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海:第七十三届国际笔会塞内加尔年会侧记

 

【撕裂之地】

迷宫一样庞大的建筑,五星级的梅兰殿(Meridian)总统酒店,金碧辉煌。拱形玻璃圆顶的大堂中央,数不尽多少种争奇斗妍的仙人掌类植物。装饰着最有现代主义味道的美术作品的走廊上,永远站着一个军装笔挺的警卫,也永远有身材婀娜的美女穿梭而过,而窗外则是蔚蓝动人的大西洋。这就是第七十三届国际笔会塞内加尔年会的会场。

会场外面,道路上黄土飞扬,遍布垃圾;低矮的窝棚蜷缩在高门大户的围墙之下,窝棚里空无一物,窝棚的主人刚刚穿得起鞋子。破烂的公交车和牛车同一速度行驶,似乎随时都会散架,几乎每辆公交车的车门都被挤爆,敞开的车门上总是奇迹般地挂着一二个乘客,像是一面破烂的旗帜,随风摆动。

这是撕裂之地。大西洋海滨的达喀尔,北非的名城。炽热的阳光把生活撕裂成两半,一半是贫困,一半是富丽堂皇;贫困归于穷人、而富贵则归于高官、将军、法国人和贵族。被撕裂的生活依然秩序井然。


【七月五日】

七月五日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摄氏三十二度的夏天,不温不火。梅兰殿总统大酒店的游泳池旁,五颜六色的太阳伞撑起了优雅高贵的情调。穿着鲜艳游泳衣的塞内加尔贵人们正享用着冰镇鸡尾酒。

酒店里的议会大厅里坐了近二百个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还有不少塞内加尔的贵人,或西装笔挺,或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彩色的丝巾在头上高高地裹出一支火炬,冲天而立。夸张的打扮,令人怀疑他们是否是真的对文学感兴趣。主席台的一角是一支西非风格的民族乐队,不断地用打击乐配合一个女高音演唱。一群身穿红色大袍,腰佩长刀的总统卫兵,封锁了会场的主入口。

七月五日,第七十三届国际笔会开幕的日子。下午,二百位作家交头接耳,骚动不安。开幕式开始后两个小时,什么也没有发生。两个小时中,游泳池旁边的塞内加尔贵人已经喝掉了好几杯鸡尾酒。

七月五日这个日子,其实早就被颠覆了。因为总统先生上午没有空,所以七月五日上午,国际笔会的狱中作家委员会和翻译与语言权利委员会已经开了一上午的会议。从某种意义上讲,大会还没有开幕,下属委员会就正经八百地开始开会,多少有点颠三倒四;就好比一对新人,等不到婚礼开始,就先进洞房缠绵了一个上午。

迟到三个小时之后,总统先生终于来了。二百位世界各国的作家,从世界各地赶到达喀尔,实足用了三个小时等待开幕式。


【老虎与猫】

总统先生来了,紧紧跟着他的是数名各色军装,威风凛凛地挂满各种勋章的将军;但是这丝毫也不意味着塞内加尔的将军们都是文学爱好者,而只是总统出场的一种惯有仪式。将军们一溜地坐在主席台的右边,国际笔会主席、秘书长、执行主任和副主席的身后。国际笔会的那些高官是否因为身后坐了一排将军而感到心惊肉跳,不得而知。

总统先生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让二百位作家苦等三个小时的扭捏或者不安。塞内加尔第一任总统,是伟大的非洲诗人桑戈尔。但是诗人总统的传统并没有延续下来,现任的塞内加尔总统,阿布都拉耶•怀德先生,却是一个律师。

令人吃惊的是,这位总统先生坐下来之后,居然变成了大会开幕式的主持人。

国际笔会年会的惯例,是年会主办国的笔会主席主持会议开幕式,因为这毕竟是笔会的会议。而总统先生只是请来作客的贵宾。但是怀德总统毫不客气地主持起了会议。这就好比是一群猫开会,为了抖抖威风,请来了一只老虎来当贵宾。但是老虎拿起话筒主持会议的时候,众猫已经不知道这是老虎会议还是猫的会议;但是猫们不敢吭声。

然后身穿宽袍大袖的塞内加尔笔会主席在总统先生的主持下,第一个致词。他慷慨激昂,整个身体夸张地抖动,以赞美诗一般的气势和语调,称颂了总统先生对本次大会的支持和帮助,称颂了在塞内加尔,人民享有完全的言论和表达自由,完全的民主。马屁如潮。

二百名作家神情漠然。如果是一个完全的“言论和表达自由”的国家,那总统先生在参加一个作家会议的时候,带那么多劳什子的将军干什么?塞内加尔笔会主席又何必当众大拍总统先生的马屁?达喀尔任何一个开出租车的司机都有二个、甚至三个老婆,这样的一个国家,真的是一个完全民主的国家吗?

最让人联想翩翩的是“万一”这样的一个大会在北京召开,就会有非常戏剧性的可比性。胡锦涛也许并不会迟到三个小时之久,也不会抢着主持大会;但是铁凝之类的人物,一定会有同样的一篇马屁文章,拼命称颂胡锦涛主席的重视,以及社会之“和谐”与“民主”,人民享有完全的“言论和表达自由”。

这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绝无例外。


【猫的规则】

老虎主持了猫的会议。猫的声音格外地谦卑,三分羞涩、三分害怕,还有几分无奈。

几乎每天晚上,猫都要被领着去晋见老虎。一行车队,在摩托警车前呼后拥之下,从梅兰殿总统大酒店出发,前去市中心的各个政府部门。六七天当中,几乎天天如此。总理、议会议长、外交部长、文化部长、达喀尔市长。似乎所有的老虎都对猫感兴趣;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猫都对老虎感兴趣。最后,总统先生的御赐晚宴莫名流产。最后一天总理先生的接待酒会,已经没有几头猫去凑热闹了。

到第四天,国际笔会才得以自己主持会议,安静地开自己的大会。但是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的作家都开始拉肚子,频繁地出入洗手间。塞内加尔举一国之力招待世界各国的作家,甚至不惜用警车开道,像煞中国的人大代表,但是却不能保证食品的卫生。另一种解释是,作家的肚子特别地弱不禁风。

捂着肚子的欧洲作家慷慨陈词,通过了谴责一系列国家缺乏言论自由和表达自由的决议案。当然,这不包括“言论完全自由”的塞内加尔在内。

许多国家前来参加年会的是异议作家,比如独立中文笔会,因此大会通过的对中国政府压制言论自由的谴责也最严厉。但是许多国家,比如塞内加尔,压根就没有异议作家。或者,异议作家根本进不了梅兰殿总统大酒店的大门。

孟加拉笔会前来参加大会的是一对退休的将军夫妇。他们在孟加拉首都的花园洋房中有司机、女仆、厨师等六个仆人。他们的业余爱好是写诗和收集劳力士金表。孟加拉国是否有异议作家,不得而知,但是孟加拉国的退休将军永远都会说:孟加拉国“言论自由”。

没有异议作家的国家不受谴责。异议作家买不起到塞内加尔机票的,住不起一百七十多欧元豪华酒店的,交不起三百欧元会议费的国家,不受谴责。这是猫的游戏规则。


【颠倒算术】

美仑美奂的梅兰殿总统大酒店,入住的作家每晚每房交纳一百七十多欧元。一个独自到达喀尔开会的库尔德女作家,为了参加会议,花费无数。其中包括,一千多欧元的机票,一千四百多欧元的酒店费用,三百欧元的会议费,以及各种小费。合计近三千欧元。相当于十个塞内加尔家庭一年的收入。

独立中文笔会的代表不敢住梅兰殿总统大酒店。住的是最便宜的“劳奇酒店”。号称是三星级的“劳奇酒店”,前不靠村,后不靠店,除了后院有个心形的游泳池之外,和中国农村的乡村旅社也没有太大区别。狭窄的楼梯,简陋的房间。在富裕程度远超过塞内加尔的东南亚国家,这样的酒店大概只要十个美金一晚。但是,独立中文笔会向塞内加尔笔会交纳的住宿费是每晚每房七十欧元。

在酒店住了几晚之后,发现酒店的门市价格,也不过是五十三欧元一晚。其中差价为每晚十七欧元。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非洲的算术法,团队包房要比门市价还要贵?

但是非洲的算术法,的确令人吃惊。从劳奇酒店坐出租车到梅兰殿总统大酒店,大概只有一公里多一点的路,要收二点五个美金的车资。但是从梅兰殿大酒店到市中心,十几公里的路,却只要七个半美金。当然,达喀尔出租车是从来不配备计程表的。

其中一个算术奇差的达喀尔出租司机,就凭着一辆破烂到摇摇晃晃的出租车,养活了两个老婆,九个孩子。


【走出欧洲】

国际笔会曾经是英国人的笔会,是英国有闲作家的晚餐会。

至今国际笔会的伦敦总部,都是英国人的天下。国际笔会雇佣的人员,执行主任、项目主任、编辑主任、文学节主任,清一色都是英国人。如果你不是英国人,哪怕你上数七代都是搞文学管理工作的,能够将八种语言倒背如流,也挤不进伦敦总部。

国际笔会掌权的,清一色都是白人。主席、秘书长、执行主任、四大委员会主席,全部是欧美白人。连半拉子白人的阿拉伯人都不行。那些欧洲作家看到亚洲或者非洲面孔,笑容可掬,像绽开了花朵一样;客气的时候又亲又抱。但是投票的时候,对不起,投的还是欧洲白人。

今年二月在香港召开的国际笔会区域性会议上,国际笔会的欧洲中心主义遭到了与会的独立中文笔会作家的强烈抨击。国际笔会第七十三届年会,并不因为这一抨击而选择在非洲的塞内加尔召开,但是这一抨击也成为国际笔会从欧洲中心主义向全球化转型的其中一个部分。梅兰殿总统大酒店的开幕式上,国际笔会主席格鲁沙在发言中引用了一段在香港会议遭到抨击的内容,以表示国际笔会国际化的决心。

今年是国际笔会的非洲文学年,明年是拉美文学年,所以明年第七十四届年会将在哥伦比亚举行,后年则是和中文作家关系密切的亚洲年。国际笔会国际化和全球化的道路,轨迹明确,将在全世界兜一个大圈。因此也可以说,这一规迹的第一步是在香港,第二步就是这撕裂之地达喀尔。国际笔会在香港没有见到任何官员,在塞内加尔却遇到了十分热心、对国际笔会事业极感兴趣的总统、部长和将军们。

从这个意义上讲,猫的会议由老虎来主持,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观察》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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