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记录京剧艺人故事的书。麻黄色封面、黑色书脊,略感粗糙的面纸,像被锯开多年的木头断面,犹如缓缓转动的老唱片。读之,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疼痛缠绕在心。
单看到马连良、言慧珠、奚啸伯、尚小云、程砚秋等名字,我们或许会无比钦羡。这些在中国京剧史上灿若星河的人物,在创造艺术辉煌的同时,一定也像今天的影视明星那样,富极且贵吧?
在韩剧 “昌盛”,京剧式微的今天,《伶人往事》犹如一剂醒药,让我仰望天空,唏嘘不已。实话说,我不懂京剧也不喜欢京剧,尽管它是我们的国粹。《伶_人往事》记录的8个京剧艺人,他(她)们对艺术的执着、对尊严的捍卫及其悲欢离合的故事,却给了我巨大的震撼。
艺人(戏子)在“三教九流”中,其社会地位仅比妓女和小偷高。到了清朝和民国,京剧艺人的社会地位似乎有了很大的改观。尚小云的父亲是那王府的大管家;奚啸伯是满族正白旗,且为书香门第;叶盛兰祖上有为乾隆八十寿辰献艺的盛事;至于像程砚秋、奚啸伯那样,成为名士罗瘿公、陈叔通、吴小如、文怀沙等座上宾的更不足为奇。
那时学习京剧艺术,要么在类似“荣春社”、“富连成”这样的科班,要么通过师傅带徒弟的方式,其艰苦可用“残酷”来形容。叶盛长为了练《清风亭》中一个握拐棍的姿势,挨打无数。回忆那段时光,他说:“挨打不冤,记得特别瓷实,一记就是五十年”。班主们为了培养梨园后人,不惜倾家荡产。尚小云说:“这种生活(办荣春社)比唱戏难上十倍,我是抱定了苦干到底的决心,或许有最后成功的一天”。在教学过程中,他们有如父母之于子女,既关心成材,又关心生活。他们以人格、才干、身体、精神、技能等去感化、实现育才的目标,绝非今天的电影学院、戏曲学院批量生产所能比的。这种环境下成长的艺人,技艺精湛,个性鲜明,尤其在舞台表演的真实上,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
言慧珠为唱好《凤还巢》里的两句慢板,走路哼、吃饭哼、睡觉也哼,连他父亲、“言派”创始人言菊朋都纳闷:“这孩子怎么傻了?”。1965年, 46岁的言慧珠在上海表演现代剧《松骨峰》,自觉吃力,结果也没人叫好。她在日记里写道:“我感到累了,力气也没有了。舞台不再属于我了。”一年后,她自杀身亡。官方的结论是“自绝于人民”,20年后,官方又有一个结论,说她“含冤而死”。
我非常欣赏言慧珠。她高大又苗条,顾盼神飞,艳丽而纯洁,眉宇间透着高贵的气质。她是艺术上的完美主义者,也是爱情的理想主义者。因为爱得太浓烈,太执著,两次婚姻都不算成功。她的爱需要男人付出等量的热情去承载,加一份、减一份都不行。一生中,有过三次自杀。作者认为她的最终自杀是政治迫害和婚姻的不幸导致的,我不敢苟同。我以为,这个喜欢穿绛红色花格旗袍的女人,一生真实美丽,蕙质兰心。美,是她的一种生活方式。她容不了任何瑕疵,特别是艺术创造力的衰竭。当生理年龄老化和艺术环境恶化的时候,任何问题在她那里都会被放大。她的自杀,是美对丑无奈且决然的反抗,作者说她自杀后“冰冷而凛然”。如是,言慧珠就算生得美丽、死得漂亮了。
那个时代也许没有“职业化”概念,京剧艺人却有了职业化的实际。在他们看来,唱戏既是生活的根本,也是生命的爱,爱的生命。因此,除非是赈灾义演,其他即使是给皇帝老子演出,银子是照收的。1953年,马连良随团赴朝鲜慰问演出。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回国后,要求剧团支付自己的报酬(而且很高)。这事情,引起文化部的高度重视,认定是个严重的政治事件。一个艺术工作者在“抗美援朝”的伟大战争中,如此表现,岂不是对正义的亵渎、对革命的反动?其实,马连良不过是按照梨园习惯和戏班规矩行事。反右时,李万春、叶盛兰、叶盛长都划了右派,他因了彭真的保护,有幸过关。“文革”时,在劫难逃了,新帐老帐一起算。被彻底排斥在舞台之外,人很快就病倒,年底即遽然长逝。正应验了梨园行的老话:人演戏不老,不演戏才老。
艺人一生都在追求进步,只是他(她)们的进步并非与“意识形态”同步,而是与舞台联系在一起。马连良把生命都托付给了京剧,有一天被宣布将与舞台绝缘,他立即六神无主。言慧珠在成为国营剧院演员后,两年内只演过13场戏。她没好气地说:“我在这儿(上海京剧院),在墙角里,身上都长毛了,我在发霉。”
艺人,就是这样的群体:有许多陋习(比如赌博、吸鸦片),但是,他(她)们对生命快乐的沉酣,却能达到生死以之的程度。什么时候可以迷醉,什么时候必须清醒,是一般人都具备的常识。艺人不然,他(她)们要么迷醉,要么迷茫。越是有才情的艺人,越是生活中的弱小者。《击鼓骂曹》里有一曲牌叫《夜深沉》,其鼓艺是杨宝忠的心血之作。大气磅礴中充满柔美,是天地之灵的交响。这个天赋才情的杨宝忠一生广结人缘,最后却孤立无援,竟被自己的学生(红卫兵)关在暗室里,冻饿致死。
本书最令人沉痛的是人物的结局,无一能在“反右”或“文革”中幸免,有的断送了生命,有的被排斥在舞台之外(亦等同于断送生命)。这群曾使国粹艺术登峰造极的人,当年可以为伪“满洲国”演出、为汉奸演出。到了新中国,反而不能给人民大众演自己得意的戏。这是历史的遗憾还是艺人的宿命?是京剧艺术的悲剧还是民族文化的不幸?
如今,包括京剧在内的多种民族艺术日见衰微甚至消亡。章诒和说本书是“写给不看戏的人看”的,我们读这部书,读他(她)们厚重的人生,必然也让我们对那些苦难、复杂却始终澄明的生命心怀敬意。
章诒和的父亲章伯钧是中国民主同盟领袖,第一任交通部长,反右中第一大右派。我纳闷:章氏家族当年与梅兰芳、周信芳、杜近芳等亦有交往。《伶人往事》却没有专门写他们,只是在某些事件里让他们偶尔出场。熟悉“三芳”人事者,由此,应能窥见本书作者的初衷。
2007-4-25夜写于武昌
(《伶人往事》 章诒和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出版,定价3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