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抱琴的名字
柏杨先生在《皇后之死》这本书里细细地算出了这样一笔帐,“一个帝王如果平均有两千位如花似玉的话,五百五十九乘两千,于是乎,中国历史上,从姬轩辕先生到溥仪先生,共有皇后妃妾一百一十万八千。”
这个数目庞大的有些让人吃惊。依我看来,似乎还多的多。你看看,连伟大诗人白居易都不曾免俗地写道:“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这固然是他老人家放荡恣肆的一面,毫无疑问地说出了这样一个事实,江州司马颊上的几滴清泪确实有限,究竟是文人落魄时的自我感怜,在另一个薄命女子关盼盼面前,却又毫无犹豫地撑起一副道德家冷的发绿的面孔。
名士自是如此,皇帝老儿更是如此,连田舍翁“多收了三五斗”,“尚且欲易其妇”,更何况其他呢。常言道:“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几千年的“文治武功”下来,属于女人的那一半呢,却还是元春口中一字一泪的“那个见不得人的去处”,而大大小小的正史野史所记载的,又不外乎什么贞女、烈女、才女、妖女、淫女等,显然是不完全的。
梁朱温妻张后在朱瑾妻被自己的丈夫所逼后,曾有过这样的哀叹:“万一汴州失守,妾亦当如此矣!”但我最为佩服明朝那个敢在皇帝的脖子上拴上一根绳子的杨金英,因为她到底有着“不怕一身剐”的勇气,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遗憾,为什么会是一个死结呢?其实这个死结,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解开过。
而《红楼梦》里的抱琴姑娘,留下来的也仅仅只是一个名字。当然,她的名字最终也为宫中一年比一年更加疯长的青草淹没。
2】司棋的爱情
爱是一回事,怎么爱又是一回事。难得的,是爱的无悔和无惧。
爱么?有时是需要勇气的。千百年来,我们还习惯去念叨一些人的名字,在她们的故事里去获得信心和感动,以证明这世界毕竟还有真正的爱,也只有配爱者而终于存在。
倒不用多引古书来举例,《红楼梦》的确是用“爱”压倒了古往今来的一切作者。甚至有人借冯梦龙的《情史》里的那些小题目为之密密加注,将爱也固执地分出三六九等来。我的感觉史,爱虽然是有许多别致的小花样,能予以判别的,无非有些“是”,有些“不是”而已。当然,《红楼梦》不乏爱的精致和婉曲,要说到爱的果敢,能给人以生的激荡,非司棋莫属了。
同是一个自择,司棋和尤三姐就有着许多的不同。尤三姐不过是一眼定情,便立下非此不嫁的誓愿,因为她心里究竟还藏有一个英雄的梦。但是人人未必有红拂女那样的好福气,至于“英雄”两字并不只是从皮相中就可以得来,然而柳湘莲这个自诩为英雄的憨大真的就比那两个石狮子还干净么?我看未必。一番错中错,固然是由于灵魂的不相通,到底还是这位柳相公首鼠两端,做事不计前因后果所致。由此可以感觉到尤三姐一刹那的悲愤,是因为这世界上,不允许再有着那样的梦。
司棋的爱情可以说是习以为常的,很多人年轻的时候都不乏有过这种“青梅竹马”的经历。而这位潘又安或许是因为那“又”字的缘故,品貌一定差不了。乍一出场,却也脓包的可以,还得让人从树后悄悄地给唤了出来。而最后仍不免把那些难言的羞愧,还有担心,全都丢给了爱人,一个人竟逃走了。有一件事情是要紧的,因为他到底回来了,还发了些财,带了不少金银首饰,却又不肯轻易拿出来。单等着爱人心一横死了,才消除了自己心中那些小疑惑。而最后呢,爱人没有了,金银财宝没处消乏了,棺材也就横带着多捎出一口来。但那不管用,相同的是,柳相公的那股子小聪明劲,又在这里暗暗作上怪了。
还是不能说他“傻”。只能说这些男人聪明得那么“俗”,一个爱字也要打出那么多小算盘出来,爱的分量也就由此可观了。最让人悲哀的是,中国不乏有着这样的传统,穷书生总是攀上了富岳家,也常常被公主的绣球和相府千金们的弓鞋打中。若灰姑娘遇上了白马王子,这就得暗自揣度她的用意来,而这些书通常是男人们写的,结局也就自然不容乐观,因为他们心里还是有富岳家,还是装满了公主的绣球和相府千金们的弓鞋。在《劈棺》和《秋胡试妻》那样的戏里,乍悲乍喜中,男人的势利和浅薄交相掩映,一览无余,同时也有几分无聊。
从眼下的现状来看,“富岳家”那些白日梦许久不曾有人提起了,一些耽于“穷途”的作家和诗人们,纷纷插上草标,挂起了招牌自吹自卖了起来,作品写的怎么样我且不敢说,至少心中毕竟还有“术”,以至于“艳名”偶尔还露出瞬时的“峥嵘”来。当然也并不全是为了吃饭,“恶搞”别人不成,自摸自搞还是可以的。宋朝的谢希孟搂着一位陆姓妓女,对其师陆九渊开起了玩笑:“自从西晋四位武勇绝伦的陆姓男子故去以后,‘英灵之气’不再‘终于世之男子,而终于女子’。”《红楼梦》中的那段话想必是出于此罢!这在今天看起来更像是一段荒芜的传说,或许是“大气污染”过于严重,“英灵之气”不再眷顾人间了吧?
还是忍不住想起司棋死前说出的那些话来,尤其是这一句“我只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字字有声,慨然之气,跃出纸面。这更让我觉得惭愧,因为自己从不曾有过那种——凡事一头撞去——的勇气,有时竟不免给自己找上许多的小借口。比如说这一个借口:这世界上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在若迎春那样顺手拿出一本《太上感应篇》盖住脸之余,我还是相信世上有真的爱情。
作为一个男人来说,我还是宁愿让自己相信这些。
3】侍书和入画
《红楼梦》中主子与奴子的关系,“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里已经说得够多了。相同的还有宋江和李逵,虽然他们都是一样的黑,有人曾给他们分别竖起一面不同阶级的大旗,仿佛他们从来都不曾调和过。但在《水浒》这本书里,一个不停地叫“哥哥”,一个满口唤“贤弟”,真是亲热得很。
至于那些“科学”的理论,我却不曾细细地钻研过。作为侍书入画这些“大丫头”,月例上自然是比小丫头们高上一些,由于“从小伏侍小姐的份上”,某些方面也就直接间接地充当了主子的“喉舌”,被人讥之为“副小姐”了。司棋确实发扬过这“副小姐”的威风,为了一碗蒸鸡蛋,把那姓柳的厨房砸得个不亦乐乎。而侍书和入画,着墨虽是不多,在探春和惜春得性情上,却做了一些必要的填充。她们彼此间不同的命运,也确实让人看出主子和奴子,上级和下属等等之间的许多东西。
真让凤姐的那句话说中了,“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此语若是多换换名词,也就适合很多时候,同样包括现在。现在的老百姓终于做了主人,表面上的差别看似没有了,但无形的差别还是存在的。而这通常唤作“仆”的,多是四个轮子载来载去的,更多的时候却是“主人翁”对着他们“仆”,“仆”气日深,也就和怡红院里的袭人一样,把那怡红院看成是自家的了,反而把真正的主子贾宝玉调教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黛玉倒是很清楚地看见了这点,单单叫几声“二嫂子”是无济于事的。
还是王夫人懂得役仆之道,看看她那几声“我的儿”,叫得是何等声情并茂!更重要得原因是袭人每个月能在这里多领上些银子。可见钱之作用,虽曰孔方,又名阿堵。既能通今,又能博古。亦可易色,亦可役物。权仰之生,官为之仆。仆来仆去,天下尽腐。而对于《红楼梦》,我向来都有一种偏见,以为书中的故事,并不限于某个特定的时代。而那些人从园子里走出来,径直走到现在的社会里,也不会让人觉得多么的不同,毕竟这个时代依然存在着“东风”和“西风”,同时还流行“清宫戏”,还广建“仿古建筑”。当然,是比不上那园子里的人闲散了,而今天的我们,有时所求的,并不限于二两银子的月例。虽然到头来,仍不免还是为了吃饭。
如果自己能种出粮食来,似乎可以不管。至于侍书和入画,一个想必会磨墨,一个想必会调色,都是跟着主子十来年了。但“严打”的号角一吹响,入画便稀里糊涂地落了水,这虽是无心之过,用尤氏的话说,“官盐反成了私盐”了。其它人倒没觉得什么,惜春便突然觉得这“脸”之重要,不但是今日明日可以用,似乎还可以一直用下去,而东府的爷们,一向却干着些“没脸”的营生,于是便借着“入画”这件事,来捍卫自己的“脸”,这是一类主子。
还有探春这一类主子,倒是能给人看出一些清明振作的气象来。不过她的作用毕竟还有限,仅仅局限于那个园子,甚或只是那小小的一个秋爽斋。即使作贼,她也仅仅只是那一个地方的“窝主”。但她的锐敏,足以能够自卫,就连她的丫头也能露出一些锋芒来。此时的秋爽斋,足以称得上治世。
至于迎春那一类主子,历史上倒是多见,她只要有一本“太上感应篇”在手,其余的大可不管。所以她的奴才们偷的偷,瞒的瞒,骗的骗。就是这做奴子的,也有做奴子的理由,“……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历史上的那一笔笔烂污,多是这句话在其中翻精捣怪吧。
难怪林妹妹说,“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我希望咱们中国的老百姓,不要做这么“好性儿”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