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达成所走过的路,折射出中国文学界几十个寒暑的折腾。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鲜有人如唐达成,个人的命运与中国文坛的大事件相交织,其沉浮沧桑,无不折射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走向,“历史的戏剧性造成唐达成命运的荒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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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达成是谁?一般人对这个名字可能有些陌生。他曾经是中国当代文坛“第一人”——不是说他的成就造诣执中国文学之牛耳,而是说他一度是中国当代文坛的“最高领导”: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但没当几年,1989年“六四”后他黯然下台,宣告了政治命运的终结。
这是唐达成生命中最后一次大起大落,却不是第一次忽跃忽跌。陈为人所着《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一书,近日由明镜出版社出版,敍述这位文学评论家如何以自己的泪与汗,写下生命中一场又一场悲喜剧,以及文坛半个世纪风雨交加的篇章。
唐达成(1928─1999),早年笔名叫“唐挚”,以文学批评起家,崭露出色才华,特别是1957年发表《烦琐公式可以指导创作吗?——与周扬同志商榷》,更被认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振聋发聩之论”。当时有人对他说:“你哪里和周扬商榷,是和毛主席商榷!”为时不久,他就因“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事件被清理出文坛,成为“文化异端”分子,划为右派。锋芒毕露的文学评论家“唐挚”由此开始了向忍辱负重的文坛官僚唐达成的转变。
“文革”后为文艺正名,唐达成在文坛仕途上迈出的重要一步,是他在八十年代初受命批判作家白桦写的电影剧本《苦恋》。该片中藉人物之口说:“祖国啊,我爱你,但是你爱我吗?”这个提问被视为直接挑战党的权威,兹事体大,当时分管意识形态领域的几乎所有头面人物全部出动,深入批判《苦恋》。写作这篇批判文章的“历史重任”,最终落到“二唐”唐达成与唐因的头上。在八易其稿的艰难历程后,《批〈苦恋〉的错误倾向》一文,刊载於1981年10月7日《人民日报》。唐达成在文坛中的份量得到了飞跃性提升。1984年底,在高张“创作自由”旗帜并招惹左派人士口诛笔伐的第四次作家协会代表大会上,由於宗派势力和政治势力的角力与妥协,唐达成脱颖而出当选为中国文坛党的最高领导人。
文坛内很快就有了“一仆三主”之说,即唐达成不过是周旋於张光年、贺敬之、王蒙“三主”之间的“仆人”而已。唐达成“骑虎难下。他不由自主,又不甘随波逐流,同流合污,於是有几分清醒便有几分痛苦,越清醒则越痛苦,左顾右盼,左右为难,强颜欢笑,身心交瘁”,最后的岁月充满“良知的挣扎和精神的突围”(邵燕祥评语)。在严峻的“六四”前,他终於毅然给自己盖棺论定。中国文坛各路人马在评价唐达成时,几乎众口一词,认为唐达成就个人品质而言,臻於完善。
《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作者陈为人,曾是唐达成被打成“右派”,下放山西劳动时结识的文学青年,后来成为唐达成的忘年交,历任太原《工人文艺》编辑,山西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秘书长,山西省青年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发表过中长短篇小说多篇。身为唐达成的挚友,作者不仅有着丰富的个人回忆,而且研读了唐达成生前的工作笔记、发言稿、调查报告、检查、思想汇报、档案、未发表的文稿、和他人的书信往来约600万字。此外,作者亲自访问有关人员70馀人,获得近200个小时的采访录音。掌握大量史料,作者夜以继日,呕心沥血,终於完成这部50馀万字的传记。
50年代末,唐达成被打成右派后被发配柏各庄农场,和妻子马中行分离7年。马中行利用假期去探亲。
《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作者并没有打算写一本为传主歌功颂德的书。他认为,唐达成所走过的路,折射出中国文学界几十个寒暑的折腾。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鲜有人如唐达成,个人的命运与中国文坛的大事件相交织,其沉浮沧桑,无不折射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走向,“历史的戏剧性造成唐达成命运的荒诞性”。
就事件而言,唐达成经历过1957年“反右”,1962年大连会议,以及改革开放后“为文艺正名”、批《苦恋》、周扬、胡乔木关於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之争:“好得很”和“糟得很”两种极端评价的第四次作代会;富有中国特色的京西宾馆会议风波和中顾委帮助张光年的生活会,直至举世瞩目的1989年六四风波中是辞职还是罢官的谜团,不一而足。
就人物而言,由於唐达成所处位置,与文学史上每一阶段的风云人物都是零距离接触。他与周扬、丁玲;与张光年、贺敬之;与王蒙、马烽、玛拉沁夫、梁晓声等等一长串当代中国文坛的精英,形成错综迷离的人际交往,构成了当年风云起伏的文坛现状。同时,由於上个世纪后五十年间政治与文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亲密结缘,邓小平、胡耀邦、赵紫阳在政治场上的沉浮,又成为唐达成命运跌宕的大背景。
唐达成生命活动的舞台,已超越了文坛狭义框架;唐达成的个人传记,展现的是中国文坛上个世纪后五十年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上升为一部国家的文学史,一部民族的心灵史。
不仅如此,该书更将笔触深入到一个被左右、又不甘被左右的知识分子的矛盾的内心深处。从唐挚到唐达成,展现的是中国知识分子人格裂变的惨烈。哲学家克尔恺郭尔说:“一种人是因为要做自己而痛苦;一种人是因为不要做自己而痛苦。”唐达成说:“我是受着两种痛苦的煎熬”。作为唐挚,他因为要做自己而痛苦;作为唐达成,他又因为不要做自己而痛苦。唐达成的才华和思想被扼杀,被深藏,他体现的是中国知识分子在上个世纪后五十年的整体无奈。
然而,唐达成在一生中,无论做他自己想做的事,还是被迫做不想做的事,无论是作为评论家,还是作为文坛官僚,他都坚守了内心的道德底线,在关键时刻拿出了勇气。身为正部级中国作协负责人,唐达成在“六四”期间以作协党组和书记处名义三次签发严正声明,呼吁政府正确对待学生运动。如他自己所说:“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人们的激情热情被无情地消耗了,浪费了。只以为厌倦了,麻木了,醉生梦死行尸走肉了。谁曾想,一息尚存,心脏只要还在搏动,血总还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