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苦难能有多少感知?

 

我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末,小时候家住四合院。记得70年代初,不时总有要饭的,到了吃饭时间挨家敲门要饭吃。每家每户都会给些隔日的剩馒头剩饭,我母亲却总是拿出刚做好的新鲜吃食,有时甚至把要饭的招进屋,让他们喝上一碗热粥。

说实话,我们几个孩子对母亲这样的行为挺反感的。长大了,讲起“60年冬天”的苦日子,小球藻、裙带菜之类的,我对那段饥荒岁月的印象仅止于此。

曾经在上世纪80年代末期读过丛维熙的《走向混沌》,里面描写的饥荒之苦令人骇然。那时,我20岁出头,读罢不免心有余悸。整个80年代是反思的年代,这样的大背景激发了我了解那段历史的兴趣。

对于那段历史断断续续的探寻持续了十几年。2004年,我读到了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从傍晚一直读到黎明时分,当时的感觉像是神经末梢的每一寸都被尖锐的针刺痛。之后几天,我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说:你一定要读杨显惠!

再读杨显惠,就是新近出版的《定西孤儿院纪事》了。1958年到1960年间,定西是甘肃饥荒重灾区,一间专属儿童福利院收养了许多饥荒中幸存下来的孤儿。杨显惠是在90年代初与他们结识的,他先后对这些幸存者进行了寻访,写下了令人不忍卒读的22个苦难故事,于是,有了这本《定西孤儿院纪事》。

搜粮队满村搜粮食,私藏粮食的,脑袋被打成了南瓜一般大;半夜生火做饭会引来搜粮队的地毯式搜索;大雪天背着收容所的口粮,路遇一家三口,手持剪子,豁出命抢走了粮食,这三口带着抢来的粮食上路,也被抢了,面粉洒了一地,一家人一口雪,一口面,全吃了,结果撑死了;无粮可吃,最后,连榆树皮都成了入口的吃食……

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细节在《定西孤儿院纪事》中比比皆是。与《夹边沟纪事》不同,在这本书中,杨显惠以寻访者的角度切入,记录了这些孤儿在饥荒岁月的遭遇种种,其中不乏对人性入木三分的刻画。在这本书的后记中,杨显惠写了这样一句话:“人就是这样,越远的事情越容易淡漠。”在我看来,淡漠,尤指曾经亲历那段岁月的人,他们亲身体验过饥荒之苦,而今,有关记忆却已逐渐远去,甚至被一点点遗忘,好像一切不曾发生过。

在这个意义上,杨显惠的《定西孤儿院纪事》颇具深意,它让沉睡的往事复苏,进而,为人们提供了从鲜活的历史中获得反思的依据。

掐指一算,发生在1960年前后的大饥荒已经过去快50年了,这样说来,杨显惠的纪事就有了抢救的意义。50年,那些亲历者已经或即将走出我们的视野,再过几年十几年,倾听亲历者的口述也将是不可能的事了。历史给我们的遗产不只是辉煌的篇章,惨痛的教训更应成为不能忘却的纪念,它可以让我们时刻警惕如是的惨剧再次发生。

评论家们围绕着《定西孤儿院纪事》中杨显惠的文笔或功力大谈特谈,那些溢美之词在鲜活的历史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杨显惠的文本意义无需评论家给予任何文学价值的奖赏,他是个忠实的记录者,在被忘却的历史真相面前,忠实记录本身,已经足够托起写作者的伟大良知了。这份依稀尚存的良知也足够让那些在沙龙里空谈的所谓“知识分子”们无地自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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