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就是你!”

 

《葡萄牙修女的情书》(德国,1977)从任何意义衡量,都不是在影史上留得下痕迹的作品——说白了,就是既不够强也不够烂。我没有找到足以佐证其文学蓝本的材料,但主观印象再鲜明不过:半遮半掩的色情外套里裹着早期哥特式小说的全套基本元素。

故事的时空背景设定在中世纪的葡萄牙。脸颊呈标准玫瑰色的处女因与情郎嬉戏,青天白日给神甫半是诱拐半是劫持地弄进修道院,后者基本上等同于一个只有进口没有出口的淫窟,乱“做”一团时胸口还挂着十字架、耳边还有人唱哈里路亚(整部片子最出彩的当属配乐),是高度仪式化的醉生梦死。处女(导演显然为了吊住男性观众的胃口,在四周熊熊蔓延的欲火中煞费苦心地保全了她的处女膜,使之成为居高不坠的悬念)不甘沉沦,几近逃脱时又入魔掌,反遭诬陷,将赴火刑前做了一桩点题的壮举——修书一封,致亲爱的上帝,字里行间,尽诉冤情。此后的情节弱智得叫人瞠目,用大约十分钟的时间交代那信如何恰巧从窗口飘进路过的王子怀中,那王子如何不经过一点调查研究就奔赴火刑现场实施“最后一分钟营救”,末了淫棍神甫与为虎作伥的修女又如何被干脆利落地绳之以法……

以现在的眼光看,早期哥特式小说的套路几乎都有点类似的弱智。曾有人为了极言这种文学样式承前启后的地位,大笔一挥,就把爱伦·坡、狄更斯乃至勃朗特三姐妹的作品全归入“哥特”阵营——如是,强调了联系,却抹杀了致命的分别。当我们将《呼啸山庄》里的凄风苦雨与哥特式文学脸谱化的恐怖混为一谈时,看看《葡萄牙修女的情书》这样滑稽的后世仿作,或许更能参透“哥特”未经拔高的本来面目——究其本质,这仍然是一种以“教化”为主旨的文学。就拿处女/修道院这个常见套路为例:于处女,这故事的功能类似于童话“小红帽”,告诫你“不要同陌生人说话”;于神甫,则展示人欲与天理的惨烈搏杀,以及前者一旦占上风之后所必然遭受的万劫不复。

具有反讽意味的是,从另一个角度审视,修道院的一大功能恰恰是庇护、保全未成年女性的贞操、安全和健康。无论是纸上的文学还是纸外的历史,将女孩自幼送入修道院修行直至婚前方才“释放”的例子不胜枚举,而且不乏富贵人家、宫闱眷属——撇开某些复杂的家庭因素,此举多少也含有为处女的“收藏价值”增添砝码之意。被上帝以及上帝的臣仆洗过脑的纯白羔羊,正是男性最乐意收藏的品种。

在“哥特式小说”的代表作《修道士》(英国,马修·格雷戈里·刘易斯,1796)里,女主角安东尼娅自始至终,都是不见一丝杂色的纯白羔羊。她从踏入修道院的第一秒钟起,就成了被女妖腐蚀过的神甫安布罗斯计划收藏的猎物。比起合法收纳女性的男人来,神甫的“收藏”更像是一种疯狂的僭越,一次对多年压抑的反弹,因而,其手段也必然更变态更极端;等待那些羔羊的,也就不可能是“金雾”或者“金屋”,而是枷锁、密室乃至墓穴。

故事到了高潮,安东尼娅被安布罗斯以药物麻醉,状若香销玉殒。安布罗斯干脆连他平日与女妖专用的密室都跳过了,直接将羔羊运入古墓,待其苏醒后强行奸污,事毕又慷慨激昂地发布了一通永久性收藏宣言:“……可怜的姑娘,你必须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和这些腐烂的尸体在一起!你将留在这里,看着我忍受的苦难;你还会看到,在唾骂中呻吟,在绝望中死亡意味着什么!为此,我该感谢谁?是什么诱惑我去犯罪、杀人呢?难道不是你的美丽吗?是你,让我遭到谴责!是你,让我永受煎熬!你,不幸的姑娘!是你,就是你!”

美国人卡米拉·帕格利亚在她所著的《性面具》中,意味深长地提到,由古至今,哥特式小说的绝大部分目标读者,一直都是女性。可以想见,在享受“夹杂着愉悦的战栗”的同时,一代又一代的女人,也必然逃不开安布罗斯式的威慑:你的美丽和柔弱,是你与生俱来的错;正是你自己,成全了你被收藏的特质,决定了你被囚禁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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