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年前,充满后现代商业氛围的香港为人披上了一件“文化沙漠”的外衣,彼时的我对于香港文化的认知只是陶然的一本世情小说,于今回首,感觉可笑复可叹。刻下的香港,是否依然沙漠,我未敢轻易“颠覆解构”,然则搞笑怪才王晶与喜剧之王周星驰合作的古装电影素来为我所喜;金庸封笔力作《鹿鼎记》更是记忆中为数绝少的全篇通读的小说之一,韦小宝古灵精怪,真乃天纵奇才;更有国学大家饶宗颐肆力于古、博雅淹贯,极端娱乐化的嬉笑人生与中规中矩的学术重镇,构成了内涵丰厚、形容多面的当今香港。
王周金饶之外,形容多面的文化香港,另有董桥在焉。
董桥现在是香港《苹果日报》社社长,繁杂的社务和时评社论之外,还写专栏文字。台湾远流版“董桥作品集”六卷,香港明窗版“英华沉浮录”十卷,牛津大学版《没有童谣的年代》《小风景》《甲申年纪事》一册册次第出炉,内地各出版社闻风而动,相继推出董著大陆版,洋洋洒洒鱼贯而出,海内外董迷已成蔚然之势。
“锻字炼句是礼貌”、“文字是肉做的”,显见董桥对于文字的虔敬与崇尚。董桥小品,最会“讲故事”“说人物”,一桩往事一缕旧情、几个人物几许因缘,旧时的浅淡月色在董桥笔下,渐次铺展映射于人世的林间叶梢,笔墨氤氲间浮泛出前尘梦影中的种种旧事。今之名士、文化遗民,好古佞古耽于古趣,惟见董桥乐在其中。张大千壬辰《归牧图》、沈从文长条章草,袁寒云书扇、唐云墨竹,金西崖梅花竹刻臂搁、程也园瓦当墨汪心农云液墨,还有说之不尽的溥心畬、陈少梅、叶恭绰、张伯驹、梁实秋、台静农,触目皆是过往的物事,董桥述说的情态多姿不多情,读来心惊却也心静。
印象良深的是他写辜振甫的那一篇《青瓷船上的辜振甫》。文中说,“满身清气,像古人”的辜先生收藏了一件南宋龙泉窑精烧的青瓷船形水盂,“在两国论激起了海峡两岸的惊涛骇浪之后,这位身负谈判代表重任的老先生能用力的地方已经不多了”,“他的心也许很乱”,继而娓娓清谈辜先生的三合堂展览厅和珍藏的名瓷古画。一切看似平常无甚奇崛,哪知文末笔锋一宕、直指准心,“他再上京谈判的机会目前还渺茫:他成了水盂上那个凝视远方的艄公了”。笔底千均在此刻悉数迸发,所有的铺垫亦不再多余。但不知董桥可与辜先生一样,心乱的时候也会“凝视远方”?
董先生待人接物如同待他笔下的文字一样恭谨谦诚,足具今世难得觅见的老辈风怀。
二零零四年六月拙著随笔集出版,书出后我冒昧将一册投寄到香港《苹果日报》,并随函附上《书城黄昏即事》请题签为念。未料董先生待人以诚且处事迅捷,不久即赐下回函,打开邮包,掷还的《书城黄昏即事》赫然在目,扉页题签之外另有一纸素笺,繁体竖列的圆珠笔迹淡雅流丽、行楷兼隶,很有几分何绍基的遗意。
信中说,“所云陈巨来刻印温婉玉润而身上文痞之气甚重,‘惹人费解’,正好说出我的疑惑!如此人物,当今已不多见,《安持人物琐忆》之可观处似亦在此。是耶非耶,天晓得。”董桥倾心于陈巨来身上的名士派头,因我在拙著中有专文谈到陈巨来及其《安持人物琐忆》,正与之有同好,故而他于覆信中特别提及。老辈心思缜密如此,令我欣幸之余更有感念。
追溯起来,我之接触董桥文字,即始于辽教出版社“书趣文丛”的这一册《书城黄昏即事》,初印于一九九六年九月的这册书购于何地已不复记得,只回想起当时看了书中漂亮风雅的序言,一见之下,大为倾心。“我不博不雅,为文却爱写意,半生文章虽然寒伧,毕竟随意而为,人之视我,我之视人,孰得孰失,都成砚面桃花、琴上竹叶耳。”文风昂扬近似公安三袁,大有顾盼自雄、睥睨当世的名士派头。董桥之名,自此闻知。日后遂留心搜求董著,陆续收得十数册,与之结缘至今。
人生在世,往往得陇望蜀,贪餍未有足时。二零零四年岁杪,董桥当年专栏文字结集,命名《甲申年纪事》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我于网上得见书影,墨绿封面雅洁清俊、素朴大方,书中更展示有历年所藏名家书画数十件,图文双璧堪称合作,一时间见猎心喜,几欲得之而后快。仗着前缘壮着胆量再次写了信去,董先生雅量渊深、不以为忤,不到一个月,题签本《甲申年纪事》翩然而至。“甲申已过,乙酉将尽,静待丙戌。此书只剩数册,张咏先生索寄,遵命付邮。董桥,二零零五乙酉年秋分吉时。”笔致依旧闲散清逸,与落款之下钤盖的“董桥”白文名印正相匹配,古趣与新意一样都不少。书到手之后,时时置于案头翻展把玩,读文字、赏书画,品味咀嚼作者的心境意绪,更与其笔下的人物同悲喜、共进退,庶几可说上一句“我未负卿”了!
年前董先生有信来,说《书城黄昏即事》《甲申年纪事》之后还出了《故事》,目前手头无书,将来有了设法送我,“你来香港见面持赠最有意思”。
今年二月,《故事》的大陆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我于书店买得一册,书的装帧设计依然清雅可喜,内页选用上等日本纸,编排同样采用一文一图的形式,清爽明目而手感上佳。几时有空又有闲钱的话,挟之去港,请董先生当面题签,岂非平生一大快事?
二零零七年六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