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坛]天伤星行者武松 陶希圣

 

□ 现代学林点将录·正榜头领之十四

陶希圣(1899-1988),原名汇曾;湖北黄冈人。

近半世纪以来,唯物史观已成史学马家店的专利;但在民国时期,尤其三四十年代以前,唯物史观实为国、共两党共享的意识形态。以唯物史观治史,当时亦可分作左、右两系,各以郭沫若、陶希圣为巨擘,尤以陶氏开拓在先。

陶氏早年就读北京大学法律门(系),其知识背景为西方社会科学,而以法学为重心;大学时精读英人梅因的《古代法》,以后更将奥本海默的《国家论》视作“表现我自己的社会史观的方法论”。除唯物史观以外,其历史思辨实得力于此。自1928年始,陶氏在《新生命》月刊连续发表评论,次年结集为《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一时洛阳纸贵,成为“中国社会史论战”的先声。

按:1927年国民党清共之后,大革命烟消云散,左翼知识分子自政治前线退居文化幕后,遂将现实中的革命路线之争带入知识领域,引发关于中国当前社会及古代社会史性质的大论战。论战大略可分三派:一为国民党左派(改组派),认为中国封建制度早已终结,但封建势力却长期存在;一为中共干部派,指中国为封建或半封建社会;一为托派(中共异端),相信中国社会性质已属资本主义。三派无不以唯物史观为前提,力图将中国历史嵌入马克思的理论魔方之中,而皆不免于方枘圆凿。陶氏即改组派的旗手,在论战前后实管领一时风骚。

不过,陶氏作为亲国民党的学术新贵,其《史的分析》对旧中国社会、旧知识阶层(士大夫)的批判,虽有己见,而终不免于党见,尚未能稳入著述之林。这一时期,陶氏拼命著书,有《中国封建社会史》、《法律学之基础知识》、《革命论之基础知识》、《中国社会现象拾零》、《中国社会与中国革命》、《西汉经济史》、《中国政治思想史》等,多属大题小做,自不免粗疏之讥;《辩士与游侠》析论东周时代士(文)与侠(武)的兴起,《婚姻与家族》鸟瞰宗法与大家族的制度轮廓,虽戋戋小册,而皆具特识,反倒不可轻易错过。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唯物史观蔚为新潮,居于主流的实证主义,一时亦有明日黄花之感。作为实证主义的代言人,胡适曾以陶氏为例,对唯物史观作出局部反击,批评他们“用一个抽象名词来替代许多具体的历史事实”。胡适所言,虽甚中其病,然而在此以前,陶氏实已自悔冒失,承认唯物史观有“为公式而牺牲材料”的毛病,提出要从史实入手,“多找具体的现象,少谈抽象的名词”。此后,其宗旨渐由理论先行,转向史料本位;由立足当下政治,转向寻求历史真相。他一方面在北大设立经济史研究室,以整理唐代以后的经济史料为志业;同时创办《食货》半月刊,祭出中国经济社会史的旗号。

《食货》汇集新老经济史学人于一炉,在当时声势甚盛,与顾颉刚主编的《禹贡》平分秋色。陶氏也跟顾颉刚一般,发掘青年才俊甚多,又喜欢通过合作著书的方式提拔学生,如与鞠清远合著《唐代经济史》,与沈巨尘(任远)合著《秦汉政治制度》、《明清政治制度》,与武仙卿合著《南北朝经济史》,中国史学界自此遂增“食货学派”之目。此外,非嫡系的杨联陞、全汉升,亦深受其启发。中国社会史研讨风气的展开,可谓陶氏在史学上的最大贡献,也是唯物史观对中国史研究所产生的最积极影响。

陶氏平生未成一部系统谨严的专著,但他能开宗立派,割据一方,虽不足以逐鹿中原,亦自成偏霸之局。

抗战爆发后,陶氏弃学从政,但对抗战持悲观态度,与胡适、周佛海、高宗武等同为所谓“低调俱乐部”成员。当时对日政策,或战或和,前途晦暗不明,实皆为政治赌博;陶氏力持主和不等于投降之见,故追随汪精卫,参与对日的“和平运动”。直到1940年汪日密约签订,眼见日方无信,汪派被迫退让,已超出主权国家的政治底线,陶氏遂回头是岸,与高宗武一起反出曹营,是为现代史上的“高陶事件”。

此后,他任蒋介石幕僚,蒋氏《中国之命运》、《苏俄在中国》,皆出其手笔。《中国之命运》的主旨,在于鼓吹旧道德,拒绝新思潮,既反对共产主义,亦批判自由主义,意图拟定抗战后的建国方略。然而一卷空文,终为赤潮淹没,中国到底走向另一种命运矣。

四子陶晋生,治宋辽金史,台湾中研院院士;1971年助陶氏将《食货》复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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