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与公羊学

 

公羊学是今文经学的主流,其特点是不拘泥于字辞章句的训诂,强调发挥内容的“微言大义”,以切合现实政治的走向,可谓实用主义的儒学;故清末世乱时危,公羊学遂盛极一时。而当时的重臣张之洞出于学术渊源和政治立场,则对以康有为代表的公羊学深致不满,如《劝学篇·内篇·宗经》有谓:“……实有不宜于今日之世道人心者,如禁方奇药,往往有大毒,可以杀人。假如近儒公羊之说,是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喜也。”《抱冰堂弟子记》也记其言:“平生学术最恶公羊之学,每与学人言,必力诋之。四十年前亦然,谓为乱臣贼子之资。”这些论者多已指出。

此外,张之洞在戊戌时期还写过一首绝句《学术》:“理乱寻源学术乖,父仇子劫有由来。刘郎不叹多葵表,只恨荆榛满路栽。”并有自注:“二十年来,都下经学讲公羊,文章讲龚定庵,经济讲王安石,皆余出都以后风气也。遂有今日,伤哉!”这也可见他不满公羊学的心理。龚书铎、黄兴涛曾在《“儒臣”的应变与儒学的困境——张之洞与晚清儒学》一文中特别拈出此诗,并认为:“诗中的‘刘郎’即刘逢禄,他是继清代公羊学始祖庄存与之后大张公羊学旗帜之人。在一系列专门著作中,他不仅宣称只有公羊学说才得孔子真传,传授公羊学派的学统方为儒学正统,还大力阐发以‘变’为核心的‘张三世’、‘通三统’的公羊大义,对晚清公羊学产生了直接而重大的影响。所以,张之洞追寻清代今文经学的学术来源时,放过庄存与,直谴刘逢禄,实乃明眼。” 

按:这一解释求之太深,实误。“刘郎”并非实指,只是用典,指唐代刘禹锡。刘氏因政治斗争被贬谪离京,后来返京时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名句,世所熟知。张之洞不过以“刘郎”自比回到都城,所谓“只恨荆榛满路栽”,即针对公羊学等学风而言。

又,近人朱德裳《三十年闻见录》有《公羊学》一则:“公羊学不为功令所许,有清一代治此学者不过数家,而晚年极盛。自王湘绮治公羊春秋(按:王著《春秋公羊传笺》),传其业者,门弟子中推蜀人廖平季平。季平演此义为今古文学(按:廖著《今古学考》),康南海从而光大之,于是有《新学伪经考》之著。时吴县潘祖荫伯寅,以《尚书》而治公羊学,京师清流颇放言不讳。从此士大夫有新周故宋、孔子当王之思想,不复屑为一姓伺养。其后,世界历史所称十六七世纪数大革命,暨平等自由之说乘之入中国,迄于辛亥,鱼烂而亡。”此处将清室之亡归因于公羊学,亦如古人将西晋之亡归罪于清谈,将明朝之亡归罪于心性之学,可谓一种“思想决定论”,能否成立,实属可疑;但由此亦可见公羊学对清末政治心理的动摇之力,正适宜为张之洞诗作一注脚。

一百年后的今天,又有新公羊学的僵尸出祟,不仅以“政治儒学”为标榜,甚而有让国家代儒教征收“儒教遗产使用税”的妄说。近代公羊学以政治改革为目标,当代公羊学则以文化保守为目标,名义略同而精神迥异。公羊学在晚清为一大潮流,在学术上固不免鲁莽灭裂,但在思想史、政治史上自不失其历史地位;至于今之公羊学,在学术在思想皆不足论,实为公羊学的末流,简直不需要张之洞式的大人物起来发难,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