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右运动到今年春夏之交,整整50年了。当年毛式文化围剿的血腥又从记忆中泛起,许多亡灵又活现在我面前,他们一个个像《水浒传》中的林冲误入高俅的白虎堂,进了毛泽东用阴谋与阳谋营造的鸣放堂,皆被拿下治罪。中国帝王的以言治罪、以文织罪,在毛氏专制中有了创造性与集大成的发展。几代知识分子,被逼在毛泽东这党魁足下俯首称臣,且必须在他党员统治下屈膝称奴,不服者,坚持自由思想独立人格,就被诬为不堪改造的花岗岩脑袋。抗日时被誉为七君子中的章乃器拒绝认错,被毛泽东骂为花岗岩头脑的典型,顽固派的代表。儒家所推崇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君子浩然正气在毛的眼里不值一文,必须在专制下变成小人,才是他最欣赏的奴才脑袋。民主革命时期与中共合作的民主派中的左派,如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等被他打成右派,此时他们用毛政权与蒋政权比较,才觉悟到民主。确如储安平所说,在蒋介石统治下,民主只是多和少的问题,在毛泽东统治下,乃是有和无的问题,可惜为时已晚了。这句民主预言,今天不是仍在台湾与大陆证实,台湾岛上的民主未被灭绝干净,今天已发展为民主社会。大陆上,民主被毛太祖与毛二世、三世铲净灭绝,仍然荡然无存吗?30年前,毛泽东以文化革命继续他的反右运动破产了,陷入政治经济崩溃边缘,由胡耀邦大刀阔斧地改正与解放了几乎全部右派,这笔账,虽然未彻底清算,但反右运动,既容许写在张贤亮的小说,也容许鲁彦周拍成《天云山传奇》的电影,反右历史经过时间沉淀,应更清晰,反右的教训,应更丰富与深刻。奇怪的是,如今谈论反右,竟然犯了禁忌。毛泽东的幽灵,似乎又在发威;专制对民主的扼杀,好像还在维持毛氏1957年的禁言传统。改正右派三十年后,时间竟然又在逆转,难道不是可悲又可笑吗?
历史能再返回当年毛泽东的独裁时代吗?他临死前的1976年春天,不是有借清明悼念而暴发的四五运动吗?虽然被奄奄一息的他下令镇压,紧接着又有西单民主墙运动。而89年的六四运动,更是超过五四民主运动的广度与深度,使参加过五四与一二·九学生运动的老人也自叹弗如。虽然这次运动被邓小平铁腕镇压,民主浪潮仍然绵延不绝。仅在笔者居住的反右与扼杀民主重灾区的四川,当年省委书记李井泉迫害右派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但反右后成长起来的两代人,仍不乏以民主和自由为理想追求的知识精英。虽然第二代四川精英如胡平、张戎等已流亡海外,去年被白宫邀请为客人的余杰、王怡,却是这片奇缺民主、自由的土壤上生长出的第三代民主自由种子和精英。就是韦君宜这种知识分子,从延安就开始被赤化、左化与僵化,晚年在《思痛录》中也忏悔说,参加革命时,只想到奉献自己的生命,没有想到还要出卖自己的良心。其实,她并未被打成右派,以未泯的良知,也觉悟到毛式专制对左派与右派都是一柄双刃剑,都是灭杀他们的良心,冀望把全民造就为红色帝国的奴才。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正是从1957年反右运动打断;中国知识分子灵魂的污染,也从此开始。而犬儒化,何尝不是由此发端呢?在毛泽东造成的精神文化沙漠上,今天执政者想建什么“八荣、八耻”的道德价值,也真难为接班人了。不把当年反右开始就失落的知识分子与民众的良知与良心找回来,这可能吗?反右已经50周年,执政者还在拒绝对反右罪恶的反省,坚持当年反右领导小组组长邓小平的“反右是必要的,只是扩大化”的搪塞,不敢采用胡耀邦当年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的勇气与魄力,理顺是非与人心,这样下去,怎能推动改革开放,调动人的精神潜力?所谓的GDP增长,不过是由资源浪费、超限利用,以及廉价劳力为世界资本打工造成的短期经济增长,捉襟见肘之时,执政者试图启动文化软实力建设,但是面对毛泽东在50年前反右就开始造出的精神牢笼与文化沙漠,他们一筹莫展——继承毛式的思想文化专制,就必然加剧民族精神的桎梏,禁锢知识分子的思想活力,软实力发展就无从谈起。这个政权如过仍回旋在毛太祖制作的旧规则中,最终的崩溃当不可避免。当年的政治挂帅可以把国家引入政治经济崩溃的绝境,今天的经济挂帅未必不是在重蹈毛式旧辙。
在这反右50周年的祭日,我耳边又响起毛泽东对那些拒绝屈从者的骄横的咒骂声。他的原话是“让他们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他们的上帝吧!”北京大学坚持真理与正义的林昭、沈元等,被诬为花岗岩脑袋遭到枪杀,四川大学生物系学生冯元春坚持认为毛泽东是伪马列主义者,是杀功臣的刘邦,在文革的狱中仍坚持不改,也被视为顽固的花岗岩脑袋,被枪杀于南充。右派们的血,虽然吓退了不少胆小者,却也洗亮了民众的眼睛,给了人们浩气与勇气。他们死后30多年,我们还看见已改正并进入全国政协的改正右派吴祖光先生在政协会上慷慨声讨弊政后,又说道:明天,我发言的题目是:批毛贼!此言一出,语惊四座,吓得主持会议的王蒙,赶快充当消防队员去扑火。现在,祖光先生到了阴国,我相信他见到毛太祖,他的批判会更激越,那里的魂灵应是自由平等的吧?走笔至此,不由不停笔肃立,向祖光先生在天之灵默哀致敬了。
当年号召鸣放时,祖光先生在中国戏剧家协会鸣放座谈会上声讨对剧作家的清规戒律,左派的贺敬之也说过相似的话,但是,贺一听说上面不是要继续“放”,而是要“收”了,他急忙赶到《剧本》月刊去撤回发言稿。听说已发往印刷厂,又追到厂里。一见已成铅字,他就捣乱了已拼好的版子,使其难以付印,翌日便把话语改成左腔,以批判揭发剧作家吴祖光来自保,正直的吴祖光于是成了大右派,发配北大荒。文化部有的官员去逼吴祖光妻子新凤霞(著名评剧演员)站稳立场,与丈夫离婚。新凤霞凭自己的认识,坚持认为吴祖光是好人,就也划成右派,并且在文化革命中拒不做卖夫脱祸的人,被斗致残。吴祖光的父亲是中国出名的大收藏家,曾任故宫博物院院长,1949年以后,吴家将许多几世收藏、价值连城的文物全部捐给国家,而且吴祖光曾有恩于毛泽东。毛从井岗山到后来流窜陕北,就获得匪的名声,到1949年中共夺鼎时,蒋介石又被骂为蒋匪了,以敢言称著的国大代表赵复初,命令他贴对联迎接天津解放时,他贴出的竟是:蒋匪共匪谁是匪,亲苏亲美我亲谁?横额是:心中有数。似乎也是一个花岗岩脑袋,可见毛泽东的匪名之大。而为毛泽东把匪的帽子揭掉,代之以诗人帽子的正是吴祖光。1945年吴祖光在重庆主编的《新民报》副刊上,未经已到重庆和谈时的毛泽东与住曾家岩的周恩来同意,找来由邵力子等手抄的那首毛泽东咏雪的“沁园春”,发表在报端,才冲淡了毛泽东匪的色彩,国统区知识分子惊异毛氏还是诗人(现有证据与证人证明此词乃胡乔木所作,被毛改动一点窃为己作)。吴祖光用诗人桂冠赠毛泽东,揭去他头上土匪帽子,而毛泽东回赠给吴祖光的,是沦为贱民且家破人亡的右派帽子。
许多坚持独立见解不屈从于毛泽东专横统治的右派,从章乃器到马寅初,从罗隆基到彭文应以及年
轻的大学生林昭、沈元、冯元春等,都被他诬为顽固派,是花岗岩脑袋,甚至置之死地而后快。当年苏联的赫鲁晓夫,就厌恶杀人,清算斯大林滥杀无辜的肃反运动,毛泽东批评他放弃了列宁与斯大林这两把刀子。毛泽东自己坚持不放弃这两把刀子,两次在报上发表《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只要还存在一点人性,就遭毛泽东残酷打击无情报复。反右后,毛泽东以打“人海战术”的军事手法去指挥大跃进的经济工作,用全民皆兵的形式搞全民炼铁,造成大饥荒,饿死百姓四千万,刘少奇参与这罪恶,也怕上史书,毛泽东顽固地不认错,够顽固吧?接着不惜毁灭几千年文化遗承,不惜像慈禧利用义和团去反洋保清,毛泽东组织的义和团叫红卫兵,也不惜用这些青少年的鲜血去夺取他失去的权力。反右时,储安平还只批评他是党天下,文化革命时还妄图把国家变成他的家天下,还不顽固吗?其实他的帝王梦,在延安得势时就暴发了。在第三国际派往延安的代表弗拉基米诺夫那本《延安日记》里,就记载着这样一件事:王明批评毛泽东时,刘少奇来阻止,王明说,他又不是皇帝,有什么不能批评,刘少奇回答说:他就是无产阶级的皇帝。丁玲在1980年代也曾揭了毛泽东的老底。毛曾有诗“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赠丁玲,可见是很亲近的。一次,毛泽东问丁玲,你看我这延安像不像偏安的小朝廷,丁玲笑问,谁是你的文臣武将呀?他立即开出名单,上书谁是宰相谁是御史一大串。丁玲又笑问,还没有三宫六院呀?毛叫丁开名单,他来封赐,丁玲摇头说不敢,他怕贺子珍大姐打他。毛泽东进住中南海后,他的三宫六院就建起了,当年袁世凯在中南海,还仅是公开娶的几个姨太太,这毛泽东不公开的地下三宫六院,远远超过袁世凯。袁世凯要皇帝的名份,做了总统还想皇帝,而毛泽东不要皇帝的名份,披起革命外衣,做实实在在的自称超过秦始皇的帝王,妄想把中国拉倒退两千年,这顽固派与花岗岩脑袋,除了毛泽东,谁能超过?
这么一位独裁专制的暴君,他反右坑儒灭杀中国知识分子的罪责至今尚未清算,继承其政治遗产的接班人,理应承担起对这个这个政权对知识分子欠下的债务,然而他们至今仍在狡辩抵赖,不遗余力封杀为右派平反的呐喊,难道他们只想继承毛泽东那花岗岩头脑一样的顽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