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芬施塔尔的美与错

 

看过《意志的胜利》(Triumph of the Will)和《奥林匹亚》(Olympia)的人,多半不愿接受导演是个女人的事实。一个因演出“高山片”而出名的美貌女演员,尽管这个女人有着令“高山片之父”阿诺德惊愕的逼人之美,人们也无法从那位在影片中赤脚登山的女勇士脸上预见她今后传奇的大半生。莱妮·里芬施塔尔,本书作者,在《里芬施塔尔回忆录》这本厚重有如砖头的书中详细记叙了从1902年出生起,直至成书85岁高龄为止所有她经受过的、并认为有价值的生命片断。当然我们也知道,里芬施塔尔的出名,并不因为她出奇的长寿——她活到了101岁;或许同她出奇的勇敢有关,但更大的原因是她和希特勒有着挥之不去的干系。历史从不原谅女人,即便她有令人瞠目的才华与美貌。

里芬施塔尔在回忆录中详细追溯了纳粹倒台后自己经受的非难与不公平的境遇,“不要因为我为希特勒工作了七个月而否定了我的一生!”但她确实无法否认这七个月里,她为纳粹创造了一部艺术电影史上的经典,而希特勒,作为当年她心目中无可替代的偶像,为她的创作无偿地大开便利之门。《意志的胜利》的成功,包含了一百多人的摄制组,三十六架摄影机同时开工,十六位摄影师及其助手们,经费无限制,灯光道具无限制。里芬施塔尔在多年之后想必依然默默感激,如此优厚条件方才激励她蛰伏的灵光,将希特勒塑造成了人间战神。摄影机多个角度成全了雄壮之美,在镜头的捕捉下,法西斯主义成了一种“秩序”的理想。这种对“美”的纯粹的提炼,是里芬施塔尔一生的至高追求,也是她遭人诟病的最大污点——艺术貌似与政治无关,然而当政治企图以艺术面目示人,你又如何还艺术以完璧。

里芬施塔尔在回忆录里提到,战后她受到多方排挤,生活一度陷入窘迫。她在法国谋求生路时,素昧平生的让·科克托致信给她,表达了对她的仰慕与祝福。彼时科克托已经是享誉欧洲的大艺术家,他的信让里芬施塔尔又惊讶又感激。据说她就是从这封信里汲取了勇气,找到了写剧本的差使。值得一提的是,作为另一位具有争议的艺术家,1940年代为了让自己的戏剧能够在占领时期的巴黎上演,科克托给贝当写了封颇有谄媚色彩的信,遭到了圈内人的排斥。可见科克托和里芬施塔尔患有艺术家多有的幼稚症,只不过后者的跟头摔得太大,战后无论她如何努力,抗议与谴责始终阴霾不散。作为刻有纳粹代言人烙印的艺术家,她的后半生步入低谷,无法取得谅解。

然而我们无法从里芬施塔尔的回忆录里窥见她真正的窘迫。描述困境,她一略而过。相比之下,她更喜欢讲述她如何深入山谷,如何在恶劣的气候下维持拍摄进程。她读了海明威的《非洲的青山》,受到感召,便计划深入非洲腹地拍摄影片。这时候的女勇士倒确乎同海明威有了几分神似——现实中的海明威在去往非洲途中飞机失事几乎丧命,她一定不知道,或者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可以阻拦她的计划。72岁时,她谎报年龄学起了潜水。我们可以看到她津津乐道于海底美景,轻描淡写地提起遇险经历。

或许对她而言所有的磨难都只是体现了美感——困境的价值。面对舆论的压力与伴随终生的怒骂谴责她始终拒不认罪。里芬施塔尔,美的忠实信徒,最忠诚的侍者,身体力行,她的101年的生命,即是追随信仰的一次坎坷跋涉。她对美的定义越纯粹,越不加修正,她的错就越发彻头彻尾,难以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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