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着谁,困着谁?

 

西班牙导演阿尔莫多瓦的《捆着我,困着我》注定要成为一场挥霍荷尔蒙的情欲游戏--这一点,你只消在头一场戏,瞥一眼男主角班德拉斯健硕的身段和无辜的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电影里的色情片女演员,被班帅哥轻松偷袭,用绳子和胶布固定在床上。但那环境是明艳宜人的,女人抬起头,可以看到天花板上描绘的星星。看星星看闷了,男人会回来,用他那神经质的含情脉脉,一点一滴渗进女人心里的褶皱。铺满卧室墙壁的镜子,暗示干柴烈火只是时间问题。野火燃尽,男人要出门,女人自己在嘴上贴好胶布,伸出手套进绳索里……

在阿尔莫多瓦十二岁那年,英国作家约翰·福尔斯(John Fowles)发表了处女作小说《收藏家》(The Collector,1963)。无论阿尔莫多瓦有没有看过这部销量过百万的热门小说,《捆着我,困着我》和《收藏家》在情节表征上--尤其是开头--确实找得到相似之处:男主角都是出身贫寒、思想偏激的孤儿,都用暴力手段将女主角囚于斗室。不过,《收藏家》里关押美术学校女生米兰达的地方是连一线阳光也看不到的地下室,而且米兰达要面对的绑架者克莱格,几乎毫无个性特征。他没有鲜明的表情,没有强烈的好恶,没有清晰的需求……甚至,当米兰达孤注一掷、试图委以处子之身来换取自由时,突然发现,他连性能力都没有。

作者在剥夺了克莱格性能力的同时,也几乎停止了对其性心理的深层探索。这是一个省事的办法,克莱格变态得彻底,当然就有理由极端得彻底。在这本区区二十万字的小说里,作者的野心不小,想顾及的层面也不少。克莱格是战后一夜暴富(他是靠中彩票)而精神贫瘠的所谓“新人”的代表,而米兰达则是素来家境优裕、后天品位与原初生命力兼备的完美形象。阶级鸿沟一直是挂在克莱格嘴上的口头禅,因而,这场密室中上演的羁押/突围战,阶级斗争的意味也远比两性对峙的意味浓厚。

即便如此,正面交锋戏仍然一场比一场好看。米兰达在精神上绝对可以藐视对手,物质上却不得不仰赖对方的支持。甚至,孤独一旦到了极致,她也开始盼着见到他,毕竟后者是她目之所及的惟一同类。这种彼此排斥又互为依存的关系,有点像“星期五”之于鲁滨孙,土人凯列班之于落难公主米兰达(莎剧《暴风雨》,福尔斯为《收藏家》的女主角取了相同的名字,正是来源于此),但远比前二者更为冰冷,更趋绝望。克莱格起初是拿“爱情”来欺骗自己的,随着许诺释放米兰达的期限一天天逼近,他开始不无麻木地意识到:“我永远也不会放了她。”而米兰达的最后一张底牌是自己的身体,却没有想到翻开了还是看不到克敌制胜的希望。她在日记里说:“这就好像是,我想在黑暗中划一根火柴,让我们俩暖和暖和,可是结果呢,只是用那火光照见了他的真面目。”

真面目是,克莱格没有班德拉斯温热的躯体,他所寻觅的,也并非来自另一尊躯体的温热。从小到大,他惟一的爱好是收藏蝴蝶标本--那些以最美丽的姿势永恒凝固、却也因此失却了生命的东西。在这个个案里,本该处于强势地位的收藏者其实从任何角度看都更像是个弱者,弱到惧怕从美丽事物内部喷薄而出的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正是当初让他对猎物魂牵梦萦的理由。读者一旦意识到这样的“收藏悖论”,米兰达在小说前半部的激愤论调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收藏家是所有人里最坏的家伙。他们是对生活的反动,对艺术的反动,对一切的反动……”

小说结尾,米兰达在囚禁中患病,因缺乏救助而夭亡,在层层套叠的幽闭空间(郊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屋,屋里的地下室,收藏蝴蝶标本的盒子……)里,做了又一具美丽的标本。而克莱格几乎在迈出密室的那一刻,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下一个M(玛丽安)身上。“这一次不是什么爱情了,只是一种兴趣,一番比较而已。”这句表白,标志着克莱格已经完成了向“职业收藏家”的身份转换。以绳索捆住猎物的同时,克莱格也把自己永远地困入了深不见底的囚牢。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