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苕麦乡居:苦旅
(1989-07~10)
我是在苦雨凄风雷霆的联合攻击中回到老家的,过后的几天好象放了
晴。我和父亲没有商议,但心理一致:这样的时事情形,家里又没有
钱,任随人家扔咱在哪里。
7、8月里,老家山坡上在挖坑放炮,预备开辟一个黄桃基地。这是前
一、二年我们几个学生给村长的建议,现在正在实施。
我家也分得几小块,我就上山帮母亲。因为有了少许电视,乡亲们也
关心了国事,一边干活,一边有向我询问的,我自己也模糊不清。
8月底我正在收割家里的水稻,被一辆摩托带进一个神秘莫测有些狰
狞鬼魅的古庙。我见到了我在教育学院的那位朱同学,他的政治敏锐
使他留了校并转眼进到克格勃或契卡中国版系统。他伸过手来,我伸
过手去同时一转一摆,往后腰一背,我鄙夷地问:“有必要吗?”
是的,我鄙夷。
鄙夷是我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和武器。
8月30日晨,小弟和我各骑一辆破自行车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车上
是棉被和我的破书,我要到那里开始我孩子王的日子。
车行到中途,天下起了雨,由小而大。土的路面,先是打滑,继而彻
底软了下去,泥土将轮子裹了起来,我们只好下来推着行走,十来米
就用树枝、竹片猛刮轮子。
好不容易躲进一家农户的屋檐,衣服和鞋袜已经全湿透了。我望着嘴
唇冻得发黑的小弟,鼻子生酸,眼睛发涩。
雨小了,我们推着车继续前进,再翻了两道山垭三条沟,午后,在一
片苕麦地和竹林围裹的山脚下找到了目的地。
我们将东西寄放在一个未来的同事家,同事不在,她的老婆将我们的
东西揽下。问了人民公社的地址,说是还得翻越一道山垭,我们就翻
山垭去了。我的意思是要到那边去吃午饭,弟弟肯定饿得不行了,因
为我也饿得不行。
人民公社巴掌大,政府食堂已经刷了锅,我们在一个死角落的土垒子
里找到就食的地方,只有油条和稀饭,碗筷和桌凳都肮脏得离奇。
老板看出我这个外乡人的嫌恶的样子,有些得意,说:“眼镜儿,别
嫌弃,这可是三县两市交界的地界,每年也只9、10月收购棉花的时
候,我老人家才积德来开这个馆子为人民服务呢,否则,这时你只有
到田角落里喝牛尿水!”
多年以后,小妹对我说:“哥,你猜当时小弟怎么对我说?二姐,我
哥咋活得出来哟?”那年小弟13岁,他因为好奇才参与送我去的。
记得不久后我进了一次城,新华书店门口遇见陈崭同学,问:“你怎
么想?”
我的回答很简单:
“活下去,象牲口一样也要活下去!”
他于是断定我会象范爱农一样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我对自己说我不会,至少我可以从不喝酒做起。
离开的那一刻,车子开动,小马哥拉住车门跑动,哭着呼唤我的名
字。后来他与阿紫缠杂不清,他说我会鄙视他,因为有这样的拉着车
门的呼唤,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我象一个唐朝老宫女闲话玄宗似地怀念我前两年的阅读时光,我庆幸
那时赶着拼着读了一些东西,但一想起物是人非时光不再,就黯然神
伤。我主动多要了一倍的工作,我需要以此遗忘。但我的操练过中国
功夫的精力太旺盛,后面的追兵又恶劣欺人太甚,现在,我容易感觉
黑夜真的漫长,孤枕冷席难捱。我常常爬起来,倚着窗或楼栏,看见
海子从地角的麦地里升起来说:“孤独,是一只鱼筐,沉入水底,或
取出来,依然是那只鱼筐。”顾城不可见,不知道谁在为我念叨“黑
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来发现光明。”遗忘,谈何容易,不,
我没有那个机会和希望。
10、苕麦乡居:诗人西西
(1989-06~1990-08)
遂中高87级二班的“小师爷”吕鹏志同学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北大
西语系的诗人西西。该不会是西语系的妹妹太多太丑男生太少的缘故
吧,西西闹着要转到中文系去。
1989年6月初的日子里,西西在乱哄哄的大街上遭遇到六枚金子一样
色泽、沉甸甸的硬东西。他觉得它们很有收藏的价值或意义,除了分
给一位年轻的教师两粒以外,这个从小学或幼稚园就一路三好学生的
孩子,这一回没有继续象雷峰叔叔那样拾金不昧。他想把它们带回乡
下收藏,但同时胆战心惊,并且很快恍惚起来。
在北京的某个黑角落蹲了七日,他走在回北大的道路上,他感觉有很
多人影晃动在他的周围,他感觉他们就象他的影子一样不可摆脱。
“你可以击碎水中的月亮,天上的月亮依旧”他在自己的诗中这样写
道。我想恐惧和他的自尊使他愤怒和疯狂了,他可能抬起了头来,望
着天上依旧的月亮。他应该明白,要击碎水中的月亮其实只能先击碎
天上的月亮,或者击碎那位不安分的观察者、思想者。“我要击碎我
自己!”他想。
9月里他作出重要决定,到山海关象他的诗歌皇帝海子一样,在并不
温暖的大地里,在冰冷的铁轨上与火车一吻,开成一鲜艳的花朵,时
间就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40寿辰那一天,1989年10月1日。“10月1
日,我要用我的血来诅咒的日子。”他在稍前的几日在山海关附近住
下,勘测了将要开出花朵的地方。
他望着那地方,说:“就在那里,一个坎,火车从上面冲下来,速度
会很快,即使看见我开花的预备要刹车也来不及,我就是一朵鲜艳的
花儿。铁轨宽大,我的脚手不足以横置两边,我担心我躺在里面不能
开出花朵,我聪明极了,我想到时候我就趴在一根铁轨上。我试着趴
在上面,我的脸与冰凉的铁轨贴在一起,我想象着,明天,这里会有
一朵鲜艳的花……”
第二天早晨,诗人西西起得有些晚,慌忙向预谋的铁道上飞奔,他一
边抛撒他撕碎的他的证件以便人们知道花朵的来历,一边朗诵诗歌皇
帝海子的诗句:
乞梅人在天上,
天堂大雪茫茫,
一人踏雪无痕……
火车开过来了,方向却相反,上山的火车,速度有些缓慢,但他仍然
将手一挥,跳了过去,趴在铁轨上,等待那温柔温暖的一吻……
这是1989年11月里的一天,那一段时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在栏江人
民公社栏江河畔几棵榕树下的计划生育办公室楼顶上,诗人西西如此
告诉一阳。
因为火车上山而来,速度不快,司机事先发觉有人卧轨,紧急刹车的
气浪和车前的档板的猛推,诗人西西与他的诗歌皇帝失去了一个完美
的约会,他没有开成鲜艳的花朵。
医院里,一位脑神经医生用一小锤子轻轻敲打刚刚苏醒的西西的膝
盖,“完了,我的腿本能地弹起前踢,但医生给我的医检报告作了有
神经性症状的结论。”他望着我笑了,舒了一口气。
西西休学了,他的伤口没有痊愈,他仍然处在亢奋之中,他高唱崔键
先生的摇滚,他不停地朗诵海子的诗,他说没有人哪里有什么现代化
美景,他把计生办的一个房间贴上花花绿绿的纸条、写上歪歪斜斜的
字句。
他要办《西西休学导报》,邀我帮忙。我看了看,的确帮不了多少
忙,就骗了许多好书去。我的苕麦之地在十余里外,没有多少忙可
帮,我猛啃他从北京代回来的书籍。
21世纪或者以后若干个世纪的人们,以及倘未绝种的一阳的子孙,某
一天阅读了一个叫一阳的人笔下的文字,其中的感谢,应当有1989年
10月1日凌晨从山海关行驶过的那辆上山火车,是它,拒绝将诗人西
西开成鲜花朵,然后准他将许多书籍带回乡村,陪我度过一段原本该
是与世隔绝的日子。
【注释】
◆西西:本名吕鹏志,诗人,学者,姚放的表弟。遂宁中学高87二班
学生,作者高中同学。1987年入北京大学西语系,1989年在北京参
加学运,被关押审查,1989年10月1日在山海关自杀未遂。
11、苕麦乡居:穷乡僻野八面来书
(1989-09~1991-05)
最初的阅读是一本《美的历程》,李泽厚先生的。
美,就是有意味的形式。
积淀学在这本书里得到很好的阐述,那不是文艺理论课上可以学得到
的。语言很好,很有意味,我就选择着手抄了半个笔记本。我后来也
没有时间重看,但手抄一遍,理解得较好。
然后是尼采的两本,《偶像的黄昏》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前
一本也手抄了半个笔记本。后者是重读,看得有些粗糙。这种阅读,
使我的确有点无偶像的感知了。
然后是诗歌。台湾的有纪玄和痖弦以及洛夫,最喜欢的是痖弦,还是
要手抄一些的。大陆的有于坚、韩东等人,他们的东西让你自己很容
易成为诗人。
最喜欢的是海子,西西的皇帝。西西翻来覆去地朗诵,还把一个叫廖
亦武的四川诗人对海子之死的文章从《星星诗刊》中找出来我看。为
此,1990年8月,我利用到北京玩耍的机会,在北大的西西的宿舍抄
了厚厚的两大本海子的诗,一本是《海子诗选》,一本是《但是水水
水……》。回来后,我整天抱着诵读,有时为了强记,写在小的卡片
上,趁我的学生自习时悄悄掏出来记忆。1991年,后一本借给了阿
紫,至今不还,前一本被抄家的人们掠走,不知道还在不在?在哪
里?如果不是这种散失,我或许能够成为诗人呢。
艾略特的《荒原》我比较喜欢,亲手抄写了一遍,波德莱尔、韩波、
王尔德也看,却没有收获。
《红高粱》正红红火火,所以莫言的小说也是读的,却记不得名字。
张炜的《古船》在当时是很好的,我只是不喜欢最后的几部分──这
类东西,中国人是不好写尾巴的,何必要尾巴呢?正如维纳斯的雕
像,我们的确可以说,何必要手臂呢?
以《西西休学导报》为联结点,我找到了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
南京的杰皮还给借给我另一本刘先生的书,是剖析国人性格特征的东
西,我很喜欢的一本,可惜忘了名字。我为此订购了一年由刘先生主
持的《文艺评论》,季刊的。
杰皮借给我的书还有《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新教伦理与资本
主义精神》,1986年出版的“未来丛书”中的两本,还有一本与魏
源、严复有关的书,也记不得名字。
《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上、下),费正清和麦克法考尔主编,
仍然由他提供。他的书是一定要收回的,决无遗漏。
天津M送我的是《一九八四年》,奥威尔著,还有马基雅维里的《君
主论》。后一本我没有看,因为据说是讲阴谋诡计不择手段之类的,
我不想搞阴谋诡计,也不想不择手段,所以拒绝。后来和海子的诗一
同消失于别处了。
贤斌处得到《真、善、美和平等、自由、博爱──人类的六大观念》
和《社会民主主义》,以及他的两份手稿和许多信件。除此以外,最
初清算那段日子,他从北京跑回遂宁,偷偷来看我,带回一些资料,
记得是抗战后第三条道路方面的东西,还有捷克斯洛伐克“七七宪
章”运动的文献。
小马哥的书一直很慷慨,我自己到不好意思,期刊选了几本,更多被
西西搜刮,我才知道我和小时候一样的笨。李敖的《千秋评论》是他
的,却是从孔师兄处转过来,很和我从鲁迅那里养成的口味。我还拿
了他几本《山西王阎锡山》、《蓝色三环》、《和平解放西藏》之类
的书,却不很佳。还有一本诺曼底登陆为背景的军事谍报小说,我觉
得那种假想的智慧也是很有益的。
《智囊团》是重庆杨幺那里的,对于需要集思广益的个人、团体可以
一观。同时,从谢大汉那里得到三本《大学生》杂志,其中有对于
“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耗散结构”和“突变理
论”的简单介绍,但对我这时的思考却是足够了。
或许真是因为爱情吧,1990年春三月,李花盛开在一阳老家的田野,
如天上的白云降临,阿紫跑来看望我,我把她带到我的发配地。她给
我一本三毛的《滚滚红尘》,还有西德尼.谢尔顿的《狰狞的夜》。
相聚的日子并不多,但对困顿的我或我们而言,爱情的确是太过奢
侈,我们在酸涩中阅读萨特和波伏娃的存在主义作品。“我要活着,
此外无它,同时感到它的不幸和悲哀。”这是萨特的一句话,有这样
的意识垫底,我只能感谢生活给我的每一份温情,包括阅读的机会和
一点点爱情。
林毓生先生的《中国意识的危机》我也看过,或许是杨幺那里的,记
忆中我找不到它的来历。
《科学之门》、《大气功师》都是姚公子放那里借来的,我把它们与
《老子》连起来读,和《周易》连起来思考。姚公子放是我姚老师的
少爷,又是西西的表哥,我们在教育学院不同的专业学习。1989年5
月,因为看见我在教育学院领头捣乱,他怕我嗤笑他的不作为,便领
着他们班的同学跟进,被“秋后算帐”的人们硬按了一个“秘书长”
之类的名号,结果也是和我一样,我们一同被发配到比原籍更偏僻的
地方。我们一起看《烧饼歌》、《推背图》和《诺查丹玛斯预言》。
有时候,退休的姚老师也参与阅读和聊天,他对于中国古代的文化是
熟悉的,可惜被限制使用在中小学里。我就在他那里借了《古文观
止》、《史记》和《二十八个谋略家的故事》。
然后是自己买了一些书,不多。有《独秀文存》,我在里面找不到他
是坏人的痕迹;有《萨特自述》,我对存在主义有了一些认识,配合
着西蒙.波伏娃的东西看,很有意思。王蒙的《坚硬的稀粥》也在那
个时期。到北京的时候,买了王朔的好几本,我认为他的语言是影响
过我的。
我订了一份《参考消息》,害得我没饭吃,我每月给我外婆五元钱的
计划没有实行几次就泡了汤,外婆不久离开人世,让我后悔莫及。
我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只素食了几日,写了一首诗,里面嵌有葬礼
进行曲的音符,最后的字句是:
你从梦里走来,
手高高举起,
一把青青瘦瘦的麦子。
小时候,除了给我许多煮鸡蛋,她还给我讲了许多民间故事。
那两年的《参考消息》,有很多东欧和苏联演变的大事,足以吸引人
们的注意力。
然后是独裁者萨达姆出兵科威特,并宣布科威特为其一个省,据说这
是得到了阿拉法特的理解和支持的。我买了一本叫《萨达姆──一个
注定要震惊世界的人物》的书,通过科威特的盟友和萨达姆的军事实
力比较,我想他死定了,却有许多国人,跟着CCTV一个腔调嚷
嚷:等着看多国部队陷入泥淖或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的笑话。
不过,那场战争太没意思,萨达姆和他的共和国卫队还没有看见敌人
的鼻子眼睛就无条件投降。但这无条件投降其实是耍无赖,所以才有
21世纪的今天的新战势。
十多年了,历史似乎是幼童的七巧板,可以被任意拼装,易于遗忘和
年轻的人们看见萨达姆的狼狈像,就要生出同情心来:我萨大哥好可
怜哟!可是,你这个萨大哥才不傻呢。我觉得有一句话可以用在这位
独裁者身上:上帝要叫谁灭亡,必先让他疯狂!
我还喜欢看那时的《党员文摘》,特别喜欢看其中对那些“动乱精
英”和“和平演变”的谩骂和揭批,我说: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喜欢他们继续这样地骂下去和批下去。
自会有人们从我党的另一面来看待这些问题,哪怕很少,但比什么也
不知道和什么都没有强和好。另一面在增加,我党就减少。我如此主
观地想象。
困顿的人们,失意的人们,你就读书吧,纵使你不能改变眼前的一切
艰难困苦,纵使它不会给你爱情,但它可以使你不太愚钝。
西西说:高飞的鸟减轻心灵的负担。
减轻我心灵负担的鸟儿,请你嘛也在这穷乡僻野歇歇脚。
谢谢!
【注释】
◆孔师兄:本名孔杰,职员。遂宁中学高87。2班学生,作者高中同
学。因与刘贤斌和作者是同学关系,被关押和审查,进入“黑名
单”,长期受歧视。
◆杰皮:本名罗宗杰,公务员。遂宁中学高87。2班学生,作者高中
同学,1987年入南京大学历史系。1989年在南京参加学运。因与刘
贤斌和作者是同学关系,进入“黑名单”,长期受歧视。
◆姚公子放:本名姚放,“西西”的表哥,教师。1987年入川北教育
学院数学班,1989年遂宁学运骨干。进入“黑名单”,多次被审
查。
12、苕麦乡居:有福方读书
(1989-09~1991-05)
我的睡眠仍然很少,六个小时左右,所以有充裕的时间来阅读。
到了第二年冬天,夜读更好,每天晚上12点,彭文俊就和小师妹准备
了消夜让我米西米西,然后闲聊一阵,继续看书。我只管寄生着米西
米西,并不理会彭文俊大概要撮合我和小师妹的意思。
我有时是在教室里阅读的,我手不释卷,学生们也不捣乱,况且我常
给他们念一些好的文章,讲一些很好的故事。我也不吝啬我的书,放
心借给他们,代价是部分遗失,破损严重。很多是他们看不懂的,但
这并不重要,熏陶并不是油炸和爆炒。
午间适合在办公室看,宿舍里人们在锅碗瓢勺盆烹烧炒炖焖,而办公
室却寂静、空旷、清新。
如果天气清爽,可以爬上山岗,在有阳光照射的苕麦地之外的松软浅
草地上躺下,在人迹不多、浑浑的浅水塘边也可。读,然后思,天高
地迥、蓝天白云、水、草、虫子,这不是考试棒子下阅读才有的乐
趣。
当然,更多时候是在宿舍里,一楼一底的瓦顶小楼,我在楼上,除没
用的小厨房外,前后两间,外面的就作书房。地板一块块脱落,灰尘
厚重,我搞了一张竹篾编织的席子铺上,还弄来一个棕垫,搬进一个
锯平上部的树桩。这样是可以在面窗的书桌上看累了、腻了时换成盘
腿静坐冥想或坐着再看,树桩上可以放书、纸、笔、茶和烟。
墙上有我精心挑选的一、两幅画、还有贤斌对耶稣和爱因斯坦的漫
画、有我选用的两句话儿:贫穷而能听见风声;面对墙壁的哲学思
考。但这两句话只用钢笔细细的书写在小的纸片上贴上粉墙。墙上还
有我从山坡上捡回来的几个树根,形状别致,如恐龙,栩栩如生。
那时我的烟瘾特大,要么两支同时干,或者来大雪茄。漂亮的烟盒,
由细线穿起,参差地悬挂,类似编钟,甚至更别致。
书柜是别人的碗柜改作的,并不美。
晚上也可以到阳台站坐,如果有椅子斜靠墙壁,脚放栏杆上,从脚尖
上看黑黑的夜吞没村庄、田野,以及静静的星月,感觉是很自由很自
在的。
有时,难免想起那些和自己有相同经历的人们,或惨死于坦克、枪炮
之下,或在强权的压迫下四处逃亡,或者被打入大牢里,或者还在为
温饱而挣扎,而我还能在这一隅有闲,尽管也心情沉重,觉得于自己
个人而言,已属万幸和某种福气。
茶是不可缺少的,这有姚公子为我设计。
姚公子放来了,大呼小叫,再来时携漫画一幅:光头大耳胖和尚着宽
大袍子,侧坐捧书。旁做十个隶体字:“无事且静坐,有福方读
书。”
我坐,我读,我思,此福非彼福,不招稻粮,不惹官做。嘻嘻!
【注释】
◆彭文俊:教师。1986年入成都大学数学系,1989年参加成都学运。
1989年9月,与作者同事。
13、社会福利院:有甚来访
(1991-05~1991-08)
从门到窗是七步,从窗到门是七步。
这是捷克斯洛伐克作家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之《二六七号牢
房》的句子。
1991年5月,我给我的预备中考的学生复习这个句子。一个酷热的
夜,因为“非法组织、非法刊物”的嫌疑,我和我的书架上的书籍消
失了,孩子们的梦里没有这方面的内容显示。我没有声张,除了热,
一切都没有声息。
几辆汽车把我带进一座改了用途的古庙,几个人轮番对我软硬兼施。
没有人知道我的惶恐有多厉害,我只得如此告诉自己:“他们动用刑
具你就叫喊或生撕裂肺地哭,只要不出卖朋友,不好看也行。”
或许因为旁边有我认识的人的缘故,他们并没有动用刑具,只恶狠狠
地说:“你不交代我们也没办法,只要查出了证据,将根据中华人民
共和国刑法第XXX条给你加重处罚!!!”
我开始心中有底和窃喜,偶尔和他们饶舌几句。
我在这种状态中半梦半醒。
几辆车把我带至我的祖居地。最先被惊动的是村里的狗们,它们惊吠
不已,它们的声音在空寂的夜里传递得很远,有铿锵的回声。祖父母
和父母从睡梦中惊醒,开门后或被分割于院坝,或奉命配合掌灯。
只搜查了我居住过的房间。似乎也没有寻觅到什么,屋壁上钻孔打桩
做的书架上,破旧的书本不多,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
除了给家人一些骚扰外,这样的举动意义不大。或许他们的意义正在
于骚扰呢?
“我们在灶塘里烧了不少书和纸张,烟雾很浓,呛得人流泪,有些书
太厚,撕不烂,点不着。那时你们还未走出村庄,很担心他们杀回马
枪。”三个月后,祖母和母亲对我说。
我常常想起祖母和母亲的这种果敢的举动和事情,我就想,她们的英
勇和果断的来源,爱,是的,就是爱。正是这种爱之上的英勇和果
断,于共产党建政之初,同样保护过她们自己的其它亲人逃过了红色
恐怖的绝杀令。那是我曾经听说过的追杀与掩藏,我想它不属于此处
应当叙述的历史。
午夜三时,车向城市滑行,四周漆黑,阒无人声。
我落在了一个社会福利院里。
待到我父亲也被用来作招降的过场时,最初的紧张也就过去了。
我们就唱歌和舞蹈: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这里有正义的来福
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杀死……
这是晚饭之后,睡觉之前,我们在看CCTV-1的黑白电视节目,
唱歌的感情比较投入,舞蹈也是芭蕾舞步呢。但这样的娱乐须万分小
心,不能让管理者发现或生气。
先是“8.19”事件的发生,然后有一伙忠于布尔什维克的老将试图
重新控制莫斯科,但这种反发生的控制努力“其兴也勃勃焉、其灭也
忽焉”,的确让我生出无限的快意和敬意。
我想起老爸爸他们在法西斯267号牢房里的歌唱,我也就喜欢歌唱
了,也为老爸爸的歌唱与我的歌唱在本质上的那么一致而惊奇不已。
我喜欢歌唱,我歌唱:
多少脸孔,人们四处奔波,却在命运中交错;
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期待着旧梦重圆;
万涓成水,终究汇流成河,象一首澎湃的歌;
一年过了一年,啊,一生只为这一天,让血脉再相连,
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
还有那太阳,比这更美丽,
跨过奔腾的长江。
啊,太阳,我的太阳,
那就是你,那就是你……
所不同的是我们的歌声高亢不足,忧郁充足富裕。
这一年的夏季,雨水很多,暴雨不断,天空晦暗,象一张寡妇脸。
“沙漠风暴”却并不如此拖拉和表情,它过去了就过去了。
惊疑着一些人们,惊恐着一些人们,所以,报纸上开始讨论“科学技
术也是生产力,是重要的生产力。”
我无事可做,也和自己讨论,类似于洪七公的左右手互搏。我的结论
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掌握着现代科学技术的知识分子是社
会发展的依靠力量,代表社会发展的方向。”
与邓“设计”的“科学技术是重要的生产力,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中
的一部分。”相比,我的结论肯定更接近学术和真理。
我历来没有午休的习惯,人上人的看守们对我还不错,我不必强行卧
床,我可以独坐在外间的石桌石墩上写东西。那种手纸比较厚实,韧
性有余,是书写的好材料。圆子笔的外壳不在允许之列,但笔心是可
以使用和保留的。
一日午后,我正在巡视道下面沉思默想,听见那位女政委问其他人:
“那位大学生放了吗?”
听话听音。我明白这问话中包含有非常的善意。我立即站到她能够看
得见的地方,说:
“谢谢阿姨,还没有放我呢。”
“好好呆着吧。”她叹了一口气,步子沉重地走了。
脚步声又过来了。
“还习惯吗?”她问。
“还习惯。只是没有书可以读,感觉浪费时间,可惜。”
“你喜欢读什么书?”她站在高处,却没有居高临下的做派,微笑着
问。
我想她也不可能有什么藏书吧,于是说:
“什么书都喜欢读的。他们说我思想有问题,其实完全可以让我学学
马列毛的,也可以对照对照啊。”
“我给你找找吧。”
“谢谢阿姨。”政委阿姨走了。
第三天她又当班,把我叫到巡视道下。
“只找到一本《邓小平文选》,藏好,别太张扬。”她吩咐道。
我激动、感动着爬上水缸,接过来,捧在手里。
我一连看了三遍半,这样说吧,并不见多少佳处,中国老农民式的智
慧或常识而已。但就是这种智慧或常识,也可以保证一个贫弱的大国
持续发展一会儿。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鱼,别多搅动,恐怕就是
这个意思。但我还是认为,那里没有多少智慧,更谈不上什么理论。
我在里面没有看见“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样子,但它却让我知
道,上海或其它一些地方,有异端异动的痕迹。
我如此叙述我对邓选的阅读一点不表示我对女政委阿姨的感激和感谢
有所保留,我所要表明的是我那时还没有学会谦卑,我在试图表明我
当时的阅读后的一种张狂中包含着自信的心态而已。
我们还有一份并不准时、并不齐全的报纸,否则,我无法知道“沙漠
风暴”会让人们再讨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
除了这一种讨论外,还有两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是关于传统的推崇和对时尚的贬低。看那阵仗,我说:“文化大革
命时期的样板戏要开禁了。”几天后,电视上有了《沙家浜》与《红
灯记》的画面。
时间很多,报纸不够读,我就连治疗狐臭和性病的广告也读几遍。于
是有另一种东西进入我的视野。
某一天,报纸缝隙中有一篇文章,是关于运行大、小周天练习气功的
小文。
它的方法是把太阳及其能量想像成为一束白光,然后使下注,经百汇
穴,导引入身体做大、小周天的运行,最后凝结成金黄色丸,意守小
腹之丹田,上下其手,为熔炼炉,凝聚成燃炽、明亮、耀眼、运行的
能量丸。据说能得到神奇的功效。
长期的阅读,使我养成了一个谈不上好,也无所谓坏的习惯──在别
人的文本上增添自己的内容。我想,如果对太阳的这种吸纳能够使人
获得什么神奇的功效是一种可能的话,那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种吸纳
扩展到更大的范围,即把宇宙中所有的星体都作为吸纳的对象,把它
们的能量总和幻化为一束白光,让它进入人体,获得更大的功效呢?
但我终究是一个胆小的人,我在这种冒险的经历前特别谨慎,因为我
是知道民间关于“走火入魔”的意见的。同时,我对人体穴位并不了
解,我不知道百汇穴的确切位置,我仅知道的是它大概在头顶而已,
我担心一种误差造成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后果。
于是,我把太阳当作百汇穴,作为一个接触点,众星体的能量开始凝
结,凝结成一束白光,它们流经太阳这个中介,流经我的“百汇
穴”,进入我的身体。我的这种方法有一种愚蠢的狡猾,我幻想有什
么问题会有太阳来替我抵挡一阵子。
我轻闭眼皮,凝神静意。现在能量开始注入、运行,我感觉到清风柔
曼,空旷宁静,丹田之中,闪亮光洁的珠子转动。
突然,能量的注入超量涌入,似海水倾泻一般注入,源源不断,不可
阻挡,我感觉那珠子终不可维持原初的状态,它终于崩溃,不,应该
说是爆炸,是的,是爆炸,大爆炸!我的体内终不可容纳,它们开始
沿我的身体向上,与注入的方向相反,上升,上升,我无法控制的上
升,直到流出我的身体,望外飘溢,散去。但神奇的是,注入与外溢
各运行其路径,绝不对撞对抗,。
我慢慢地适应了这种注入与外溢,由惊讶而从容起来,渐渐地,我感
觉一呼一吸间更能有益于我与这种交流的融合。
如果说,最初是万颗奔星迎我而来,无比神奇无比壮美,那么,此
刻,是亿万颗奔星的离去,我也开始离开我自己,开始了一次与亿万
颗奔星同游的旅行。先有随风而逝的飘荡,进而是与众星共同的舞
蹈。我随意地飞翔,飞翔于蓝色的浩瀚浩淼的空间,众星在身边滑翔
着、闪烁着,甚至也歌唱……我似乎在寻找向外的边际,我似乎在寻
找向内的质点,我似乎在证明它的无穷大,我似乎在证明它的无穷
小,我似乎在寻觅它的原始质点,我又似乎在寻找使之失去原初状态
的外在源泉……
这种优哉游哉的漂流进行了半个月,我感觉有些倦怠和腻歪。我说,
宇宙它足够博大深远,粒子世界它无限微小幽深,弱小如我如何能够
穷尽呢?第一推动力既然如此神奇绝妙,卑贱如我如何能够去证明这
个自在永在的存在呢?
我开始在极其辽阔极其遥远的地方看自己,从不同的角度静看自己,
然后让自己消失,这时,我看见有光芒自轻盈如纱的云端而来,照耀
我身体,那光芒馨香而温暖,那光芒里有三个男性的形象,洁白的长
袍披挂在他们的肩上,一位正面在左,另外两位侧面居右,他们是光
明中的光明,或者说是一切光明之源。跪在那形象之前,跪在那形象
之下,我感觉我沐浴在光明之中,我感觉我沐浴在光明之光明中。
然后我知道,我需要找到走出村庄的道路,我需要找到下山的道路。
人们在理蚕丝里的毛发、麻线或者其它杂质。有时候,劳动量并不
大,或者原料供应不足,人们也午睡。
那种水泥匣子里,只需要穿一贴身的小裤衩而已。十来个人的身体呈
现在我眼前,任我欣赏,那优美的人体曲线,那奇巧的关节,那充满
柔和光泽的皮肤,那完美的其它器官和绝妙的功能,那和谐万端的协
调与辅助……所有这些,又仅仅来自于一个受精的卵子的发育与变化
……
神啊,谁能使人如此?美仑美奂!
我的思想至此安顿下来,不再作无边际的游荡。
14年以后,一个叫黄晓敏的朋友感慨于我2002年入狱两年后重见天光
的变化,他写到:“进去一个良心犯,出来一个思想家。”我大概算
个思想者吧,但我的深入思考自1991年5月后的那三个月的经历始。
若干年后,我知道我遭遇的是“宇宙爆炸理论或模式”、“古希腊哲
学模式”和圣父、圣子及圣灵的神秘来访。
我已经忘记了时间,我不知道是第75日还是第84天,午后雨后的阳光
很明亮,我坐着的房间却因为潮湿而凉爽。我在写一首诗:
骑着晶亮晶亮的白马
驰骋在雪白雪白的天山上
寂静的天山冰雪柔柔
寂静的天山阳光打在我心头
寂静的天山我盼望一封信
寂静的天山我想写一封信
寂静的天山我骑白马
破壁而出的马儿
踩在我额上,把我踩伤
我把它写在手纸上,我给它配上一幅画儿,马儿破壁而出,砖石飞
溅。
“欧阳懿,收拾东西!”铁门哐铛。
我活了!
我就是欧阳懿,欧阳懿就是我,至于一阳,它只是若干年以后欧阳懿
的一个笔名而已。
最后一道铁门打开,墙壁上写着一串字:
接受收容审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我没有被那一串字破坏了好心情。
我站在午后的大街上,我在雨后明亮耀眼的阳光下,我禁不住潸然泪
下,心里叫喊:
街道你好!阳光你好!空气、小鸟和树,你们好!
我的朋友刘贤斌没有我幸运,他作如此叫喊还需要等待八百多个日
子。
所谓社会福利院,其实是一所让“每个公民尽应尽的义务”的收容审
查所,我采用的这个名词来源于一个叫廖亦武的诗人,他曾在一篇文
章中把中国的监狱称为此名。
当年,洪秀全对一位传教士说:“我是上帝的儿子,耶稣是我的天
兄。”传教士说:“我在《圣经》里没有看见这样的文字。”
上帝说:“我把我唯一的儿子给了你们。”那么,耶稣基督只有一
个,一个就足矣。洪秀全之类的其余说法,皆伪托之辞。
“弄死你就象弄死一只蚂蚁!”他们非常认真地说。
我是一个有母亲的卑贱的生命个体,我的生命也可以被眼前的强权势
力剥夺,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情。
如此,我只能写“有甚来访”,而不是“有神来访”。
让陈胜、洪秀全和“绝对真理”们去骗人骗自己吧,一阳只是和只能
从神及子及圣名中得到一点神圣启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