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读侯麦

 

  侯麦拍《四季的故事》系列,按时间顺序是:春,冬,夏,秋。要按我喜欢的程度排座次,则是:春,秋,夏,冬。《春天的故事》我看过六七遍,中间两部也都看过三四遍,《冬天的故事》似乎最平淡,以往只看了一回,直到最近,为了写这篇文章,才又温习一遍。没想这一看,倒改变了些许先前的印象,至少对它的结尾有了新的理解。  

  《冬天的故事》的女主人公菲莉丝,在两个男人间举棋不定,觉得哪个都不如有过露水情缘却失去联系的漂亮大厨。结尾处,圣诞节前夕,菲莉丝居然与日思夜想的人在公共汽车上邂逅,“小姑居处本无郎”的她把大厨领回家,菲莉丝的母亲、妹妹、妹夫连同所有观众无不感叹幸福得来全不费功夫。这种巧合,实在太像元明戏曲里才子佳人们的奇遇,也难怪大家会觉得匪夷所思。就这般化解矛盾,来个大团圆了事,难道说,侯麦编织结撰的水平竟止于此吗?我初看该片时即有这样的疑问。这回重温,多少算是领悟到一点导演的用心。你想,侯麦是何等世故、何等老练,他对人生的观感什么时节会成了玫瑰色的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冬天的故事没有在影片结束时告终,情节应该在影片之外,在观众的思忖中延续下去。像菲莉丝这么一个心性不定、阴晴多变的女人,她会因了一次奇迹的发生就一劳永逸地获得幸福吗?与英俊男子之间的回忆之所以甜蜜难忘,只是因为在那个时段里,现实的种种艰难、琐碎、不如意都被悬置起来了,他们的感情恐怕只能叫“假期的爱”。当幻梦的假期终了,当灰色的现实重临,那嘴里的糖块还能甜多久呢?也就是说,在电影里似乎不必费心去面对的矛盾并未真正解决,只不过是被押后了,在我们看不到的另一个时空里它仍将持续搬演。  

  要想深入探究侯麦这个系列,除了多看影片之外,最好是能研读一下剧本。不懂法文的话,只好参考黄慧凤编译的《侯麦四季的故事》(台北麦田出版2002年7月第一版)。书前有编者对侯麦本人的访问记,不过问题提得太幼稚,读不读都无所谓。另外有一个单元叫“八观点”,请来八位作者对侯麦电影说长道短,这个就与所谓佛头着粪很接近了。因为收入了这些东西,反而令剧本只能以“精选”形式出现,真是得不偿失。《冬日的故事》里,路易克和他的两位朋友就灵魂转世展开的争论以及路易克与菲莉丝在汽车里涉及帕斯卡、柏拉图的长篇对话,统统给删掉了。尽管我承认侯麦电影里热衷探讨的哲学主题常常只有《哲学导论》课后习题的水平,但有些时候,它们是不能被轻易省略的。关于帕斯卡那节,实际上就是整部影片的点睛之笔。我们知道,帕斯卡提出了关于上帝存在的所谓“赌博论证”。大意是说,在上帝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可以赌上帝存在,也可以赌上帝不存在,但最好还是赌上帝存在。菲莉丝的思想方式,她认准漂亮大厨会再度出现的执念,就带点这种孤注一掷的劲头。将此节删去,电影的分量难免会减损。

  正因为中文本有瑕疵,所以我宁可读《四季的故事》法文原著(法国电影手册杂志社1998年8月第一版)。法文书有什么好?记不记得《夏天的故事》里嘉斯帕自编自弹自唱的那支水手歌《海盗的女儿》?原著中不但有歌词,且附上了五线谱!这可是中文本里没有的。在作曲者署名的位置上写着:Sebastien Erms。这个典故我是读了“八观点”当中一篇由雪美莲(Mary Stephen)写的文章后才晓得的(那么看来这些文字也不是一无是处)。原来,《夏天的故事》里的音乐是由侯麦跟雪美莲共同创作的,“于是他提议我们一起用个假名……其中的姓Erms是用我们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组合而成的(Eric+Rohmer+Mary+Stephen)”(第86页)。假如你真的热爱侯麦,就去买本法文版的《四季的故事》吧;没准儿那曲谱就是侯麦自己的笔迹,虽然老实说那字写得挺难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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