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基本事实的尊严

 

中文系的某些师生似乎比较偏爱后现代思潮,兴许是受“后学”之新历史主义领军人物海登。怀特的影响至深,又或许是狂迷语言的强大功能,他们基本上都认为历史是叙述的,所以真实永远不可靠近。对这种试图以文学语言与文学修辞一统人文天下的虚妄看法,我深不以为然,历史叙事与历史本来就是两回事,一个是方法、看法,一个是事实存在,二者有别,但又并非你灭了我、我盖了你的关系。

语言固然可以去篡改历史,历史教科书当然也是人写的,但历史记忆的线索绝非仅仅来自语言,历史有非物质记忆,更有物质记忆,语言只不过是其中一种串连记忆的手段而已。举个例子,对于中国古代女子的生存境况,《列女传》是一种记忆,安徽等地的贞节石牌坊、各性博物馆收藏的春宫图当然也是一种记忆,以各种呈堂证物作证,历史又能被语言蛊惑到哪里去呢?!对于历史而言,考证出基本事实远比文学修辞更为重要。

当然,语言乃至权力有强大的篡改功能,整个中国近现代史的书写几乎都在蒙受这种耻辱与灾难(其它历史书写姑且不谈),但是也正因为如此,语言如果能够自觉承担起恢复历史基本事实的功能,尤其可贵。《万象》、《书屋》、《随笔》、《读书》等人文杂志,一直在有意收入力图恢复历史基本事实的文章,这些文章通常着眼点不大,从细节入手,探寻历史拐点的人为、非人为因素,很是耐读。

2007年第6期《万象》收入胡文辉的《张之洞与嗜眠症》一文,该文所考,乃影响晚清政局的一大公案——张之洞与袁世凯的交恶:事端大致是张为袁饯行时,酒未半,张竟然睡着了,袁项城拂袖而去,张醒来后,“急命排队请袁回”。因此事,时人以为张故意怠慢袁,项城也为此耿耿于怀。但胡文辉据黄秋岳、徐珂等人的记载,考出张之洞“动辄入梦,实属病态”,此结论应属合情合理。张袁交恶是事实,但何以交恶,更须考证。

王彬彬的《一九三六年的“双簧戏”》一文(2007年第3期《随笔》)也点到一个重要的历史细节,对于1935年《八一宣言》的发起人及中间转折,今天的历史教科书通常语焉不详,高中生只负责背诵该宣言的时间、发起党、八字口号以及感受那热气腾腾的民族主义情怀就够了,但实际上,《八一宣言》的出笼,自有其曲折过程,王彬彬在文中指出《八一宣言》由王明于8月1日起草,经共产国际审议批准之后,于1935年10月1日发表于法国巴黎的《救国报》,这份宣言回到国内之后,诸多波折,文章都有涉及,可作参考,而至于王彬彬提到的有关西安事变之若干细节,未必真确,但真相究竟如何,唯有待史家的进一步解码了。

夏侯叙五所写的《高宗武华盛顿隐居遗事》系列文章(《书屋》2007年第6期等),也由一些细节带出不少历史公案:傅斯年出了名的火大,当他听说高宗武夫妇到了美国受到胡适大使的关怀之后,致函胡适,痛骂高宗武,但经夏侯叙五参考各种资料文献,发现高宗武早于去美之前已与胡适有交情,而高在30年代于中日外交努力中的种种尴尬也随之披露。

我们不妨再把眼光放到域外。程小牧撰文《青年就业法案、效区骚乱、革命或其他》,发表于2007年第6期的《书城》,该文从首次雇佣合同、巴黎郊区的居民构成入手,以反思法国过去两年的行政危机,因为作者从一些基本事实出发,巴黎近年发生的“骚乱”之成因也变得相对清晰,但同时也可以看到,巴黎的前景并不明朗。

这类考究历史细节的文章,为数不算多,但断断续续的,总会有一些。辨认是阅读的重要姿态,也许一两个被纠正的细节,就能改变你我的看法。

对历史细节尽可能慎重地斟酌,可以有效地避免今人情绪化地想象历史、盲目地反对普世价值,可以减少今人从道德、正义、威权等层面利用历史的机会,也可以稍稍缓解一下那些狂迷语言功能之士的激情。

学者叶秀山当年在论及苏格拉底哲学思想的时候,认为今人不应该妄自去推翻前人所设下的所有假设或论断(大意)。换言之,在怀疑主义意图颠倒一切的年代,我们还是应该预留一点位置给那个“信”字,这样一来,我们的今生前世不至于全部被推倒,我们未来的人生也不至于完全陷入虚无。

那么,这个“信”字又从何而来?坊间流传过一个著名的说法,“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句话被人“嫁祸”给胡适,主张“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胡适为此蒙冤近百年,在这里,且借这句极具新历史主义色彩的话来收尾——我的看法是,历史怎么打扮不重要,重要的是考证并确认这个小姑娘的“在”,“信”字该由基本事实出发,基本事实的尊严里面,隐含的是人的最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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