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闲适,非常趣味,非常文化

 

趣味主义者的盛宴

对于趣味主义者来说,趣味是如何的抵死消魂,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非过来人无法体会。上海书店出版社最近出版的一套精装本散文丛书却深得此中三味。最好的证明便是黄裳之《插图的故事》,陆灏的《东写西读》和严锋那本《感官的盛宴》。

一小部分人的盛宴

整套丛书的装帧设计想是出自行家里手,比如这本《插图的故事》,于阅读之余还能拿在手里婆娑一番,美中不足的是纸张略显得粗糙,作为藏品还不够精致。《插图》谈中国古代的木刻版画,是黄裳先生早年所著。要将这种相对冷僻的内容以平易的文字介绍给读者其实很见作者功力。黄才情兼备,雅好谈古说今、说人论事,写作这种小书最能发挥他的才子意。你不需要对古典文化有多少了解也能受到作者的感染,神游古今。当然,也许有人会说这其中有中国人做学问一贯的缺憾:总是容易停留在把玩文字的趣味上,沉迷于故纸堆。不过《插图》这类书本来正是讲究趣味的巅峰之作,说它是一小部分人的盛宴也不为过了。

至于《感官的盛宴》,因为所谈内容相对与时俱进——足球、电脑、网络等等,又因为作者那一股扑面而来的天真热情之意,与他那超级玩家的身份,于读者而言更显亲近,更能令人眉飞色舞。相对而言,《东写西读》就几乎完全倾斜到趣味主义天平的那一端。作者誓要将故纸堆里的某些内容读穿翻烂,追踪出那一点旁人也许已未必感觉得到太多乐趣的草灰蛇线。陆灏先生俨然是位狂热收藏与打捞历史小细节,讲究到“可怕”的趣味主义者了。

孩子气的回忆录

丛书还收录了两本回忆性文集。好看的回忆录未必一定要以诚恳和深度为目标,但与前段时间颇受到读者好评的《上学记》比较起来,李文俊的《天凉好个秋》与黄佐临的《往事点滴》却是另一回事。

并非他们没有诚意。李文俊写作《天凉》的初衷,他本人已在前言中清楚明白地写了出来:起先那只是他病后的自我排遣,后来,它变成了一份类似于“家庭档案”的记录,姑妄言之姑听之,并不强求读者喜欢。以朴素谦卑的态度写出这些话的,是文坛颇负盛名的前辈大翻译家。但《天凉》里表面平静的态度下,处处隐藏着一种并非那么含蓄的复杂情绪。作者回忆往事,态度有时不大自然。

比如抗战期间物资匮乏,外婆有次给年仅三四岁、性情乖巧的八弟买了只玉米棒子,吃完他哀叹说有两只就好了。这话让李揪心了将近七十年。回忆童年生活时,他又常后悔自己小时不懂事,对兄弟姐妹有些过分的举动,至今耿耿于怀。李之看重感情,已到过分敏感的地步。困难时期他曾给妹妹寄去一批数目不小的粮票,以解她的燃眉之急。结果粮票不翼而飞,被人盗用。李于是在文中“诅咒”了那人一番。这样感情用事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其实近乎孩子气了。

试想一个内心充满童真的少年,在浑浊险恶的人世到处碰壁,渐渐对人闭合了性情中美好的那一面,但那些饱满的情感无从宣泄流淌,只好在文字中跳跃、闪现。李在回忆中感慨万分,总结说“现在的我,已几乎跟急流中的卵石一样圆滑了”。文章写到作者中学毕业便戛然而止,原因是一来“身份低微,未曾目睹什么精彩的场面”,二来“运动搞多了,人与人之间容易产生戒备心,不可能交往太深”,三是“命运与同类人相仿”,感受力已大不如前。此中深意,有心人不难体会得到。

《往事点滴》的情绪就远没有这么复杂。它与丛书中其它几本一样,是写给报刊杂志的文章结集。黄佐临的家人在后记中说这是他在病中口述之作,是他“快乐休息时的副产品”。这话大抵不错。所以《往事》其实不能算是回忆录,只是些“点滴”和“副产品”。至于它是否幽默,虽然从读者的反映来看似乎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却仍可值得商榷。《往事》的确记录了许多趣事,从中可看到作者达观的一面。比如那个流传颇广的笑话,说黄宗江兄妹与石挥借住黄家时,夜里肚饿打开冰箱折腾了半天,也弄不清楚该如何将冰箱里的电灯关掉。类似的笑料在书中比比皆是,常引人发噱。但有趣并不等于幽默。幽默,用老舍先生的话讲,与讽刺是分不开的,且“必须写得俏皮,泼辣,警辟”。《往事》做到了前者,但作为“副产品”,它不可能意味深长,或者所谓“发人深省”。

这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缺憾,《往事点滴》真正令人感觉不满足的,是因为它颇显得孩子气而内容有些单薄。比如作为当年上海滩知名的话剧导演,黄显然掌握了大量苦干剧团的一手资料,从剧团的发展到剧团成员的生活与经历,这类故事在书中虽不能说几近于无,也只是作为趣事或逸闻被记录下来,没有什么“史料”价值。谈到他本人的求学经历,态度也同样如此。

丛书里值得一提的另外一本《南非之南》,作者是先后给《读书》和《万象》写稿的才女恺蒂,内容都是关于她在南非的生活见闻。她在后记中说自己刚到南非时觉得可写的东西很多,时间一长却越写越少。本来,所谓趣味主义多半有点玩物丧志或享乐主义的倾向,恺蒂过去那种文体轻松的专栏已难以承载南非的厚度和重量,而相对优渥的生活和频繁的社交活动多少也有损作者的观察。田野调查那部分就稍显浮面,比如对于露营经验,她说“躺在帐篷的硬硬的垫子上,我觉得还是在自己家里床上躺着舒服”。类似的话虽也老实,却绝不可能出自一个真正的观察者之口。宁波

他们和他们评论的世界

近年的学术随笔并不鲜见,特别是海外大家,最为有关出版人所喜,一力扶持,尤其以文学评论为例,使得见者日众,内地读者对于他们的评介体系、方法以及眼光都略有所闻。夏志清是熟面孔了,刘绍铭是熟面孔了,李欧梵是熟面孔了,此类观感难免地左右读者,比如,也会认为上海书店自从去年4月开始出版的“海上风”系列丛书也是熟面孔——毕竟,上述三位均名列前茅。事实上“海上风”系列丛书也的确没有告诉读者一个明晰的出版意图,因而也谈不上严谨的筛选过程,从作品的选篇上也比较芜杂,没有一个集中的主题。唯一可以“总而言之”的,是从所出版的目次而论,大体上牢固地抓住学者(大部分是文学评论家)、作家(包括专栏作家)作品中对上海这个城市的涉及。总的来说,闲看这套丛书恐怕嫌它重复了读者的书架,但细读之下,虽然也有“熟面孔”的嫌疑,也有过于急就章的本地出品,然而不妨看做是截取上海的一个纵切面,从过去到现在,上海究竟充当了怎样的文学背景;再由丛书作者复杂的身份,由此在芜杂的篇目之间扩散“海上风”的含义——文学意义上的上海、台北和香港的构成。

近距离的视角

如果以“发掘派”命名夏、刘、李三位,《如此繁华》的作者其实也可名列“发掘派”之中——文学评论家王德威对大陆读者而言也相当稔熟,他对张爱玲的评论《落地的麦子不死》等,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出版,倒是去年三联书店出版的《当代作家十二家》代表了海外评论家对于大陆当代作家的评价。不一定都要谈“祖奶奶”级别的张爱玲,毕竟他们的身份与关注领域注定了要具有更为宽广的视野,过去有过去的“出土文物”,现在也有亟须评价的写作者。这种倾向体现在《如此繁华》一书中。全书简单分为“北京篇”、“上海篇”、“香港篇”和“台北篇”,“北京篇”和“香港篇”最值得留意。王德威对《骆驼祥子》的解读、对阿城的评价,对陈染、林白等作家的关注几乎可以说代表了海外评论界的大致看法,而他对于香港作家群体的点评——对西西,对钟晓阳,对黄碧云,对施叔青,则可以对照着今年出版的陈国球《情迷家园》一书中关于香港文学的若干篇讨论看,一则具体,一则纵论,可以呈现阅读上的互补。

不得不提及的是《情迷家园》两篇关于施蛰存先生《上元灯》的评论,四篇关于林庚先生诗歌论著的评论,篇幅虽然不大,但在探求上不无用力。比如陈国球教授对于施蛰存小说创作中的回忆气质和空间叙事,通过对施蛰存最早的一部短篇集《上元灯》的细读,陈国球教授得出了施蛰存创作初期的“惆怅”主旋律,小说往往是以现在的“中年身份”开始叙事,除了技巧未熟的痕迹,其实在主题上都是以“感旧”为主题的小说。

“带着惊愕和恐惧去观照”

所谓闲书,我以为就是任何时候读都可以,不读似乎也说得过去,并不会少点啥。以孙甘露先生的《上海流水》为代表的三种著作,不是随便凑合自己专栏的问题,而是在这样“国际阵容”面前,虽然着力描写自我,然而却多少缺乏了自省。这里不妨转述一下网友的评论——“‘孙甘露对现代汉语写作的影响,相当于姚明对中国篮球的影响。’封底,书中曝光率颇高的小宝的评语,主要价值在于印证了朋友间深厚的交情。”

同样是专栏结集,张旭东的《纽约书简》开篇正是9·11,我们固然会说他好彩碰上这类大件事,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游离和缺席,却正好成就了观念的碰撞,他的不在场正好表明了他的在场。《纽约书简》收录的文章都是他在美国期间为国内的《文汇报》等媒体所写的文章,内容颇为驳杂,但是读起来却犹如高手过招般过瘾,特别是他和作家王安忆、和诗人西川的对谈,说是思想的交锋或许有些牵强,但无疑所讨论的话题,又基本上是读这套书的读者都会关注的。一句话,如果说“海上风”让人看到的是眼光和高度的话,《纽约书简》可算作一种代表。

世界眼光

如果我是媒体编辑,必定万分需要像郑树森这样的高手,不一定要到每年十月颁诺贝尔文学奖才想起他,因为估计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奖项他都略知一二。从1980年开始到90年代后期,台湾《联合报》总是能在诺贝尔文学奖揭晓之后第二天,郑树森的专访加评介就见报了。台湾的纪大伟曾经以《御风而行的荷米斯》写郑树森,以希腊神话中的宣布讯息的赫耳墨斯比拟。这本《纵目传声》和之前上海三联出版的《文学地球村》多有重复,但此书收录更短小精悍一些,“聚焦诺贝尔”自然痛快淋漓,不得不佩服其掌握“情报”之多。刘绍铭称他的文章“资讯强,理论基础深厚”——这大概也是他并不仅仅是一个知道分子的原因。

为什么郑树森先生始终给人快速、广博、深刻的印象,我以为是跟他严肃学者的功底有关,他所做的张学研究甚早,以至于大陆还有将他的陈饭继续炒的现象(见“张爱玲杂碎”),他是晚刘绍铭一辈的学者,早在80年代就翻译过希腊诗人伊利提斯(大陆翻译为埃利蒂斯)的诗选。同时,依然保持着批评家的思想锐度,这或许也是他的文章即使短短千字也好看的缘故,像他那篇直中自恋作品的评论《只关心自己的肚脐眼》,真是不可多得的妙文,不只对台湾作家有用。

《天凉好个秋》,李文俊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1月版,18.00元。

《感官的盛宴》,严锋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1月版,18.00元。

《往事点滴》,黄佐临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9月版,16.00元。

《纵目传声》,郑树森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1月版,19.00元。

《情迷家国》,陈国球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1月版,28.00元。

《如此繁华》,王德威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4月版,28.00元。

《纽约书简》,张旭东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4月版,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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