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文人圈里赫赫有名的理查德·霍夫斯塔特与他的好友、同样大名鼎鼎的文艺批评家阿尔弗雷德·卡赞在一起时,经常放开嗓门念诵一段文字:
“普鲁斯特也许是资本主义文化‘心碎之屋’里关于爱、社会、智慧、外交、文学和艺术的最后一位伟大的历史记录人;这个有着悲泣的、哀求般嗓音的小个子,这个形而上学者的头脑,这张撒拉逊人的嘴,这件不合身的礼服衬衫,以及那双好像苍蝇的复眼一样洞察周围一切的伟大的眼睛,操控着这一幕戏剧,主宰着那座他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掌握的大厦。”
这段文字有着英语美文所需的许多特点:多定语,长排比,圆润自然的比喻,更重要的是“insight”——洞见,寥寥数语就把“马塞尔·普鲁斯特”这个名字在文学史地图上精准地定下了位置。埃德蒙·威尔逊写下此句时年方而立,不想后来被霍夫斯塔特目为自己毕生的文字追求。阿尔弗雷德·卡赞的感激也不逊于霍夫斯塔特,他在出版处女作《在本土上》时,热情洋溢地向威尔逊致敬。
就连以挑剔知识分子著称的保罗·约翰逊也不得不服膺威尔逊的才华。他在《知识分子》一书中虽然把威尔逊也列入言行不一者之列,但无非也就是拿他的私生活说事,责备他对不起玛丽·麦卡锡。其实像威尔逊这样的人出点个人问题不是新鲜事:作为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能心无旁骛地把几乎整辈子贡献于阅读和笔耕,即使在动荡的战时也不忘天天写文学批评笔记,这样的人在其他方面——比如婚姻和家庭上——付出点代价,也算有情可原。
《阿克瑟尔的城堡》算是威尔逊的早期作品,其时他的新闻生涯才刚刚开始,就在致自己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导师克里斯蒂安·高斯的献辞中描述自己著述的雄心:“根据那些型塑成人类观念和想象的环境,叙述此二者的历史。”讲述“人类观念和想象的历史”,意即洞悉纸面上的文学作品背后人的观念和想象的演变过程。《阿克瑟尔的城堡》讲的是象征主义,但是处处与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的交错、嬗变勾连。
因《阿克瑟尔的城堡》而一举成名后,威尔逊似乎很接近一名现代派文学批评家了。但实际上,他虽然写了叶芝、乔伊斯、艾略特、瓦雷里、普鲁斯特、斯坦因,也处处表现出对现代派文学和争议性作品的高度兴趣,他自己却相当鄙视“modernism”(现代主义)这一术语。不如仔细品品《阿克瑟尔的城堡》中描述保尔·瓦莱里的一节:威尔逊可以以非凡的勇气和洞察力把瓦莱里诗歌之外的文论和散文作品贬为平庸,可以揭露瓦莱里诗学理论“美学神秘主义”倾向和“拒绝读者”的本质,甚至毫不留情地讥讽其本人的势利与狭隘,但他首先在乎的是“瓦莱里时代”与上一代之间的关系,他对瓦莱里能够赶上一个传统文学濒临换代的时代且自领风骚,其实是心怀羡慕的。瓦莱里笔下的“泰斯特先生”(法文“泰斯特”意即“脑袋”)也许真的像威尔逊所说的那样是个现代心理学中认定的“内向、自恋与抑郁症患者”,然而威尔逊也承认,以瓦莱里为代表的讲究“真诚的内省”的诗学开辟了一个时代。就像瓦莱里对18世纪孟德斯鸠的时代心向往之一样,威尔逊也渴望能活在19世纪,哪怕只是抓住一个灿烂的尾巴。
威尔逊喜欢跟人说,他的价值观念和价值担当,不属于某个整体时代的赋予,而是某一特殊时刻的产物。正因为如此,他总能在那些文学家所处的时代中看到终结、过渡乃至断裂——也就是产生“变化”的背景。他并不像业余爱好者那样去由衷地拥抱心目中的文学英雄,他总在表达对他们的崇敬——特别是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的同时,告诉读者这些人早晚、甚至已经在属于过去,行将走进被他们取代的人的行列里。他确信他们开辟的是一条内省的、为艺术而艺术的道路,一条光荣、意义非凡但错误的道路。而他描写他们的目的,则是希望他们的成就和所达到的高度能给未来几十年的美国文学带来灵感——就像黑格尔给德意志民族找来的历史使命一样,他认为更有社会关怀的美国文学将接替欧洲,领导世界文学主潮。所以说,率先发现《尤利西斯》和《荒原》的价值,在威尔逊的生平业绩中可能都不算什么;像他这样级别的文学批评家,一手掌握着文学和文学家的前世今生,在发掘、介绍伟大作家的同时,也已对他们最终能走多远洞若观火。
□ 延伸阅读
《阿克瑟尔的城堡》,(美)埃德蒙·威尔逊著,黄念欣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12月版,24.00元。
美国文学史论译丛
《爱国者之血——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文学》,(美)埃德蒙·威尔逊著,胡曙中等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3年5月版,35.00元。
《美国文学的周期——历史评论专著》,(美)Robert E.Spiller著,王长荣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0年6月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