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谈教育、谈知识分子、谈鲁迅
能做多少算多少,做了总没有坏处
“老理想主义者”钱理群,退休后除了埋头搞现当代思想史研究之外,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影响中国教育的事情:给中学生开选修课,培训下乡支农的青年志愿者,研究农村教育问题,给打工子弟作文比赛做评委……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作用非常有限,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但可以让自己的退休生活“过得更自在一些”。
《钱理群讲学录》是他几年来到各地讲学的一个集子,老钱在当中灌注了自己一贯的人文理想。在采访中,他反复提及自己退休后的“自由感”,这让他能够进入“胡思乱想、胡说八道”的境界。说到这个,他总是忍不住地要感叹一遍,简直要手舞足蹈了。
这些经典应该在中国家喻户晓
南方都市报:从这本《钱理群讲学录》来看,退休后这些年,你在各地高校做了很多学术演讲?
钱理群:呵呵,都是应别人邀请去的,其中主要部分是在复旦大学古代文学研究中心的演讲内容,他们聘请我做特约教授。当时很多学校请我去讲学,我为什么愿意去复旦讲,有一个原因,因为是古代文学研究中心请我的。章培恒说得很清楚,说我们并不是要求你来讲古代文学的,而是我们觉得古代文学研究生的视野应该更开阔,了解一些现当代的内容。我当时很感动,我觉得他是很有眼光的。所以就答应了。
南方都市报:你曾经说过,现在学术研究的文体僵硬呆板,缺乏生气。你自己在这本书里似乎是很注意文体形式的,比如讲述了鲁迅和沈从文,他们各自跟北京、上海的故事。
钱理群:退休前我是北大教授嘛,讲课、写文章的体例,都得“像个论文”。但退休之后就可以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了,这其中也包括可以更自由地表达。所以我在书里对文体是有一个很自觉的实验的。
我一直想,能不能逐渐形成自己的文体风格。最近我刚好在看张中晓的《无梦楼随笔》。张中晓说,一部学术著作的真正价值,在于“把寻常的叙述因素和尊严的思辨,形成艺术的结合。不仅给人多闻博识,同时给人以深刻和纯真的乐趣”。我觉得恰好符合我的追求。他强调叙述的因素。你看我在书里一个重要的理念就是讲故事,将叙述和思辨结合起来,它其实是非常严肃的学术著作,但它给读者阅读的乐趣,有鲜活的生命力在里面。
南方都市报:退休以后你在北京和南京的三所中学里开课讲鲁迅,据说还是受到了一些冷落?
钱理群:因为是选修课嘛,我上一个学期,大概坚持听到最后的有30个人左右。你知道一所中学高一高二几千学生,只有30个人来听,这个比例是很小的了。不过这不是接受鲁迅的问题,而是今天教育体制的问题。我给中学生讲鲁迅,这跟高考没关系。现在的学生只听跟高考有关系的课,所以最大的阻力就是应试教育。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你觉得需要在中学生里普及鲁迅呢?
钱理群:这是我的教育理念。我认为一个民族总有一些原创的大文学家、大思想家,他们应该家喻户晓。比如说所有的英国人都知道莎士比亚,所有的俄国人都知道托尔斯泰。那么在中国也有这样一批原创。我主张在中学应该开四门选修课,一个是《论语》、《庄子》,它们是中国文化的源头;一个是唐诗,中国文学的高潮;一个是《红楼梦》,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再一个是鲁迅,我认为他开创了现代的传统。这些经典我认为应该进入基础教育,让所有中国人都知道。
现在的青年对土地有陌生感和疏离感
南方都市报:现在可能很多大学生也没有读过这些经典。最近不是讨论大学语文要必修的问题吗,你持什么态度?
钱理群:对,现在中学生做不到,我希望至少在大学里应该读这些经典。北京大学早就开始大学语文必修了,我大概2000年就给理科一年级学生上语文课了。大学语文教育我的主张是应该偏重文学教育。中学小学语文主要还是语言能力的基本训练,到了大学我觉得主要任务就是人文教育,文学教育是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它强调人的心灵、感情、语言,审美这些东西。我觉得这是当下大学教育非常重要的方面。现在大学生的精神生活越来越粗鄙化,缺少对美的理想的东西的追求。
南方都市报:你很早就提出中学语文教育改革,这些年去中学亲身讲课,你觉得有没有一些变化?
钱理群:现在的中学教育改革有一个好处,就是给有想法、有追求的老师提供了一个试验的可能性和合法性。我接触的各个中学都有一些老师,在应试教育的大的框架下面,他们在很艰难地进行一些教育实验。但总体来说我觉得还是不太乐观的,因为对于中学生来说,与高考无关的课程,你是很难支撑的。所以说我很尊敬那些第一线的语文老师,我不讲了,可以逃跑,他们还得坚守阵地。
南方都市报:除了宣讲鲁迅,你这些年还关注打工子弟教育问题,农村教育问题?
钱理群:对,退休了不受身份限制,可以做些我更关注的问题。我编了《贵州读本》,是对贵州本土文化的研究。我拿着这个读本到贵州各个大学去做巡回演讲,我的口号是“认识我们脚下的土地”,我觉得这是当下全球化背景下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南方都市报:你觉得年轻人存在本土认识的危机?
钱理群:对,是根本性的危机。我所谓“脚下的土地”包括两方面:土地上的文化,还有土地上的人。但在全球化时代,现在的青年对这两方面有一种认知上的陌生感,和情感上心理上的疏离感。我觉得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它会使年青一代失根,而且会使整个民族文化失根。所以我提倡要进行这种土地的教育。
我做的另一个工作就是关注农村教育,包括西部农村教育和打工子弟教育。我觉得这是比较重大的问题。实际上我认为“开发西部”和“建设新农村”的关键问题就是教育。农村教育包括三个方面,也是我提倡和关注的,一个是学校教育,一个是对农民的教育,第三个是对乡村建设型人才的培养,包括对支教支农的青年志愿者的教育。
想大问题做小事情
南方都市报:那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在哪里?
钱理群:很有限啊,我个人就更有限了。在中学讲鲁迅我还能自己去讲课,去农村讲课我就很困难了。我能做的还是一个吹鼓手的作用,给他们提供一些精神资源。比如我经常给青年志愿者讲课,给北京打工子弟作文比赛做评委。我经常说,我是想大问题做小事情。我想的问题都是很大的,但回想起来没做什么事情,无非就是写了个鲁迅的教材,编了个《贵州读本》,做了很多演讲,无非就是这些。
南方都市报:会不会觉得知识分子能做的有限,有一种无力感?
钱理群:我倒没有什么无力感。我有一个基本信念,就是能做多少事情就算多少。退休后心态不一样,很多问题想得比较开,相信做了总没有坏处吧。实际上不仅是知识分子,所有的人作为个体来说都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南方都市报:你这些年做这么多事情,主要的一个重心是什么?
钱理群:实际上我真正的重心现在都没有呈现出来。我退休这些年真正的重心是在做现当代思想史的研究。这一部分因为涉及的内容比较尖锐复杂,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为未来写作的,是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南方都市报:这些年你各处演讲也好,到中学讲课也好,基本都离开不一个重点:“鲁迅”。你是有意要在年轻人当中传播鲁迅吗?
钱理群:我今年初出了一本《鲁迅九讲》,就是比较自觉地要向年轻人介绍和传播鲁迅的。我试图对不同的对象寻找不同的讲法。比如第一篇是对中学生讲,第二篇是对大学生讲,还有一篇是对青年志愿者讲。最后一部分是讲“我们今天为什么需要鲁迅”。这是我的一个基本观点:当下中国是非常需要鲁迅的,像鲁迅那样的思维方式,那样的对问题的看法,对我们思考今天的问题仍然是非常有价值的。
南方都市报:但今天很多年轻人可能都对鲁迅“不感冒”。
钱理群:我给中学生讲第一堂课就说,我讲课不是要你们完全搞懂鲁迅,全部接受鲁迅。我的目的是打消你们对鲁迅的误解,使你们对鲁迅有兴趣。然后你们自己去读他。比如现在一说鲁迅就说他和传统文化是断裂的,它的坏处是使年轻人不去真正了解鲁迅对传统文化的独特见解。我觉得他有独到的看法,我们不一定认可他的具体观点,但他可以打开我们的思维,可以起到解放思想的作用。
鲁迅当下的命运比孔子的命运好
南方都市报:现在中国弥漫着一股“传统热”,读《论语》、品《红楼》都成了大众范围的一种潮流,你的态度是怎样的?
钱理群:我强调一点,就是要读原著。现在国民心境太浮躁,只愿意读一些轻松的东西,不愿读原著。这个问题很大很大。就我自己的例子,我上学的时候读鲁迅觉得读不懂,也是想找一条捷径,后来就找到一本姚文元讲鲁迅的书,那个时候我们觉得他讲得很好啊,也很有现实感,以为自己就读鲁迅了。结果后来真的读鲁迅就发现自己上当了。读别人的讲解,不读原著,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情。
我给中学生讲鲁迅提了一个口号叫做“过河拆桥”,等你读了鲁迅就把我的讲解忘掉了,这就最好。如果有人只知道“钱理群式鲁迅”那肯定是非常危险的。现在很多年轻人像追星一样去读《论语》,太可怕了。它反映了一种国民心态,就是趋时,赶时髦,他不是真正要读《论语》,而是要作秀。
南方都市报:你觉得孔子和《论语》为什么这么热?
钱理群:这是很多力量的结果。一方面有国家意识在背后,用传统文化来凝聚人心,用孔子作为软实力推向世界;还有一些知识分子在推波助澜,提倡要搞“儒教”;还有商业利益的推动;还有就是国民心理,大家普遍有一种迷茫感,突然觉得老祖宗好;当然也确实有正面的、为民族文化发展考虑的。就是这样各种力量结合起来形成的热潮,我的态度还是不要一般的反对、一般的肯定。我主张的是一种比较的态度,去接触真的东西,读原著,学会自己思考,自己辨别。
南方都市报:这么多经典热,为什么读鲁迅始终没有成为热潮?
钱理群:这跟当下思潮有关系。我们中国人老把鲁迅和孔子对立起来,鲁迅吃香就孔子倒霉,孔子吃香就鲁迅倒霉。造成现在的情况有各种原因,你想鲁迅具有这么强烈的批判性,谁会去提倡他?而且鲁迅如此沉重,现在的国民谁不愿意轻松?所以这跟整个时代的思潮是有关的,他现在受冷落是必然的。
但从另一方面看,你可以注意到另一个现象。一个很简单的事实是,鲁迅的著作始终长销不衰。这个我很有体会,因为我编的鲁迅选本,我们的研究著作,卖得都很好。这还是能说明一些问题的。我觉得他是处在一种正常的状态:看起来不热,但他持续。
南方都市报:你认为这种状态才是正常的?
钱理群:我曾经说过,接近鲁迅要具备两个条件:第一个是中等以上的文化程度,第二个是爱思考问题。只要具备这两条,他迟早要和鲁迅相遇。而且我还觉得,一个人春风得意的时候跟鲁迅是无缘的,但他一旦对周围环境不满,对自己不满,甚至处于绝望的时候,就是接受鲁迅的最佳时间。鲁迅适合那些不满现状、追求思考的年轻人。他有一定的对象,不适合所有人读他,也没有必要所有人读他。
所以在我看来,鲁迅当下的命运比孔子的命运好啊。现在这个状态最适合鲁迅了,有人在骂他,但还是有人在读他。他不热,但是也不冷,他近于常态。孔子的热是不正常的,大家拼命谈孔子,但是谁都不读他的书,这多悲哀!如果大家都评论我,但都不读我的书,那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