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饮不醉的诗兽
—旅美中国诗人黄翔访谈录
美国《田纳西时报》记者张曦
记者:黄老师您好!我阅读了您一些作品,以及您的自传。您提到八九岁的时候就对诗歌产生浓厚的兴趣,并屡次提到“艾青诗选”对您的影响。请问那本书是您进行诗歌创作的原动力么?
黄翔:是这样的,我小学刚读完那年,偶然一日登上祖母旧居的阁楼,发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搁置了很多皮箱。我出于好奇,一一打开,发现里面都是书籍。其中有父亲一个笔记本,封面有“文艺日记”四个字,里面每一页下端都有语录,既有老子、庄子、孔子,也有列宁、斯大林,还有华盛顿、林肯、爱默生、惠特曼等许多人。对我影响最深的其实是惠特曼,他有一句诗写道:“青春是美丽的,而老年是更美丽的。”我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才慢慢领悟到其真义的。也就是说, 青年是生命朝气蓬勃之美,老年是智慧之美,岁月黄昏之辉煌。父亲留下很多书,从此一一读过,也由此开始接触到一些外国文学,包括 法国的“人权宣言”,美国的“独立宣言”等介绍。对自由好奇,又为现实压抑着。《艾青诗选》是后来才发现和读到的。记得我刚九岁的那一年,因着出身问题,就已经深深体会到生活的辛酸。这种压抑转移到诗歌中,开始渴望和梦想生命自由,在黑暗的深渊中仰望头顶浩瀚而辽阔的天空,立志要成为一个天空一样灿烂和晴朗的诗人。后来我的一系列作品中都强调个体生命的自由。我把天空看成一本在生与死中摊开的书,一辈子都在读却从来没有读懂过。
记者:您能主要围绕您的诗歌、书法和多年来在海外的文化活动谈一谈吗?
黄翔:近期,获邀参加美国笔会主办的“世界笔者之声”纽约国际文学节,今年是我第三次连续受到邀请,在纽约一个音乐厅,我同美国爵士乐音乐家合作表演“爵士乐/诗歌”。同台演出的有美国摇滚歌星、戏剧艺术家、喜剧演员等。我躺在幕布拉开的舞台上,仿佛张开双臂“躺卧天空下”、“身体象一本打开的书”。感觉生命与心目中的天空须臾不离。我的表演很投入,很能为美国人接受和喜欢,他们仅仅根据我的声音、表情和东方人的肢体语言,就理解了我的意思,人类的心灵就是这么容易沟通。这时,我觉得我的名字不再叫作黄翔,而叫做中国!因为这是富有另一片大陆特征和色彩的文化、中国的文化。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州立滑石大学,继匹兹堡“房子诗歌”之后,我曾应邀在那儿创作过占一整面墙壁的诗歌书法,美国人称为“壁画诗”。其中一处靠近三角形屋顶的很高的地方,我写下一首诗《天空》,诗的背景上是我画的一片淡蓝的天幕,蘸着白色油彩以草书写的“天空”两个字有如白云。最近我同美国画家也有个合作的艺术项目,这是个以东方诗歌、书法与美国绘画相结合的大型艺术品系列,以古往今来各个领域人物为表现对象,命名为《世纪的群山》,今年七月将在匹兹堡展出。在美国十年,我曾应邀去许许多多大学作诗歌朗诵,在意大利威尼斯大学听众曾有一千多人,这么多人热爱东方文化,使我很惊讶,心中莫名感动。东方文化,灿烂辉煌,在马可波罗时代就影响到遥远的地球的一角,这才是真正有力量的东西!所以我说文化艺术是超越党派意识超越国家界限的东西,是心灵的奥秘。我们每个人来到世界上,就是跟这个世界一次约会,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远眺头顶的高空的机会。我们的房间大小肯定有限,但是在天地的大房间里面,多么辽阔,思想尽可以天马行空。
我自视我的精神世界是个“多棱面的自我运动体”,在文学创作上,我追求“综合文体”;在艺术表现上,我同样喜欢把诗歌、书法、朗诵、绘画、音乐等综合起来,命名为“立体艺术”或“立体写作”。诗歌对我而言,不仅仅局限于平面文本,也是一种立体写作方式,同语言文字有关,也同血肉人体有关。文字和身体都是同样可以“打开”的,也可以“阅读”和可以“倾听”的。艺术就是“文化人体”,把整个人体和全部人生象“一本书”一样打开。所以,诗歌对我而言,不仅是平面摊开的供默读的东西,也是随身体移动的“行走的诗歌”,一本矗立在那儿的立体的书。在匹兹堡, 我把诗歌和书法相结合,以诗歌书法布满一座咖啡色的木房子,就称为“房子诗歌”。它既是一种永久的立体装置艺术,也成了一个城市的地标之一。常有人来参观并听我站在诗歌房子前朗诵。几年前陆续来参观的人一次就高达数百人次,在匹兹堡市长宣布“黄翔日”的那个黄昏,细雨迷蒙中涌动的人群甚至打着伞或光着头冒雨前来观诗和听诗。这就是最初出现在美国城市街道上的“诗歌书法”艺术,以后又出现在别的城市的大学校园,现在又来到了田纳西拉什维尔市的最大的图书馆。这就是被这个世界“遗忘”或“边缘化”了的“诗”!诗歌配以摇滚乐、爵士乐朗诵,就是“听觉的诗歌”;诗歌与书法、绘画、舞蹈相结合,就是“视觉的诗歌”。并且诗歌和书法对我来说,不是分开而合一的。我的“诗歌书法”不像老古董那样很刻板,一撇一捺,仅视“端庄和沉静”为美,没有变化,也没有动态的风骚或静默的骚动。生命对我来,每个瞬间都在流变,动态的细胞才组成动态的人体、包括以生命外化的“文化人体”。
一些美国人见到我的字,形象地称为“画字”。它有构图感、也有线条运动,其中有“气”也有“功”,这是鲜活的生命。前面说了,书法对我来说,就是诗歌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并且我的诗歌、书法、包括朗诵、音乐和舞蹈都无不跟身体有关系。匹兹堡有三条河流汇成一条大河俄亥俄河,对于一个中国人的我来讲,也有三条河流,却不是在身外,而是流动在我的伟大的祖先、也流动在我自己身上。这就是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质”的迥异。这三条河流就是:天空的河流,大地的河流,人体的河流,跟生命宇宙人体息息相关。我的诗歌就是大气吐纳、就是我的一呼一吸,所以好的作品不是什么“主旋律”一类的时尚,也不受什么“基本原则”的权力意志的制约,而是和生命有关,是自然、自在、自由的生命。书法也如此 ,运动其中的线条就是我的血脉、经络和骨骼;是风流云散的形态、 是树的枝杈,是水的波纹。天马行空的艺术,俯瞰众生中的无视自由的暴君,也超越民族和国家的界线,属于全人类, 具有普世价值。人与人接触,可以互相“倾听”,也可以彼此“阅读”。你们面对面接触我,无先入之见,“听”我和“读”我,你们才能真正认知我,怎么说呢,就是活出一份天然的性情。时下 “ 诗人”有真伪之别,真诗人有真骨血,生命的内质本真而纯粹。绝没有利害得失的谋算,也没有世俗的权力的欲望,正如古人阮藉遗世独立、陶渊明追求世外桃源的隐逸人生。较之於官场,无论混迹其中的是清官还是贪官,诗人更喜欢大自然。诗人也没有敌人,即便陌生人都是朋友 即使我曾经有过坎坷的遭遇,时至今日的我没有敌人, 即便迫害过我的人,我也选择宽容和悲悯!这个世界的改变不是睚眦必报,而是个体制问题。中国人中应该多一点这样胸襟与情怀。论语上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的精神生命是一种多元综合,正如不同音符构成旋律,不同色彩构成画面。而小人单一而贫乏,不知何为真正的“和谐”,他们习惯於唯唯诺诺、人芸亦芸,缺少独立思考的能力。 美国人觉得我的某些“诗歌书法”风格很像美国表现主义画家杰克逊·波洛克,而我说,这是类似而不重复。古往今来,中国人天生就俱有老庄、禅宗的心理特性,外化为精神就自然具有某种“超现实”、“ 表现”的意韵,尽管未命名为什么“主义”,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生命气质。我们古代的大书法家,如怀素、张旭都十分癫狂,书写过程中往往抵达“笔我相忘”之境,这“忘”也就是对现实的超越,而神品就是“超越现实”的产物,所以无须标以“表现主义”或“超现实主义”称谓。诗人、艺术家、思想家在精神意识上都是“超前”的人,也就是“超现实”的人。正因为人群中这些思想表达和行为方式绝不在“大一统”中就范者,才有春秋时代的百家争鸣,盛唐时期整个人文天空的群星灿烂。但愿这种盛况在当代真正能重现,并为后代留下未经人为篡改的公正而清明的一份历史记录。
记者:从您身上我们真正看到了中国文人的风采。 我在国内也有几个朋友也是这样,饮酒做诗,洒脱淡然,莫使金樽空对月。他们却是没有您这样坎坷的遭遇。
黄翔:(笑)对,我有一部诗就叫做《狂饮不醉的兽形》。文人多半是善喝酒的,但我现在少有喝酒,常“饮”的是故国家园的眷恋,日趋浓郁的“乡愁”。我们来自同一方水土,喜欢这种如酌饮清茶的访谈,本身从文化出发又围绕文化,就是最本质的 东西。中国文化是这个世上最有价值的东西,我指的是这种文化的历史和现实内核中,最具有普世价值和自由精神的东西,它在几代中国人的人文生活中至今远未成气候。
记者:是啊,在西方人眼里,中国文化具有无穷无尽的神秘感,引人好奇,不断试图深入探究。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最早的中国文字,象形文字,一目了然而又寓意深刻。
黄翔:对,我喜欢这个词语:象形。在文学艺术创作、特别在诗歌和书法中, 别人喜欢“形象”的表达,我就倒过来,追求和偏爱“象形”的表现。对“人”这个概念也如此,古人和今人中都不乏追问:什么是人,人是什么?但“人”这个观念在深层意义上是虚幻的、“不确定”的,他也许人、神、鬼、兽什么都可能是,也许什么都不是。所以,作为一个面对存在“狂饮不醉”者,我就以不确指的“兽形”自谓。这是无始无终的探索,对,“兽形”也是某种“象形”。它可以是表现对象,也可以视为抽象的形而上的表现手段。这已经是“玄思”了。其实,东方古人所言的“天人合一”,还少了一个中间环节“大地”,要不,人就被悬置了。人脚踩大地上,才有与天空相联系的依凭。所以,作为宇宙生命现象的人,应该是“天空、大地、人体”的浑然同一。
记者:中国古代文化的精华,有很多为外国人借鉴。如古代中国的忠烈思想,到了日本等国家又演变成了另外一种表现方式,但其骨髓是一脉相承的。
黄翔:我喜欢以这样一种交流的方式完成这次采访,很生动,正是我的风格。传统文化,现在在台湾也还有一些脉络可循,但很可悲,中国古代传统人文菁华没有在中国大陆承传和保存。其中有两次极大的伤害,一次是对传统全盘否定的“五四”运动,一次是对一切“横扫”的阴魂不散的所谓“文化大革命”。
记者:我们现在做的一个节目里,有一章节叫做上下五千年,看着那些短片真的会由衷感慨而自豪,我们有这样博大精深、灿烂辉煌的文明。就从造字方式讲吧,我们是双音节字,独一无二,不同于其他语言的单音节,即便战争时期也不易被破译。
黄翔:天生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为一个古老的种族及其文明而骄傲。我是湖南人,中国最早的流放诗人屈原在汨罗江畔投江自尽。我并不完全认同他,因为他有受到那个时代限制的忠君思想,但我欣赏他最早对宇宙天体的探索、询问和想象。现代作家我比较欣赏的也是个湖南人、湘西的沈从文, 他长于描写民俗,也是性情中人,骨子里散淡,作品象散文诗,感觉到他内在生命中对大自由的渴慕。
记者:您说的大自由,是因为从国内到了美国,环境的变化,而更加崇尚自由么?
黄翔:不,这是与生俱来的。我希望中国人充满创造活力的人文精神进入西方主流社会,让西方在文化意义上了解中国,了解另一片大陆的真正的文明。我说的这个“文化”是指“自由文化”而非“专制文化”。我们只有以“自由文化”为前提,才有可能面对世界无愧地宣称:我们是灿烂辉煌的东方古老文明的子孙。
记者:那您的创作风格有没有因为境遇的变化而变呢?
黄翔:随着时间的推移,空间的变化,我的风格都在变化。我的创作不是一种直线的延伸,而是一种全方位的蔓延,或许某个地方是丘陵,另一处地方就可能是悬崖绝壁一线天,某个地方是流泉汇聚的深潭,另一处地方却可能突然出现一片泛滥的汪洋跌落成大瀑布。不同时期题材、内容、表现手法和语言风格都有变化。我是天空下的一个人,追求和渴望的却是为“个体生命”所拥有的 “一个人的天空 ”。天空下的一个人是一粒微尘,微不足道, 但却包含了宇宙生命无穷的复杂性,丰富性和多样性。一个人的天空,即意味着对生命自由的浩瀚追求。作为一个诗人,我梦想诗化人生,这里不需要警察的影子晃动。我一直喜欢包容巨大的、综合的、多元兼容的东西。我厌恶匍匐于人前、物前者,所以喜欢天空的辽阔。我的人生从不以别人的设计为蓝图,我的写作也从不以别人的规范为准则。从不随波逐流、视人人趋之若鹜所追逐的为“新”、为“奇”,我行我素、自甘寂寞。如我的一部百万字的长篇,既有超现实的虚构,也有生命和历史的真实。在艺术表现上,我综合诸种学科的本质定性和诸多艺术表现手段为一炉。我追求表现的是生命精神现象,而不是仅仅热衷於街头巷尾的鸡零狗碎,虽然我无意於漠视这些东西。 我一生喜欢做梦,除了“诗人”,另外一个名字也叫“梦人”,从我居住的房子到我独立其中的天地,我将它称为“梦巢”。
来到匹兹堡以后,我好像回到了生命的家园和心灵的原乡。我想我的前生可能是个女人(笑),因为我的精神生命成果的知音,往往红粉知己多於莽汉。虽然女性的心性比较细腻、敏感,虽然我的性格总不免野性和锋芒毕露,但也许双方有个内在生命的交合点:那就是永保一份心灵的“童贞”。在美国的这段时间内,我写成一个“梦巢”系列:第一本写贵州高原,第二本写匹兹堡,第三本写的是女性“精神肖象”,书名为《终极的美丽》,第四本写 蓝色星球,以异域人文和自然风光为题材。我把自己比作一个血肉的吉他,身上有两根弦,一根是长江,一根是黄河,永远弹奏着两个字:中国,中国, 中国。我的精神的居所就是我的梦。而我是一个终生“大梦不醒”的人。我真弄不懂,为什么以往别人总是持枪闯入我的“梦境”、逮捕一个“梦人” 。我的人生“梦”和“诗”等同,所以,我终生读不懂什么“成熟”、“城府”和“老滑”、“世故”。
记者:黄老师,近期除了这次这个展览,您还有什么计划么?
黄翔:今年九月份我将赴奥克拉荷马,参与“纽斯塔国际文学奖”评审会议,此届“纽斯塔文学奖”在全球共邀请了十位评委,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也有幸受到了邀请。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正在崛起,我以为,它首先应该是文化和精神意识的崛起。在我心里,中国面对全球在文化上的健全和自由发展、并与世界广为沟通和交流比什么都重要。明年,将在中国北京举办奥运会,各国运动员由此可以展示“人”强壮的体魄和四肢。更重要的,中国应该有自信举行一次精神“奥运会”,在文化意义上展示人类丰富多元的精神的同时,也向世界坦露出一个自由的中国美丽的灵魂!
记者:谢谢您黄老师! 由衷感谢您给我们带来的这次精彩的采访!
(首发2007年7月6日《田纳西时报》。原稿根据录音整理成文,现文字经校阅,有所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