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初的锋芒毕露的批评家唐挚,到最终的中国作家协会最高领导唐达成。身处文坛激流旋涡的中心,为做自己而痛苦,为不做自己而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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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达成的人生道路,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在上个世纪后五十年的艰难跋涉。充满了太多的峰回路转,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我觉得唐达成的个人历史就是一部生动的中国当代文艺批评史。他人生中的坎坷跌宕无不与中国文艺界的大事件紧密关联。他应该把它记录在册。
三十年前,还在唐达成下放太钢“劳动改造”的时候,我就提议他写写自己的经历。那时候还不太敢用“个人自传”,这明显涉及了“个人主义”、“树碑立传”这些敏感字眼。那时候,他还没有走进中国文坛矛盾漩涡的中心。还没有后来那二十年颇具戏剧性的经历。但是,他作为一个边缘的影子,却折射出建国初十七年文艺战线整体动向的轨迹和轮廓。从唐达成随意流露的只鳞片爪的细节中,我感觉到唐达成的经历对历史的弥足珍贵。记得,唐达成当年回答了我这麽一句话:“假以时日吧”。这在当时,显然不是指写作的时间,而是指需要等待的时间。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当然都不难理解此话中等待的含义和为什麽要等待的原因。
唐达成曾对山西的一位画家朋友吴殿钧说:“太钢是产不锈钢的,我真想做一个不锈钢的盒子,把我写的东西深埋地下,我相信它们总有一天重见天日。”
唐达成动过写的念头,他定然有许多话要对历史说。
下面我摘录启治给唐达成信里一段话:
◎人的催促下,终於以对话的形式谈开了一个敏感的文学话题。现在将此文的复印件寄上,请病中一览指正。
◎……对当代文学史的研究者,提供一些重要作品的背景资料,(即所谓‘潜文学史’)。
◎我当然估计到有些人看了不一定高兴的,但为了当代文学的真正繁荣也顾不得许多了。何况我也是在站最后一班岗,说点真话的勇气还是有的。
◎我由此想到你有那麽多重要的话题要说,为什麽不赶快写出来呢?我算是替我们《新文学史料》郑重向你约稿了。
丁东告诉我:“唐先生对我说过,李泽厚也建议他写回忆录。最近我去上海,见到沙叶新先生,说起此事,沙先生说,唐先生生病前最后一次出门,他也曾当面向唐先生提过写回忆录的建议。”
陈徒手在和我谈起唐达成走得如此匆忙,也感到十分遗憾。他在唐达成去世前两个月,对他作了最后一次的采访。这次采访中,唐达成讲述了他在唐山柏各庄的经历。陈徒手给我念了他的采访录音。陈徒手说:“显然,他还有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说,他带走了许多珍贵的历史细节,这对於当代文学史、思想史、政治史,都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获悉他患了恶疾,我就有了时间的紧迫感。出於顾忌,我一直觉得很难启齿。记得有一次,我装作随意提起,对唐达成说:“其实也无须化费太多时间精力,就像我们这样海阔天空聊天,你来说,我录音,然后我来整理。”那一刻,他用狡黠或者说敏感的目光盯著我的眼睛,笑著问:“小陈是要从我嘴里抢救材料了吧?”一句话,问得我再不敢触动这个话题。
话说了一大圈,是他自己绕了回来:“假以时日吧。就是不知道老天爷还给不给我这个时间。”
他仍惦著这件事。说这句话时,他脸上是一种难以用言词表达的苦涩的笑。我明白,唐达成此刻所言之时间包含了两层意思:一层当然是指病魔是否还留给他撰写回忆的时间,但更有一层,则还是要包括一段等待的时间。当我后来整理他的遗稿遗物时,我发现,唐达成已经做了不少资料收集工作。唐达成一定有这个心愿。只可惜天不假以年。
我难以体察文艺界盘根错节的复杂人际关系,也不完全清楚左右历次文化运动的政治背景,我掂量不出如触动这一敏感神经,会产生怎样严重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我只从唐达成的踌躇不前中,感到了这份历史的沉重。唐达成说唐因曾说过一句话:“我们提不起笔来,因为我们肩上历史的包袱太重。”唐达成不好下笔,自有其难言之隐。
记得唐达成曾这样问过我:“对於一部历史,你说是当代人撰写得真实呢?还是后代人撰写得更真实?”这样一个问题,当然不是我的智力能够回答。唐达成也充满困惑:“当代人撰写的历史,出於某种功利或迫於某种压力,必然多了一些禁忌、避讳和遮掩;而后代人撰写历史,隔岸观火的身份,又使他们失去了身临其境的切肤之感。更不要说时代变了,时代精神也会有差异。甚至对许多使前人曾经梦萦魂绕的问题,觉得很难理解。真正恍如隔世。”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几千年的儒家文化,没有遗留“自我立言”的传统。唐达成没有为我们留下录音,也没有留下不锈钢盒子,只给历史留下扑朔迷离的谜,留下无尽的空白。并非真空的空白。
我不愿用揣摩、估计、推断、想像去填补这些空白。勤能补拙,我只能以百倍的辛苦、万分的努力,遍寻唐达成渐已消失的脚印,去填补他人生历程中的空白;用文坛诸多故旧老友的记忆碎片,去拼凑一个日益模糊的人物形象。
每一块片断的记忆是模糊的,然而无数模糊的记忆碎片叠加在一起,在人们审视的眼睛中却变得愈益清晰。犹如看一幅三维图像,瞳仁的功能,能从那些零乱的色彩图块中,看到清晰的图像。
每一个人的回忆片断可能是失真的,因为它必然受到视角的局限和情感色彩的支配。然而,无数可能失真的记忆碎片的相互印证,却能还原出一个无比鲜活的真实。“比较是鉴别的最好办法”,而且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情感倾向,组合成的是一个多棱角多层面的“原生态”立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