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东涧遗老。一生经历与明东林党相始终,明史评价他的学术造诣和地位“至启、祯时,准北宋之矩矱”。
作为诗人,他开创了有清一代诗风。当时人称“前后七子而后,诗派即衰微矣,牧斋宗伯起而振之,而诗家翕然宗之,天下靡然从风,一归于正。其学之淹博、气之雄厚,诚足以囊括诸家,包罗万有,其诗清而绮,和而壮,感叹而不促狭,论事广肆而不诽排,洵大雅元音,诗人之冠冕也!”(凌凤翔《初学集序》)
作为史学家,钱谦益早年撰《太祖实录辨证》五卷,立志私人完成国史,他于弘光元年、顺治三年两次欲修明史,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如愿,但人们认为“虞山(钱谦益)尚在,国史犹未死也”,可见对他史学才能的极度推崇。
作为文章家,钱谦益名扬四海,号称“当代文章伯”,黄梨渊《忠旧录》称他为王弇州(世贞)后文坛最负盛名之人。
作为收藏家,钱谦益尽得刘凤、钱允治,杨仪、赵用贤四家书,更不惜高价广肆购求古本,构筑“绛云楼”,收藏宋元孤本书于其上,“所积充牣,几埒内府”。
陈寅恪先生也客观地说:“牧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点。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所使然。若谓其必须始终心悦诚服,则甚不近情理。”正是钱谦益没有“始终心悦诚服”,在其晚年著作《初学集》和《投笔集》里面流露出明朝遗民的情结,以至在身后被乾隆帝视为“有才无行之人”,其著作多被禁毁。
胡适在《说儒》里面认为孔子老子都是被周灭掉的殷商遗民的传教士,他们不得不采取柔顺以取容的态度。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钱谦益与明末清初的其他大儒(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尽管表示在形式上由明入清但在内心里面是一样具有文化遗民情怀和意识的。他们特殊贡献在于学术价值的创造,因为他们对于自己所担负的传承文化精神的历史使命具有清醒的自觉意识。“悲中夏之沉沦……未尝不有余哀也。”(章太炎语)
少小好谈王霸之业,志向远大。五六岁观《鸣凤记》,见一人袍笏登场,就对其父言道,“此人身袍手笏正是吾将来之所为也”。
十二岁开始读史记汉书,欣然自喜。十五岁以“文词倜傥,见者吐舌击赏”盛名一方。其叔祖顺德,性恭谨,平时饮酒不过三爵。少年钱谦益只要有新作问世,叔祖便一边品酒,一边赏读其文,不知不觉恍惚间醉了,便“凭恃二肩起舞,家人传以为奇”。
十六岁的钱谦益随父亲拜见此时正在主持东林书院的顾宪成先生。写到此我不由然想起七岁的孔融独自一人跑到李膺的家门前拜见一事。(这顾宪成与李膺都是名盛一时的士大夫领袖,孔融与钱谦益都分别开了一代文风。)七岁的孔融一天居然跑到当时名播天下的河南李膺家门要求拜见,李膺历来以简重自居,从不妄接宾客。孔融诡称与李家有“通家之好”。于是李膺闻知就把孔融叫到跟前而问,“你的父亲祖父这一辈的人可否与我来往?”机智聪敏的孔融答道:“孔子与老子同德比义而相师友,所以我说我们两家素世通家。”
万历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中进士。十年后的天启泰昌元年才“诣阕补官”。但不久就遭到御史陈以瑞的弹劾而被罢官,奉诏削籍南归。当时他的心情一方面是心灰意懒的悲切:“门外天涯迁客路,桥边风雪蹇驴情”;一方面是想归隐田园:“耦耕旧有高人约,带月相看并菏锄”。
天启七年丁卯八月,明熹宗朱由校驾崩,思宗朱由检即位,他被重新奉诏入朝任职,他欣喜若狂,他当时就写下了《九月二十六日恭闻登极恩诏有述》一诗,诗中有“旋取朝衣来典库,还如舞袖去登场”句。
这年的八月十四夜,与老友程孟阳等人停舟靠岸在苏州虎丘旁小饮。明史中是这样记载的:“程嘉燧,字孟阳,休宁人,侨居嘉定。工诗善画。与通州顾养谦善。友人劝诣之,乃渡江寓古寺,与酒人欢饮三日夜,赋《咏古》五章,不见养谦而返。崇祯中,常熟钱谦益以侍郎罢归,筑耦耕堂,邀嘉燧读书其中。阅十年返休宁,遂卒,年七十有九。谦益最重其诗,称曰松圆诗老。”这夜皓月当空月色如洗,钱谦益与朋友品酒赏月。席间钱谦益忽然问道:“诸位可记得高攀龙先生吗?”答道:“高先生乃东林好男儿,岂敢忘记?今圣上即位诛尽阉党,算对得住高先生了。我还记得高先生自沉之前遗书,上面说‘臣虽削夺,旧为大臣,大臣受辱责辱国。谨向北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当时阉党在苏州兴乱,捕逮以高先生为首的七君子,只有高先生义不受辱,其气节精神颇为后生钦佩叹惋”。钱谦益把酒望月思忖了一会继续说道,“那时阉党仿水浒传一百零八的体例编造出东林《点将录》,我的名字也赫然在内,‘浪子燕青’是也。”程孟阳道:“如今圣上即位诛尽阉党,牧斋兄可谓是‘抱蔓摘瓜余我在。执手俱为未死人’的幸存者,可幸可贺!”钱谦益叹道:“如今世界坏极,人心坏极,悲哉!痛哉!”程孟阳道:“望兄明示。”钱谦益道:“国初之时好似十成足色的一锭大元宝。人见其大好,每过一炉火必掺一分铜。如今已经七八手精铜无银气了。”程孟阳道:“兄不必这么悲观,现在圣上初立,正是有识之士建功立业的时机。”钱谦益道:“眼下世道人心乃天厌之人亦厌之,纵使管仲在世也无可救药。倒不如把这大元宝回炉烹炼重铸以还国初本色。”
第二年(崇祯元年)七月钱谦益应诏北上,出任礼部右侍郎,这时他写下了《戊辰七月应诏赴阙车中言怀十首》,对皇恩感激涕零,“重向西风挥老泪,余生何以答殊恩?”但三个月后,“会推阁臣,谦益虑尚书温体仁、侍郎周延儒并推,则名出己上,谋沮之。体仁追论谦益典试浙江取钱千秋关节事,予杖论赎……谦益亦削籍归。”此时的钱是何等沮丧,何等悲切。“秘殿风高白日阴,天阶云物昼沉沉”:“孤臣却立彤墀内,咫尺君门泪满襟”。
回到老家常熟的他,一方面追求现世的欢乐,陶醉于酒色,乃至“不事参禅不缚律”,“君家禅宗我不会,夜半烧却干矢橛。”另一方面还与老友程嘉燧关系素善,经常在一起饮酒唱和吟诗。在入清以后也多次回忆老友的音容笑貌,以寄托故国情怀。“山园萧寂,松藏门。二老幅巾凭几,摩挲古帖。”
当时在野隐居的钱谦益被时人称誉为“山中宰相”,在东林党人中很有名望。如陈子龙盛赞钱谦益是高卧山中的谢安石,肩负着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中的重任。(“山川留谢傅,乡里识州平”)。钱谦益的崇高名望自然被在朝的温体仁之流妒忌陷害。崇祯十年丁丑,钱谦益与他的弟子被逮。此时的陈子龙在京观政不顾个人安危,“奔奏”营救,施手援救。钱谦益“在狱忧危,读书吟咏,未尝或缀”。“闲中检点人间事,忧患只应识字初”,“犹有忧时心未几,鸡鸣风雨叹斯晨。”此时身陷命运低谷的钱谦益,安社稷拯苍生的胸怀志向仍然痴心不改。
由于钱谦益“尝作故太监王安祠记,曹化淳出王安门”,因为这层关系,“谦益求救于司礼太监曹化淳”,终于在翌年五月二十四日出狱,以“试拈”命名其文集。“试拈”出自苏东坡“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秋,钱谦益出都门,在高阳拜会孙承宗。这年的十一月九日满清骑兵深入内地攻高阳,城陷七十六岁孙承宗被执,“望阙叩头,投轘而死。”翌年钱谦益闻讯,作祭文两篇并且给孙承宗的文集作序一篇以寄托其哀思。
经过这次风波,钱谦益深感人生如梦捉摸不定对人生充满着虚无破灭感:“人间荣落关何事,野落残阳已闪红”、“情知好梦成残梦,也较东声枕畔过”、“吾生从道深如梦,是梦何须太苦辛”,实在倒不如“譬如禅笑还驰想,只作看山不下楼”。正当钱谦益万念俱灭的时候,造化弄人,一位注定为他寂寥清冷后半生注入一线生机活力的奇女子走入了他的视野。
崇祯十二年已卯(公元1639年)钱谦益在草衣道人王修微家见柳如是《西湖八绝句》诗,对“桃花得气美人中”句赞赏不已。于是应邀柳如是与之同游西湖。此时的柳如是的诗集《戌寅草》已由名士陈子龙作序印行,署“柳隐如是著”。
崇祯十三年庚辰初冬十一月。柳如是男装初访半野堂。当时柳如是穿一身儒士的服装,冠儒巾,登门造访一代文坛领袖。钱谦益为其“林下风”的气质风度倾倒。在得知柳如是有下嫁之意时,钱谦益狂喜不禁,当即赋《有美诗一百韵》,以为获此眼前红粉知己既可“支憔悴”又可“破寂寥”。黄宗羲评论二人初识一事“为牧老平生极得意事”。柳如是下嫁钱谦益的最重要一点就在于钱谦益所代表的东林党人不为邪恶的正义品质:“养成枳棘难为桔,刈尽椒兰不作薪。”
从那个时候起,钱谦益把柳如是比作卓文君,而柳如是则把钱谦益比作“才高博洽”、 “博通经籍”的东汉大才子马融,说:“天下惟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此时已丧偶的钱谦益则答道:“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耶,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柳如是不仅通文史,而且旁涉兵法,他们二人又与南宋抗金名将韩自忠梁红玉自比。“洞房清夜秋灯里,共检庄周说剑篇。”“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柳如是在这里以田横五百义士宁死不屈的壮举来激励世人,呼唤孤忠劲节之士为国效力,以济时艰。
崇祯十四年辛巳(公元1641年)六月初七日 钱以匹嫡之礼与柳结缡芙蓉舫中。这事在当时的士大夫中间颇招物议。“亵朝廷之名器,伤士人大夫之体统”。婚后二人在绛云楼内题花咏柳、浏览史乘、勘校错讹,诗文酬唱,“殆无虚日”。“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暮银灯算劫棋。”
明崇祯十七甲申三月十九日,大顺军攻占北京,崇祯帝自缢于煤山,明亡。
四月,清兵入关,进占北京。
五月十五日,明福王朱由崧即位于南京,改年号弘光。这时候的钱谦益利用夫人柳如是与阮大铖的关系,谋就了礼部尚书的职位。据《南明野史》记载,“钱(谦益)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令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
清顺治二年乙酉,弘光二年(公元1645年)五月,清兵近逼南京。柳如是劝钱谦益殉国,钱谦益谢以不能。“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此时的钱谦益对于改朝换代的态度是非常超脱平静的:“贝阙珠宫不可寻,六鳌风浪正阴森。桑田沧海寻常事,罢钓何须叹陆沉。”
五月十五日,钱谦益不仅腆颜迎降而且连发也剃了。史惇《恸余杂记》记:“豫王(多铎)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钱牧斋忽曰:”头皮痒甚。‘遽起。人犹谓其篦头也。须臾,刚髡(kūn,音昆,剃去头发)辫而入矣。“
南明弘光政权亡。秋,钱北上充修明史副总裁。柳如是留居南京。“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
清顺治三年丙戌(公元1646年)六月,钱谦益称疾乞归,返回南京,携柳如是返常熟。在清廷为官期间,时人有诗叹柳如是曰:“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但“桃叶春流亡国恨,槐花秋蹈故国烟”的遗民情怀,最终让钱谦益辞官重归故里绛云楼修明史和仿元好问《中州集》体例编选《列朝诗集》,称赞宋遗民诗为史诗,为古今诗家之盛。 “牧斋著书,借此以见其不忘故国旧君之微旨。”(陈寅恪语)
清顺治五年戌子四月,钱谦益因黄毓祺案被株连,羁囚南京狱。经柳如是全力奔走营救,请托斡旋,钱谦益才得以免祸。秋,出狱后被管制在苏州,寄寓拙政园。这时他与一个名叫林茂的人“执手慰存,继以涕泣。感叹之余,互有赠答”。这时候钱谦益的诗稿由“林楷书成册,题之曰《秋槐小稿》”。“秋槐”一典来自唐代王维在安史之乱被囚禁时候的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宫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清顺治六年已丑,从苏州返回常熟,移居红豆山庄。表面上息影居家,筑绛云楼以藏书检校著述,暗中与西南和东南海上反清复明势力联络。钱谦益在《书史记齐太公世家后》云:“太公励身苦志,八十而遇文王,盖犹冀幸有鹰扬之日也。”
清顺治七年庚寅十月,钱氏藏书楼绛云楼失火,火势“延及半野堂,向之图书玩好略尽矣。”这个藏书楼是钱柳二人结缡后,特地为柳如是所建。二人读书其中,得失寸心有如李清照赵明诚二人。钱谦益从瓦砾间窥见一个劫后余生的佛像,冥冥中好象得到什么启示一样,此后“归心释教,著愣严经蒙钞”。 “甲申之乱,古今书肆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肆图籍一小劫也。”
清康熙二年夏郑成功在台湾病逝,这年的秋天柳如是祝发入道。
在他去世那一年(康熙三年)的夏天,钱谦益卧病不起,而丧葬费用尚无着落,恰好盐台顾某来求文三篇,答应给润笔一千两白银。此时,钱谦益已无力为文只好求来访的黄梨洲(宗羲)代笔。黄梨洲略显推辞之色,无奈之下,钱谦益不得已才将黄反锁于书房之内,逼迫黄宗羲连夜写完了三篇文章,这才解决了丧葬费用。《南雷诗历》云“嘱笔完文抵债钱”,盖纪实也。三文使人作大字,先生卧视称善,叩首谢之。太冲云:“余将行,公特招余枕边云:”惟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孙贻(即孙爱),与闻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云。“ (《思旧录》)
钱谦益临死前还呼喊着“当初不死在乙酉日,现在这不是太晚了吗?”(据顾公燮《消夏闲记》的记载)他其实更多还是沉湎留恋在两人往日感情回忆里面:“老大聊为秉烛游,青春深似在红楼。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平生百日忧。”
钱谦益是在康熙三年五月二十四日病故的,柳如是则在六月二十八日留有遗嘱,自缢在荣木楼。表面上看柳如是此举殉情,其一生实在是与钱谦益为代表的东林党相始终。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
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
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廋腰如舞。
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
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
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
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柳如是《金明池*咏寒柳》
唐人为弘扬文辞,曾经奉曾编撰《文选》的萧统为圣人。清代学者阎若璩仿此成例,也推举了黄宗羲、顾炎武、吕留良等十二人为圣人,而钱谦益为有清一代“圣人之首”。又说:“海内读书者,博而能精,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仅仅得三人:曰钱牧斋宗伯(即钱谦益),顾亭林处士(即顾炎武),及先生梨洲(即黄宗羲)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