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吉和她的时代

 

从苏丁说起

在法国导演克劳德。赖卢许的《偶然与巧合》里,土耳其裔的拍卖师自己画了一幅苏丁的画,名为《威尼斯母子》,以400万的价钱卖给了美国一家夜总会的老板。与其说这位老板热爱艺术,不如说他热爱的是苏丁,这是拍卖师“补偿”他上一次竞拍苏丁未果而画的。400万不论后面是法郎还是美元都属天价,这个行情,包括夜总会老板孜孜不倦地参拍都充分说明了1920年代那批画家在现代人心目中的地位。这与后来功成名就的文学家海明威追忆1920年代的巴黎不同,对于苏丁等现代派艺术家来说,他们在那个年代创造的艺术品并无本质的改变,无需自我修炼,也不因遇与不遇、达与不达而改变。

在苏丁这位“伟大的艺术家”(美国夜总会老板语)活在巴黎的日子里,他和大部分艺术家一样一穷二白,在性情上却不如有的艺术家那样,“无忧无虑,自私自利”,这个来自立陶宛的画家,正如我们今天欣赏另一位画家莫迪里亚尼给他画的画像一样,文静,温和,羞涩。在那个年代,苏丁曾帮助了一位来自法国勃艮第的私生女,后者正当妙龄,混迹于巴黎的艺术圈。一个饥寒交迫的晚上,凭着一面之缘,苏丁让她和她的女友在画室里过了一晚。苏丁砸烂仅有的几件家具生火取暖。1930年代末期,这位私生女已经红遍巴黎艺术圈,被称为“蒙巴那斯的王后”,她在这本名为《爱情是这个样子的:蒙巴那斯的吉吉》的回忆录里缅怀这个晚上:如今,苏丁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画家。我最近还遇见过他。我知道他的画很贵,他本来可以为自己的成功陶醉。

谢谢,苏丁。在一个凄凉的冬夜,你给两个不幸的小姑娘心中带来了一点阳光。

这则回忆表达了1920年代巴黎艺术圈的普遍氛围:艺术与友情,不得不俭朴的生活,狂热的艺术信仰,等等。在这位以“吉吉”(KiKi)的花名行世的女人的回忆录里,苏丁只是她的艺术家朋友之一,故事也只是那个艺术喷发力强盛的时代里一个剪影而已。

自印象派莫奈、雷诺阿声名大噪之后,尤其是在诞生了高更、凡高和塞尚之后,巴黎逐渐成为了世界艺术青年朝圣之地。右岸的蒙马尔特,左岸的蒙巴那斯,自二十世纪初开始,成为艺术家们的大本营:郁特里罗、瓦拉东、阿波利奈尔、日本人藤田嗣治、法国人勃拉克、雅各布、西班牙人毕加索、意大利人莫迪里亚尼、立陶宛人苏丁、俄罗斯人夏加尔,以及那位吉吉,他们混迹其间,除了才华一无所有,野兽主义、立体主义、巴黎画派等等小山头都出自于此。

吉吉的自传写于1929年,海明威破天荒地给她写了序言。全书一共47章,每一章都很短,但吉吉的魅力之一,就是能在三言两语中勾勒出那个时代里嘴巴相当饥饿眼光又相当高眉的艺术家群像,还有诸如偶遇苏丁那样的秘辛。在探寻一代艺术家的整体成就时,我们最容易做的莫过于附会时代,但其实自小处着手未尝没有发现,恰如吉吉所写的,都是点滴生活琐事。蒙巴那斯艺术家们的阵地在咖啡馆,洛东达咖啡馆、库波勒咖啡馆和瓦凡咖啡馆,还包括吉吉登台献艺的夜总会。吉吉头次去洛东达咖啡馆,老板里皮恩老爹告诉她必须要有一顶帽子,这样才可以坐到艺术家们呆的咖啡馆大厅去。而作为常客的艺术家们,也并非全惦记艺术,他们经常蹭里皮恩老爹——什么都蹭,送到咖啡馆的面包没有及时收起来,结果齐齐短了一截。当莫迪里亚尼卖了一幅好价钱的画之后,他决定请大家撮一顿,客人之一的里皮恩老爹但见此人家里“从椅子、餐刀、酒杯、盘子一直到茶几”,都是洛东达咖啡馆的东西,里皮恩老爹不声不响地走了。正当莫迪里亚尼责怪同伴为什么如此不“醒目”地把里皮恩老爹叫来时,里皮恩老爹怀里抱着几瓶酒返来了!

在吉吉笔下,诸如这样的掌故不胜枚举。夏加尔滞留俄国期间,他的法国门房把他的油画拿来堵漏洞,因为够厚。这样的门房遍布各个时代,堪称艺术家之大敌,然而像里皮恩老爹那样勇于包容出类拔萃之辈的人物却不多见——因为包容之前,还要有眼力判别。或许里皮恩老爹这样的配角才是真正的“时代因素”。

吉吉的身体

从某种意义上讲,尽管吉吉回忆录里的艺术家们都比她的名字较为有名,但她对于这帮艺术家而言,绝非仅仅是朋友的角色,工作伙伴的关系,在这些人——吉斯林、藤田嗣治、莫迪里亚尼、曼。雷、苏丁——的艺术世界里,吉吉曾是他们的宠儿和缪斯,甚至主宰过有些艺术家的生活。吉吉以她的身体,成为了不朽的艺术品,靠着她的天分和努力,她也不仅仅是模特儿的身份,而是以艺术创作的形式让自己跻身于艺术家的行列之中。

吉吉这个名字,据说是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名词,暧昧时用于称呼男女隐私部位,却让阿丽斯。普兰这位私生女点石成金,将苦难化作传奇。当她遇到苏丁时,差不多已经交代了传记的一半,而这前一半无疑都是身为私生女生存的种种艰难,但值得注意的是,早在进入艺术圈之前,吉吉已经充分地“展示”了她对自己身体的了解:因为她的教父走私烈酒,因此她很小就好上了喝酒,爱上了跳舞,爱俏,她唱歌跳舞有如天赋;八九岁的时候吉吉迷恋上了花边,穿上母亲的裤衩去救济院参加演出,却被修女抽了嘴巴,这一经历被她称为“舞台生涯的起步”;十二岁到巴黎依附母亲,打过“一份有意思的工作”是装订《爱经》;在她不满十五岁的时候,凭着自找的模特儿机会,三小时挣了五法郎;吉吉试图挣脱母亲的掌控,逐渐往想像中的艺术圈靠拢,身体在她的叙述里一直占据重要的篇幅,比如在一次次不如意的工作中逃跑,跟人厮混,但她注意的是自己的身体感受,比如她一直为自己的处女之身感到焦虑。在她一次次当模特儿、将自己的身体逐渐呈现在男性世界里时,也许正在印证她十三岁时的梦想:她崇拜的人只能是诗人、画家或者戏剧家,除此之外,“我不待见任何其他凡夫俗子!”

她试图成为其中的一分子。靠着对生活的没心没肺,靠着对艺术的狂热追求,吉吉的好运气从她到洛东达咖啡馆开始,虽然一开始并没有改变她的贫穷,甚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是。但正如之前的遭遇磨练没有白白忍受一样,吉吉的身体终于“派上了用场”。在洛东达,郁特里罗给她画速写,她也能给美国大兵画速写挣钱,但她一生中最为著名也最重要的,却是给吉斯林、藤田嗣治和曼。雷当模特儿。吉斯林是波兰人,属于巴黎画派,在这本书里有几张他画的吉吉,一律丰满纯洁,在大片大片的暖色调里,显得分外甜美。吉斯林画了一百多张吉吉画像。对于吉斯林,吉吉以充满包容与爱的口气回忆他,尽管他言语粗暴,可“他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坚硬的外壳下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同样是巴黎画派的日本人藤田嗣治在“起用”吉吉做模特儿的时候,异常关心的是吉吉身上的汗毛,也就是藤田所精心勾勒的这些汗毛,后来成为艺术品探寻时代的密码——汗毛在1920年代巴黎画派的意义,还有作为一名东方艺术家笔下的异域魅力。

无论是吉斯林还是藤田嗣治,在他们的笔下,都呈现出了吉吉身体的艺术之美,虽然吉吉在回忆录里一笔带过这两人,但不容置疑的是他们都对彼此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一点,最好例子则无疑是美国人曼。雷。在回忆录中,吉吉提到了她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男人,一个办了好几分报纸又要靠她去夜总会挣钱支撑的男人布罗卡,其实在此之前吉吉与曼。雷过了好几年。在这几年里,曼。雷拍了很多关于吉吉的照片(包括本书的封面《安格尔的小提琴》,就是曼。雷的杰作),还剪过至少两部以吉吉为主角的片子。在曼。雷的图片里,我们可以领略到达达主义和达利那种超现实主义的精髓,比如《安格尔的小提琴》吉吉身上的两个F.曼。雷本来是想学画的,但他的镜头里的时代灵魂们(包括他的实验电影),宣告了他的功绩在摄影艺术而非画画。在他的影响下,能歌善舞的吉吉也拿其画笔学习绘画。吉吉的画和她的人一样,大胆、爽朗,也有一点滑稽,1927年和1930年,她曾经两次举办个人画展。曼。雷和吉吉,互相成就了对方。

海明威晚年写了《不固定的圣节》来回忆他放逐巴黎的好日子,此种感受早在他给吉吉回忆录写序就试图阐明。那的确是一个狂放、快乐的时代,而吉吉的美和她的魅力,就是那个时代的艺术灵感之一。

延伸阅读

《弗里达》,河西著,新星出版社2006年10月版,29.80元。

《花骨头。泥砖屋》,成寒著,花城出版社2007年1月版,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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