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庭帝国的宫闱秘史

 

拜占庭(东罗马)史学家普罗柯比的《秘史》是拜占庭史研究的经典,企鹅丛书在许多年前已经出版了英译本。然而中国的拜占庭研究尚在成长阶段,因此我只能阅读英译本,直到现在的中译本问世。中译本由中国拜占庭专家陈志强审校、注释并撰写前言和后记,由博士生吴舒屏和吕丽蓉以哈佛大学和密歇根大学的英译本为底本,对研究拜占庭历史或对这个题目有兴趣的朋友来说,这是一个喜讯。

本书名为《秘史》,即“Secret History”,原来名称是“Anecdota”。说到本书,不能不提一个教会图书馆的离奇故事。话说十六世纪的时候,罗马教廷图书馆管理员阿勒曼尼(Alemannus),一次整理梵蒂冈图书馆西面书库旧书,无意中发现了一本希腊文手抄本的手稿,封面上写着“未公之于世”几个字,里面写着模模糊糊的希腊文。阿勒曼尼阅读之下,才惊觉这本书以污秽的语言大肆辱骂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和皇后塞奥朵拉。

对教会人士来说,公元六世纪的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Justinian)是东罗马的立法者,他命令订篡了《查士丁尼法典》,成为日后罗马法的基础。查士丁尼也是帝国和基督教的捍卫者,在位期间派遣将领贝利撒留南征北伐,以光复罗马帝国疆域,消灭蛮族政权为己任。皇后塞奥朵拉虽是娼妇出身,但史册记载她是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和皇帝在领土内大兴文教。至于贝利撒留,本身也是一个军功显赫的将军,正是他消灭了北非汪达尔王国及意大利的东哥特王国,并一手提拔希腊贵族出身的普罗柯比。然而在中兴盛世以官宦世家出身的普罗柯比,曾经写了《建筑》和《战史》歌颂查士丁尼的文治和武功,现在竟然写出这部《秘史》来诋毁他们,而且将皇帝、皇后和将军妻子安东尼娜的私生活亳不留情地揭露。

介绍阿勒曼尼入图书馆工作的同乡好友亚尼斯(Iannes)看出了阿勒曼尼的心事,然而不久亚尼斯就得了重病,在弥留之际,他劝阿勒曼尼放弃“与魔鬼接触”,不要翻译这本书。但亚尼斯死后,阿勒曼尼仍然坚持“与魔鬼一争高下”,结果他也病倒了。在临终涂油礼的时候,他向神父忏悔说出这个秘密,神父狐疑地望着书的封面,却没想到这本书很快便在图书馆同行中间传阅,而且这本书也激起以后启蒙运动思想家的注意。《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爱德华·吉本写道:“普罗柯比随着勇气或地位、受宠或失意的变化前后接连写了三部关于他自己时代的书——一部历史、一部赞歌和一部丑闻。”不过他随即也说:“这种卑下的信口雌黄的做法无疑毁坏了普罗柯比的名声,降低了他的成就。”

对普罗柯比对皇帝查士丁尼的评价前后矛盾,后世历史学家作出了种种解释。有人认为这是后人伪托的作品,也有人分析普罗柯比如此前后不一贯,是因为普罗柯比人格分裂。早年由于贝利撒留的提携,这位贵族青年得以文才出入营帐,平步青云,对查士丁尼的雄才大略深感折服。后来贝利撒留遭到查士丁尼撤职,亦影响到普罗柯比,但皇帝仍然赏识他,任命他为宫廷的文官。在任职期间,他目睹了宫闱的丑行、大大小小的宫廷阴谋、兵变、大屠杀、穷奢极侈的享乐和好大喜功的营建,也目睹这位“贤君”的狡狯、狰狞面目,表面上他称颂查士丁尼为“伟大的立法者”、“伟大罗马帝国的保护者”,“建立了许许多多的城市,确立了纯正的信仰,堵塞了错误的思想道路,宽容地对待那些反对者”,但在《秘史》中他将查士丁尼咒骂为“蠢驴”、“人形恶魔”、“吸血鬼”、“野兽”、“杀人魔王”、“白痴”、“披着人皮的魔鬼”,极尽诋毁之能事,而这么矛盾的言辞正好表现出一代宫廷史学家内心的矛盾。

普罗柯比是正统希腊贵族,而查士丁尼恰好出身于帝国边境蛮族伊索里亚(Isaurians)农民家庭,凭着他那靠叛乱起家成为皇帝的叔父查士丁(Justin),得以接近权力宝座。查士丁是一介乡夫,目不识丁,思想单纯,一切文档有赖聪明的侄儿审阅,事实上真正掌权的是查士丁尼。此前,无论罗马皇帝怎样出身蛮族行伍也好,粗通文墨总是必然的,作者看出查士丁极低的知识和智力水平,还有他的叛军出身,正是一个划时代的沦落。一个目不识丁的乡夫怎能治国呢?但这样的出身仍能成为皇帝,这真是对希腊贵族群臣的一大讽刺。

这本揭露宫闱秘史之能事的经典,以普罗柯比恩主贝利撒留将军的家丑开始,不单描述其妻子安东尼娜与养子塞奥多西的淫行,也记载了这位军功显赫的将军在妻子的春药作用下怎样软弱和丧失理智,甚至亲手捉住他们俩仍然不忍下手,最后将所有告密的奴仆杀死,甚至连告密的副官君士坦丁也照样杀死。后来,身为帝国一员大将的贝利撒留,在波斯入侵而领军征讨时,因为另一位养子佛提乌(Phtius)的告密而从波斯边境撤军。普罗柯比的想法是很明显的,他劝谕君主不要任由女子主导国事和家事,他目睹将军贝利撒留和查士丁尼怎样被淫荡的妻子控制,因而作出更多穷凶极恶的暴行。

不过在普罗柯比眼中,这些家庭丑事比起查士丁尼的暴行,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根据《秘史》,查士丁尼为了控制政权,加入了当时马车竞技比赛的蓝党,“使罗马国家跪倒在他面前”。当时竞技比赛队伍中,以蓝党和绿党的势力最大,党羽人数足以发动一场毁灭性的暴动,而在查士丁尼的怂恿下,蓝党就成为了乱党。他们为了辨别敌我,把头发剪成匈奴人的式样,前额的头发只留到太阳穴,后脑的头发却留长,而且像波斯人一般蓄起胡子。他们身怀利刃,到处抢掠、奸淫,并杀害与他们有嫌隙的人,他们的行径不单激起了民众的愤怒,连蓝党里一些不积极参与抢掠的党徒也憎恨他们。对一个像普罗柯比那样的正统希腊人来说,这种外表和行径简直与野蛮人无异,而这种与蛮夷无异的乱党风气就是查士丁尼一手促成的。

史书记载,后来爆发了一场“尼卡”起义,而查士丁尼利用镇压起义的机会,消灭了数万名竞技党的骨干分子和旧贵族,大批反对的元老院贵族也遭到没收财产和流放的命运。从历史的角度看,查士丁尼之举是为了将罗马衰亡后从意大利迁移到拜占庭的旧贵族和罗马元老院成员一网打尽,以加强自己的专制统治,普罗柯比作为旧贵族一分子,自然心怀怨恨。

普罗柯比也认为查士丁尼为恢复古罗马光辉而着手计划的西地中海战争也是劳民伤财的。除了庞大的军费开支,拜占庭帝国还得承担修缮京城的工程开支,这些庞大开支耗尽了前任皇帝阿纳斯塔修斯(Anastasius)累积下来的32万镑黄金库存,国库空虚,查士丁尼就自然要增加税收,于是任命酷吏卡帕多西亚的约翰和彼得·瓦西莫斯,千方百计搜刮钱财。《秘史》记载,当时大政区长官每年除公共税收外,还需缴付3000多镑黄金的天税,为了凑足税额,各地长官用尽办法搜刮民脂民膏,当时只有两位清廉的地方长官,就是诚实的福卡斯(Phocas)和后任者巴苏斯(Bassus),但他们上任几个月后都被查士丁尼以无能和不识时务为由而撤职了。查士丁尼卖官鬻爵,高价投得肥缺的长官自然在任上搜刮民财,还委派恶棍充公了阿里乌斯派教会和元老院贵族的财产。另外,查士丁尼自视为基督教正统的提卫者,迫害近东一带的异教徒,就激起了近东人民的怨恨并对东罗马帝国造成长远的影响。到了公元七八世纪时,当撒拉森人从阿拉伯半岛出发攻打近东各地,久受压迫的近东人民不战而降。

查士丁尼统治期间,东罗马帝国正面临剧烈变化,仿佛连上天也惩罚他们。西方历史记载第一场鼠疫就是那时候发生,这场瘟疫足足夺去了2500万人的性命,动摇了东罗马帝国的根基。洪水、地震和饥荒这些自然灾害也是上帝对暴政的谴责,对普罗柯比来说,这是查士丁尼这样一个“魔鬼”的存在造成的,普罗柯比甚至在第十二章内记载这位魔王可以像魔鬼一样“身首分离”,确实有点怪力乱神的味道。然而在《秘史》里,我们也发现君主的两面性,通常越是雄才伟略的经世英主,就越是荒淫无度,在身上沸腾的权力欲和那种与天地同光的野心,往往诱使专制君主毁灭他赖以统治和享乐的基业,而这基业是数代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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