不怖。他只是随意中拨弄了水塘,就水花飞溅,轻盈飘逸。其实,他好似不经意的笔触里都是作者的用心,他说,写作如练琴,非日日苦练数小时不足以言“基本功夫”,无基本功夫者,虽情感如水龙头一扭而泻,究无水桶盛水,徒然湿漉漉一地水渍耳。他的文字乍看好似散落一地的珍珠,最终总有一条线突然显现,让所有珠粒在瞬间穿起。他的文字总能让人感觉天然而然才是为文之道,他从来无意和你讲艰深的道理,但你总能穿过他的文字的小径最终达到最深的内核。有人说,他的散文过分雕琢,精致有如插花艺术,而他其实是想维护散文作为艺术精神的一种体现而非日常生活的某种延伸而存在的理由。

董桥的散文除了智慧和幽默之外,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他交给我们一种心境-——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祥和与自在。那是一种大境界,所以,我知道,现在,我还不能真正走进它。那是一个悠然的午后桌上散淡的一瓶花,流畅的线条需要明慧的眼睛,奇异的风趣包蕴怀旧的神韵,深藏的学养浸透着古雅之意。所以,我需要一种年龄,需要一种心境,需要一种廓然,需要一个午后,当然也需要一瓶花,再来读董桥的“深远如哲学之天地,高华如艺术之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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