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达成(1928─1999),文艺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一生多次大起大落,早年笔名“唐挚”,从事文学批评,崭露才华,因与周扬“商榷”,受“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事件牵连被划为右派清出文坛。“文革”后唐达成复出,受命批判作家白桦电影剧本《苦恋》,在文坛仕途上飞跃性提升,被选为中国文坛党的最高领导人。但在1989年代表作协三次签发严正声明,呼吁政府正确对待学生运动而下台。
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鲜有人如唐达成,个人的命运与中国文坛的大事件相交织,其沉浮沧桑,无不折射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走向和几十个寒暑的折腾,“历史的戏剧性造成唐达成命运的荒诞性”。陈为人所著《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一书,近日由明镜出版社出版,敍述他如何以自己的血、泪与汗,写下生命中一场场悲喜剧,以及文坛半个世纪的风雨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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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
陈为人
引子 唐挚、唐达成,一个“分成两瓣的子爵”
鲁迅说:“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
原知死后万事空。人去如灯灭,化作一掬黄土,化为一缕清烟。然而,人固有一死,人死去真就死去了吗?人毕竟在人世上走了一遭,对生命意义的思索和对终极价值的追求,使人很难“死而无憾”,却往往“死不暝目”。“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死后名”。人总会孜孜以求亦斤斤计较於那个最后的“盖棺论定”。
对死亡的凝视,其实是热爱生命的一种表现。
老诗人臧克家五十年代写过一首广为流传的诗:“有的人活著,他其实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然而他仍然活著。”长生与不朽,是一个古老而又不断翻新的话题。长生,是对肉体的追求;不朽,则是对精神的企望。
唐达成走了,他的生命意义给我们留下些什麽思索?
唐达成走后,张光年有这样的话:“那样好的人,得了那麽恶的病,文友们谈起达成,不由得感叹痛惜,真想同声一哭。”张光年所说的文友们,是一长串中国文坛的精英:王蒙、张锲、从维熙、林斤澜、刘心武、邵燕祥、梁晓声、谢永旺、陈丹晨、束沛德、梅朵、古鉴兹、张凤珠……我采访中无数次听到他们发出声声叹息:唉,达成真是一个好人,实在是走得太匆忙了。要不然……,要不然怎麽样?如张光年所言:“你的聪明才智向著文学艺术的各个方面发挥开来。你心灵深处的珠光宝气向著各个方面放射出去。……”无须赘言,不言而喻,给人留下了无穷的遗憾。
另一方面,我听到贺敬之如是言:“总的应该说,唐达成是一个好人。我对唐达成的印象,这个同志是个有才能的人。人品方面,他还是基本老实的。因为文艺界里有些人花样还是比较多的,不是很诚实的。我印象当中,他是比较诚实的,在正常情况下是可以很好共事的一位同志。也是有工作能力的。但是我很遗憾,后来他的思想有很大的变化。因此同我的关系也就有很大的变化。唉,人都不在了,还说那些干什麽。总之,唐达成应该说是个好人。”类似的口气也表现在文坛颇有影响的一些人物口中,这也是一长串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马烽、玛拉沁夫、牛汉、侯敏泽、杨子敏……。他们在我的采访中,用各自不同的语言特色,表达了几乎类似的感叹:应该说唐达成是个好人,只可惜……又是欲言又止,给人以无穷的想像空间。
1978年,原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唐达成被打成“右派”期间,与《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作者陈为人在太原。陈为人,1950年生於上海,毕业於山西大学中文系。干过铸工、木工等。1989年调山西省作家协会任党组成员、秘书长。近年写有长篇小说《赌博》,中篇小说《审判现实》等。
唐达成去世后,在怀念文章中,《好人达成,还在我们中间》、《文坛上一个好人去了》、《哭好人达成》、《好人达成,你走好》……诸如此类文章标题,比比皆是。
我已无法让周扬、丁玲开口。我也无法让夏衍、陈荒煤、康濯、姚雪垠、鲍昌、唐因等开口了。尽管他们生前以不同的视角,抱不同的观点,处不同的位置,对唐达成有过种种见仁见智的评价。但那毕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与唐达成处於同一矛盾漩涡中,难免受利害权衡的局限,受近距离视角展不开的遮掩,所以难免褒贬不一,众说纷纭。但当超脱尘世,盖棺论定之时,我想,恐怕也会众口一词,承认唐达成是“大好人”,“好人一个”。
终其一生,最后能异口同声众口一词有口皆碑,赢得“好人一个”的评价也确属不易。唐达成曾说过,做人难,人难做,难做人,三个字无论如何排列组合,都说明做人不易。做人能做到这个份上,难怪著名评论家刘锡诚颇为感慨地下了一句断语:“唐达成终其一生能得到‘好人一个’这麽四个字,死而无憾,死可以暝目了。”刘锡诚口说此言,自有他的无穷感慨。他在访谈中对我说:《文艺报》的某某领导,死后连个座谈会也开不起来;文坛某某名作家,有人走出他的灵堂竟然说,这是最后一次“给面子”了。
唐达成和张光年等人在一起。摄於80年代后期。右二为唐达成。当年很“左”的张光年,曾亲自将手下的唐达成打成右派。到了新时期,他又成了提拔唐达成的“恩相”。
“好人一个”,在如今人们惊呼世风日下,好人难寻的现实中,大概也可以说是最?实,然而又是最高度的评价了吧?
然而,每当我听到对唐达成“好人一个”的评价时,心中总会涌起一股酸楚和痛感。我总是从中品出另一种滋味。我不由得常常会想,唐达成如若另界有知,他会高兴这一评价吗?
我把此念头刚向唐达成遗孀马中行吐露,马中行刚才还倦怠的眼睛顿时变为圆睁。那是一种敏感的触动,那是一种猛然的警觉。她以对唐达成最权威的了解说:“大好人?我不怀疑绝大多数说此话人的善意。唐达成是好人,但是不是‘赖好人’。”
中国话真是一种神奇的语言。话中有话,弦外有音。言发於此,而意归於彼。言有尽而意无穷……真够人琢磨一阵子的了。抑扬褒贬尽在难言之中不言之中。
马中行沉吟了很久一阵,她缓缓吐出这麽一句话:“唐达成说,他是湖南人。”
风华正茂的《文艺报》青年才俊唐达成和妻子马中行。摄於1950年代。唐达成发表《烦琐公式可以指导创作吗?——与周扬同志商榷几个关於创造英雄人物的论点》,一鸣惊人。
湖南人?!从满含辣味的话语中,我品出了个中含义。
每当唐达成对那些“脚踩西瓜皮,手抓两把泥”的和事佬,对那些“兔子兜圈,看风使舵”的老好人,声色俱厉地发表一番鄙薄蔑视之言时,往往又会在末尾加一句感慨:“唉,说人容易做人难,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他常常会脱口而出:“燕赵多慷慨悲壮之士。而我们现实中,是六亿神州尽舜尧,更多了一些智叟、舜尧,而少了一些血性男儿。”他不止一次同我说过:“在如盘如铁的文坛上,鲁迅‘风号大树中天立’,能始终保持峥峥硬骨,保持锋利的棱角,确属不易。”但他又说:“鲁迅如果晚死几十年,又作何说?有时候出师未捷身先死,可能倒是一件幸事。”
李子云称得上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评论家。她敢於在“万马齐喑究可哀”的1979年,就提出“为文艺正名”,反对文艺为政治服务,反对文艺为阶级斗争服务。这是何等的锋芒!何等的理论勇气!当我向她提到唐达成时,她颇为轻蔑地说:我不知道唐达成,我只知道唐挚。
此话听来未免让人觉得滑稽可笑。谁不知道唐达成就是唐挚,唐挚是唐达成初涉文坛时用的笔名。
当年,唐达成以唐挚的笔名,在1957年第l0期《文艺报》上,发表了文章《烦琐公式可以指导创作吗?——与周扬同志商榷几个关於创造英雄人物的论点》,以其咄咄逼人的锋芒,一鸣惊人。当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唐达成也因此文而获罪,开始了二十多年的苦难历程。
《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作者陈为人采访邵燕祥时合影。
著名诗人邵燕祥在我采访他时说:
“我敬佩唐达成的勇气。真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唐达成那篇文章的观点,实际上与当时胡风对党的批评是一致的。就是你不能用条条框框,庸俗社会学来指导创作。这在当时确实是振聋发聩之论。”
“我相信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应该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因为周扬在当时文艺界那是有‘文化沙皇’之称的。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来头。周扬是湖南人,和毛主席是同乡,周扬是很钦佩毛泽东的,钦佩到迷信的程度。他的整个做派,作报告的语气呀,手势呀,在文艺界,就是政治界,都把周扬看作是文艺界的总管。就是鲁迅说的‘奴隶总管’。向这样一个人物叫板,你说没有勇气能行?”
李辉在对唐达成的访谈中,有这麽一段话:
李辉:“那时,他(周扬)在作家心目中的地位大概是历史上最重要的。”
唐达成:“地动山摇。是领袖人物,是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权威解释者,这一点不容置疑。他过去的身份主要是解释毛泽东的思想。文革开始时,我听说五十年代关於新英雄人物的讨论时,他的观点实际上是毛主席的观点。有人就对我说:你哪里在和周扬商榷,是和毛主席商榷。据说是文代会前,周扬去毛主席那_?J报,谈到文艺界的动态,说正在讨论可不可以写英雄人物的缺点。毛主席就说,可以忽略非本质的东西嘛,写英雄人物干吗非要写这些非本质的东西呢?”
当年文章一发出,蒋和森就对唐达成说:“你胆子够大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
唐挚的文章,面对的是一个庞然大物,庞然大物身后又是一座“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圣坛。唐挚却像堂吉诃德一般,挺著投枪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