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人匪夷所思的,莫过于王夫人了。
她常说,“好好的爷们儿,都叫你们给勾引坏了。”读者每次读到这里,也似乎和金钏一样挨上了一个嘴巴,但也觉得奇怪,总觉得这股无明火烧的不是时候,像她这般智虑深沉的人物,不应作如此躁急。
当她再一次说起的时候,我就有些明白了,原来她“统共一个宝玉”,当然就不能让别人“给勾引坏了”,虽然最后仍不免被别人给勾引坏了,更确切地是去勾引坏了别人。这实在是做母亲的难处,因为儿子毕竟要大,一大呢?嘿嘿。
做父亲的似乎不这样想,鲁迅先生在给朋友的书信中,有时便会钻出“希望他快点长大……”的俏皮话,政老爷断断亦不能作如此“活泼”。他是一个言语无味的人,他只记得“仕途经济”,只记得“举业文章”,而他自己既不能恢复祖业,又不能从这条道路上来,于是把自己所未竟的这些,统统甩给下一代,让下一代一并担负了他们的希望,往高处走。至于这“走”,是一步步地“挪”,还是紧咬着牙关地“爬”呢,他可是不管了,只要大业有成,小的地方倒不用那么计较,这就是“做父亲”。
而除了如此去捍卫“统共一个”之外,王夫人其实还别有用心的。因为她“统共一个”政老爷,的确是给赵姨娘“给勾引了去”,也就分明地感到,眼下除了宝玉,业经没有别的“以他为法”的东西了,所以在宝玉“大承笞挞”的那一章节里,才叫着贾珠哭到,“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有些事很难说得清,今天的赵姨娘似乎就是明天的晴雯,而今天的周姨娘似乎就是明天的袭人,想起史太君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个“枕霞”的旧梦,而我们在将来的某一天势必也会成为我们父亲现时的样子,如果这生物还要进化,血脉还要延续的话。而今天的王夫人,左一个“看不上这浪样儿”,右一个“看不上那狂样儿”,其实也是很多“浪样儿”、“狂样儿”哽在心里许久的缘故。
于是也就一并统统地发泄了出来。打的打了,骂的骂了,撵的撵了,卖的卖了。当然,晴雯自然是“生的比别人强些”,这就罢了,于是也就殃及“不及晴雯一半”的四儿。而对于这类“好个美人儿”的女子,更多的还是担心,因为永远都有人比她们给美,比她们更年轻。何况再美的人儿,都有迟暮的时候,也正是宝玉在杏子儿下面琢磨出来的那些道理。但没有想到,美丽有时竟成了一种罪过。
大约是怀着嫉妒的罢。而在男人们的眼里,多是自己不曾“祸过”的缘故,即使是“祸过”的,若糊涂虫杨雄变态佬石秀者,也得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那淫妇用刀“先挖出舌头”,然后“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了。而王夫人的“看不得”,最大的原因还是自己已经成了金丝蜜枣,当时也没有什么“鸡丝拉皮”,而属于自己的那些“花红柳绿”,也早如儿时的尘梦,渺不可闻了。
至于,“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这句话虽是不通得很,却和“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样流行过了的,甚至也和“梨花派”的诗口水一样,一时这样,一时又那样。后来的阿Q见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愈加兴高采烈起来,“和尚动得,我动不得?”那“用力的一拧”,不但“给今天的一切晦气报了仇”,后来在“飘飘然”中,倒是做了“应该有一个女人”的梦。
如果也画什么成分的话,阿Q自然是无产阶级,尽管这“无产”的有些流氓,但他总算是一无所有。可惜他老兄早生了近半个世纪,若是赶到土改工作队下乡的时节,也不至于给赵太爷等人“埋汰”了,我想那句“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打”字也会哼得特别起劲。不过他的这些话,总算是流传并发扬光大了起来,在文革里的很多场面中倒时不时地可以见着。
这可以说是一个奇想:凡是做尼姑的,不免“晦气”,不免“和尚动”,和尚既然可以“动”,我阿Q一个“革命群众”为什么不可以“动”呢?这样的逻辑,也可以说是一种“哲学”,怎么不叫人“拍案惊奇”呢?关于这些,鲁迅先生倒是不曾有所预言。而在后来人人可以做着阿Q的时代里,拆城墙,破四旧,大鸣大放,大砸大抢,八个样板戏,两个凡是……都是从这一条路子上来的。甚至你还可以刻意地去记住这一类人,大Q小Q、Q子Q孙,Q来Q去,以及我们血液里还残留着的大大小小的Q分子,想必都是“白盔白甲”的同党罢!
那是一个“整肃”了的大观园,也是一个“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渐渐死去的大观园。而在王夫人这些“当权者”的眼里,人人都必须像袭人麝月这些粗粗笨笨的“螺丝钉”一样,伶俐不得,聪明不得,漂亮不得,尤忌“与众不同”,因为这会让人想起“小资产阶级”的情调来,往重了说,就是“坏了心术”,甚至“里通外园”呢?
王夫人的这一番“整肃”也很平常。从某个方面来说,毕竟那园子还有那园子里的人,都可以看作是她自家的;阿Q似乎还踌躇在“向左”、“向右”的“三岔口”,从他的言行上来看,似乎要“左”一点,虽然心底里暗暗地把吴妈同赵司晨的妹子等做了好一番比较,不免还是得出了“——可惜脚太大”的结果。但那时的赵秀才等人已经去静修庵里革掉了“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看来他还是错生了时代,还得多等上两个或三个“二十年”不可。
而真正的文字,在历史面前,仍不免廉价没劲得很。不光是“言不及义”,而所叙述得,也终不过历史的皮毛表象而已,只要这历史忽然转过身来,拉下脸皮,一脚竟给踏灭了。因为历史总是不断地遗忘,不断地重复,不断地“向前向前”,而在整个宇宙终,也似乎只有它最为永久,霸道得永久。其余的只是火柴上偶尔溅出的火,要么是重重地划过了——却不曾蹦出一粒半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