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萨德侯爵、萨克—马索克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里,痛苦获得了超乎一般人类经验的意义。个人肉身或精神的痛苦超越了人类普遍追求的幸福感,成为可自我激发的激情,可以作为客体来反观的审美,或者带有崇高感的诗意的个人宗教。
除了抽取自基督宗教以来的诸多“苦行”样本及各种具代表性的文学、哲学样本外,作为罗兰·巴特的女弟子,尚塔尔·托马对个人生活经验和当下时代痛苦的关注,使《被遮蔽的痛苦》成为一本意在解构痛苦经验并试图寻找其最后解脱的痛苦小史。
在基督宗教的西方历史上,痛苦始自那个十字架上的形象:一种利他主义的自我牺牲被赋予了救赎所有灵魂的意义。必须记得,基督之后,受难的形象并没有使西方人一劳永逸地得到安宁与幸福,模仿基督的修道士、修女及教会以外的苦行者层出不穷。莱茵河的神秘主义者亨里克·苏素让肉体服从于思想的苦刑,他穿着带钉子的衣服睡觉,用尖刀在心口刻写代表上帝的字母IHS,还给自己量身定做了一个十字架,钉在自己身上。圣·莉温德将自己的美貌毁坏以弃绝俗世的爱情和婚姻,她追随自己的可怕虔诚,糟蹋自己的身体,任凭全身长满坏疽、结石、溃疡而不去医治,她为能够无限地受苦而感到快乐。
另一种受苦的激情是沉溺于爱情。十八世纪的法国沙龙女主人朱丽·德·雷比纳斯对一生的情海沉浮有这样的认识:“……我生活在惊厥和痛苦中,但是,我等待的,我渴望的,我得到的,人们给我的,需要我的心灵付出这样的代价!我活着,我如此坚强地生存下去,以至于有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疯狂地爱着不幸。”
相对于女性的万般情爱,作为男性的萨德侯爵和萨克-马索克则开辟了性的“痛苦疆场”。萨德将自己看作顽固的性放荡者,他挖掘自己内心的恶,疯狂地去发现恶的魅力并沉迷其中。他一生中数度因自己的放荡行为被囚禁,牢狱岁月占据了他大半个人生,然而他的不幸得到了补偿:作为第一个对恶与性的关系作出重要贡献的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他一直受到现代社会的关注。萨克—马索克则将肉体与情感的痛苦施予自身,与他的虐恋合同签署者演绎了几乎完美的受虐欲戏剧。作为一种审美,他将对女性的崇拜视作男性情爱的浪漫主义。
作为女性作者,尚塔尔·托马对于现代生活中的日常经验有着极其敏感的触觉。父母之间貌合神离的生活状态曾带给她极大的心理刺激;工作的痛苦,每天“地铁、干活、睡觉”的都市生活;倾诉个人问题时,对方的那种嗜痛表情与言语……这些私人场景都在这本小书中倾泻无遗,使得个人生活成为了一个可解析的反观对象,而这一点,即便她的老师罗兰·巴特本人,也是难以做到的。
形形色色的痛苦在我们的肉身、情感和精神世界里游荡,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在此世间平静的生活就会遭遇它们野蛮的入侵,但尚塔尔·托马提醒我们:“重要的是,必须区分无奈的受苦和令我们快乐的受苦。”无奈的受苦需要我们作出选择:逃避还是直面?当逃避无法避免的痛苦时,我们等于放弃了自身的勇气,最终我们根本无法超越痛苦,去走向新的平静和幸福,而勇气是个体可引以为骄傲的内心力量,它是独立而无需外求的力量源泉。令我们快乐的受苦,最经常地光顾恋爱中的人,等待,相思,失恋,或怀着某种浪漫激情而无从兑现,或疯狂的希望里含着不确信因而失魂落魄。尚塔尔·托马对斯达尔夫人的崇尚或许还告诉我们,当经受情感和精神痛苦时,观察自身的情绪与行为反应,书写自己的痛苦,这会使痛苦升华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人类情感。毕竟,受苦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我们都在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