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懿:心灵城堡(下)

 

14、故乡:挤进猪圈撵上床
(1991-09~1993-05)

 

我与我的故乡离别很久了。

离开她的那一天,我捧着一颗父亲为我削掉皮儿水分淋漓的梨,我们
的愿望很明确,离开,不再回到这个偏僻的地方。

自明末清初的“湖广填四川”始,我的祖辈们在这里避居十余世了,
祖父和父亲都曾试图远行追寻心海中的梦想,但皆因社会的乱相羁绊
无法远航。

车行时,我表情严肃,凝视着前方。

现在,我想回到我的故乡。我个人和社会的理想可以被人或异形任意
蔑视、肆意践踏的时候,那么,回到故乡,回到亲人身旁是我新的盼
望。

我的向往是有根据的:与其让他辞职漂泊于无地,不如给个地方把他
栓着固定下来,如此方便监控,更符合当局的便宜和利益。对于那个
大字不识几箩筐的教办主任,我充分地展示了我的蔑视,然后如愿回
到老家的初级中学──保石镇中学继续教书。

父亲曾在此任教过,我也曾在此上过两年学。现在算是重回故地。

除了十来株桉树高大挺拔外,学校是彻底地破败着。因为几个昏庸透
顶的人把持着学校,所以几乎年年没有人能靠读书升学改变命运,百
姓们恨得牙痒痒,骂道:一群钻米虫。校舍没有大的改变,改变的是
它的容颜,暮气沉沉,年老色衰,青春不再。教师宿舍不多,一间教
室隔成六个小间,人们形象地称之为猪圈。因为数量有限,只住着九
户人,所以,能够享受上猪圈待遇的人并不多,其余20多人自己解
决,或回家或在附近租农民房。

我就每天回家,朝而往,暮而归。下午放学,可以在街上买一块肉回
去,到家里可以替妈妈挑水、干些农活。我的身体在收容所里变虚弱
了一些,对于重活,暗中咬紧牙关。想想多少年离家不在,现在做些
补偿,觉得不无自在。

家中的老人们倒有些不自在:娃儿没法读书啊。

尽管他们知道,我今日的处境全是读书太多太甚惹的祸。但不读书他
又能干什么呢?非憋坏不可啊。

其实,他们还看出,我现在的孝顺,多少有些勉强的成分,用一阳自
己心里窝藏着的话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消失了,再也尽不了那
份孝心。”

父亲叹了口气,说:“在街上给你租间房吧。”

此时间,去除最初所谓的自在而外,我的确也不忍心直面祖父母和父
母一刻也不间断于我当下处境的怜惜和怜爱目光,我需要一个安放书
桌的地方。在中国的农村社会,沉重的泥土和五谷杂粮未必能完全填
满生活其中的人们的生活,但它却能完全真实地填满每一颗试图思考
的头脑,这一点我相信毛泽东氏和一阳最明白不过。工业化城市化无
产阶级化失败,毛泽东氏的选择是将那些知识分子和可能的知识分子
赶到农村去,说那里是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大有作
为,现在,一阳的选择是接受了父亲的叹息和他的建议。

父亲和一阳在学校四近寻找可以容身的地方。那并不容易,要么是碎
米厂机器轰鸣,要么是猪崽哼哼,父亲和一阳都有些泄气的意思。

9月末的一天,学校里的老住户突然搬走了三家,兀自租房而居,一
阳和五位刚分配出来的教师被告知搬进空出的三个猪圈里。一阳和父
亲不必再努力不必再泄气。

和一阳进同一个猪圈的叫周志刚,毕业于南充教育学院政教系,小伙
子矮而壮实,担任一阳所在年级三个班的政治和历史课。

猪圈八平米,门在左侧靠窗,我们先安放两张木床,一张对门,一张
在右里,然后靠窗硬塞进两张书桌。剩余的空间可以塞一、二张木
椅,倘若人要进出,需把椅子小心费力地移到门外或塞进靠门的那张
书桌之下。

最里面的那张书桌被右里的床抵死,只桌面可以堆放物品。我看中那
张书桌可以堆放我的书籍,就要了右里的那张床。靠门那张书桌的三
个抽屉,我可以占用一个,放置纸笔。

如此,倘要看书,就只有上床。

好在先前我已学会了盘坐,后来在灵泉寺下的收容所得到强化,到也
无妨。赶紧把书籍搬放进去,重叠数层。还有一角空余的桌面,不忍
心浪费,就到野径上挖来一蓬蕨草,找一破器盛土植上,放置在那
里。蕨草是极卑贱的植物,对水、土、阳光的需求都不很讲究,竟如
我愿地在那里蓬蓬勃勃地绿色昂然地生长,猪圈的意味就衰弱了一些
去。

姚放仍然在那个偏僻的地方教书,但没有心理上的障碍,到我那里还
是来也,还是便当。杨幺同学始在区司法局上班,后来到了三家镇司
法所,继而到了拦江镇司法所任上。两位以及其他三、五人,原本是
好朋友,现在同为沦落人,靠得如此近便,就来我处玩耍,我就在床
上接待他们,抵足而谈,或触膝而谈,决不虚妄。

午间的时候最多闲暇,我放下纱帐,盘坐床上,或阅读,或静思,肉
身的空间虽然狭小,心的世界却无限地大起来。

昨日,帝王们的暴虐把人逼上山,然后有白骨蔽原野、千里无鸡鸣的
悲凉与苍黄。

今日,政变者把我挤进猪圈撵上床。

一介书生,摸爬滚打的硬功夫无法与人抗衡。

一阳哦,上床好,上床可以活命。

一阳哦,上床吧,上床就上床。

【注释】

◆周志刚:教师,人权民运人士。1991年毕业于南充教育学院政教
 系,与作者在保石中学是同事,受国安当局指派作线人,监视作
 者。后毅然成为人权民运人士,与作者一同从事人权民运活动,探
 索人权民运模式,后被驱逐,被迫辞职。

(2006年12月27日)

15、故乡:涕泪共沾襟
(1991-10~1993-05)

 

那时候,贤斌深陷监狱,其他同学都出了校门,分配到各地。那几届
的毕业生都被当作异己势力,分配得非常糟糕,他们自顾不暇,我能
得到的书籍比较有限,所读的书也就不多。一般是重读过去的书,比
如鲁迅。

因为闹着要说真话,希望建文革纪念馆,巴金显得比较可爱,但我终
究没有找到他那期间的回忆录,只读了周志刚那里的一本《巴金选
集》。

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热情与理想遭到暴力的亵渎或毁灭时,公开的
反抗未必能够呈现,一种颓废的情绪及文本必然蔓延,或者如秋水一
样冰凉淫溢,我是如此地看待89“6.4”以后的王朔的痞子气的。那
时的王朔文本比较流行,我因此也看了不少,他对于昨日那个世界的
严肃、庄严的戏噱、嘲笑,我以为可以作大概如此的理解。所谓“垮
掉的一代”,他们在旧的一面看来是真的垮掉了,革命精神代代传成
了自欺欺人的虚妄。但正是这种垮掉,意味着一种不屑或者反抗,意
味着一种扬弃,我以为大概如此。惟有如此,新的希望才能萌发起
来,我极其主观地这样认为,我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偏爱于王朔的文本
的。

杨幺那里有一些法学方面的书籍,有时也拿来看。但那时我的注意力
更多还在于对自然科学的关注,我需要把收容所里得到的启示系统
化,从而从自然科学的深密处见到造物主的真面目和宏大,一个叫刘
春乐的数学教师处有一本比较系统的自然科学基础理论的书和姚放的
《当代科学之门》给了我这样的帮衬。谢大汉那里有三册《大学生》
杂志,里面有“老三论”和“新三论”的介绍,我反复看过多遍。

小马哥那时在与人合伙做生意,见到朋友就送衬衣、领带、领夹之类
的东西。他问我需要什么,我说给我买几册书吧,于是买了七、八
册,有蓝棣之主编的几本文学书籍。另外两册是梁启超先生的,大概
是《梁启超文集》之类,有《饮冰室合集》在其中,那是我所喜爱所
惶恐的文本之一。所惶恐的是,他的文章的批驳和建设的指向,在今
日之中国未为过时。逝者如斯,竟可唉唉!倘若我们有了后辈,再活
到我们一般的年纪,某一日翻看了梁启超氏、陈独秀氏、一阳或欧阳
懿氏的文本,也与今日之我有同样的感慨,又当何其悲哀!

透过纱帐和玻窗,望着树叶以外的天空、土地,我禁不住涕泪沾衣
裳。

我不曾相信过家国的衰败可以湿透衣襟的奇迹,现在,我自己的衣裳
湿了一大片,始信了三闾大夫和杜甫悲凉深厚的情怀。

(2006年12月27日)

 

16、故乡:窥视与三人行
(1991-10~1999-09)

 

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缘故,人的
依附性成为难以抗拒的事实,孟子对读书人作了如是描述:“士,有
恒志而无恒产者也。”我由此看见,被王权弃置的读书人,除了装疯
卖傻的自娱自虐,只剩下死地一途,所谓恒志,也就是极端奢侈难以
维持的了。

我自诩为一个读书人,或者知识分子,在明白自身环境加之于的命运
后,唯一的抵抗方式就是不喝酒,说正经话,做正经事。

1991年5月那次抄家,一个警察问:“你一个教书的,读那么多书干
啥?”

现在,没有多少书可读,也还可以教教书,我说,一阳,就好好教书
吧。

那些可怜的乡亲的后辈,或许还需要我的这种努力。

海明威说:“人不是为了被打倒而生下来的。”

我需要展示的是:八九一代的人们不是为乱而生的!我们为建设而
来!我们是不可以被打倒的!

进猪圈住定,饭在食堂里吃。食堂里的腐败是学校整体腐败的一面,
组织自己的伙食团很有必要,志刚、我和阿珍老师,我们三人自己开
伙。志刚和阿珍的手艺不错,就负责中午和晚上,我手艺最次,有早
起的习惯,就管早餐和洗碗。

教学没有什么压力,吃饭问题也基本解决,大把的时间就用在散步爬
山闲聊。

阿珍是一个非常纯洁善良的英语老师,志刚是一个刚烈热情的人,他
们是高中时的同学,我和阿珍是相对较熟悉的人,闲聊的结果自然是
不管把持学校的人们的昏聩,我们自己把学校的工作推向正轨,不枉
费了自己的青春,不耽误了孩子们的未来。三个人一拍即合,我们坚
信,只要我们行动起来,自然能团结到一批年轻人。没有不可改变的
事情。

果然,我们的三人行驱散了不少阴霾,学校从此有了起色,我们暗自
里觉得有意思。

秋又已来到,它的触角在继续推进。一个夜晚,我们散步归来,计划
回房上床,志刚却约我再出校门溜达,他的神色严肃,我跟他出了校
门。

原来,早在我们未搬进猪圈前的几日,国保方面就找志刚谈话,并安
排他对我这个同室同事实施监视和报告。国保们把他吹捧了一番,并
有将来受重用的期许,最后教他如何偷拆我的来往信件、怎样偷看我
的日记,以及我看什么书,有什么人与我交往,我们都谈论些什么话
题。

志刚说,他最初对我或我们过去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了解,国保给他的
任务却让他感到羞辱让他惊异,他认为公民有通信的权利,但眼下的
情形和教唆显然不是如此。他开始怀疑,他开始注意我到底是一个什
么样的人。两、三个月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同室同事并不是一个险恶
的敌人,而是一个值得帮助的朋友。

“他们这样作,是对我人格的极端侮辱!”志刚如此说。

但他终于不能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会做怎样的反应。他把事情的全部
告诉了阿珍老师,征求阿珍老师的意见。阿珍老师说一阳肯定会处理
好这样的事情。

由此我知道了那三户人家搬走的真实原因:就为了方便监视!

就是杨幺的调到拦江镇司法所任上,其实也是国保当局的有意为之,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把他们调到比较近的地方,看他们还有没有往
来。”

我们当然要往来,那还需要证明和观察吗?

于是,西南政法学院法学系毕业的杨幺同学,被赶出政法系统,到琼
江乡某村养蚕和管理狗们是否发疯的事情去了。

奥威尔的《动物庄园》我没有看过,我不知道群猪们在撵走旧的暴君
们之后新的暴政怎样建立和建立后的情形。但《一九八四年》我是看
过的,1948年的奥威尔如此预言:正在和即将建立的共产政权必定是
一个奴役人的政权,它将把一切人的行为和思想置于监视之中──老
大哥看着你!

40年、50年过去了,共产政权无一例外地实行了和实行着“老大哥看
着你!”的无耻暴政。这种坚硬如牛鞭的暴政在苏联、在东欧轰然坍
塌,进入垃圾场烂去,却仍在东亚的土地上无耻地挺立行淫。

“老大哥”分派给志刚的窥视努力失败,后来换成了志刚和我过去的
一个共同老师,这位老师同事有事无事挤进我们的圈里来,聊天或者
请教,谦卑中有热情。不久,父亲得到一位同事的提醒,说这位老师
同事是一位线报人,发现并报告当局一阳的日记里有反动言论。

暴政的维系就是对一切言行甚至思想的压制,窥视是它的必然羞耻。
人们或者参与这种窥视并自取污浊,或者采用多种形式的抗拒把这种
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污浊标记踩在脚下重获尊严与荣光。

志刚是一个正直得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汉子,所以才有窥视的暴露
和失败,也正因为如此,志刚他赢得了自己的荣耀,并最终走在抵抗
奴役的光明道路上。

经受了这样的事件,志刚、阿珍和我的友谊更加牢固,我们共同学
习,相互鼓励,在教育教学工作中都取得了显著的成绩,赢得了学生
和家长的信任。

对代表民众利益的运动的血腥镇压以后,官僚阶层对民间的剥夺更加
嚣张,民众权利和利益被侵害的事件时时发生,愈演愈烈。耳闻目睹
了身边民众权利和利益受侵害的许多事情,志刚已愤激得不能自已,
主张我们自己要站出来伸张正义。正是最初的肝胆相照和群众基础,
后来我们在当地的一次次民权抗争有了依据,并取得不少胜利。

我不能苟同读书人或者知识分子软弱无能的言说。我以为,只要他们
襟怀坦荡,只要他们具备个体尊严、权利及利益与国民整体的尊严、
权利及利益息息相关的认知智慧,以知行合一的铁帚清除掉委琐的犬
儒灰尘,知识分子就是人的尊严的回归和社会进步所需的大功率发动
机。

(2006年12月27日)

【注释】

◆阿珍:女,本名罗碧珍,教师。1991年毕业于绵阳师范学院英语
 系,1993年12月与作者结婚,进入“黑名单”,长期受歧视。

17、故乡:书中自有颜如玉
(1991-09~1992-12)

 

无法回避,阿珍老师与我越来越近了,要与亲爱的读者相逢。

长几辈那里,阿珍家和一阳家有着姻亲关系,她父亲和一阳的父亲又
是同事,因此算是世交。初中时,阿珍和小姑是上学路上的伴儿,免
不得彼此认识。那时候的少男少女羞于搭腔,所谓青梅竹马,当属乌
有。依稀地记得,上学路上的阿珍纯洁美丽、活泼欢快,我自己先是
顽皮,既而用心读书,再进城求学。

新的交往,始于1991年9月,一阳调入保石镇中学教书,阿珍从四川
省绵阳师范学院毕业,也分配于此。一阳教初二一个班的语文,兼任
班主任,阿珍教同年级三个班的英语,同时作一阳那个班的副班主
任,两人成了搭档。

最初,我们都没有住房,得回家住。我和阿珍的家相隔不远,方向一
致,我有辆破自行车车,阿珍步行。我邀阿珍老师乘我的车,她答应
了,我们就同行。

和不熟识的女孩子打交道是我感到棘手的事,然而,和阿珍老师的最
初交往,我感觉不到这种压力。那种自然、欢快,是我从未经历过
的。

因为是秋收,道路两旁晒满稻草和稻谷,阿珍提醒我要小心。

回家的路是往上行,陡坡有多处,阿珍老师就轻轻下了车。我说没有
必要,阿珍说:“你身体很差呢。”

我才记起自己出狱只十余日,身体可能暴露出稀松的痕迹来了。

除去卷入学潮一事,我的入狱、出狱,在当时当地是一件较重大的事
件,这,阿珍老师是知道的。但阿珍老师不以为隔阂和戒备,这让我
心存感激。

我依了她,推车步行。到了分手的路口,约了明日出发的大概时间,
我上车,在暮色中向自家处去。

1991年秋,一阳老师和阿珍老师连同朝阳或落日,乘一辆破车在乡间
公路稀疏的树荫中滑过。

阿珍老师朝气蓬勃,活泼开朗,喜欢唱欢快抒情的民歌,这足以使没
有音乐细胞的一阳老师记起自己还能扯着破嗓门乱吼几句摇滚。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我不愿相信真的有魔鬼,也不想和任何人作对,
  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随……

  望着那野菊花,我想起了我的家,
  那老头子,那老太太,咿呀……
  还有你,我的姑娘,你是我永远的忧伤
  我怕你说,说你爱我,咿呀……

多年来,我习惯用摇滚来表达我的情绪,表达我对自己追求的路途的
执着、无奈、忧伤。但此刻,我只是歌唱,我需要歌唱。忘记了我们
已经长大,忽略了自己的性别,无视淳朴乡民们怪异的眼神,我们享
受着从未有过的自在与欢欣。

这种幸福时光持续了两星期就暂告结束,因为我将被“老大哥”安排
进猪圈里去。阿珍和另外一位女教师也分到一个猪圈,当然,那得感
谢我和“老大哥”呢。

以一阳的学识而言,教学工作并不是一件难事,然而,最初的教学却
不很顺利,这让一阳有点摸不着头脑。是阿珍细致地了解和真诚,使
问题迎刃而解。

原来,上一任语文兼班主任老师中师毕业,这学期离职读专科去了,
被人渲染了一番,加之有人对一阳指指点点,有几个学生就在里面捣
乱,说原来的老师如何如何,现在是大学生了呢,一阳的教学就被打
了不少折扣。阿珍清楚事情的原委后,立即召开班干会,她告诉孩子
们:“一阳老师几年前就大学毕业了,要不是因为学潮受影响,还轮
不到来教你们,你们应该珍惜他,珍惜这个机会,好好学习。”班干
们把这些信息传递到学生中,孩子们欢天喜地。一阳再到班上,一些
孩子对着他高举双手,食指和中指伸出,那是一个个“V字,那是两
年余以前,这个世界最流行的姿势。一阳心头一热,点头说:“谢谢
孩子们,谢谢阿珍老师!”

有阿珍老师这样的好搭档,一阳的教育教学工作非常顺利和省时。余
下的时间,就可以放心散步和阅读自己的书籍。

山冈、树林或小河畔,一阳散步时长了一个尾巴,作尾巴的阿珍比较
健谈,她说她读莎士比亚,比较熟悉的是19世纪欧洲的文学作品,雪
莱的浪漫、雨果的悲怜,是她最崇拜最喜欢的。

一阳洗衣服或被褥时,阿珍站在井水边,说需要帮忙吗?一阳说,我
自己能。阿珍默然地站在旁边。

一阳缝被子,阿珍说帮忙。一阳说,我习惯自己来。阿珍默然站在旁
边。

一次上街买菜,一阳回头,阿珍还是跟在后面。一阳说:“你不要老
是跟在我后面呀,别人以为我们耍朋友怎么办?”阿珍伤心地哭了,
掉转头跑开。

一学期很快就结束了,小妹从重庆读书回来,给我带回一摞书。有一
本《百年孤独》,还有一本是托夫勒的《权力的转移》,那是他继
《第三次浪潮》后继续宣告知识革命信息时代来临的大作。

小妹高中时和阿珍同寝室,她给阿珍的是几盘磁带。小妹问:“哥,
你和阿珍进展如何了?”一阳说:“什么进展不进展的?胡说八道!
追求人家的可多了,要模样有模样,要钱财有钱财,怎么也轮不到你
哥?”小妹说:“傻哥哥哦,除了你自己以外,谁不知道阿珍爱上了
你。她那些读书时的姊妹都对我这样说呢。”一阳说:“别乱说,闹
笑话可不好。”

姚放和小妹说:“这种事还要她亲口告诉你?”

  这就是秋天,
  芦荻和野菊花装饰的天空土地
  木叶飘落,飘进窗棂
  也萧瑟我房间的四壁

  而第五种季节还很遥远
  等待,需要长久的忍耐和意志
  仿佛是外婆长长臭臭的裹脚布

  这样的季节,一道夕阳
  黄昏的山岗、小河、树林故事
  能否生长出一个深刻的主题
  把我鼓励

我把这首诗写在纸片上,小心地递给阿珍,说:“给你一颗炸弹
哈!”

阿珍笑得有些羞涩,说:“我看看能不能把我炸死。”

一个任人践踏的贱民,爱情,是多么的奢侈。但她又是一种难以割舍
的渴望。我把炸弹交给阿珍,拔引信的权利也在她的手里。

春节那天的阳光很好,整个下午,我俩在学校后的山岗上晒暖洋洋的
太阳,月亮悄悄上来,爱情进入我们的心房。

第二日,我带阿珍携小妹进城,朋友们在博物馆聚拢,杨幺、小马
哥、洪哥、老大、汤姆……还有刚从秦城监狱出来的小二哥陈卫。人
头齐备,就到仁里场看望贤斌的父母。看见我带着漂亮的女朋友,老
母亲一手拉阿珍一手拉我,连声说好;再看着满屋子孩子,高兴得直
落泪,摆出最丰盛的宴席,对我们嚷:“吃!吃!吃!”

美酒佳肴,还有美女和爱情,朋友七八个,我侥幸免除牢狱,却没有
了贤斌,喜也悲也,忽而醉去,害得阿珍和老母亲忙来忙去……

在城里盘桓了两日,气温骤降,寒雨扎心,小妹病了,前女友阿紫传
信觅我一见。我对阿珍说:“你带小妹先回,我会好好回来。”

然而,与阿紫的一见,我竟辜负了阿珍。

我对阿紫说:“你别到我那里来,那样会太伤阿珍的心。”

我晚阿珍两日回去,天气仍然恶劣得很,阿珍双眼红肿,见我归来,
泣不成声。

我和阿珍一同进城的事情被阿珍父母知道了,阿珍和我是怎么回事也
清楚明了。对于我俩现在这样的关系,家里是极端阻止的,近50年的
共产统治显示的道理很简单,被当局盯上的人和他们的家人不死也要
脱几层皮,阿珍家族的一位有文化的近亲叔伯就如此家破人亡妻离子
散过,阿珍这是在往火坑里跳。阿珍父母气得病倒床上,阿珍一面抗
拒,一面忧心父母的身体,盼望着我回来救场灭火。但我背信在先,
阿珍,我是怎样的残忍,我是怎样的把你伤害了和伤害着。你的眼泪
流干了怎么办?你的心碎了怎么办?

一阳不在学校里,阿紫不守信用跑来见面,言笑晏晏,你一边劝她等
候,一边烧锅做饭,泪水流了多少,那锅夹生的面条能看见。

除了自己伤心,自己消瘦,你何曾生恨?何曾埋怨?

然而,阿紫于我的爱是不完全的,或者说阿紫于我不能说没有爱,但
爱得勉强,或者只能说与爱有关,残缺不堪。

杨幺来访,我不在。阿珍你对我的兄弟说:“尽管和一阳只有几天的
感情,但这已经是我全部感情的极致。”

我明白我失去的是什么?除了刻骨铭心的伤痛,我没有勇气把她找回
来。

然而,你竟然那样仁慈,那样宽容,像海包容溪流一样把我接纳过
去。阿珍,原谅我的迷失,或者背叛。

那么阿紫,我宁愿相信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会告诉她存在和虚无的
真实内涵,普鲁斯特会教会她《追忆似水年华》的意义。那时她身边
有这样的两本书,说好看完后转给我,我决定谢幕退场,等不到读那
样厚重的东西。

1992年5月,教师宿舍建成,我们告别猪圈,阿珍尽力给我把书房布
置好。除了教书,我无事可做,就继续看书。我阅读时,阿珍忙一切
杂务,或者安静地坐在我旁边,自己看书,或者看我阅读。

有时候,窗户上会出现一个影子,如果是夜晚,借着灯光,那影子会
放大,要么一丈,要么八尺。倘若我发出客气的邀请,那影子倏尔不
见,脚步声于急切、慌乱中远去。我和阿珍相视一笑,那肯定不是鬼
和鬼影子,那是怀有鬼胎的人。

“老大哥看着你!”我们需要做的是不让它搅扰了我们的好心境。

我们晚饭后散步,我把阅读或思考的心得牵连不断地说给阿珍听。在
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很沉默的人,在阿珍那里,我是一个伟大的思
想者,是一个演说家。而我的演说家或伟大的思想者,只因为阿珍才
存在。我对自己的思考的深入和流动,有时候连自己也不能左右。我
正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把共产文化垃圾对我的污染清洗干净的。阿珍,
这全拜你的爱情所赐。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10月里,一阳和阿珍到姚放和刘明那里拿屠格涅夫的《前夜》、《父
与子》,两位书友说:“该办喜事了,还等什么?”我想就不等贤斌
来见证我的婚姻了。

四个人一起看挂历,圈定一个日子。

1992年12月12日,星期六。

我过去说自己不会结婚,现在,我要把喜帖发出去,要把大家的嘴堵
住,就得冠冕堂皇一些。我在大红帖子上如此写道:

  “勿因遥远的目标放弃沿途的美景,爱情和幸福同时降临我们收
  获婚姻。”

姚放以为,一阳这类反动文人、反革命分子、坐班房的,似乎该举世
唾弃,现在,竟然有爱情来光顾和滋润,为了不辜负这爱情,婚庆活
动应当当作大事大大事来抓,必须别致、宏大,要深深地烙在人们的
记忆里,至少十年也无法复制和忘记。

既然,暴力的一面想置我辈于孤家寡人、断子绝孙的境地,那么现
在,我又何必要拒绝一场并不由金钱来主宰的爱情盛宴宣告他们愿望
的破灭呢?

于是,白天宴席、球赛、类似曲棍球的民间游戏,晚上是露天篝火舞
会,最后闹新房。来的朋友都是读书时期的好友,大家都真心为我俩
祝福。全天喜乐,高潮迭起,引来无数人看希奇,并咋咋称奇。

夜很深了,朋友们占据了婚床,把我和阿珍赶进沙发里蜷曲。

“这一切是真的吗?是真的吗?”阿珍幸福着,问。

新房外门上的喜联出自姚放,上联为“菩提也应承甘露”,下联是
“太虚终究难为花”,横额云:“阿弥陀佛”,与一阳喜贴上的内容
呼应。内门上贴的是:“梦里依稀慈母泪,从此君王不早朝”。我对
阿珍说:“那是刘明的手笔,他在担心爱情使我丧失过去的意志。”
阿珍说:“你怎么会呢?”

第二日,收到杰皮的电报:“得知你们的结合,我也于同日结婚,遥
相庆贺。”杰皮的那次婚姻没有走到尽头,或许他太高兴了,一不留
神被冲昏了头脑。这是题外话,不提。

刚分配工作时,一位老教师给阿珍说,千万别在教师队伍找对象,并
给她介绍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说小伙子前途无量。阿珍直摇头,
说:“在那种环境里,谁还能保持善良和干净?”那位老先生还不放
弃,就给他说某家生意人的孩子有出息,阿珍也还认识,对阿珍印象
很好,很有意思。阿珍仍然摇头,笑而不语。

阿珍之爱我,因为我坚持把读书学习当正经事;阿珍之爱我,因为我
把真知识用在人自身尊严的实现和权利的保障之上;阿珍之爱我,还
因为她自己对不合理的现实的反叛的容纳,这与她自己早年的阅读和
人道情怀息息相关。

阿珍的爱情,是上帝对我这样一个爱好阅读的人的最好鼓励。书中自
有颜如玉,古人不我欺也。

(2006年12月28日)

【注释】

◆小二哥陈卫:人权民运人士。1984年入遂中高中部,1988年入北京
 理工大学。1989年北京理工大学“学自联”成员,入狱两年半,
 1992年因胡适根“自民党”案入狱四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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