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我的父亲严正学


 

32年前的一天,浙江台州。母亲煮好稀饭,装进饭盒,我跟在她身 
后,来到一个关着父亲的地方。在她办交接手续时,我这小不点跨过 
了门槛,朝一个小小的洞口探去。洞口边倒着一些残粥,里面漆黑仿 
佛有人影晃动,我害怕地朝里边大喊一声:“爸……”“干什么 
的!”远处突然冒出个红袖章,一边喝斥一边大步向我走来,我赶紧 
跑回躲到母亲身后。父亲始终没有出现,但那黑暗的洞、那洞口的残 
羹以及那一声严厉的喝斥却成了我心中永远的一道阴影…… 

在我心目中,父亲是个画家,同时也是个侠客。他爱管闲事,爱打抱 
不平,曾三次跳进大海一次跳进河里救起落水的人,几次在长途车上 
抓住小偷。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年轻时,曾因喜爱黄胄画中的新疆 
风情,从东海之滨辗转到新疆阿勒泰寻梦。 

我不相信父亲是个坏人,果然,“文革”结束后,父亲被平反了。也 
许因了这一段不平常的体验,他特别关注那些蒙受不公和冤屈的人, 
嫉恶如仇的性格和善良的天性总促使他站出来为弱者说话。记得在 
“严打”的时候,家乡有一个年轻人因参与打架被判处死刑,他的母 
亲绝望地到处哭诉。那年我在杭州的中国美院附中读书。父亲来看 
我,他带着我来到法院,在门前徘徊,然后毅然走进去,递上了他人 
生中的第一份诉状。没想到这一举动竟使年轻人的生命保住了。这一 
幕宛如阴影中的一道彩虹,常常闪耀在我的心中,父亲那果敢地迈进 
法院大门的身影永远烙刻在我的记忆里。我确信,从此,父亲心中坚 
定了对法制的信念。(那位年轻人现生活于台州,名张方德) 

父亲一生有着非常单纯的志向,那就是对艺术长期不懈地探索和创 
新。从1962年起,他参加了各类美术展览,并长期从事壁画及环境艺 
术创作;他当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浙江省分会会员、浙江省椒江市文 
联理事、市美术家协会副会长。88年后,他先后在中国美术馆、南京 
鼓楼画廊、美国纽约第一银行画廊等地举办过个人画展,也曾参与了 
第一届中国国际艺术博览会。他的第一部自传体小说《路漫漫》曾连 
载于《中国美术报》。 

90年代初,身为市人大代表的父亲在圆明园画家村被年轻的艺术家们 
拥为“村长”。随着那块“净土”知名度的提高,自由安静的艺术生 
活一去不返。画家村的画展常常被取缔、封锁,画家们时常坐在被封 
的展厅门口神情沮丧……这一切终于使他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护自身 
的权益,并得到全国数十家报纸刊物的报道和宣传。然而,在京城那 
位后来著名的陈姓贪官指使下,父亲被栽赃报复,押至黑龙江北大荒 
双河农场劳教两年。轰动一时的“人大代表状告警察案”不了了之, 
同时,闻名中外的中国第一个艺术区──圆明园画家村也被成功取缔 
了。十年后,艺术家聚居工作的地方逐渐被冠以“创意工业园区”、 
“文化产业基地”等时尚的名称,北京市也将文化创意产业作为城市 
发展的支柱产业,列入“十一五”发展规划。当北京的郊区外许多画 
家村如雨后蘑菇一样出来的时候,先行者的意义,终于在这里获得成 
功;而他们用生命抗争的那些故事,也只能深藏在每一个亲历者的心 
里。 

94年的寒冬,在劳改营,我看到,父亲,一个艺术家,在他已过知天 
命之年时,与劳改犯为伍,在荒凉无边的冻土上开垦生命;脚下的泥 
土、手中的铁铲、漫漫无情的黑夜,与他心中所企盼的艺术相去是那 
么遥远……这是他的不幸,但也是他的财富,他竟然在那块自由被剥 
夺的土地上创作了他人生中最辉煌的画作。 

父亲本能地信仰艺术应干预生活,将自己所感受到的现实──丑恶或 
美好、无耻或高尚,统统汇聚笔端,并由此而展开对丑陋和不公的揭 
露和控诉。艺术对他来说,已不仅仅只是停留在画布宣纸之中,它的 
外延扩大了──那些挣扎在生活底层的下岗职工,那些失地农民、那 
些葬身于地下的矿工,那些无人理睬的上访者,那些因言获罪的无辜 
平民──无一不是父亲关注的对象,为他们呼吁呐喊,难道不也是一 
个艺术家的责任吗? 

他给自己定下了这一世上独一无二的行为艺术作品的主题和形式:以 
公众关心的典型事件为主题,以法律诉讼为形式,从而将一系列社会 
问题的改善和解决的方法,象艺术作品一样展示于世人,让人们去思 
考,同时通过这一创作过程中的司法实践促成社会的进步。如父亲状 
告浙江台州文化局纵容学校旁的淫秽黄色表演,这一轰动一时的公益 
诉讼得到全国数十家媒体的报道,其中包括中央电视台《今日说 
法》、《中国青年报》、《民主与法制》、《法制日报》、《视点》 
等等;中国法律界将此案作为中国公益诉讼的第一案,编入了多种法 
律教材和法律案例集;这一著名的案例还进入了法学高等考试试卷。 
类似的诉讼,迄今为止,父亲已做了40多起。这些公益诉讼和维权诉 
讼的胜败反映出法制建设艰难曲折的过程,在中国法律史上留下了值 
得记录的一页。 

这些年,我与父亲聚少离多,留在我记忆中的常常是父亲急匆匆的背 
影。父亲很少为家庭奔忙,而是把他全部的爱都给了更需要爱和帮助 
的弱势群体。父亲曾邀请法学博士、法学专家到台州温岭为广大农民 
作普法讲座,深得农民欢迎。他们说:“我们全台州地区失地农民爱 
戴他、敬重他。严先生替我们缺少文化的农民代言,讲事实,重证 
据,提出申诉,使我们拿起法律武器进行依法维权,不讲报酬,理直 
气壮,坚持依照法律和党中央的政策、方针,摆事实讲道理,被那些 
黑恶贪官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此时,他面对的是自己的良 
心、激情、热血和勇气,当然还有各种威胁利诱、恐吓污辱甚至迫害 
毒打。因为他这样做的结果难免会得罪那些腐化堕落的贪官污吏和制 
造冤假错案的各级官员。 

我一直深深折服于他对国家和法律的信念,但正是这个信念现在使他 
又一次丧失了自由。他的被捕也是他作品的一部分。然而这一真实的 
“行为艺术”作品,在这样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又能引起多少世人的 
思考呢?我作为女儿和艺术上的同道,胆战心惊地关注着父亲的这件 
作品。 

父亲在浙江台州被抓走已近半年了……父亲,您知道吗?在那么多谎 
言与欺骗面前,您天真得象一个孩子;您多少年来倾尽全力在实践的 
行为艺术,到头来可能只是一场最惨烈的悲剧;在追求正义的道路 
上,您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遥远的后人铺路…… 

32年前的那个阴影再一次从我心头升起,渐渐地笼罩了我
的全身。 
“颠覆国家政权”──这强加在父亲头上的罪名多么荒谬可笑,我不 
懂政治,但知道什么叫莫须有,什么叫以思想、言论治罪。 

事实上,父亲作为一个画家、作为一个知法守法的公民,其所作所为 
都是在维护国家和普通民众的根本利益;而败坏国家声誉的,恰恰是 
那些腐败分子,他们的行为才是要颠覆国家政权。 

父亲63岁了,我不知道,中国的监狱里是否将增加一名老年政治犯, 
中国的法律是否又将蒙上一层永久的耻辱,“和谐社会”是否将融入 
一种不和谐的声音,女儿的呼唤是否能让父亲以及天下人听见,但愿 
所有良知未泯的人能和我一起呼唤我的父亲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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