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与平民

 

去年是汉娜。阿伦特诞辰一百周年,中国颇出版了几本译作,这一势头延续到今年,《论革命》(陈周旺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3月第一版)可以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阿伦特对美国革命的定位是否无懈可击,我不是专家,无法置评,这里只能试着谈谈翻译的问题。该书《译后记》称,译作已“六易其稿”,想来经历了一番呕心沥血,令人感叹。我取原著对照译文,仔细阅读了第一章和最后一章,感觉最后一章的译文质量较第一章的稍逊,出错频率倒不高,只是有些句子读起来似乎不大通顺而已。下面举几处出现在第一章及最后一章中的误译,供有心的读者参考。

例一:“它是最坏的政府形式,是魔鬼的统治。”(第19页)假如魔鬼真能展开其统治,也许那会是一种最坏的政府形式。不过,阿伦特在这里并没有提到魔鬼。原文是:it is the worst form of government,rule by the demos.这里的demos是“平民”的意思,指由庸众暴民来掌管国家。译者把demos错看成demons(魔鬼)了,“六易其稿”也终未发觉,证明翻译中的一些盲点绝难避免。

例二:“政变和宫廷革命只是权力易手,政府形式岿然不动……”(第23页)原文为:Coups d‘etat and palace revolutions,where power changes hands from one man to another,from one clique to another,depending on the form of government in which the coup d’etat occurs……这里译者没有看懂原文的意思,大而化之了。作者是说,政变发生时,权力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手上,从一派人转移到另一派人手上,具体是一个人还是一派人,要取决于统治的形式。比如,若是独裁统治,那就是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若是寡头统治,那就是从一派人到另一派人。“政府形式岿然不动”云云,则是错的。

例三:“似乎我们太过相信,战后东西方‘革命’国家之间冲突,殃及的是财富和富足。这已经见惯不怪了。”(第203页)原文为:all too often we have acted as though we too believed that it was wealth and abundance which were at stake in the postwar conflict between the ‘revolutionary’ countries in the East and the West.这一句用了两个too,前面一处是“太”的意思,后面一处则不是,它是“也”的意思。所以译作“我们太过相信”是错的,应该是“我们也相信”。译者对整句理解似也有偏差,故重译如下:我们总是表现得好像我们也相信在东西方所谓“革命”国家之间的冲突中,真正要紧的问题是富裕与繁荣。阿伦特其实在暗示,在美苏冷战的过程中,两国真正应该较量的不是财富的问题,而是自由的问题。

例四:“这一现代的、革命的语汇的主要特征似乎就是,它一直以对立的双方:右派和左派、反动派和进步派、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为依据,说起来有点不知所云。”(第209页)原文为:the chief characteristic of this modern,revolutionary vocabulary seems to be that it always talks in pairs of opposites — the right and the left,reactionary and progressive,conservatism and liberalism,to mention a few at random.这一句中,“以……为依据”和“说起来有点不知所云”似乎都没什么依据,有点不知所云。现将全句重译如下:这一现代的、革命的语汇的主要特征似乎就是,一说什么就是一对儿一对儿的:左与右啦,反动与进步啦,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啦——就随便提这么几对儿吧。

例五:“民主派与贵族派的观念,革命之前是不存在的。诚然,这些对立面,都来源于整个革命经验,并以此而正名。”(第209页)原文为:the notion of democrats versus aristocrats did not exist prior to the revolutions. To be sure,these opposites have their origin,and ultimately their justification,in the revolutionary experience as a whole……我们试想,在革命之前,“民主派”、“贵族派”这类观念怎么会不存在呢?难道它们是突然间创造出来的吗?显然不是。阿伦特的意思其实是:认为民主派与贵族派是针锋相对的这种看法,在历次革命之前是不存在的。译者没把作者特意强调的versus一词译出来。后面一句则似乎未读懂原文的意思。阿伦特在这里其实是退一步说:确实,从整个革命历程上来看,这种针锋相对并不是没来由的,这种针锋相对最终也的确获得了证实,可是……她在后面还要加上“可是”,用以转折。

从以上几个例子可以看出,译者在词汇与句意的理解方面偶有失误,不过,能将《论革命》这样的学术堡垒攻克下来,也够不简单的了,我们还是得表达谢意与敬意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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