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不同的地方,与不同地方上的诗人一起朗诵诗歌,每一次都是我快乐的回忆。甚至于,当我完成了我的诗歌创作,我会对着我的墙壁朗读这些诗句。我爱我的诗,甚于我的生命。其实,每一个真正的诗人都与我相似,对于诗歌的虔诚有如教徒对于宗教的虔诚。
我愿意以我一生的闲情,去写我的诗歌以及为诗歌体验我的生活。这是我对自己的承诺。
当我知道,去年那首关于“6.4”的诗,已属于去年。而今年,我还不知道是否能再创作出另一首。“6.4”,于我是个极其严肃的日子。作为诗人,我没有国庆节,可是,“6.4”是我一个人内心的国殇。我并不爱国,我只是对于那些受难的人们,我的仍在监狱里受苦的朋友们,而感伤怀。好几次天黑下来,我蹲在家门口想心事,想起杨天水,想他在监狱里受苦,不禁悲从中来。上海那个闷热的夏天成了我唯一的噩梦了。因为,那是我们相见也是离别的日子。而我对他的承诺始终未能实现。
两个礼拜前,当有人邀请我去洛杉矶朗诵我的“6.4”诗歌,我欣然答应。我会不怕劳苦地驾六、七个小时车去读自己的作品。尤其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很多时候,我被自己的行为所感动,我如此虔诚地活在这个混浊不堪的世界里。这个邀请充满了坎坷,使我对于当初的满腔热忱感到愧疚。
黑夜临近了,我停在加油站歇息。这其实比古人的十里长亭还要远,我想象我会死在途中,这是我对未知世界所产生的幻灭感。我继续赶路的时候,我不断地想到监牢和黑窗。也是由于黑夜的缘故,黑夜使得我不得不进入一种不属于人群的想象。我其实无比厌恶人群。
凌晨赶到的时候,我已经疲惫不堪。可是,还有些许激情支撑我的躯体。直到午后我到了会场,我才翻开书页,发现我的诗歌《六月四日,我该如何是好》已被另一双手改动得面目全非。它被发表在一本书里。这本书属于苦难的中国人。我头脑发热,我浑身发抖,但是我无比冷静地坐在一个位置上,没有发出任何能听见的声响。我看着自己的诗句变成别人的诗句,我的心疼极了。虽然名字还是我的,但是,那已经不是我的作品了。想起今天早上在盖提美术馆看到凡高的真迹一样,我们能在凡高的Irises上面添加颜料吗?我们能在莫内的日出上加上日落吗?我们能在雷诺阿的裸体上面加上别的不属于人体的东西吗?我们能将自己的东西加在别人的东西上面吗?我们能这样做吗?我们不能。永远也不能。因为,这涉及到对艺术的尊重,对艺术家的尊重。我们如果不懂得尊重艺术品,我们只能去崇尚垃圾了。
我们如果不懂得尊重人,我们还能去营救谁呢?当道德彻底破产的时候,人们剩下的就只有人们了。
想及此,我一时失控地走进了盖提美术馆里的每一件无比珍贵的画框世界里。从那里头,希望能获得一种高尚的精神,带给所有身上有罪的人。
我手里拿着刚刚在这个世界诞生的书,我无法朗读这些既属于我又属于别人的诗句。我的精神几乎崩溃。我毅然离开了会场。我相信,眼前的每一种声音都与我有着遥远的距离,它们距离我的信仰十分遥远。
明天一早,我将要去圣地亚哥,参观别的博物馆。在这当中,我坚信我会获得另类的智慧。而不再是口号。6月4日,将永远是我这个诗人的国殇日。因为悲伤本身,就是诗人对宇宙的承担。我知道,诗人的精神是高贵的。因为,诗人活着就是为了表达对世界的爱。而不是别的。
我为那些在穷苦岁月里坚持创作的诗人艺术家们而感动。他们心灵的纯净,成了我今生最大的信仰。尽管,也许我在行走中会对时空感到绝望。我也将在绝望中捍卫我对世界的真诚。
(2007-05-26,Los Angeles)
民主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