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银波:悲悯的良知——记独立纪录片制作人胡杰

我与独立纪录片制作人胡杰神交已久,近日因撰文纪念惨死于文革的王佩英,终与拍摄王佩英影片的胡杰取得联系,彼此相谈甚欢。此胡杰,即是《寻找林昭的灵魂》、《我虽死去》等片的制作人,2008年香港“华语纪录片奖”最佳长片奖获得者。意外的是,胡杰竟也与我神交已久,他说:“银波,我非常惊讶于你的年轻、思想的深刻、意识的清晰与创作的才华。”胡杰的人际关系极其广泛,非但与艾晓明是最佳拍档,与章诒和、谭作人、姚立法、王克勤、浦志强、丁东、傅国涌、邵建、翟明磊、卢雪松等一大批敢言者,也皆是朋友。

胡杰的作品,震撼了千万人的心灵,尤其是《寻找林昭的灵魂》,其是“纪录片里程碑”。胡杰的勇气与务实,备受民间推崇,被视为良知代表人之一。2008年四川地震初期,成都读书会发起人周钰樵就倡议:“官方已经到灾区来拍电影,接着肯定是全国巡回讲演,搞洗脑那一套。我们一定要让胡杰、艾晓明赶紧过来,做最真实的公民影像,抢救历史。”周钰樵称艾晓明为“中国四大女杰”之一(另三位是肖雪慧、崔卫平、何清涟),说胡杰“为历史真相和维权运动做了许多人想做而没做成的事”。

52岁的山东人胡杰,曾任空军上尉、新华社江苏分社影视编辑。他当了15年的兵,后来又拍摄了15年的纪录片。他的民间纪录片,以追求真实和独立为目的,大致分为:时事题材,分为非干预性与干预性;历史题材,主要做口述实录,它的所有细节都有事实证据,不是改编演绎性的电影。在胡杰摄影机后面的那双眼睛里,没有权力意志,只有心心相通的悲悯。胡杰有个习惯,说服受访人,使其信任采访,如果对方不愿意表达,就不打开镜头。这种高度尊重他人的意识,是大多影视行业者不具备的。

抢救良心的人

主流媒体视农民、民工为边缘群体,但胡杰认为,这些人其实才是大多数人。在胡杰的镜头里,这些卑微者是有尊严的,胡杰把他们当成与自己一样的人来看待。他拍摄的内容,从孤独的民间画家,到矿工、被拐卖者、媒婆,一直到文革惨死者及当代维权者等。这15年的拍摄之路,他从关注弱势群体开始,直到碰到文革敏感题材,遂与大批民间人士接轨,把镜头瞄准当下。尤其是2004年开始与艾晓明合作后,湖南黄静案、广东太石村事件、湖北姚立法独立选举等,都被胡杰拍摄成纪录片。灾难深重的中国,是一个“没有最震撼,只有更震撼”的国家,他的作品纵然震撼,但每拍完一部作品,他就很快投入社会新近发生的事件。

胡杰镜头下的故事及人物,多在官方竭力回避、掩盖乃至忌惮的范畴之内,因此他的纪录片,多不允许在国内公开放映,只在地下流传,或在境外播放。比如《寻找林昭的灵魂》,胡杰曾说:“这个片子在拍摄之初,我就没有想过要发表。”他的作品讲述的多是不幸的故事,是被时代扼杀的牺牲品,他们死的死、抓的抓,但胡杰、艾晓明用镜头勇敢地给这些“伟大的受害者”平反,把真相揭示出来,否定蛮横的权力。譬如《公民调查》里的谭作人,主人公纵然被冠以罪名关进监狱,但胡杰的镜头中谭作人却是第一流的好人。林昭用鲜血写下“历史将宣告我无罪”,胡杰提供的真实的镜头就是这种历史证据。

胡杰曾寄给我一张照片,照片是浦志强拍摄的。照片中有两个女人,她们笑着,她们是谭作人的妻子和与谭作人一起搞公民调查的朋友。当时恰是谭作人被宣判当天。她们笑得很自信,很勇敢。胡杰说:“我想,在狱中的谭作人看了这张照片以后,一定会为妻子和朋友骄傲。”胡杰以这种方式,消除了我在维权中的忧郁与恐惧。由此件小事可看出,胡杰是一个内心非常强大和光明的人,如若不然,他不可能坚持独立拍摄15年。我认为,胡杰看到了大量的苦难和罪恶,这激励着他为历史作证、唤醒民众的决心。他不是振臂高呼,而是静水流深,从心灵深处把丧失的良心抢救回来。

坚持独立的代价

胡杰的合作者艾晓明,为拍摄独立纪录片被限制出境,被限制在大学讲课,是国保重点监控对象。相对来看,胡杰似乎轻松一些,直到最近一些年,警方才开始找他“喝茶”。但是胡杰遭到了来自另一方面的压力和威胁。在1995年拍摄《远山》时,因拍摄不幸的矿工,胡杰遭到矿主的嫉恨,受到死亡的恐吓,一次“子弹从耳边飞过”。但是,这没有使他退缩,而是扛着他的摄像机,为揭示真实继续前行。

为避免当局寻衅打压,不给他们借口以禁止他独立拍摄,胡杰不接受国外媒体采访,不接受国外基金,制作好的片子也常常压放很长时间。胡杰的这些做法是迫不得已,为了做成事情,他不能选择主动对抗。他并非“愤青”,他所有的作品,都不是为单纯揭示黑暗、证明苦难,更是要在其中表现不屈不挠的人文精神;因此他的作品不仅使我们看到黑暗和苦难,也从中得到奋争的激励和鼓舞。

某些外国人对于中国独立纪录片有一种期盼,希望作品能把矛盾冲突展示得更直接更激烈,说白了就是硬斗硬的愤怒宣泄和誓死反抗。胡杰没有迎合这种要求,因为这不是他的初衷,他不愿意制造恨,而要树立爱。胡杰说:“我希望我的观众,是真正关心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人,是真的对此有所思考的人。”他想到过作为独立制片人的危险,但不以为然,他说:“把你的东西收了,把你关几年,最多就是这样。”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希望政府能够大度起来,保障言论自由,开放独立纪录片,“我更希望是用法律和制度来做保证”。

拍摄纪录片,成本不菲。相对于政治风险,对他更致命的是来自经济的压力。为了凑足拍摄的费用,他不得不为他人拍摄婚丧之事来赚钱。他竭力节省,有时买了长途车票后,身上只剩几块钱。他住过一天两元钱的旅馆。人们很难想象,他的声明、成就与他实际的生存境遇反差甚大。当然,倘若他愿意放弃某些底线,他绝对能挣到更多的钱,他有这个能力。这一点,他与黄琦、谭作人非常相似,实干而不慕名利。

公民影像的启发

胡杰的纪录片有了影响之后,不断有人为胡杰捐款。胡杰说:“确实有很多感人的捐款故事。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一次在林昭墓地的灵岩山下,一群素不相识的网络朋友纷纷解囊,我瞬间得到5000多元。有一位老人,上千里跑到我家,含着泪把7000元钱塞到我的手中。还有一位甘肃的老妈妈,在一个风疾的街头等到了我,把卷得紧紧的一小卷钱死活塞给我,那是200块钱。我知道她家并不宽裕,而且她年轻就守寡,辛辛苦苦拉扯几个孩子长大。感人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我受到的眷顾太多了,这本身就可以构成一部纪录片。”

胡杰的拍摄,与体制内的记者、导演有很大区别。他是个普通公民,只有一张身份证,没有官方的各种批文、文件,也没有“公款”和“特待”,采访谁全凭自己的诚意说服对方。好在民间亟待表达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都希望胡杰能去拍摄他们,有遭受政治迫害者,有反腐败者,有饱受屈辱的上访者,有走投无路的下岗者……。凭着胡杰的公义之心,他们与胡杰建立了信任关系。

类似胡杰这样的纪录片制作人,中国还有一些,几十人吧,如艾未未、老虎庙等。独立纪录片的拍摄,由于人力物力的局限,多是微观叙事。一个房间,一个人讲一些事,以一些实物辅证,再做后期剪辑、编辑。2003年,柬埔寨导演潘礼德(Rithy Panh)拍摄了纪录片《S21:红色高棉杀人机器》,该片极为悲凉、沉重,也是采用这种微观叙事的手法。其不同于宏观政论片,而是着眼于当事人、知情者的零碎叙述,将之编排对照,呈现真实。

胡杰的历程给许多人带来了启发,越来越多的作者加入了公民影像的行列,突破禁区,进入人们真实的生活,反映社会现实。如受工伤的农民工怎么获赔、罢工的工人怎么罢工、患上艾滋病之后怎么办、一个村的选举怎么被操纵、警察怎么抓小姐、异见者怎么聚会、网友被捕了怎么声援等等。这些当前发生的真实的故事,以视频发布,并在网上流传,虽然它们会遭到封闭、删除,但是作者读者可以再发布,再流传。可以预见,公民影像将愈加流行,成为异于官方的时代见证。那时,我们不要忘记,胡杰是先行者、带头人。

两笔会谴责警方逮捕并谋求从快起诉刘贤斌

                                       

 

(纽约/北京2010730日)作家及长期活动家刘贤斌的案件于721日正式移交到遂宁市人民检察院,使人担忧他可能因写作而面临以 “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 至少再次监禁十年。这一行动是美国笔会和独立中文笔会称之为“利用国家安全法使其公民噤声的沮丧模式” 的最近一例。

 

41岁的刘贤斌是四川省遂宁自由撰稿人, 6月28在遭到拘传和抄家后被拘留。遂宁市公安局的14名警察没收了他几个电脑硬盘、U盘、银行卡及他在海外网站发表文章的稿费通知单。 7月5,刘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 被正式逮捕。721,他的案件随《起诉建议书》移送检察院。他正被关押在遂宁市看守所。

 

刘贤斌于1992年因参与“八九民运” 首次以“反革命宣传和煽动罪”被监禁,后来又因写作及参与被取缔的中国民主党以 “颠覆国家政权罪”被判刑13年。他于2008116日被提前释放,但仍面临3年剥夺政治权利。正是在这期限内,刘贤斌积极在海外的电子刊物上发表文章。

 

美国笔会自由写作和国际项目主任拉里·赛姆斯说:“再一次,中国似乎执意起诉只是在网上发表自己观点的公民之一。刘受到以往判决剥夺其政治权利而约束,本来就被侵犯了言论自由权,似乎再次面临牢狱。我们强烈抗议对他的逮捕,并敦促中国政府放弃起诉,恢复他的一切政治权利。”

 

“刘贤斌案是中国主办奥运以来的自由写作发行状况持续恶化的进一步证据。”独立中文笔会执行秘书兼狱中作家委员会协调人张裕说: “现在担心的是,像中国有关当局积极奉行从快从重的‘严打’政策这样,刘晓波博士因“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同样罪名判11年徒刑的记录可能很快就会被打破。我们呼吁国际社会促使中国当局立即释放刘贤斌、刘晓波及其他狱中作家。”

 

美国笔会和独立中文笔会属于国际笔会在全世界的145个分会之列。国际笔会致力推进世界各地作家间的友谊和理性合作,为言论自由奋斗,代表世界文学的良知。更多信息请参阅:www.pen.orgwww.chinesepen.org

 

联系人:

美国笔会拉里·赛姆斯(Larry Siems),+1-212-334-1660 ext. 111 [email protected]

独立中文笔会张裕,+46-8-50022792[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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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IMMEDIATE RELEASE

For more information contact:

Larry Siems, PEN American Center, (212) 334-1660, ext. 105, [email protected]

Yu Zhang, 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er, +46-8-50022792, [email protected]

Writers in U.S. and China Denounce Formal Arrest of Liu Xianbin

Police Wrap up Investigation, Case Moves Quickly to Prosecution

New York City, Beijing, July 30, 2010Writer and longtime activist Liu Xianbins case was formally transferred to the Suining Municipal People’s Procuratorate on July 21, 2010, invoking fears that he could face at least another decade in prison for inciting subversion of state power for his writings. The move is the latest in what PEN American Center and the 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er (ICPC) note is a dispiriting pattern of utilizing nation security laws to silence its citizens.

 

Liu Xianbin, a 41-year-old freelance writer based in Suining, Sichuan Province, was detained on June 28, 2010, after police interrogated him and searched his home. Fourteen police officers from the Suining City Public Security Bureau confiscated hard drives, USB devices, his bank card, and six notices from his editors regarding remuneration for several articles he published on overseas web sites. On July 5, Liu was formally arrested and charged with inciting subversion of state power, and his case was handed over to the Procuratorate with a recommendation for prosecution. He is being held at the Detention Center of Suining City.

 

Liu was first imprisoned in 1992 on charges of counterrevolutionary propaganda and incitement for his involvement in the 1989 pro-democracy movement, and was later sentenced to 13 years in prison for subversion of state power for hs writing and his participation in the banned Chinese Democracy Party. He was released early, on November 6, 2008, but still faced three years deprivation of political rights. It was during this period that Liu was active in publishing articles on overseas electronic journals.

 

Once again, China seems bent on prosecuting one of its citizens simply for expressing his views in online publications, said Larry Siems, director of the Freedom to Write and International programs at PEN American Center. Liu, who was already constrained by the previous judgment stripping of him of his political rights in violation of his right to freedom of expression, appears headed toward jail once again. We strongly protest his arrest and urge the government to abandon this prosecution and restore him his full political rights.

 

Liu Xianbins case is further evidence of the continuing deterioration of the climate for the freedom to write and publish in China since Beijing hosted the Olympic Games, said Yu Zhang, ICPCs executive secretary and Writers in Prison Committee coordinator. There are now fears that the record 11-year sentence Dr. Liu Xiaobo received for the same offense of inciting subversion of state power may soon be broken as Chinese authorities pursue an aggressive Strike-hard policy that includes faster trials and more severe sentences. We call on the world community to press Chinese authorities to release Liu Xianbin, Liu Xiaobo, and all other imprisoned writers immediately.

 

PEN American Center and the 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er are among the 145 worldwide centers of International PEN, an organization that works to promote friendship and intellectual cooperation among writers everywhere, to fight for freedom of expression, and represent the conscience of world literature. For more information on PENs work, please visit www.pen.org and www.chinesepen.org

廖亦武:信仰玩家刁不二

采访缘起

2010年4月13日下午,我在大理古城玉洱公园闲逛,竟巧遇好几年不见的故交刁不二,不禁愕然。

彼此拱手落座,继而交流个人近况。原来尖嘴猴腮的刁不二,信仰之途竟如此跌宕起伏。唏嘘之余,我记起刁不二的父母均为大学教授,他自小在文化圈儿浸染,九十年代中期读完大学,按部就班,进入成都某报社做编辑;旋即新婚燕尔,志得意满,竟将一法轮功练习照和普通气功练习照搞混,堂而皇之刊登在文娱版左下角,造成恶劣社会影响,当然被勒令停职检查。

我是他在人生低潮时结识的“反动酒友”。半夜三更的夏夜,他时常扯着破锣嗓门,在七楼下喊我上街吃喝,惹得邻居们频频惊呼“闹鬼”。

可某天大早,他老婆却突然抵楼下喊我,告之刁不二离家出走,问是否知其下落。我睡眼惺松,语无伦次,因为还在梦游呢。不料多年之后,在波涛般闪耀的云南阳光下,刁不二也说:我还在梦游呢。这世间的匆匆过客,都在梦游呢。

梦游得太深也太乱了,所以他经常离开宗教,却又离不开宗教。

正文

老威:你的信仰还没定?

刁不二:定了,基督教。

老威:基督教之前呢?

刁不二:藏传佛教。

老威:藏传之前呢?

刁不二:汉传,净土宗。

老威:净土宗之前呢?

刁不二:道教。

老威:再前呢?

刁不二:巴哈依教。

老威:再前呢?

刁不二:刻苦攻读《古兰经》,差点就信了。

老威:再前呢?

刁不二:还是基督教。

老威:再前呢?

刁不二:与大理白族厮混,逢寺烧香,见神磕头。你也晓得,苍山洱海间,几百里大理坝子,几百座乡村本主庙,供奉着成百上千尊神。宗教、历史、神话、民间传说,上天入地,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就如召开偶像大会,跟西方人的议会民主差不多。那段时间,可把我累坏了,你想啊,随便一座十几平米的小庙,香客多几个,连身子都转不开,可神龛上却立满四海龙王、五道门神、老子孔子、观音菩萨。我遇到的神最多的庙,有50来尊,神龛正面挤不下,就两边拐弯,人一进去,就叫神给包围了。

老威:哪儿来这么多神?

刁不二:那是个偏僻渔村,年年流行《西游记》,家家将神仙名字倒背如流,孙悟空、猪八戒、唐僧、沙僧、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赤脚大仙、二十八星宿……太多了太多了,连写《西游记》的吴承恩也得道成仙了……

老威:不算多哟,成都郊县的某某罗汉堂内,五百罗汉一个不落。

刁不二:一神一柱香一磕头,拜完得两小时。

老威:就不能众神一柱香一磕头?

刁不二:对神的礼数岂能简化?我一律是一神三炷香三磕头。

老威:天旋地转不?

刁不二:臭汗如雨而已。就当进健身房了。

老威:你的人生真充实。

刁不二:的确忙不过来。

老威:你都累得皮包骨了。

刁不二:四川大地震那年我更瘦,木乃伊似的。有次我徒步去下关,青天白日,却被刹那间杀到的一股旋风硬生生从地皮铲起来,乱飘十多米。跌落尘埃,尾椎骨嘣的一下,差点断掉。痛定思痛,觉得磕头再多,总有照顾不周,这肯定是某尊被怠慢的神在敲打我。因此为了众神平等,也为了自己不操劳出病来,我就不再拜白族的本主庙。

老威:一念之差就改换门庭?

刁不二:足够了。

老威:足够轻率了。

刁不二:轻率正是整个时代的特征嘛。信教犹如结婚,最开始,谁都希望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可到头来,离婚率一日比一日水涨船高。普通的七零、八零后家庭,能维持两三年就不错。

老威:我见过十几天就解体的家庭。

刁不二:我还见过刚结婚就离婚,跟演戏似的。所以现在流行试婚,也暗中流行试教。

老威:你这比喻不恰当。试婚就是同居,而试教与谁同居呢?


不二:与神同居。假如内心一直感动下去,一直都有信心,就至死不渝。

老威:神不会与人同居,更不会与人上床。

刁不二:所以信仰是越来越难。

老威:我觉得你的信仰倒越来越容易。

刁不二:我是双子座,B型血,感性,摇摆,如江湖上的水葫芦,连根带叶随波逐流。我渴望信靠,又害怕羁绊。女人还可以寻个男人扎根,而男人是社会动物,只得借助神力扎根。

老威:伊斯兰原教旨的神力最大,比如阿富汗的塔利班,居然炮轰两千多年历史的巴米扬大佛。

刁不二:没机会亲眼见识。但大理古城及周边的清真寺,我瞻仰遍了。有段日子,我每天爬苍山,扎进回族公墓,朗读《古兰经》,直至浑身起鸡皮疙瘩。穆罕默德说:你们要紧握真主的绳索,不准分裂……

老威:你这种软骨头……

刁不二:我脱胎换骨了。像真正的穆斯林,一脸严肃,早中晚沐浴,早中晚顶礼和诵经。我还隔三岔五创作礼拜日记,将其中的精彩片段,在朋友聚会当中背诵。

老威:也让我洗耳恭听一回。

刁不二:一个年轻阿訇在唱经,音调高亢,召唤着信徒们从四面八方赶向清真寺,持续不断的闪电,时不时刺穿烟雨笼罩的灰暗古城……十多分钟后,礼拜开始,一个年老阿訇坐上正席,唱经依旧,音调却沙哑。白衣白帽的穆斯林们一次次倒伏,齐唤安娜,激起嗡嗡回响。我喉管发干,仿佛看见一队队穆斯林背井离乡,在茫茫瀚海爬行,奄奄一息,却依然对着西天祈水。那年老而沙哑的嗓门反复哀告着:“真主,请给我们水吧。洗礼我们吧。解我们暂时的和永生的渴吧。”

老威:挺不错啊。

刁不二:岂止不错,我自己都潸然泪下了。

老威:那就找个回族姑娘成家,彻底融入吧。

刁不二:可是有一天,我在清真馆请客,点了不少菜,那回族店家也笑逐颜开。酒过数巡,我无意中瞅见墙角桌子摆放着一本《绘图古兰经》,就拿起来翻看,本想顺势向几个朋友细细解读,打消他们对本•拉登一伙的敌意,拉登的本地版却扑过来,从我手中一把夺过《古兰经》,嗷嗷大叫“不准碰”!而他老婆竟然也闻风而动,挺着把铁铲出堂,准备大打出手。这叫做生意?我顿时傻掉了。

老威:你喝酒了?正宗的清真馆不卖酒,他们口中不言,心里却鄙视酒徒。

刁不二:我懂。所以几回端起酒杯,都没敢喝。可他、他、他犯得着?罢罢,惹不起躲得起,永别了伊斯兰,永别了沙漠、圣战和骆驼。

老威:也太脆弱。

刁不二:也太受伤。就像你已敞开胸怀,匍伏在地,脸却被野驴蹶一蹄子。为了疗伤,也为了让这儿的朋友们尽快淡忘,我去巍宝山隐居。

老威:道教圣地?

刁不二:比四川的青城山更有派头,也更有仙气,不少险峻之处,鸟兽汹涌,却人迹罕至。我入住的长春洞,位置正好是巍宝山的肚脐眼儿,来自五脏六腑的地气,缓缓溢出;牵着这无形的地气尾巴,喝酒、读经、入眠、早起、打坐、吐纳、闻鸡起舞,丢弃世间所有的不快,感受“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老威:还有“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盈若冲……”

刁不二:长春洞的太极人生,真与《道德经》丝丝入扣啊。

老威:那位逍遥道长,我认识,心地极淳厚。

刁不二:所以我拜他为师。

老威:人家可不随便收徒。

刁不二:心诚则灵嘛。我要的就是这种大自在。

老威:我也在巍宝山住过,我晓得那上面道观好几十,门派挺复杂。

刁不二:对对,也如武侠小说里写的,正邪不同道。逍遥道长是正一派,与长春子邱处玑一脉相承,注重修为;其它还有八仙之一的吕洞宾开创的吕祖派;而山南面的天师派,却奉张天师为祖师爷,在江湖上辗转多年,吸收了不少走街串巷的东西,啥子炼丹、画符、跳大神、放鬼捉鬼等等。

老威:还有整蛊。

刁不二:对对。那种头发披下来遮住半边脸的阴阳师傅,就专门弄些腐肉白骨,喂养些蛾子、蛤蟆、长脚蚊、蜘蛛,遇着你不对劲儿,就整你的蛊。那类经他调教过的玩意儿,在阳气渐渐消退的黄昏,一拨接一拨地来。

老威:来干啥?

刁不二:来吸人精气,使人中蛊。

老威:中蛊有啥症状?

刁不二:昏昏欲睡,许多天萎靡不振,有时还发低烧。如果不及时解蛊,性命难保。

老威:咋个解蛊?

刁不二:在你周围,方圆百米之内,除掉那些蛊物。

老威:蛾子、蛤蟆、长脚蚊、蜘蛛?

刁不二:还有蝙蝠、蜈蚣、四脚蛇、百节虫等等,几十种吧。

老威:咋区别蛊与非蛊呢?

刁不二:蛊物都特别夸张。拳头大的蛾子;汤碗大的蛤蟆;那长脚蚊像一根中指,而那蜈蚣,足足一尺半。见着立即拍死烧掉,灰也不留,这边你的蛊解了,那边阴阳师傅也就泄气了。

老威:难怪巍宝山上的蚊子和蜘蛛都特肥大,原先我还以为是生态环境好。

刁不二:正邪各派在大自然中过招,估计从春秋时代,或更早时代就开始了。难怪老子要倒骑着青牛,出函谷关归隐。

老威:可你已经归隐了。

刁不二:我浑身长霉,放屁都带一股青苔味儿。

老威:最高处的天姥阁去过没?那儿的两道婆,据说数十年没下山。

刁不二:有村民送东西,不用下山。四周全是悬崖,她们低头抬头,有十来尊神仙相伴,眼不花气不喘心不寂寞,穿针也没问题。我与她们混熟了,曾产生搬上去的瞬间冲动,却不料那百岁婆婆问我:毛主席羽化没?我说毛主席不信道。她说:咋不信道?他是个不长胡须的妖道。我顿时又傻了。“山中一日世间百年”虽不错,可跟她们真的没法交流。

老威:你的心不定。

刁不二:所以要出山,我才三十几,人生的路还远。

老威:告别道教了?我曾在大理古城,见着逍遥道长的两个弟子,一改行学魔术,一改行开客栈。

刁不二:这不叫改行,这叫道心在各行各业。苍山公墓附近,我还偶遇一结庐而隐的师兄,武当山来的,通读过数家典籍,儒道释都颇有心得,太极拳也打得出神入化。我们相见恨晚,神侃三昼夜,合伙云游的兴致随之高涨。为了积攒路费,我们成天在洋人街和人民路闲荡,搭泡酒吧的老外,借机招收“武当山正宗太极拳”学员。

老威:这算国际时尚哦。

刁不二:所以才个把星期,我们就招了几十位,清一色老外。我们的教室在草坡上,分时间段,一钟头二十块钱。真可谓天高云淡,闲云野鹤。练得差不多,就继续爬坡,去他的茅庐喝茶、弄饭,当然,老外要搭伙,还得另缴钱。几个月过去,钱攒了几万。我正暗自兴奋,觉得见更大世面的时机成熟,却不料我的师兄却“犯错误”了。

老威:失手踢断老外的腿?

刁不二:失屌搞大老外的肚子。

老威:这叫啥子错误!

刁不二:高级错误啊。太极拳教着教着,就教上床了;多腾云驾雾几回,自然就下种。不过没关系,咱中国人种好,世界的任何角落都能生根发芽。

老威:那洋妞漂亮么?

刁不二:洋妞都一律金发碧眼,辩不出美丑,老外看中国妞也一样。关键是,一个道士,清净无为,云山雾罩,咋转眼就这么猴精?他既不搞赤道的黑人,也不搞冰天雪地的爱斯基摩人,偏偏一搞就搞瑞士人。瑞士有道观么?没有;有道士么?也没有;瑞士版的《道德经》也许有,可那小语种,几人能看懂。

老威:你的话我也似懂非懂。

刁不二:你脑子进水。当时我脑子也进水,人家早就盘算卖身移民了,我还蒙鼓里。瑞士既不热也不冷,社会福利属世界顶级,生孩子全是国家养,所以人家“洋婚”变“洋道士”后,再接再励,奋发图强,百发百中,三年就整出三个混血的“小洋道士”。如今一家大小五口,罩统一青布道袍,扎统一道士髻,八方云游,悠哉游哉。

老威:你眼红吧。

刁不二:有点。

老威:与其妒火中烧,还不如依样画瓢。通婚移民的中国人多了去。

刁不二:我有信仰,虽然多变,但每一段都是认真的。

老威:信仰和成家不矛盾。

刁不二:可利用信仰泡妞,进而移民,就有点无耻。

老威:那无耻在中国非常流行,还会继续流行,你不抓紧的话,过了最佳结婚年龄,想无耻都没机会。

刁不二:你太小看人。

老威:我的朋友王力雄预言,移民狂潮,也就是“黄祸”,眼见着要到来,这块土地上,长腿的都得跑。你不跑,早晚也得被长腿的席卷着跑。你想不无耻,你眷恋祖先埋骨的地方,你千方百计留下来,那么唯一下场就是饿死和渴死。因为每段河流、每寸国土、每粒粮食,都被污染了。废墟还能重建,可被共产专制深度污染过的自然与人心,没法重建。

刁不二:你这么危言耸听,在毛泽东时代,就该杀头。其实移民嘛,也是双向的,云南,特别是大理、丽江,甚至香格里拉,也住了不少老外。大约是受一百多年前西方传教士的影响。

老威:没入中国籍的吧?

刁不二:这就不清楚了。总之大理古城内,十来年没挪窝的老外都有,开店的,吸毒的,也有屁事不干,就靠救济金在这儿混的。我放弃道教后,也曾在洱海门附近,接触到巴哈依的小圈子。一听这是个相对随便的新教,出生于伊朗德黑兰的巴哈欧拉,是佛陀、耶稣、穆罕默德等等的隔世小弟,要调和各门各派,走向世界大同,却在一百多年前受到迫害,我顿时来了感觉。接着参加他们的家庭学习班。再接着,与来自德国的女教友关系密切。

老威:上床了?

刁不二:你也太直接。

老威:简单推理嘛,既然你深受道教师兄的刺激。

刁不二:算你阴暗。可我想上,却没上成。

老威:为啥?

刁不二:人家有传教士情结,或者就是步一百多年前西方传教士的后尘,把中国当作上帝的最终荣耀地,来无私奉献的。

老威:了不起。

刁不二:我们密室密谈。我刚掏心窝子,说:结婚吧;她就说:好,我们俩一道钻深山老林,一道播撒福音种子,最后,一道埋骨这儿。我说:是么,不回德国?她说:是。我顿时掉进冰窟窿。这心一寒,骚劲儿就没了,身子软沓沓。

老威:然后呢?

刁不二:没有然后。没脸见人。

老威:崇高与卑贱,床前立见。

刁不二:立见个屌。我们的成长环境不一样。

老威:那就别奢谈信仰了。

刁不二:我也可以逢场作戏呀,但精神的关口过不去,我还是相信最高的那个存在,天主也好,佛陀也罢,管它叫啥。

老威:管它叫啥?所以你随便信啥。

刁不二:我几下几上鸡足山,在华首门下静思默想。因为海内外盛传2012世界末日,人类要毁灭一次;接着弥勒佛时代降临,所剩无几的幸存者又将沦为旷野里浑身兽毛的孩子。

老威:我也在华首门下住过。片山、马贼、老熊,好几位贵州艺术家在那儿出过家。

刁不二:我也要出家。我泪流满面。我长跪不起,哀求放光寺的慈法大师剃度。大师说:你先作为居士呆一段,有缘就留,没缘就去。结果太辛苦了,凌晨5点前就得起,除了全天候杂役,就是全天候念经。

老威:又逃?

刁不二:由不得我不逃。居士过了关,才是小沙弥,接着苦修四年,才成比丘,允许下山走动。这不憋疯掉?幸好鸡足山开放,大乘小乘自由交往,汉地和尚与藏地喇嘛经常混淆,在同一庙内做法事。四海之内一家亲嘛,于是我跟随两个活佛,从鸡足山奔袭丽江,在藏传指云寺挂了20天的单。

老威:你不是正式和尚,挂啥单?

刁不二:藏族人随和,咱好歹剃了光头穿了袈裟,就滥竽充数。藏传佛教也不戒荤,不少活佛也泡酒吧,满城狂追“空行母”。如果两厢爱慕,干脆学六世达赖,也就是古今闻名的情歌活佛,还俗成家。

老威:这种末法时代的信仰方式,倒适合你。

刁不二:可人家有转世的达赖和噶玛巴,虽然流亡在印度,可只要吱一声,所有藏族都惟命是从。2008年3月14日,平常极其随和的藏族,一下子就和共产党翻脸。你让我与达赖集团划清界线?绝不;你让我在寺庙里挂五星红旗?绝不。于是就游行示威,就开枪流血,成百上千的喇嘛和尼姑惨死。我一汉族,成天与藏族喇嘛泡,人民内部矛盾立即升级为敌我矛盾。趁没被警察当汉奸或特务抓起来,连夜溜吧。

老威:一条变色龙。

刁不二:骂得对骂得对。我要在耶和华跟前好好忏悔。

老威:我记得你在几年前已经受过洗,随后又兜几大圈儿。

刁不二:我回归基督教了。从网络得知,许多特别优秀的知识分子都受洗归主,罪得赦免:远志明、张伯笠、余杰、王怡,最近还有八九学潮领袖柴玲。

老威:你又在跟风?

刁不二:我和余杰、王怡同岁。人家铁了心,我也铁了心。

老威:你曾信过那么多“邪神”,非得再洗一次,才能了断不光彩的过去。

刁不二:我倒是想,可基督教没有受两次洗的先例。

老威:换个地儿洗,没谁晓得。

刁不二:上帝无所不晓。去去,我不会受你这个魔鬼化身的诱惑。

姜维平:江泽民薄熙来敲诈勒索追记

 

照片说明:左一,姜维平,二,王德明,三,李洪才。 。

1998年7月,辽宁省鞍山市的玉雕大师李洪才设计,由其艺徒林玉森雕刻了一尊力作,名为“观音显圣”,它刚问世,就吸引了海内外众多收藏家的高度关注。我是1999年9月29日在鞍山市岫岩县亲眼看到它的。接受我的采访的是玉都王府宝玉总厂的厂长王德明,他既介绍了这尊力作的创作情况,又透露了江泽民,薄熙来两人互相勾结,企图敲诈勒索这件稀世珍宝的经过,令我震惊和愤恨。感谢一位好朋友冒着生命危险,保留了我的一本日记,如今它的失而复得使我恢复了蒙尘的记忆。

“观音显圣”是一件精品

王老板时年74岁高龄,身体孱弱多病,行动有所不变,但讲到他收藏的这尊力作时,则双手比比划划,妙语联珠,配合着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很有感染力。他说,一件艺术品的价值如何,主要首先看材质,“观音显圣”所用的玉料,为一块乳白色的菱形河磨玉,玉石间潜散微量红玉石元素。在玉石资源逐年减少的岫岩,这样的玉料已经不多见了!再看构图:作品由观音、玉龙和祥云三部分组成,高54厘米,宽45厘米,背景是广阔蓝色的天空,云雾缭绕,瑞气升腾,观音菩萨脚踏玉龙,右手持“净瓶”,左手抱“如意”,腾空驾云,仿佛自天外而来,身后祥云朵朵,佛光灿烂。我细心地看到了,观世音好像穿云掠雾,在行进当中,它裙带飘洒,体态优雅,神态慈祥,目视人间,心向众生,端庄安详,栩栩如生。王老板讲到兴奋处,从开锁的橱柜里取出了这件轻意绝不示人的宝物,接着说,你看观音吧,它身边有一只吉祥鸟,口衔一串佛珠,脚下的白龙在层层云朵中,昂首舞爪,摆尾飞腾,真是活灵活现啊。是啊,虽然我是外行,但作品构思巧妙,优美壮观,工艺精湛,玲珑剔透,匠心独运,是公认的,我禁不住赞叹几声!王老板一边兴冲冲地打开了作品背部装有的形同作品的白炽灯,立即接通电源,云蒸霞蔚,顿生异彩;一边感叹再三说,树大招风啊,不瞒你说,江泽民和薄熙来都看好了,想不花钱把它请走,没门!他还说,北京大学地质系宝石研究室主任王时麒教授观看后,赞其为“堪称绝品”。1998年7月,“观音显圣”参加了由世界文化艺术研究中心、美国海外艺术家协会等四个单位联合举办的庆祝香港回归一周年“世界华人艺术大奖赛”,获得了优秀作品奖。就是这样的绝品,当官的老爷们想利用权势,巧取豪夺,你说,观世音普薩能答应吗?!王老板的脸色铁青灰暗,混浊的眼珠里亮起了怒火,我禁不住笑了!

王老板和李大师

别看王德明才是一个民企小老板,但他和岫岩玉都的美名连在一起,就非同一般了!岫岩归辽宁鞍山管,鞍山有海城,那里出了不少在北京耀武扬威的中共高官,比如李铁映就是80年代初在海城起家的,辽宁省委书记闻世震,原沈阳市长,大贪官慕绥新等赫赫有名的人物,其原籍也在此处,故王老板和许多鞍山海城的大亨一样,在京城都有大把的朋友!

据报道,在全国“名牌矿业城市”命名活动中,辽宁省鞍山市岫岩满族自治县曾正式被中国矿业联合会命名为“中国玉都”称号。这个活动是由国土资源部中国矿业联合会举办的,共有国内10多个城市参与评选。经考古证实,岫岩玉早在1万多年前就开始被开采利用,距今5000年至8000年前的红山文化中岫岩玉就广为流传,距今2000年前的河北满城汉墓中就出土了大量岫岩玉制品。 多年来,岫岩以玉富民,琢玉兴县,玉业已成为岫岩重要的支柱产业。全县境内拥有玉雕加工厂点3000多家,从业人员10万多人,玉雕工艺品已发展到7大系列上千品种,产品远销世界100多个国家和地区。目前,全县已建立10多个玉雕专业村,八大玉雕专业市场,生产销售总量占全国同行业总量80%以上。而王德明就是其中的靠玉石生产经营先富起来的老板之一。

我1999年认识他时,他在岫岩最大的玉都市场里是大哥大。那里共有94家门市店,他独占了7家。除了他儿子王某经营的盛某宝石玉雕工艺品厂比较大之外,还有其他亲友搞的生意均相对小些,但不论如何,他们的温饱都没有问题。这一点在被称为满族贫困县的岫岩,已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或许正因为王德明出身于贫寒之家,虽然致富发财,也难改正直刚毅,嫉恶如仇的本性,故令我印象深刻。

他还给我介绍了玉雕大师李洪才,他和王老板一样纯朴善良,但对有关江泽民和薄熙来的恶行不置一词,这说明他深知祸从口出的危险。那年,他刚好58岁,身体虚胖,对人态度谦恭,言语迟缓,语调绵软,与温润朗透的岫玉相似。王老板与他合作多年,很了解他。他说,他17岁就进了岫岩玉器厂认师学徒。后来又到北京玉器厂深造,向玉雕高手刘鹤年、珊瑚花卉高手李仲三及以仕女人物玉雕见长的陈长海等大师学艺。北京归来,他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文革中,他遵照省里领导的指示,带领车间创新小组,用岫玉雕刻了毛主席的手写体诗词《满江红》与毛泽东的半浮雕头像,镶嵌装帧后送到了北京,毛泽东见了,满面笑容地收下了。据称,此后他的雕刻技艺日臻成熟。李大师并不认为这是巧取豪夺,反倒深感荣幸,但这种价值观,作为同时代人的王老板却不能接受。故当李大师讲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往事时,王德明一言不发,略显倦意。

我知道李洪才的很多头衔,他的作品曾获“辽宁省工艺美术老艺人代表大会十佳产品奖”,其被称为一号的玉雕作品“俏色蝈蝈笼”,震动一时,比如,它高不足30厘米,重不过500克。但蝈蝈笼的上千根竹条被镂空之后,他能从小小的笼眼里,伸进雕刀刻出两朵牵牛花和画出两个伏栖取食的蝈蝈。这极具功力,令人叹服。 他的另一个获得“辽宁省创新杯一等奖”的“七品芝麻官”的作品同样绝佳。王老板说,他创作的“官”头,用手一摇竟能摇上足足5分钟。其巧妙的机关在于,他的脖子伸进肚子里成为悬棰,又通过两个顶尖挤在衣领上。 他利用空气压力的原理雕刻成的“双心壶”,使壶心分为两半,都能旋转着通向壶嘴,一壶能倒出两种酒;壶盖密封,一边留一个小孔,手捂则酒藏,手松则酒出,同时还伴有蜂鸣声,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但出神入化,精美绝伦的惊世之作,还是震怒了江泽民的鞍山玉佛。

江泽民怒斥鞍山玉佛

说来话长,1960年7月,岫岩县玉石矿的矿工们在瓦沟东场子采矿场,意外地发现了重为260.76吨的玉石王。它玉体璀璨、晶莹、色彩斑斓,是难得的稀世珍宝。地方官上报国务院,周恩来指示说:国宝不可多得,一定要保护好。但江泽民当政后,统治失控,1992年鞍山市的地方官下令由政府出资,把玉石王运到了鞍山市。并邀请中国著名玉雕大师 李博生和姜文斌等专家创意,由岫岩玉器厂的高级工艺师李洪才、北京玉器厂高级工艺美术大师孙森具体实施设计,拟把玉石王雕琢成世界上最大的一尊玉佛,成为鞍山招商引资的力作,为此,他们斥巨资建造了一座气势宏伟的玉佛苑,玉石王的正面是一尊顶天坐莲的释迦牟尼大佛,背面是普度众生的大慈大悲的渡海观音, 结果真的给地方旅游业带来了经济效益,每天吸引了众多南来北往的中外游客。显然这是一件好事,但问题并不简单。

大佛建造过程历时多年,几经周折,当地有一个老红军姓杨,战争年代是个文武双全的女战士,她激愤地写信给江泽民说,鞍山的地方官搞封建迷信,不敬马列敬鬼神,江泽民看了报告,气炸了肺,怒斥鞍山地方官是败家子,要调查严办,但他不知道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僚,别看级别低,但口袋里有的是银子,早把李铁映等人喂得肥肥的,故李副总理亲自说情,鞍山地方官得以平安无事,他们私下商量了一个新办法,让处级干部陈某某当玉佛苑的总指挥,此人时年半百,与原鞍钢党委书记王鹤寿是好朋友,两人文革中是狱友,有生死之交,故底气十足。他立誓建成大佛,其承诺,如再出了问题,激怒了江泽民,不推不躲,全部责任一肩担,但他心里有数,对官场的腐败了如指掌,于是多次前往北京,通过李铁映等高官摆平了江泽民。贪婪成性的江泽民,只要张开了蛤蟆嘴,吞足了银子,就把党纪国法,马列主义忘得一干二净。为了遮人耳目,他暗示和操控其它中共高官去给落成伊始的玉佛苑捧场,他自己则稳坐京城装作不知情。地方官员们绞尽脑汁,大散银两,又是通过李铁映等人,把中南海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李鹏、朱镕基、姜春云等先后请到了辽宁鞍山,并带他们来到玉佛苑参观玉石大佛。

此前,鞍山专门请赵朴初给玉佛苑题了名字,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费孝通参观玉石大佛后,也欣然命笔题书了“中华国宝”。这等于说,它走进了合法化经营的第一步。赵朴初不言“寺”而叫“苑”,就是表明它不能开光,不设和尚,不烧香磕头,只作为文化旅游景点,故蒙混过关,殊不知只要江泽民没意见,谁愿扫地方大员的兴致?!据王老板和李大师透露,朱镕基看了大佛一言不发,脸色平和,李鹏看了玉佛苑连声赞叹,说:快给我和玉佛照个像吧!姜春云讲了一句话:玉石好,设计好,讲解得也好!这些等于肯定了地方官的举动,从此陈总指挥成了英雄。1997年11月,玉石大佛被评为世界吉尼斯之最,轰动了全世界。

其实,创作这尊大佛,并真正给鞍山带来效益的人是李洪才大师,王老板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那些当官的人懂个啥?重260.76吨重的玉石王,跨河越岭运抵钢都鞍山,不容易啊!将玉石王刻成大佛,并建成一座玉佛苑,工程在全国范围内招标。于是,打算对世界珍宝操刀弄笔的能工巧匠纷至沓来。经过几个回合的反复较量,当初李洪才主持设计的方案闯关夺标了。1994年4月9日,他带着50多名技工,扛着行李卷、拎着锅碗瓢盆,住进了简陋的工地。因为玉石大,品相绝,世上独此一块,故只许成功,不能失败,这事涉及50万岫岩人的脸面和荣誉,李洪才整夜不眠。 李大师说,还好,玉石王由重型吊车高高提起又放下,落到玉佛苑奠基处的底座上,稳稳当当,恰是最合理的放置。它被一层层的跳板围起来,外皮慢慢地被剥去了,露出黑、绿、白、褐等六种颜色的胴体,正面是黑色的,正好与黑脸的释迦牟尼坐像相符;背面是白色的,正好适合雕刻观音菩萨的立像。他们认为是天生的材料,立即奋力打造。

不想,8月6日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搭起的跳板中有一根过朽的横杆忽然“咔嚓”一声折断了,正在聚精会神工作的李洪才与4名技工,从6米多高处的地方摔向地面,那里布满了带刺的石渣,结果,4名技工全部受伤,有的断了11根肋骨、有的严重脑震荡、有的腰椎骨折。唯有身材矮胖,体重最沉的李大师只受了一点点皮肉擦伤…… 他说,是观世音普萨保佑了他。所以他在完成了玉佛之后就又精心创作了“观音显圣”。

江泽民看好“观音显圣”

如果说玉佛苑里的大佛是李大师的鸿篇巨制,那麽,“观音显圣”就是一首短小精悍的优美诗篇。它的原创者是李洪才,它的出资人和所有者是王德明。

他和儿子毕竟是做生意的,希望它能卖个好价钱。1998年,他们拥有的这件艺术品,先是放在他们租用的位于大连商城二楼的柜台里叫卖,后改在大连星海会展中心展出,正好江泽民访问大连,那天,他在薄熙来等地方官员的前呼后拥下,路过了王家父子设立的展位,原本,江泽民神情疲惫不堪,心不在焉,尽管薄熙来为了巴结他,命令大连友谊集团在48小时内搞了一个假的新友谊商店,座落在此处,服务小姐美丽动人,各种商品琳琅满目,但江泽民根本没有理会,他一眼看到了这尊佛光闪耀的“观音显圣”。

哇!江泽民长着一张酷似蛤蟆的大脸,张开大嘴,嘴巴微翘,露出黄臭的牙齿,紧紧地盯着这尊玉观音,停下了脚步。眼睛里冒出了贪婪的欲火。站柜台的王某不寒而栗。他首先冒出的念头是,十几亿人口的大国,怎麽能让这样丑的家伙当一把手,他好像不是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个自称“三个代表”的领导人。像什麽呢?他一时慌了……薄熙来满脸灿烂的笑容,很是生动,他马上凑过来,给江泽民讲解。他给王先生的第一印象棒极了:大眼明眸,肩宽体健,声音优雅:它叫什麽名字?

另一个漂亮的服务小姐伶牙利齿地回答:观音显圣,是李洪才大师的作品!王某还要接过话茬:鞍山的玉佛就是他创作的……江泽民笑了,仿佛满身都沉浸在灿烂的佛光中,薄熙来紧盯着他的脸,察颜观色。

江泽民示意他们把观世音佛像请出来,但不等服务员动手,已有一个公安人员动作敏捷地代劳了,江泽民退了半步,低着头仔细地端量了这件作品,爱不释手的样子。原来,别看他在中共高层权斗中残酷无情,心黑手辣。但私下里,中南海里无人不知,他是一个半吊子佛教徒,还经常上山远足拜佛烧香磕头呢。这尊观世音普萨,又好又小,还是岫玉制作的精品,名字也取得吉利,何不拿来放在案前床头?

薄熙来是惯于溜须拍马的小人,立即心领神会,忽然问道:你卖多少钱?

服务小姐是王某的雇员,她转头去看老板的脸,他是真正的生意人,不懂薄熙来的意思:78万!

像回声一样,薄熙来把价格重复了一遍:人民币78万!江泽民阴沉着脸,像挨了一记闷棍!刚才的佛光如同烟消云散。
不,美金!78万!王老板不客气地更正道。薄熙来低声说:胡闹!江泽民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扭头走了,气呼呼的!
这时,一个紧跟薄熙来的脸圆个矮的中年人,狠狠地盯了王老板一眼,哼了一鼻子,匆忙离去……

后来,王某的父亲王德明解释说,他们喊得价不高,因为建国50年来,玉雕大师们创作了许多艺术水平高超的玉雕精品,如《华夏灵光塔薰》,也是李大师的得意作品,85年获得了全国工艺美术百花奖金杯奖。还有《八仙过海》 、《八骏奔腾》、《鹿鹤迎春》、《二龙戏珠》、《观音显圣》、《百鸟朝凤》、《蝈蝈篓》等都是难得的精品。这些岫玉精品,作为文化艺术的宝 贵财富,在神州大地拍卖,都价格不菲,江泽民的儿子很有钱,既然喜欢,为什麽不慷慨一些,自掏腰包把“观音显圣”请回家呢?

他百思不解地摇了摇头!这些当官的,真怪!儿子说,怪啥?哪个当官的人,不想白拿?!王德明嗤之以鼻地说,我答应了。观世音答应吗?

薄熙来想借花献佛

当天晚上,两个西装革履的人,在星海湾附近的一家部队办的宾馆里找到了王某老板,其中一个有一张大而圆的饼子脸,他毫不掩饰地说:“我们是安全局的……”还挺客气地拿出了证件。

王小老板笑了,没接证件。说:这就怪啦,我住这里,除了老婆和我爸,谁都不知道,我又不是特务,你们找我干嘛?!
那个饼子脸冷笑了三声:你忘了!今天江总书记……王小老板这才想起了那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的人,原来就是他,他紧跟在薄熙来身后,像个幽灵,他不喜欢他那牛一样空洞的眼睛,像个枯井。做生意的老实人怕掉下去啊!

他们坐下来细谈,王小老板知道这是为“观音显圣”来的。另一个自称姓王的胖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薄书记对你的那件玉雕很感兴趣,我们是真心喜欢,奉命行事啊!

通常情况下,在大连只要提起薄熙来的大名,没有人敢不给面子,多年来一是暴力恐吓,他的秘书是安全局党委书记,带领一批死党敲诈勒索,行贿受贿,徇私枉法,无恶不作,把大连的老百姓搞怕了;二是操控媒体,连篇累牍地制造“薄熙来神话”,把贪天之功归己有。渐渐地大家把他当成了救世主。

然而,小王老板自小成长在鞍山,虽近年在大连商场二楼租了柜台,但大部分时间太太坐摊,他执掌鞍山玉都的生意,对薄熙来太子党的淫威领教不多,反倒和李铁映家的公子及其马仔来往较频,故轻蔑地说,喜欢就买吧,78万美金!

大饼子脸听了。立即勃然大怒,他最受不了的事,就是有人敢瞧不起薄熙来,自从他由旅顺海军基地转业回金县乡下务农,是薄熙来把他调进了政府机关,先是司机,厨师,后是到各级党校学习,混了个大学文凭。最后竟当上了局级干部,他把薄熙来当成了毛泽东,容不得他人轻视。他暴跳如雷,唾液横飞地说:妈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它怎麽值那麽多钱,啊?

王小老板毫不示弱,一字一板地答道,我做生意,这“观音显圣”不能打折!公平交易,凭啥强买?!那个姓王的说,这是车书记啊,你别不知好赖!

王小老板说,既然是书记,我只有退一步,给个面子,打九折,怎麽样?

车书记冷笑了几声,说,你别引祸上身,我现在叫你捐给大连自然博物馆,不要钱,懂吗?老王也附和说,年轻人,放聪明点吧,没有党和政府,你能发家致富吗?光税收这一块,查你还能没有问题,啊?王小老板出了一身冷汗,他是孝子,大事听父亲的,他马上拔通了父亲的电话,讲明了原由,但父亲气愤而简单地回答:“给78万美金也不卖。叫江泽民,薄熙来自己来找我吧!”

妈的!等着瞧,你不是不捐吗?我叫你滚出大连商场!由于王家父子不是大连人,薄熙来的秘书不好直接下令叫公检法整他,有点为难!但他也有一张王牌,因为薄熙来的死党牛某是大连商场总经理,这句话把小王老板吓了一跳,要知道,他的商铺位于商场二楼的交通要道,不用说挤他退铺,就是换个刁位,也会造成经济损失不少啊,但事到如今,已断了后路。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个姓王的胖子,看了看领导青紫干瘪的脸色,说,你再考虑一下吧,把“观音显圣”捐了就没事了,在大连办事,我们会帮忙的,否则,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你以后要后悔的啊!……

小王老板坚定地说,不必考虑啦,有钱也不卖给当官的!他们听了,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骂骂咧咧地走了。

商铺由二楼搬到了四楼

第二天,果然商场领导赶来告知小王老板,由于装修改造后才能重新对外营业,他们合同还没到期,但商场单方违约,提前中止了规定的条款,幸亏以前他们在经商过程中没有违法违规行为,又经常花钱请他们吃饭,结交了商场营业部很多具体办事的工作人员,有个知心的人告诉他,薄熙来的秘书来过了。给他们施加压力,实在没办法!他们也不想赶他走,因为岫玉在大连卖得不错,但现在大家没办法摆平,商量了再三,决定让他们搬到四楼去,先躲一躲再说。

还有一个公安局的朋友给他出主意,说:记住,在电话里别讲商场搬家的事。与任何人都谎称在大连商场不干了……那时,小王老板不懂私人电话还能被特务监听,他问为什麽?那人也未置可否。就这样,他们的玉石生意比过去有些滑坡,由于四楼来客少,收入也不多,很是烦恼。多亏以前有一些大客户,总买玉石产品送朋友,故整个工厂还能盈利。然而,事情还没有完结,江泽民没得到“观音显圣”很生气,薄熙来觉得王老板打了他的脸,就私下派人暗察所有与他交往的客户,于是,问题就大了。那时,大连有许多企业逢年过节,请客送礼,有一大批官员用公款突击花钱,买玉饰品,贿赂上级,一旦查处,他的老客户就遭殃了。这时,他才听懂了安全局领导讲的“后悔”是什麽含义!

他们父子伤透了脑筋,估计再查下去,麻烦就来了,说不定还要坐牢。正在这时,还是上述那位公安朋友给他出了个点子救了他,他说,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办法挽回了,你的“观音显圣”该救你了!他教给他一个绝妙的法子,让他立即照做不误。

原来,那人熟知省长薄熙来和省委书记闻世震的关系,虽然表面上他们一本正经,有说有笑的,但矛盾很深,明争暗斗,互相告状。现在,薄熙来最怕最恨的就是此人,恰好闻世震是海城人,有几个亲信在鞍山工作,他的姐姐和一个姓魏的私营企业老板合作,搞了一个从辽阳到佟二堡的小巴运客生意,王老板正巧认识。那公安局的朋友说,你不必托闻家的人办事,她知道了还不好,你只需在最近这段时间频繁地与其通电话,就行了!

为啥?王小老板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人笑了,特务们监听你的电话,当知道了你与闻世震的亲戚有联系,自然要汇报薄熙来,薄书记怕他的政敌掌握他们陷害你的把柄,就会适可而止!在目前,他的实力斗不过闻世震书记的情况下,他们就知难而退了!

你太聪明了!王小老板拍着他的肩膀,热烈欢呼,但那人又说,不过,如果薄熙来当上了中共总书记,你们父子必死无疑!

到那时,他早忘记了吧?那人回答:他绝对不会忘记,因为你们不把“观音显圣”送给他,太伤了他的野心和面子!说不定江泽民收到了这份厚礼,他就早早地爬上去了!……

1999年秋天,王老板回忆这段故事时说,不是我们不送给他们,是观世音普萨不愿意陪伴他们啊!能花钱买到,不!能花钱请到它的人,该有福分才行啊!最起码的应是品行正派的贵人才行啊,江泽民和薄熙来这些老百姓恨的大贪官,能有这个福气吗?

在玉都18号店的三楼,我静静地听了王德明讲的话,心中像有一股山里的清泉流过,既便2000年以后,我遭薄熙来诬陷坐了牢,我也没有遗失那种欢快的感觉。2006年初,我出狱了,想把这种新的感受告诉他,但他儿子的店铺已从大连消失了,过去的电话号码已经变更,我们失去了联系。我时常想,那尊江泽民和薄熙来软硬兼施也没有夺走的“观音显圣”哪里去了?

啊,它和王家父子的故事一起,永远藏在我的心中,保护着我度过了艰难的5年零1个月的铁窗生涯和3年被软禁的寂寞日子。至今,我在加拿大还能看到它腾云驾雾,光辉闪耀的身影……

2010年6月14日于多伦多

康正果:走向民权民德的政治解放(下)

自发的秩序vs建构的秩序

汪晖的批判目标主要是针对“新自由主义市场化而造成的‘去政治化’状态”的,那就让我们在自由主义的脉络中澄清一下有关自由、民主和市场的问题,至于他在早先一篇访谈中涉及的“去政治化”批判,这里就不再花费笔墨转述他从鲁索(A. Russo)那里拿来的相关理论了。13 

按照哈耶克的论述,建立国家的主要目的是对个人自由提供制度性的保护,但为保护个人自由而设立的政府却常常凭借其拥有的权力侵犯了个人自由,即使在实施宪政的国家,民主程序下的多数权力有时也会扩大到超出限制的程度。在《法律、立法和自由》一书的序言中,哈耶克首先指出,自生自发的秩序和有组织的秩序是两种不同的秩序,两者各有其不同的规则或律法贯串其中。其次,他对今日流行的社会正义和分配正义作出批判性的分析,并指出这种正义只有就有组织的秩序而言时才有意义,但在亚当•斯密所谓“大社会”或波普所谓“开放社会”的自生自发秩序中并无意义。最后,对自由民主制度的大行其道,他流露出深远的忧虑,他担心立法机构设置一套用于有组织秩序中的规则来支配政府,会逐渐把自由社会中自生自发的秩序变成一个全面管制的系统,以至于迎合利益集团,危害到个人自由。针对无限政府的问题,哈耶克专就刻意设计制度的思想和做法展开了批判,他把这种理念称之为“建构论唯理主义”(constructivist rationalism)。这一理论认为所有的社会机构都是刻意设计的,然而按哈耶克的观察,事实上并非现存的所有机构都出于设计,人类也不可能毫无限制地应用可用的知识,全靠设计来维持社会秩序。这一理论的错误在于高抬了人的意识,以为它凌驾于自然和社会之上,殊不知它本身就是社会机构演化过程的产物。此外,哈耶克还指出,法律实证主义及其所信奉的最高权力也与此错误的观点有关,建构论往往把它无法解释的价值说成是意志或情感的专断决定,而非那些被视为当然的事实所必要的条件。就因这一号称科学的发展观大行其道,如今它已动摇了文明和科学的基础。14

在传统的自然/人为“二分观”之外,哈耶克提出了一个新的范畴,这就是自生自发的秩序,一种“人之行动而非人之设计的结果”。人在不断地放弃较为低级的制度的过程中,逐渐发展出“能够促使不同的利益在某种程度上达致协调且和谐共存的制度,”这样的秩序即自生自发的秩序。即使是法律,也不能说完全是人刻意设计的产物,“而只是在一个并非由任何人发明的但却始终指导着人们的思考和行动(甚至在那些规则形诸文字之前亦复如此)的正义规则框架中接受评断和经受测验的” 结果。15总而言之,在不断矫正——即哈耶克所谓“否定性正义标准”——中形成的制度、规则、习俗,由于行之有效,便为人们所接受,逐渐形成种种社会秩序,此即自生自发的秩序。比较而言,传统社会基本上在此秩序中运行,而现代社会则越来越多地受制于建构论唯理主义的设计。再进一步比较,中国从苏联照搬过来的那一套无产阶级专政和公有制的制度,以及五年计划之类的计划经济模式,就全属于刻意的人为设计,而在毛泽东主导下所搞的那一系列兴无灭资的运动,却是从此一机械唯物论发展路线中旁逸出的一条歪路,它不但偏离了刻意设计的秩序,也彻底摧毁了中国社会原有的自生自发秩序。它的不守规则和一时得势正如突发的灾难,完全不可理喻。试问,汪晖到底要从此毁灭性的破坏中继承发扬什么传统?



去政治化即去毛化

如果进一步分析毛泽东与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斗争,我们便可明确地看出毛与党内务实派之间的区别。务实派的路线更接近建构论唯理主义的科学方向,而毛所主导的运动则只破坏,不建设,以搅乱一切秩序为革命行动,可谓既反建构,又非理性,的确是史无前例,无从归类。为什么在中国会出现这一史无前例的现象,远非本文所能说清,这里只能从汪晖批评的中性政府和政党国家化说起,顺便作一些解释。如果毛泽东当初就规规矩矩当他的党主席,不插手乱管自己不懂的事情,而让周恩来、邓小平等务实能干的人就按照从苏联学来的那一套去做,如果没有建立严密的各级党组织,没有从上到下都由外行的党组书记管束业务领导的制度,就不会有土法炼钢、农业学大寨等闹剧性的生产运动和反右、文革等政治灾难。毛泽东和他下面成千上万缺乏知识和专业训练的小毛泽东们,再加上被动员起来的盲从大众,构成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反秩序的力量。中国百年来的变革是由“落后挨打”逼出来的,求发展从一开始即为一迫不及待的动力。急于见效的求快心理可谓毛泽东及其盲从大众与党内务实派和知识专家的一大冲突,而在毛泽东和无数外行的小毛泽东们身上,还存在着对内行专家心怀怨愤和独揽大权的倾向。这一怨愤的揽权意识进一步扩展,提升到政策的高度,便是以中国的民族自主立场反对西方资产阶级的反动体系,以中共为核心的第三世界反对苏共集团的修正主义纲领。土的、反科学的东西一旦被奉为毛泽东的革命路线,大众的胡来蛮干便都成了敢想敢干的革命精神,穷人想过好日子的天真愿望更给种种愚行增添庸众的狂热,从而酿成中国特色的革命浪漫恐怖。经过实践的检验,那一切早被证明是前三十年的重大错误,真不知汪晖为什么还要把那种劣化的“能动性”作为“群众路线”引入新时期的社会实践。

党政分家的决定就是基于毛泽东及其一伙外行管内行的痛苦经验而提出来的,“中性政府”则是行政操作与党务纠缠划清界限的努力,是新时期行政管理去毛化的明确方向。但不管怎么改,由于权力的内部没有建立分权的机制,党仍然握有最高权力,党政一直在尝试分开,结果却变成了党政合一。《金融时报》前驻华记者马利德(Richard McGregor)在最近新出的《党:中共统治者的神秘世界》(The Party:The Secret World of China’s Communist Rulers)一书中向英语读者报告了一个事实:在今日中国,“党就像上帝,看不见摸不着,但它无处不在。”行政和管理在形式上是摆脱了党务的支配,但分来分去,党最终还是附着到行政管理身上,明确地说,即资本主义的实体仍死抓在一党专制的手里,党与政呈二位一体的共生形式。这就是汪晖质疑的“政党国家化”的问题,一个“去政治化”的问题,一个政府失去监督,受利益集团影响,侵蚀了国家利益的严重问题。指出这一政党国家化的悖论,可谓汪文的亮点,请看他下面的一系列提问:

传统政党的普遍代表性(及早期社会主义国家的中立性)是通过其鲜明的政治价值来完成的,政党国家化则意味着政党的政治价值的弱化和转变。如果”中性国家”的达成与政党的政治价值有着密切关系,那么,在新的条件下,中国始终能够保持其普遍代表性的机制究竟是什么?政党究竟能够依靠什么力量才能获得自我更新?如何让普通人民的声音在公共领域中获得表达?如何通过真正的言论自由、协商机制和官民互动不断对国家和政党的基本路线和政策进行调整?如何广泛地吸纳国内和国际的力量以形成最为广泛的民主?这是讨论政党自我更新无法回避的问题。

 
汪晖的问题提得不错,可惜其前提仍与他一直偏执的前三十年路线粘连在一起。如上所述,中共作为革命党做了很多边建构秩序边破坏秩序的事情,但因执政党至今仍无自我更新的胆量和诚意,所有那些错误路线仍作为压在一边不议论的“个别细节”,党内都不许提说,更谈不上作全面公开的检讨,以至连文革研究都列为禁区。现在的政党国家化,只是在暗中转换原有的政治价值,力图把执政党转换成一个不只代表工农大众利益的全民党。“三个代表”理论早已释放出开放的代表空间,它模糊界限,游弋在各种利益冲突之间,企图以共党一身代表不同群体和诸多阶层,在扩大代表面的外衣下维持其一党专制的合法地位,但同时也把不同利益的冲突都集中到执政党自己头上。如果把党原先代表的工农大众比作原配,党现在的路线就明显有倒入第三者怀抱之嫌:党与改革的既得利益群体穿上了一条裤子。汪晖所强调的“政治价值”可以理解为党在今天无法摆脱的原配关系,正因为跳不出此一政治坎陷,胡温新政一直都在大摆其维护大众利益的姿态,一面说一些“情为民所系”的好听话,另一面还是要为维持高增长率而坚持市场经济的路线。这是执政当局目前的困境,也是他们在两根皮筋间所跳的高难度舞蹈。今日的“去政治化”仅仅是去毛化而已,丝毫也没偏离党核心。如今想入党要比从前容易多了,中共今日拥有七千万党员,党的扩散已呈现粉末化之势,中国人口中大量想当官贪求政治利益者都走了那条坦途。无须汪晖大作什么有关“党—国”和“国—党”划分的文章,只要无反对党站出来制衡,不管怎样叫都是个狗皮袜子没反正的事情。



作为公共性模特的批判姿态

我不得不再次明确地指出,前三十年的政治价值并不存在什么真正代表工农大众利益的实质性内涵。在那个民众思想单纯的年代,党为了动员民众一致对抗外敌,只是在用共产主义远景激励革命的理想和热情,从而降低全民的物质需求,让大家满足于贫困的现实,好保持不断革命的步调。所谓“独立的主权性格”,即建立在这一极权的基础之上。直到后来要挽救党的生存及其合法性,中共才被迫向威权政治过渡,政府既要拼全力发展经济,又得坚决抵制民主化道路,所谓“两手抓,两手硬”,就是要强行将两个冲突的方面平行向前推进。要富裕,要发展,但不要民主,这就叫“保先”。新左们努力统合前后三十年,既给执政当局铺垫了一个台阶,也造成了当局的某种不安。因为他们心中很清楚,前三十年对后三十年,乃至对以后,始终都存在着内在的威胁。他们现在比任何政权都害怕群众运动,拒不搞西方的议会民主和全民选举,倒未必是绝对不愿意照搬资产阶级的东西,而是怕文革式的群众运动再闹起来,他们的房子车子有一天就叫新红卫兵抄走了。而且,他们还有更大的疑虑,到将来真要每人一票地选举,毛左派当选的可能性或许比今日的当权派还大。这就是今日中国险恶的政治形势:大众的落后意识一旦牵动毛泽东的幽灵,在未来的中国还会出现毛二世,乃至毛三世。

汪晖奢谈的“社会运动”,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一倾向在他意识中的感应。他试图沿用毛泽东那个划分敌我,聚集各阶层力量的策略开展新的运动,甚至迎合齐泽克(Slavoj Zizek)的高调,似乎要把那面目模糊的社会运动从国内推衍到国际,展开其新共产主义的总动员。比如在重建公共性和批判性的讨论中,他就以毛式语气分析今日中国的阶级状况,指出“各个群体和个人都遭受着资本主义经济与国家的剥削和压迫”这一事实,并建议通过理论辩论,从中找到把他们团结起来的共同支点,最后探求社会运动与制度改革的可能。汪晖此类冗长的批判讨论明显地表现出纸上谈兵的浮夸,他俨然以这一主体力量的代言人自居,自以为他的理论辩论可起到领导社会运动的作用。难怪有论者说他有“批判的心态”,似乎在刻意炫示一种“批判的生活方式”。16齐泽克在《纽约时报》撰文,提到过一个名叫维克多•克拉普琴科的前苏联政治异议分子,他在叛逃美国后批完了共产极权,又转而批判起资本主义,结果厌弃美帝国主义,跑到南美洲搞社会主义试验去了。汪晖若真有种,且真信那一套,就径直到玻利维亚投身革命实践活动去好了,哪怕追踪切•格拉瓦的未竟之业也值,何必在文本的意义上扮演公共性模特的角色,在频换理论包装的灯光下走上看台,扭捏着身段去卖那个乖巧?

真正参与社会运动的是无数挨打被抓的上访者和维权者,是浦志强、滕彪那样为弱势群体和受政治迫害的人士庄严辩护的律师,是高瑜、姜维平等很多揭露贪官,为民伸冤的良心记者和报刊编辑,是刘晓波、黄琦等被关押的异议人士,是艾晓明、崔卫平那样勇于发言的知识女性,是许志永、万延海等很多默默经营非政府组织和修复民间社会的工作者,是余杰那样大胆挑战“中国影帝”和冉云飞那样领衔“推友”的独立撰稿人,是很多因在课堂上告诉学生事实真相而被解雇,甚至被逮捕的教师……变革今日中国的社会运动是以他们所主导的活动为主体的,但不是汪晖及其新左们的理论创新,不是他们在文本上虚拟的人民的盛大节日。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听说汪晖及其同仁中的任何一个人做过上述惹祸的事情,发表过上述官方忌恨的文章。他们戴着白手套,在批评方向的抉择和批评程度的把握上向来都精明世故,绝不做自己砸饭碗的事情。

“自由左派”的改革主张是“改进的社会主义”,是制作建构论的社会设计,是企图在改革进程中减速刹车,不断拿出毛教条的油腻东涂西抹,做一些起润滑作用的事情。他们不管怎样批资本主义市场或新自由主义,从来都没质疑中共政权的合法性。他们不但大体上肯定前三十年,而且以承接其“平等”传统的论说曲学惑世,在高柏称之为“魔方式国家”的今日中国,17直接构成了那六个面统合一体中的一面,通过其强烈的政治性批判,提出再政治化的诉求,与所谓“自由右派”的新自由主义形成必要的紧张,发挥了维护执政党“政治价值”的拉力作用。前不久余英时教授在一篇文章中质疑,同样是应邀参加今年春季美国的AAS会议,为什么汪晖能顺利出境,崔卫平却被严阻在国门之内。我可以在此解答余教授的疑问:汪晖的论说构成了上述魔方中六面的一面,属于可以统合的力量,党需要此类小批大帮忙的言论。而崔卫平及其08宪章群体则被定性为“颠覆国家政权”,目前虽只逮捕判刑了刘晓波一人,其它成员全都在严密监控之下。他们处境危险,不要说出境,随时都有被“和谐”掉的可能。

综上所述,执政当局一要坚决杜绝民主化的道路,二是绝不放松对自由市场经济的管束和限制。在至高党权的控制下,改革的进程始终难以进入自生自发的秩序,在漫长的拖延中,当权派总会不断推出应急的手段,只要能持续地维稳下去。



产权、民权和民主

汪文中可批者大体上已逐条批倒,现在我要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有益于读者探讨的思路了。按照哈耶克的论述,企图靠政府的调控去实现“社会”或“分配”正义的想法,最终只会“把自生自发市场秩序这种内部秩序改造成一种安排或外部秩序,或者把‘偶合秩序’扭转成一种严格的经济。”“市场始终激励着每个个人在追求他自己的目的的过程中使用它自己所拥有的有关特定机会和可能的独特知识。”只有这样,才能通过公平的竞争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因为竞争能够“迫使无数的个人必须以一种任何刻意的指令都不可能促成的方式去调整他们的生活方式。”政府需要做的不是用集体意志指导限制个人的活动,而是“保护个人以抵御来自社会的各种压力……惟有凭靠私有财产权制度和整个自由主义的法律制度,才能够保护私人的创新努力和私人的企业精神。” 18

从以上引述再明显不过地看出,改革开放取得的成就主要归功于部分恢复的自生自发市场秩序,还有解除了束缚的无数个人在竞争中的努力和创造。如今之所以出现悬殊的贫富差距和随处可见的不公平现象,并非自由市场和资本主义所致,而是由于政府仍控制和限制着市场秩序,国企还垄断着相当一部分市场,法律尚不健全,私有产权悬在半空,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广大民众实际上并没有获得民权。现在大家都在谈民主和人权,却很少在此类论述中突出孙中山早就提说的“民权”两字,没有强调民权的本根意义。民权的基础乃是产权,在早期著作〈论犹太人问题〉一文中,马克思便引用“人权和公民权宣言”有关产权的条款论证说:

不受社会影响地享用和处理自己的财产的权利……是自私自利的权利。这种个人自由和对这种自由的应用构成了市民社会的基础。这种自由使每个人不是把他人看做自己自由的实现,而是看做自己自由的限制。但是,这种自由首先宣布了人权是“任意地享用和处理自己的财产、自己的收入即自己的劳动和勤奋所得的果实”。……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

由此可见,在今日中国,产权乃是人权的基础,在产权落实的问题上,今日中国的情况还不如当年德国,也远没有回到1949年以前的社会状况。国人只有从争取和保护产权的斗争出发,才谈得上马克思所谓“一方面把人归结为市民社会的成员,归结为利己的、独立的个体,另一方面把人归结为公民,归结为法人”,从而获得“政治解放”。“现实的人只有以利己的个体形式出现才可予以承认,真正的人只有以抽象的citoyen[公民]形式出现才可予以承认。” 19马克思说得很明确:从“现实的人” 提升到“真正的人”,才算是政治解放。中国大地“解放”都六十年了,中国人还没有争取到真正的政治解放!因为那个发生在1949年的“解放”,从一开始就着手剥夺私有财产了。新左们正在召唤的和想要接通的毛泽东时代那个“平等传统”,思想观念模糊的普通老百姓指望党和政府赐予他们的社会正义或分配正义,确切地说,全都是哈耶克所说的“通向奴役之路”。

实际上并不存在绝对正义的标准,只有从抗拒不正义的行动中才能找回有待确定的正义。已经拥有财产的个人或群体应该挺身维护各自的产权,通过抗衡政府和制止利益集团的侵权作为来促进司法的公正,直至争取到参与立法的权利。不能把那些抗拒暴力拆迁的房主只当作钉子户或刁民看待,不能把强征农用土地过程中村民的抗暴行动一律打成暴乱,要把他们的斗争提高到产权革命的高度去看待,只有坚强地站在捍卫产权和居住权的立足点上,中国人民才有根基和资本去争取起码的民权。像唐福珍之类为维护产权而惨烈死去的无数钉子户或失地村民,全都够得上维权英烈的称号。历史不会忘记他们所流的血,他们的惨死绝不低于林昭等自由战士的受难。我相信,在中国人民获得全面政治解放的未来,所有在房地产大掠夺中的死难者都会得到追思祭奠,他们的名字,还有被迫害的地主富农资本家的名字,有一天终将镌刻到产权革命的纪念碑上。

在撰文讨论“培养草根社会”的问题上,薛涌近年来的论述与汪晖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他的言论和态度民间而不民粹,好像是左而实际上不左。他对西方论著的了解绝不次于汪晖诸人,但他的文风朴实,不发高论,不玩概念,站在美国大学的讲台上,长期以来,始终关注中国的社会现状,这一切优点使他拥有的读者大概比全部新左派写手加起来拥有的读者都要多好多倍。他最值得赞扬的是,秉持公共知识分子的良知,敢于从美国“反智主义”正面意义的角度批评当今左的和右的知识精英诸多混账的论说,替维权的老百姓说了不少公道话。但他的主持公道并无“社会正义”诉求的毛式义愤,而是强调在限制国家权力的基础上培育个人的权利,实现草根民主。薛涌出身报刊编辑,在美国读过经济和历史学位,这一履历使他获得了汪晖那种从现代文学批评出道的观念二道贩难以企及的民生关注情怀和古今中外通透视野。他颇有建设性的一个论说是,以英国光荣革命以来贵族们限制王权,制定宪章,确定产权的历史经验为对照,描述了如何实现经济增长和维护社会稳定的优化方向。在不同的短小篇章中,薛涌一再强调,就西方国家的情况来看,“个人的权利特别是产权的保障,地方自治体是一个重要的制度基础。”比如拿美国的小区自治权来说,“当既成的产权让渡给普通百姓后……老百姓觉得房子是自己的[财产],就对本小区投资,比如捐钱给当地学校,维护公共设施和社会秩序,保护环境。因为这样做不仅改善了生活环境,也吸引别人在这个小区购置房产,使房价提高,房主的资产升值。所以向个人让渡了既成产权后,国家应该进一步向小区让渡管理权和行政权,最终形成以基层选举为基础的小区自治。居民的产权,也进而过渡到本小区内的政治权利。国家由此从基层社会的管理中抽身,节省下大量行政经费。” 20

薛涌的朴素描述对我来说是再明确不过的事情了,它的整个过程就展现在我现在所居住的土地上。回顾上述黑格尔所说的伦理秩序——从个人及其家庭到市民社会和国家的有序进程,不就体现在这一自生自发的社会秩序中吗?老百姓在安居乐业中出入作息,你可以通过投票权决定对政府的满意程度,谁会有兴趣关注汪晖那一类纠不了错的“理论辩论”?所谓“反智”,倒不是要反对知识和知识分子,而是反对理论上“致命的自负”(the fatal conceit),反对会导致无限政府的刻意设计,当然,也压根儿不理会那些藉批判的姿态以谋取知识权力的观念二道贩。



民德的反思和重振

在批评今日中国市场化过程中普遍的见利忘义现象时,薛涌特别就“看不见的手”涉及的问题纠正了经济学界的人云亦云之说。他向读者介绍了亚当•斯密另一本重要性并不次于《国富论》的著作《道德情操论》一书,并强调了商业道德和富人所应具备的道德情操。薛涌所强调的“道德”属于一般意义上的道德,也可以说是资产阶级出现后重商主义语境中的的道德(morals),而非施特劳斯批评霍布斯的自然权利观所说的德(virtue),那个贵族政治和伦理秩序中的核心精神。其次,薛涌在讨论贵族限制王权和民间与政府的契约关系时,也未强调那一股抗衡的力量与德或民德的本质联系,没有突出领主与王室,民间与政府刀剑相向以争权利的曲折过程。接着薛涌驻足的地方,我要就“德”的问题作一总结性的探讨。

J.G.A. Pocock认为,不能把virtue一词与“权利”或法理学的词汇混为一谈,而应视其为“自然”、“本质”或“基本特征”的同义词。Pocock对virtue的界定与“德”字在中国古典语境中的含义颇为相近,古人所说的“德”盖指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质,上天给予他的禀赋。君子上承天德即为明德,庶民有恒产才有恒心,是为恒德。这就是说,民德与庶民所持守的产业是联系在一起的。再回过头看Pocock对virtue的进一步界定,他还说virtue所必不可少的物质基础是“武力自卫和私人产业”。21如果对英国自光荣革命已降的历史略作检讨,不难发现,带剑以捍卫私人的产业的壮举,正是英伦辉格与王权长期对抗中争自由的表现。同样,把辉格精神带到美国的新世界移民自抗税开始,就标举“公民不服从”的精神,美国西部片中那些骑马持枪者原野追杀或小镇激战的英雄事迹,全都围绕着保护家园和以武力抗暴的主题。所以在美国的宪法中,至今仍明文规定,人民有带抢自卫的自由。总之,大宪章也好,一般的契约也好,最初绝不是发表个宣言,写几篇文章,就能从强者手中轻易讨得的东西。那是经过世代的拼搏,坚持了公民的不服从,最终才争到手的权利。

对比西方的民德归厚,国人不能不想一想中国近百年来的情况。我们似乎从未把保护私人产权提高到“自由”或“正义”的高度,反观那么多爱自由争平等的革命者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怎么会干了些完全相反的事情?维护私人财产了吗?捍卫过个人的产权吗?没有,不但没有,毛泽东从一开始就把剥夺私人财产和践踏个人产权的暴行宣布为“好得很”的革命行动。从暴力分田到土改和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党领导的革命一直都称作解放中国人民的事业,所以一切革命行动都以人民的名义进行,都归结为人民的权利。武装夺权建立的共和国叫人民共和国,新建立的政府叫人民政府,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叫人民代表大会,在这个人民化的国家,人民把权力交给上帝般无所不在的党,而人民至今仍对“主权在民”的说法深信不疑。

至此,我们不能不对civil rights意义上的“民权”和popular sovereignty 意义上的“民权”划清界线了。前者才是英美国家人民捍卫产权和争取政治解放的权利,而且是已经赢得,并仍在继续改善的权利。而后者则很容易被高喊“社会正义”和“分配正义”的人——比如共产党——加以利用,在人民的名义下从事光明正大的恐怖活动,把革命导向集体犯罪。若按照民间的传统说法,共产党其实就是红色土匪,只不过“盗亦有道”罢了。由此看来,所谓“主权在民”的观念,其实是一个模糊影响的和很成问题说法,中国人民的不幸就在于轻信了这个稍一差毫厘就失之千里的概念,糊里胡涂上了贼船,到如今很多人还在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中载沉载浮。汪晖及其新左们不但在此病症中讨生活,而且还甘作伥鬼,用他们的理论创新捕获更多的观念牺牲者,害得他们痛定不思痛,反而去怀旧毛泽东时代“做稳了奴隶”的日子。“主权在民”的观念是需要进一步批判的,即使是在民主制度下,政府尽可以广泛听取人民的意见,但也不得容许多数所掌握的权力在人民意志的借口下做不受限制的事情。谈到尊重“民意”的问题时,我们必须在“人民的意见”和“人民的意志”之间严加区分。政府是应该尊重人民的意见,所以在民主国家,对很多拟定中的政策和有争议的决定,媒体上常会就“同意不同意”或“支持不支持”作抽样调查的统计后公布出民调的数据。而在中国这样的专制国家,由于党早已窃据“人民的意志”,对党和政府已公布的所有政策,人民向来只有高喊拥护的份儿。因此,我们不只要批判共产专制,还要进一步质疑代议制的民主,如果一味天真地相信大多数的权力,如果错解了“主权在民”的微妙含义,则共产专制的极权和民主制下无限政府的滥权便殊途同归,最终都会造成民德的缺失,民质的败坏。

有关民德的缺失和重振民德的呼唤,是网络作者周剑岐在他的很多博文中一再强调的重要话题,有关此话题,至少就我所见,至今还没有其他人明确提出来认真讨论。针对奢谈民主的国人,周剑岐特别就今日中国人所缺欠的血性刚健提醒说:

若进一步去理解并反思西方工业商务之生命质地与其出现在历史上之不得不然,所成的精神功价与曲折过程,就会发现值得借鉴或可互以攻错的,不只是物质技术,不只是“精神文明”而已,而正是西方各民族间的群体民德,与其奋起精进的生命质地。华夏文明中先天不足的或后天颓废的,正是这个层面上文质互为增强的文化生命力。先秦古典中的“民德”一词,不多不少正是这个意思。失德败德者,失丧败坏的不只是俗成礼法之道德而已,而正是失丧败坏这个上升、精进、创生的灵明公德的生命能力。

从十七、十八世纪英伦辉格自由主义的精神与演变中,可看出非乡绅豪强如克伦威尔,非精诚虔敬如清教徒,非转私产谋利为厚生群德之际遇,则不足因应时势的机遇,而突破文明的内在瓶颈。22

自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流行以来,提起近代中国诸多不如人意的事情,论者多含混地归咎为国民性的问题,进而罪及传统文化,结果谈到近代中国的贫弱,往往都视之为民族/文化的本质似乎出了问题的事情。中国人固有的民质民德于是遭到怀疑和否定,面对西方文明的挑战,国体之衰微多被本质化为中国民性的鄙陋。周剑岐的民德论述撇开了国民性批判的争论,而从更为积极的方面切入了民质民德的考察,他试图据历代地方势力的存在状况以描述民质民德的消长。按照他的考察,历代并不缺乏地方对抗朝廷和民间武力自卫的传统,远的不说,就拿晚近较为人知的史实来说,如曾国藩率湘军平定洪杨之乱,就是靠民间出钱粮,民间组织志愿军保卫家乡的江湖义烈行动;再如清末的四川保路运动,就是捍卫地方投资利益,反对清政府随意兼并民营事业的资产阶级维权之举。这一类事件所显示的民间势力和强烈的乡土情怀正是民质民德的体现,也是面临西方文明的冲击,以乡绅、商会和江湖侠义之士为主体的民间力量自保自强,自发型求发展的现代化动力。设若有充足的历史条件容许此类事件在它可能的秩序中向纵深发展,则这种土生土长出来的现代化力量必会形成中国特有的自生自发秩序,从而实现效果更好的社会转型。只可惜阴差阳错,乱世中让毛泽东这个“竖子”错乱民意,颠倒名相,在中国民间的民质衰落,民德受损之际,释放了社会底层的戾气,把流氓无产者偷窃掠夺的暴力倾向导向了武装夺权的方向。讽刺的是,这一剥夺人民产权的革命却打起“主权在民”的旗号,把中国的现代化之路引入了一个聚九州之铁铸成的大错,以致到改革开放的今日,普天下老百姓还在产权不明的处境中人身安全不保,财产利益受损。

本文之所以从质疑批判汪晖有关主权和平等的谬说切入,一再强调毛泽东走的是革命歪路线,就是要明确地拒斥前三十年的所谓“平等传统”,消解至今仍迷惑公众的社会正义幻象。我还要重复已多次重复的马克思那句老话:“要求抛弃关于人民处境的幻觉,就是要求抛弃那需要幻觉的处境。”受了六十年党化教育的国人,还有很多很多人至今仍幻觉深重,难以自拔,而这也正是汪晖及其新左们之所以得以曲学惑世的群众基础。民主并不是我们社会的目的,而是人民争自由的手段,是实现政治解放过程中所形成的秩序。就目前中国的状况来看,民主宪政的实现还有一个相当漫长的痛苦过程。周剑岐在他的博客文章中拨雾辨路,提纲挈领地描述说:“如何在社会主义体制的专制沙文性与资本主义精神的狡黠腐蚀性的矛盾下,导引传统血性义气的民间伦理,来重建实质的人文价值,是个重要的课题;在此人文德义的培育下,来超越温驯的良民心理,也克服作乱的刁民怨愤,方可建立出尚德自新的民间结社之自治领导结构与网络,下以民间信仰的精神生命向乡土扎根,积累农经财力,结合商贸,稳固基层生产力与组织,上以财税、土地、产权立法的实际利益,串联城市工商,改革企管,建立尖端民营科技,终之以落实全民宪政,和平重构政统,以消弭诸侯割据与乱民变天,头重脚轻的恶性专政治乱的循环。” 23

周文费劲勾勒的路径显然不像文字皮筋舞那样跳起来轻盈灵巧,它是现实主义冷眼透视中的前途,其中有吊诡的冲突,有云气图一样阴阳莫测的变数,它呈现的是东拉西扯的方向,多项错杂的通道,美文的节奏或学术会议论文的规程无法统摄它的混乱的秩序。这正是自生自发秩序的特征,它是天道在人事中的展现,是存在的可能性发生的偶合,只有本着明明德的诚意,一个人才有足够的胆识穿越此一认知的探险。



2010年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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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3 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与大众传媒的公共性〉,《甘肃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

14这一段是该书导言的综述,见Friedrich A. Hayek: Law, Legislation, and Liberty, Vol. 1,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3, pp. 1-7.

15这一段是该书导言的综述,见Friedrich A. Hayek: Law, Legislation, and Liberty, Vol. 1,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3, pp. 1-7.

16这一段是该书导言的综述,见Friedrich A. Hayek: Law, Legislation, and Liberty, Vol. 1,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3, pp. 1-7.

17高柏:〈魔方式的国家——当代中国变迁的冲刺能思考〉。该文的主旨是:“从国家构建的角度来审视,过去30年里中国党国内部的变化可被视为面对全球化挑战所做的响应。一方面,这些响应既没有周密的计划,也没有统一的意识形态基础,往往是该政权面对各个时期挑战所做出的灵活反应。另一方面,党国在先前(译按:改革开放初期)已确定,将通过促进经济增长来争取其政治生存,并拒绝了把民主化当作一个选项。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它愿意吸收各种不同类型国家的经验,不断增强其国家能力。在全球化的过程中,许多发展中国家及发达的工业化经济体或削弱(其对经济的干预)或转变为守夜人的角色,唯有中国的党国体制一直在积极重建其能力,将自身转变为了一个具有六面特征的魔方式的国家:即威权主义国家、新自由主义国家、发展型国家、掠夺型国家、改进的社会主义国家与统合主义国家。正是这六面的结合使中国成为经济发展的先行者,并使其避免加入第三波民主化。”见http://yyyyiiii.blogspot.com/2010/03/blog-post_8662.html 

18 参看《哈耶克论文集》,页33-34,457-458。

19 参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 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20 薛涌:《仇富:当下中国的贫富之争》,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页55,58。

21 J.G.A. Pocock: Virtue, Commerce, and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p. 41, p. 44.

22 周剑岐:〈民德与君子——华夏文明跨世纪的反思〉,见博讯博客“周剑岐文集”,http://boxun.com/hero/200802/zjq/4_3.shtml 

23 同上。

野  渡:广州万人上街捍卫广州话

广州政协纪可光提议广州电视台应以普通话为基本用语,减少广州话比重,引起部分广州人的不满,约一万人上街抗议,捍卫广州话。“粤普之争”突显广州人对岭南文化近年被边缘化的不满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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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五日下午四点半开始,大批民众不顾炎热天气,陆续来到广州海珠区的江南西地铁站A出口集会,最高峰时人数已近万人,挤满地铁站外两条马路,造成江南西路一带交通瘫痪,塞车逾一公里。五点半左右,地铁口封闭,江南大道也开始封闭,限制车辆通过.由於出席人数众多,开始时只有近百名警察和保安戒备,后来陆续有近千名公安及防暴警察到场筑成内外两道封锁线维持秩序。

集会人士绝大部分为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个个汗流浃背,但仍然情绪激昂,不停地高呼“广州人撑广州话”、“抵制煲冬瓜(普通话谐音),我撑粤语(我们挺粤语)”口号,亦有人以粤语(广州话、广府话)粗言,大叫针对广州市政协提案委副主任纪可光的口号,同时齐唱BEYOND的名曲《光辉岁月》,声音震耳欲聋.每当有人穿起印有“我爱广州”的上衣和举起、散发印有“只当百花齐放,岂可一桶浆糊(一统江湖的谐音)”的宣传单张时,总引来人群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和喝采声,热闹非凡,让人感觉彷彿置身嘉年华会一样。

参加活动的虽然绝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但也有数名老广州到场为青年人加油打气。号称“肥佬林”的老工人林老伯此前就通过各种渠道呼籲大家参与是次集会共撑粤语,他穿着印有毛泽东头像的文化衫到场说“广州未来靠你!”(广州未来靠你们),引起现场一片欢呼声,年轻人争相与他合影,林老伯自嘲说:“想不到自己一把年纪,今日会成为明星。”

挪威籍女教师甘茜莲带同两名外籍学生专程由香港到广州声援活动,她以粤语高叫“我爱广州话,听唔明就返乡下(听不懂就回乡下)”等口号,随即获现场民众热烈掌声。但她在场五分钟,就被便衣公安要求她离开.

来自深圳的八零后青年郑创添穿着的上衣,前面印有福州“三网民诽谤案”的范燕琼、吴华英、游精佑头像,背后印有“言论无罪”四个大字,成为集会主角。民众纷纷与他合影,期间几个警察过来要把他带走,全场民众齐呼“放人”,群情汹涌下警察只好放人,但是仍然记录下他的名字,要求他立即离开现场。三个便衣警察尾随郑创添离开现场,随即要求他离开广州返回深圳,并愿意提供三百元人民币(约四十四美元)路费,在被拒绝后警察又尾随郑来到他与朋友吃饭的地方。饭毕郑上了出租车,三个便衣警察立即上后面的出租车试图跟踪。一老工人冲上去拦住警察的车子,警察大声质问,老工人回答说是他先拦的出租车,现场民众异口同声作证,一直等到郑的车子走远,老工人才从警察的出租车前面走开.

集会的年轻人表现了最大程度的克制,以热情、理性、和平的态度表达了支持广州话、反对“推普废粤”的诉求。现场警察执法大体上也相当文明,双方没有发生激烈冲突。六点半开始,警察开始清场,逐步隔离人群,劝告集会人士离开.清场期间一个警察粗暴地推揉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当场哭了起来,民众大声齐呼“警察打人了”,那个警察手足无措地呆站着,他大概想不到民众开始有勇气在警察面前发出声音了。到晚上七时,民众逐渐和平散去。

微博直播万人集会

这次万人撑粤语的集会全程由在场网友在微博上直播,网民称行动为“完胜”,而北京电影学院的着名教授崔卫平则称之为“线上不再只是线上,网民不再只是网民”。

这次网民的自发行动起源於一个官员,一份提案。

二零一零年七月五日,广州市政协提案委副主任纪可光向市长万庆良递交名为《关於进一步加强亚运会软环境建设的建议》的提案,建议把广州电视台的综合频道或新闻频道改为以普通话为基本播音用语,或在其综合频道和新闻频道的主时段中用普通话播出,取代目前的以粤语为主,以满足来广州参加亚运会和旅游的国内外宾客语言环境的需要。

提案一出满城哗然,不少人把其解读为“取消粤语”,这条新闻立即以几何式递增扩散,在电视、报纸、网络等引发激烈争辩.身为始作俑者的纪可光一夜成名,火爆网络.他成为网民“人肉搜索”的目标,以他作主角的名为《碎粤神偷》(香港电影《岁月神偷》谐音)的漫画更是热传网络.广州电视台在《今日报道之威峰出动》(一个仿香港电台《头条新闻》的节目)里以“碎粤神偷,衣冠禽兽”称之其为“讨领导欢心,自己坐稳位置”的“擦鞋仔”。

纪可光随后接受了《南方都市报》的採访,澄清并没有提出“取消粤语”,只是呼籲广州电视台主频道(综合频道)应以普通话为主。但是他面对“网上调查近百分之九十的市民不赞成改为普通话”的问题时,回答说“要引导”市民。报道一出,纪可光立即成为众矢之的,在一个多元化的时代,人们都对“被引导”深恶痛绝,纪可光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的位置。

广州电视台的着名节目主持人陈扬、广州政协委员韩志鹏站了出来反对纪可光的提案,认为粤语是岭南文化的主要载体,按照政协提案将两个电视频道改为普通话播音,无疑是对粤语文化的挤压,会造成粤语沦陷,造成广州人集体失忆。

也有观点认为“粤语沦陷”纯属杞人忧天,“粤语保卫战”是个伪命题,电视台不讲广东话,不等於是扼杀方言。一时间从网络到平面媒体,一片硝烟瀰漫,民众情绪激烈,各种观点纷呈。

七月十一日下午五时,广州本地上百名“八十后”通过微博联系聚集到人民公园,高举“广府话起锚、煲冬瓜收皮(普通话闭嘴)”标语,利用“快闪党”的方式齐唱东山少爷的《广州好》、张敬轩的《公园前》、BEYOND的《海阔天空》等粤语歌,以让人们重视粤语的生存环境以及广州文化的保育。

不少广州本地音乐创作者亦创作“撑粤语”的歌曲,并在网上发表,“撑粤语”的歌曲短片大受网民欢迎,在短片分享网站Youtube更成为热门点击的对象。其中在广州土生土长的音乐人李政曦创作的“撑粤语”歌《爱不语》,短短三日内点击人数过百万.

七月十四日,广东东莞市文化部门下令,铲除石碣镇的明代名将袁崇焕雕像下“掉哪妈!顶硬上!”的名言,引起各界哗然。该名言据传是袁崇焕当年带兵激励士气时的口号。有网民说,袁崇焕的口头禅不止是广东文化,也是中国历史,当局没有理由铲除这句口头禅;为了推广普通话而牺牲广东文化和中国历史是不负责任的。

七月十六日,两名十八岁的女大学生董观莹、周颖仪通过网络号召七月二十五日在广州江南西地铁口举行万人集会,力撑广州话。消息迅速通过BBS、微博传播,仅在新浪微博上就有一万多条微博谈论是次行动,活动组织者亦被公安带去问话,公安部门指活动违法,组织者被要求签下保证书取消有关活动。

二十五日广州市委机关报《广州日报》在头版显着位置刊登署名为“本报评论员”的文章,强调“推普废粤”属於伪命题,广州市委副书记苏志佳指广州市委、市政府从未有过“废除粤语”、“弱化粤语”的想法,为粤普之争降温。

有关部门的举动并未平息民众对粤普之争的关注。即使是力撑广州话万人集会的组织者在博客公告取消活动后,大批民众仍然自发在七月二十五日赶去原定的集会地点,表达捍卫粤语的诉求。

这次粤普之争激起如此大的反响,凸显了广州人对岭南文化长期式微、边缘化的不满情绪.减少粤语广播的事件只是一个导火线,愤怒背后是对岭南文化式微的集体发泄,力撑粤语的后面,是对传统文化遗失的真切痛感。

对失去集体记忆的焦虑

随着代表着岭南文化符号的骑楼、西关大屋成了房地产商们起重机下的废墟,体现广州人独特的市井文化的“一盅两件”的茶楼被改造成不开茶市的金碧辉煌大酒店,东山风情却只剩下一幢陈济棠故居,古老美丽宛如周庄的八百年历史的猎德水乡被改造消失……自己文化的根被践踏,城市历史文脉被不断割断,城市文化个性丧失在千遍一律的石屎(钢筋水泥)森林中。

广州市民对粤语的集体捍卫,是城市主人公意识的逐渐觉醒,公民参与意识的高涨,是对集体记忆的一再失守的忍无可忍。这是对一个城市最重要的精神载体的捍卫,也是对失去集体记忆的恐惧的大爆发,更是对肆意以重要的“名义”来侵犯市民生活方式和自由的权力意志的警惕。

首发香港亚洲周刊2010年第31期

卢雪松:守护思想与权力的边界

一则匿名的网上“群众”投诉,给教历史的袁老师带来了麻烦。由于某些“群众”们的强烈不满已经“惊动”了有关部门,单位领导不得不对袁老师进行了批评和处罚。袁被处罚事件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有关学术自由的案例。事件说明,当下中国“学术自由”的概念亟待清晰。只有人们逐渐明确了“学术自由”的基本内涵与公共权力的边界,在教师、教育管理部门以及民众三方之间,才可能建立起健康、正确的学术关系,有关各方才可能恰当地使用学术研究权、学术批评权、学术服务与管理权,从而使思想与学术走上良性的发展轨道。

学术的内在基础,是人类特有的探索宇宙规律与生命意义的理性能力。有一点必须明确,虽然人类的学术研究越做越复杂,越做越深入,但迄今为止,我们还没能就宇宙规律和生命意义这两个根本问题给出不容置疑的答案。因此,对于学问,我们必须谨守的第一原则就是“谦逊”。谦逊会让人理性、包容,给别人自由,给自己成长的空间。没有人有资格说:我说的就是天下共尊、不容讨论的真理。人类的历史证明,那种怀有统御万民之志的所谓“真理”,它存在的时间通常都不会长。

有时我们自以为所言所行乃是尽人皆知、颠扑不破的“真理”,突然间却发现,在别人看来它很可能根本是不可理喻。这个时候怎么办?有人习惯于“管”,有人习惯于“骂”,但这些动辄诉诸“思想管制”的习惯只是几十年前的遗留。那时,我们国家正处在一次不成熟的制度尝试之中。那一段时间当时看似很长,现在想起来却很短。当一个时代结束,我们必须重建思想自由与学术自由的空间。所以,当我们参与学术讨论时,不管是“控方”还是“辩方”,都要遵循从事学术的基本原则:谦逊,理性和开放。否则,一个固步自封、自以为是的人,只能成为学术自由与进步的绊脚石,妨碍人类追求真理的进程。

我们通常习惯于把学术自由理解成公民言论自由的一部分。但在许多国家,保障教师与科研人员的学术自由,不仅仅意味着保障作为普遍人权的公民权,同时还意味着保障作为一种“特权”的学术自由权。在许多国家,学者的学术见解的表达,经常因为受到学术自由权的保护,避免了很多来自于检查制度的限制。此处试举一个有代表性的案例:1967年,美国最高法院对“凯伊西安等诉纽约州立大学董事会”一案作出判决。因为《纽约公务员法》等相关法律规定,教师或其他政府雇员,如果宣扬以非法手段颠覆政府,或隶属具有这种纲领的组织,将被解聘。根据这些法律,校方要求所有受聘教师在《保证书》上签字,保证自己不是上述的法律规定内容的违反者。凯伊西安等5位老师就教于纽约州立大学巴法罗分校,但他们既拒绝签字,也不接受对他们的解聘,最终把校方告上了法庭。地方法庭两次宣判凯伊西安等败诉,官司打到联邦最高法院,并最终取得了胜利:《纽约公务员法》被认定为违宪。

根据联合国人权事务委员会发布的《一般性意见》,认为应“以法律的形式禁止对任何战争的宣传;对民族、种族或宗教仇恨的鼓吹,以及煽动歧视、敌视或强暴的行为”。而宣扬以非法手段颠覆民选的文官政府,实属典型的“鼓吹仇恨”行为。从这一点来看,《纽约公务员法》的前引规定与国际法对于普遍人权概念的界定并不矛盾。然而,“凯伊西安等诉纽约州立大学董事会”案的大法官J.Brennan在判决中却说:“(学术自由)是第一修正案所特别关切的,它不允许法律将特定正统观念的帷幕笼罩在课堂上。……课堂尤其是各种思想的市场。这个国家的未来依赖于经受广泛的思想交换训练的领导者,广泛的思想交换将在众多的不同观念中发现真理,而不能依赖只经受某种权威思想训练的领导者。”

在此时此地,学术自由的理念虽然已经逐渐确立起来,但却依然缺乏制度层面的有力保障。教育主管部门本应是保护学术自由的机构,现在却不得不成为陈旧的意识形态习惯的传声筒;在法律层面,对学术自由的保护也没有完善和清楚的表述。其实,在笔者看来,如果我们了解了何谓“学术自由”和“学术自由权”,我们就没必要把学术的问题交给政府来裁决。在思想与权势之间,那是一个无法不去认真捍卫的边界。我想对那个热衷上政府网站投诉的网友说:试着遵循学术规范进行积极、理性的讨论吧,这种讨论既不会对这个艰难前行的时代造成新的伤害,又可以在其中训练自己的思想,见证自己的力量。毕竟现在已经有了很多渠道,可以比较充分地发表自己的观点和批评别人的错误了。

钱理群:“撄人心”的文学

退休后,我一两年就要出一本退思录,在去年出版的《那里有一方心灵的净土》后记里,有这样一段描述生活在当下中国自己的内心感受,而我的习惯是从鲁迅说起———

我经常吟味鲁迅《野草》里的一段话———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这正是我深感恐惧的:在一片“太平”声中,我的心的“平安”和精神的“苍老”与“苍白”。

于是我呼唤“搅动灵魂”———这是鲁迅在上一世纪初提出的文学观念:“诗人者,撄人心者也。”

这不仅是生命的呼唤,也是文学和学术的呼唤。

我不否定让人赏心悦目的文学,但我呼唤能够“撄人心”即搅动人的灵魂的文学。

我不否定增人智慧的学术,但我更呼唤能够搅动人的灵魂的学术。

现在,我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文学。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它确实搅动了我的灵魂,这些天一直为它而震撼,而深思。它触及到了太多的我们长期不愿、不敢触动的东西:关于现实,关于历史,关于鲁迅,关于文学与学术。我到现在也还理不出头绪,只能谈一些零星的感想和片断的联想,大概有四个方面。

小说的第一句话———“嗨,要下地狱喽!”就雷击般打中了我。我立刻想起,不久前收到的一位当年的右派的文章和诗稿。他引用了狄更斯《双城记》开篇词的一段话来描述我们所处的时代:“那是智慧的时代,那是愚蠢的时代”,“我们将拥有一切,我们将一无所有,我们直接上天堂,我们直接下地狱”。接着又说了这样一段沉重的话:“一些人过上了‘最好的岁月’,我们却过着‘最坏的岁月’;一些人‘拥有了一切’,我们却‘一无所有’;一些人直接上了‘天堂’,而我却直接下了‘地狱’……”我在为这位右派朋友的诗写的序言里,又接着说了这样一段话———

它提醒我们注意,在这个“大时代”里,存在着“两个中国”:一个是显面的“八年代的思想解放”与“九年代以后经济发展”的中国;另一个是潜面的,充满死亡气息,在窒息中挣扎、抗争的“停尸房”的中国。应该说,这“两个中国”都有一定的真实性,并且是相互纠缠的。问题是,迄今为止的关于二十世纪最后三十年的历史叙述中,前者是被着意夸大,占据绝对的垄断地位的;后者则是被强制扼杀与精心遮蔽的:这是官方和主流知识界的一次合谋。

如果把历史往前追溯,我们可以发现,在建国以后,特别是1957年反右运动以后所建立起来的新的等级体制下,同是中国公民,是有着“上天堂”和“下地狱”的截然不同的命运的。对那个时代,就有了“最好的岁月”与“最坏的岁月”的截然不同的感受,并且决定了今天对那个时代截然不同的历史评价。观察和思考建国六十年的历史,如果忽略了这样的“两个中国”的存在,两种中国人的不同命运,和他们的命运相连接的不同历史情景,历史记忆,历史评价,是永远无法把握这段历史的复杂性、丰富性,及其内在的残酷性,严峻性的。问题在于,迄今为止,我们的主流、正统历史和文学里,充斥的是“最好的岁月”的“上天堂”的光明叙述,而“最坏的岁月”的“下地狱”的历史的这一面,却完全被有意遮蔽了。也就是说,“下地狱”者依然生活于地狱之中,连发出地狱的惨叫也不允许。在这样的“太平声”里,掩盖了多少历史与现实的血和泪!而我们的主流、正统历史书写和文学创作,在这样的“好地狱”里,正是一个掩盖物,用鲁迅的说法,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

结论是:我们要在意识形态控制下的“正史”、“主旋律文学”之外,另写民间的“野史”,“非主流文学”。也就是说,我们无须等待他人的恩赐和眷顾,而是自己开口,自己来写我们所经历、体验的被遮蔽的历史,发出我们被压抑的声音。

在我看来,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所发出的,就是他那个时代的被压抑的声音。它所提供的历史图景,是“天堂(表面繁荣)下的地狱”,是和当时日本主流文坛相对抗的,他也因此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他的作品今天又引起了日本民众强烈反响,就是因为这样的被压抑状态,在今天日本社会(我相信也包括今天中国社会)依然存在,发出被压抑者的声音,在今天依然是一个历史与现实的召唤。而凡是历史与现实需要的声音,就永远压制不住,生活在地狱里的人们,总要发出自己的呼叫。这应该是《蟹工船》的写作和再度引起关注,给我们的一个启示。

在讨论“两个中国”时,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反省:在这样的等级社会体制与结构里,我们处在什么位置?我们会面临什么问题?这或许正是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的尴尬之处:我们往往生活在“天堂”与“地狱”之间,问题是我们常常因此而失去了感受别人(特别是身处地狱里的人)的痛苦的能力和欲望。这其实正是鲁迅最感痛心的:等级制度使人们之间存在着许多差别,使人们各自分离,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役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忘却自己同样有被别人奴役的将来。在鲁迅看来,这样的隔膜,是使吃人肉的筵席得以长期存在的原因。

而这样的不能感受他人的痛苦的隔膜,不仅存在于本民族内部,而且也存在于不同国家与民族之间。这就是鲁迅在《〈呐喊〉捷克译本序言》里所说,“我们彼此似乎不很相互记得”,只能“用文艺来沟通”。在我看来,这正是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的作用和意义所在:它把不同国家,至少是中、日两民族、国家里,同样生活在“地狱”里的被压迫者的心灵沟通起来。

这又使我想起了鲁迅的一个著名判断。他说自己从俄国文学里“明白了一件大事,是世界上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鲁迅说,这一大发现“正不亚于古人的发见了火的可以照暗夜,煮东西的”。而令我特别感慨的是,鲁迅如此看重的这样的发现,这些年逐渐被淡忘与抛弃了。我们要么大谈“全球化”的无差别性,而掩盖国际关系中依然存在的压迫与被压迫关系;要么大谈“民族国家”的无差别性,而不谈依然存在的阶级的区分,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区分。

将《蟹工船》的再出版,置于这样的思想和社会背景下,就显示出了它的特殊意义———它以血淋淋的真实提醒我们:无论是世界和国家,还存在着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以及他们之间的生死搏斗。因此,《蟹工船》这样的“被压迫者的文学”在今天依然有存在的理由和必要,甚至还具有某种迫切性。如鲁迅所说,从那里面,可以看到“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辛酸,的挣扎”,它将沟通分散在地球和国内各个角落的被压迫者的心灵,“一同燃起希望”,“一同感到悲哀”,相互支持,共同战斗。当然,也如鲁迅所说,这样的文学的提倡,必然要遭到“文人学士的讨伐”,他们“主张文学的‘崇高’,说描写下等人是鄙俗的勾当等等”,但鲁迅说得好,读者大众是“不用自私的‘势利眼’来看”这样的文学的,被压迫者之间的“文字之交”是阻挡不住的!

关于《蟹工船》所揭示的历史及其意义,本书的译者序和所附岛村辉先生的解析里,都有很精辟的分析:小说“通过对海上渔业加工船上特殊劳动形态的审视,捕捉到了资本主义制度的一个典型压榨模式”,揭示了“现代日本资本主义社会的整体结构”,揭示了“殖民地及未开发地区被剥削、榨取的真实状况”,“资本主义入侵殖民地的历史”———这些都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我因此而联想起了当下的中国。

《蟹工船》所揭示的资本主义压迫具有特殊的严酷性与野蛮性。它有两个特点。首先它的压榨对象主要是所谓“移民农民”———很类似我们今天的“农民工”;以及“被淘汰的,随时可以替代的剩余工人”———大概类似我们今天的“下岗工人”;还有“童工”———今天在中国,也比比皆是。

而它的主要压榨地区是“未被开发的地区”,因此,读到下面这些分析,我就有了触目惊心之感:“内地的工人越来越不听话,做事越来越不容易,市场已被开发殆尽,无法再突破,于是资本家就把利爪伸向‘北海道、库页岛’。在那里,他们可以像在朝鲜、台湾的殖民地一样,为所欲为地虐待工人,进行原始剥削,而且还很巧妙地和国家资源开发联系在一起,被彻头彻尾地合理化。在内地,不甘于默默等死的工人们总是会团结起来,与资本家抗争;但在‘殖民地’却完全被从那种局面隔绝开了,没有组织起来的工人与反抗了。这是一种‘殖民地的资本主义的原始开发’。”

这是不能不使人联想起这些年中国的开发的,许多人都津津乐道于中国经济的起飞、发展,却不去追问:这是怎样的起飞、发展?它的背后掩盖着什么?

我比较认同秦晖先生的分析:某些地方的发展,是“靠铁腕压住内部矛盾而维持稳定”,从而形成“专制市场经济”下的“低人权竞争优势”,这是一种“一无工会,二无农会,三无社会组织,四无舆论监督,高度集权”下的发展。

它也有两大特点,和前述《蟹工船》提供的图景是非常接近的。一是对劳动者的残酷压榨,如秦晖所分析,它的所谓“降低人力资本”,就是剥夺工人,大批下岗;所谓“降低土地资本”,就是剥夺农民,大规模圈地。

另一方面,利用中国是全世界的“未被开发的地区”的所谓落后的优势,鼓励国际资本在中国进行殖民地式的开发,和《蟹工船》里描写的情况一样,中国同样是以“没有有组织的工人与反抗”来吸引世界资本“为所欲为地虐待(中国)工人,进行原始积累”的。这样的外资向中国的大规模转移,也同样侵害了发达国家的工人和移民的利益。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开发,发展,也可以叫做“殖民地的资本主义的原始开发”,是以牺牲国内与国际劳工阶级的利益为代价的。

我们这里讲的“殖民地式的开发”,是有双重意义的:一方面,从世界范围看,中国是一个“未开发地区”,于是,就有了世界资本对中国的殖民地开发;另一方面,在中国国内,西部地区又是一个“未开发地区”,于是,就有了国际资本和国内资本对西部地区进行“内殖民地”的开发。而内、外殖民地开发的最大特点,就是对劳动者人权的漠视和剥夺。这些年中国的矿难不断,西部地区尤为严重,都不是偶然的。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这些年确实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蟹工船”和“蟹工”。震撼全国的“童工”事件就是一个代表。但是,中国却没有出现《蟹工船》这样的作品。我们难道不应该感到羞愧,不应当引起警醒吗?

当然,今天中国的情况,比之小林多喜二的时代更为复杂,也不能简单地用日本式的资本主义制度的榨取模式来概括中国的发展。但小林多喜二在《蟹工船》里的描写和揭示,不但有助于我们对中国的“低人权,大破坏”的发展模式的认识,更是对我们的一个挑战:我们也应该像小林多喜二那样,站在被压迫的劳工阶级的立场,通过认真的调查研究,对中国的开发、发展模式作出我们的批判,写出中国的《蟹工船》!

我还想提醒一点,在当下全球和中国的经济危机的情况下,中国式的“低人权”发展模式似乎找到了新的存在“理由”。因此,我们对当下中国劳动者的人权状况,还应高度关注。

(补记:以上这段话,讲于2009年5月;到2010年初,我们就在2月17日《北京青年报》上看到了这样的新华社上海专电报道:据由零点研究咨询集团完成的《2009年中国居民生活质量指数调查报告》提供的调查结果,“城镇居民的就业心态在2009年有了较大的变化,他们更看重工作的福利待遇水平,从职业的长远发展考虑”,而“对于工作强度、工作环境等因素,人们的关注程度则有所下降”。而在此之前发布的《城市生活调查报告》则显示:“经济危机后员工们‘自觉’减少了一些职场‘打混’行为,增多了主动加班、放弃休假等‘楷模行为’。”———在冠冕堂皇的“调查”背后,揭露的是血淋淋的事实:在2009年,中国城镇居民,劳动者的工作强度进一步加大,工作环境更加恶劣,在“主动加班、放弃休假”的美名下,超经济的剥削也更加肆无忌惮!而我们的学者却还在用学术语言加以掩饰,使其合法化:这都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在今天的中国,要做“小林多喜二”是更加困难,也更难能可贵了。———2010年2月28日)

我一边读《蟹工船》,一边总不免要联想起鲁迅杂文里的许多论述。也就是说,写于1929年,30年代初介绍到中国来的小林多喜二的小说和鲁迅写于20、30年代的杂文,是有一种互文性,是可以互作解说的。

下面,我试从两个方面,来作这样的互文解读。

首先,如研究者注意到的那样,《蟹工船》的写作有许多“过剩的比喻”,即隐喻性的描写。随便抄录一下,就有“臭虫”、“猪圈”、“洞穴”、“蛆虫”、“粪坑”、“垂死的鲸鱼”、“虱子”、“章鱼”、“公牛”、“小鸡”———这都是强调“非人化”、“非人性”的盘剥的特点。还有“榨油机”、“蚕吃桑叶”、“人肉香肠”这样的比喻,这就使我联想起鲁迅对中国社会、文明的经典隐喻:“大小无数人肉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鲁迅并且说:“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在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灯下漫笔》)

如果说,鲁迅在1925年作出这样的概括,主要隐喻中国传统的封建专制体制;那么,鲁迅在考察30年代中国社会时,就发现,这样的吃人肉的筵宴,正在“自由竞争”的资本逻辑下,继续排下去。这同样也是小林多喜二在考察同一时期的日本社会时的发现,他在小说里,专门写到了在老板精心安排下的所谓渔工、水手和杂工之间的“劳动竞赛”。其实质就是鲁迅在1933年所写的《爬和撞》里所写的劳动者之间的“挤”、“爬”、“撞”,在相互残杀中将吃人肉的筵宴排下去。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鲁迅和小林多喜二共同发现了:西方资本主义的“吃人肉的筵宴”和东方专制主义的“吃人肉的筵宴”在日本和中国这样的东方国家的互谋共生:鲁迅说这是“二患交伐”,而在小林多喜二的笔下,《蟹工船》的剥削方式显然是将东、西方压榨模式融合为一体的,这样,就使得压榨的非人性达到了登峰造极、骇人听闻的地步。

其次,《蟹工船》与同时期的鲁迅杂文的深刻处,不但在于揭示了这种带有封建性的资本压迫的残酷性,还着力揭示了其欺骗性和虚伪性。这也是我们更应该注意的。

《蟹工船》在一开头就写到了监工的一番振振有词的演讲:“不能把蟹工船事业仅仅看做是某一公司的利益。这是一场事关我们日本帝国人民伟大,还是老毛子(指苏联、俄国人)伟大的一对一的战斗”,“而且我们还肩负着解决日本国内日益严重的人口问题,粮食问题的使命”,“是为着日本帝国的伟大使命,我们才拼着命在北海乘风破浪的”。对此,小林多喜二有一个深刻的分析:“原始剥削”巧妙地和“国家资源开发联系在一起”,就被“彻头彻尾地合理化了”。这是抓住了要害的:资本的压迫,以至一切的压迫,都要给自己披上“合理化”的外衣。

鲁迅在30年代的中国,也发现了这样的“压迫有理”论。他写过一篇杂文,题目就叫《从盛怀宣说到有理的压迫》,引述了国民党操纵的上海总工会在1933年5月1日劳动节发布的一份《告全市工友书》的一段话:在国难当头,经济危机时刻,“必须刻苦耐劳,加紧生产”,“尤应共体时艰,力谋劳资间之真诚合作,消弭劳资间一切纠纷”,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就是鼓吹“有理的压迫”。

问题是,这样的“有理压迫论”是有一定效用的。小说就写道:“大部分人被监工这么一说,都觉得还是日本人了不起,而自己每天所受的虐待和痛苦,就带上了‘英雄’的色彩,大家都以此聊以自慰。”这就是鲁迅一再说的细腰蜂似的精神麻醉剂的作用。这是压迫者对付被压迫者的“硬”的一手之外的“软”的一手,即在强力压迫之外,还有精神的控制。小林多喜二笔下的“监工”就同时发挥了生理压榨与心理麻醉的双重作用。而鲁迅更注意专业的精神麻醉师,他说这是“特殊知识阶级”的特殊功能与作用。

如鲁迅所说,这些特殊知识阶级总是宣称,他们的“压迫有理论”是“学理研究的结果”,也就是说,他们要给自己为压迫者的辩护赋予某种学理的色彩,这也是他们能够蒙蔽一些天真的人们,并且为压迫者需要与赏识的原因。因此,鲁迅,以及一定程度上的小林多喜二,这样的为被压迫者说话的知识分子,就给自己规定了一个任务:要揭示这些“学理”的本质,并追问特殊知识阶级的责任。这构成了《蟹工船》和鲁迅后期杂文的重要内容。

我特别有感触的,是以下三个方面的揭示。

首先,我们不难注意到,无论是《蟹工船》里监工的演说,还是鲁迅杂文里引述的御用工会的告示,都有一个共同的触目的特点,即打着“为国家利益而牺牲”的“爱国主义”(更准确地说,是“国家主义”)的旗号。鲁迅因此提醒我们:“满口爱国,满身国粹,也与实际上的做奴隶并无妨碍。”用“爱国”为奴役制度辩护,在中国、日本这样的东方国家特别有效,因此,也特别值得警惕。

其二,《蟹工船》里写到一个场景:监工特意给劳工放映了一部描写美国西部开发史的电影,结尾是“经理女儿和不知何时成了绅士的下人紧紧拥抱”,最后的教训是:“勤奋乃成功之母,诚哉斯言!”而渔工的现场反应是:“撒谎!要那样,老子不早就当总经理啦。”无独有偶,同在30年代的中国,也有这样的高论:“一个无产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诚诚实实地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所以攻击资产,就是反抗文明”。大讲这番“学理”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天被一些人捧上了天的梁实秋教授。一直为劳动者争取反抗权利的鲁迅当然要予以驳斥,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梁教授的高论,“这不过是资产家的斗争的‘武器’”(《“硬译”和“文学的阶级性”》)。———我们至少可以说,鲁迅与梁实秋的论战,决不是今天许多研究者所说的那样,是意气之争,更不是所谓鲁迅的“偏激”,而是一个严肃的原则性的思想论争。小林多喜二在《蟹工船》里也谈到“有钱人的走狗”,说好听一点,就是“有钱人的辩护士”。这样的人,在历史(30年代)与现实(今天中国)都是客观的存在,绝不是骂一声“偏激”就可以否认的。

其三,《蟹工船》还写到这样一个细节:官员、军官、老板一边在豪华餐厅里大吃大喝,一边又在劳工简陋的饭桌旁,贴上一张告示:“一、挑剔饭菜,难成大器;二、粒粒血汗,不得浪费;三、艰难困苦,务必坚忍”。———这又是一个欺骗性的说教:压迫者自己过着奢侈腐败的生活,却要被压迫者“务必坚忍”,这就是中国传统的“安贫乐道”的谎言。鲁迅也写过一篇杂文,题目就叫《安贫乐道法》。有人要劳动者在艰苦劳动中寻求“诗趣”,鲁迅说:“工人精疲力倦,自己的身体都顾不转了,哪来诗趣?”还有人大谈“精神生活将充分发展,又何患物质生活之不足耶”(这和这些年红极一时的“大讲堂”电视女星高谈“幸福与物质生活无关”,倒是异曲同工)。鲁迅一语道破:“劝人安贫乐道,是古今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络。”

这真是古今皆然,于今尤烈。我读以上30年代特殊知识阶级为奴役制度的辩护词,真是读得惊心动魄,因为这些“爱国牺牲论”、“资本文明论”与“安贫乐道法”,在当下中国正甚嚣尘上,而且有逐渐蔓延的趋势。更有知识分子主动创造各种新奇理论,鼓吹“压迫有理”,为压迫者的统治的合法性、合理性提供“学理”支持。上世纪30年代的历史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重演,恐怕不是偶然的。于是,我也就懂得,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在今天日本重新受到欢迎和重视的原由,却又不得不为中国对鲁迅杂文的冷漠而感到悲哀。

最后,对全面以上的讨论,作一个小结。我们可以看到,在30年代,鲁迅与小林多喜二在基本立场上的一致性,他们都是站在被压迫者,特别是被奴役的劳苦大众、无产阶级这一边,为他们呐喊、抗争,为创造“无产阶级文学”而努力的作家,如鲁迅所说:“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革命的劳苦大众是受一样的压迫,一样的残杀,作一样的战斗,有一样的运命,是革命的劳苦大众的文学。”因此,鲁迅在《闻小林同志之死》的文章里,称小林多喜二为“同志”、“兄弟”,绝不是偶然的。

鲁迅在晚年曾提出过一个“真的知识阶级”的概念;我认为,这也是30年代鲁迅的一个自我命名。这当然也适用于小林多喜二。我自己则想把他们称为“左翼的批判知识分子”。我希望通过对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和鲁迅后期杂文的对照阅读,加深对“鲁迅左翼批判传统”的认识。因为鲁迅的这一传统,在这些年的鲁迅研究中,多少有些被淡化,以致遮蔽。社会上更有一个全盘否定后期鲁迅的潮流,而且有越演越盛的趋势。

当然,鲁迅左翼批判传统,是非常复杂与丰富的,不是今天所能详尽讨论的。我想强调两点。一是我非常赞同王得后先生的意见:要对“鲁迅左翼传统”和“党所领导的左翼传统”作复杂的分析,既看到两者间深刻的联系,更要直面它们之间同样深刻的分歧和矛盾。二是小林多喜二与鲁迅的关系启示我们,左翼批判性传统从来就是一个国际性的现象。鲁迅与小林多喜二左翼立场的形成,显然有一个30年代的世界经济危机所导致的知识分子的“左”倾化的大背景。在再一次面临新的世界经济危机的今天,我们来讨论30年代的左翼传统,是格外有意义的。当然,我们今天所面对的问题与挑战,远比鲁迅、小林多喜二当年更为严峻,今天的世界也远要复杂得多。我们需要从鲁迅、小林多喜二出发,去进行新的思考,新的探索,新的创造。

这也是《蟹工船》最后所说的———

除了咱自己,没人会帮咱了!

咱再干一次!

就这样,他们站起来了———又一次地。

2010年2月17—18日整理

(《蟹工船》,小林多喜二作,应杰、秦刚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7月出版;《蟹工船》,小林多喜二作,叶渭渠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

傅国涌:我们的今天就是历史的延伸

记者问:从您以往的著作看,您关注的焦点是近代,您的新书名叫《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这仍然是一本近代的书。为什么您如此关注这个时间段?是偶然的,还是有意的?

傅国涌:我们的今天就是那段历史的延伸,生活仍在继续,要求得现实问题的答案,不能只从现实中去寻找,还要深入到历史中去,有些问题本身就跨越了百年甚至更长的时段。我最初关注中国近代的演变,是出于兴趣,出于偶然,现在的关注则是要进一步看清历史的来路,把许多关键的细节弄清楚,从中找到一条条布满民族身体的如同毛细血管一般清晰的历史脉络,明白这个古老民族在近代以来的真实处境和先辈们曾经的思考和努力。小而言之,使我自己生活得更明白一些,大而言之,将我们自己放在这一条从过去、现在到未来的链条当中去,有助于本民族更好地把握自身的命运。

问:但在这本书中,您似乎把战线拉长了一点,从晚清到民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傅:并没有什么变化,晚清和民国是不可分割的,民国不是从天而降的,民国是晚清一系列动荡、挣扎、改革和追求的结果,民国不是一个孤立的时段,它上承晚清,下接我们今天活的生活,我的关注点从来都是百年史,直到今天的中国,放在一个更长的时间尺度,也许我们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我的笔下没有一劳永逸的结论,我只是想把历史的丰富性、复杂性、多重性尽可能地呈现出来,让今天的人们看到历史本来有更多的可能性。

问:为什么是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而不是“从左宗棠到孙中山”之类的?

傅:我选择“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主要是选择文明史的视角,而不是单一的政治史的视角,在这一视角之下,权力的成败并不是最重要的,思想的创造,观念的更新,生产方式的改变,教育模式的转换,学校、银行、书局、报纸、工厂的兴起,思想家、学者、银行家、实业家的努力对于古代到近代的演变,带有更本质的意义,从晚清到民国不是古老循环中新一轮的改朝换代,而是全新的开始,中国在蜕变,老帝国向新民国的全面蜕变,最大的遗憾,就是这个过程没有完成。龚自珍是个符号,司徒雷登也是个符号,作为教育家,他缔造燕京大学、参与中国重铸文明过程的作为远超过他作为传教士、驻华大使,我其实把他看做了中国人。若没有世界对中国的帮助,包括李提摩太等人,中国的近代化进程将缓慢得多。

问:他们和我们今天有什么关系?读者为什么要读这本书?

傅:他们和我们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面对着共同的历史、文化和传统,他们的努力本身已渗入这块土地,他们自身也已成为传统。我们今天不可能离开他们,去奢谈历史的进步,更不应该将一切归零,从头开始。我们要回到他们曾经的起点,沿着他们的足迹前行,这是成本较轻、代价较低的一条通往现代之路。

我曾经对朋友说过,我只为关心中国命运的读者写作,我愿意与那些与我一样关心脚下这片土地,关心这个民族出路的人们共同承担我们该承担的一部分,愿意与他们分享我的读史心得,我对近代中国的理解。我的所见或许浅陋,我对历史的认知或许有误,但我对这段与我自身生命血肉相关的历史满怀诚意。

问:现代社会和100年前相比都发生了哪些变化?怎么看待这些变化?

傅:这是个巨大而复杂的问题,任何简单化的回答都是冒险的,换言之,这个问题目前还不可能找到现成的答案,任何答案都可能是不完整的,也注定都会有争议。我只想说,“变化”是个充满弹性的词,站在不同的角度,每个人可以看到不同的变化。“变化”也是个充满痛苦的词,并不是所有的变化都含着美善和正义,如果变化是刚性的,客观的,不容逆转的,我们无法抗拒,我们能做的就是面对变化,保持一个向人类文明致敬的价值坐标,将一切变化放在这个坐标上来衡量。站在今天的时间点上,回望这100年,最大的变化恐怕还是物质层面,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已经是百年前的人们无法想象的,当然我们对自然环境毁坏的能力也是他们无法想象的。其他的许多东西,今天也许还没有到言说的时候。

问:您在书中表述了这样一个观点“那个时代有相对独立的社会空间”,这种独立空间现在还存在吗?

傅:相对独立的社会空间曾经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正在一点点朝那个方向去。要重建一个这样的社会空间,乃至比昔日更健全的空间,正是我们今天补课抗拒的首要目标之一,尽管路还很长,而且很曲折。

问:那些纠缠我们当代社会的,仍然是一些老问题?

傅:纠缠当代社会的问题,最带有根本性的,也可以说就是那些折磨了我们上百年的老问题。但是具体而言,又已产生出许多我们的先辈们未曾遭遇过的新问题,许多更复杂、更可怕、更深层次的问题,比如人性上、道德上的危机。比过去有利的因素也不是没有,新技术所提供的公民社会平台就是前所未有的,何况今天已没有外患的压力,这也是我们这一轮转型的大好机遇。

问:有人评价您在这本书中跳出了国共文化斗法的圈套,开辟了第三条路的历史人物观,描绘了在一个文化大破坏时代,积极探索文化建设人们的悲欢和浮沉,您同意这种说法吗?

傅:这个说法,是我未曾想过的,我只是想从文明史出发,试图看看近代中国转型中那些人物才是历史的增量,我选择了教育报国、科学报国、新闻报国、实业报国、思想报国、出版报国的不同人,当然也没有忽略戊戌维新以来,为维新、立宪、共和奔走的那些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刻意地去考虑党派因素,在文明史的脉络中,这个因素并不是最主要的,过去它只是被人为强化了而已。在我的视野中,与其说胡适、穆藕初、竺可桢他们走的是第三条路,毋宁说他们走的是第一条路,他们才是文明的主流。另外,我不同意“文化大破坏时代”的说法,恰恰相反,晚清到民国在文化上不是一个破坏的时代,而是个建设的时代,是新文化勃兴、弥满了创造的时代。动荡的乱世不一定就是文化的破坏时代,春秋战国也好,魏晋也好,民国也好,都是如此。大一统的定于一尊的时期,对文化的发展未必有利,允许不同文化思潮的存在,恰恰是文化创造的前提。社会的进步,文化的繁荣,在长远来看要高于狭隘、单一的稳定、秩序追求。当然,我更期待一个社会稳定、文化自由、制度健全的时代。

问:我看您在博客和微薄上,经常发表一些对时政问题的看法,您是怎样看待今天的?

傅:这是个转型中的时代,我们与百年前一样遭遇了新一轮的转型,从计划经济到真正的市场经济,从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单一文化向开放的多元文化,从垂直的管制型社会到一个各种利益能得到保障的自主、自治的公民社会,从高度集中的政治体制到权力可得到有效制衡的民主法治的转型,我们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我对社会上发生的许多不公、不义的事情保持批判,我对我们身处的体制的不完善保持批判,我对这个时代的许多不幸人事保持批判,并不是刻意要跟谁、跟什么过不去,完全是因为我爱自己脚下这块土地,愿意与这块土地共存亡,我从来不想移民,逃离这个不完美的国度,爱的表现并不一定是无原则的肯定与吹捧,批判也是表达爱的方式。

我对时政表示自己的看法完全是业余状态,作为一个公民我说出自己很不专业的意见,只是要尽一个公民的责任,因为我深知,公民社会的造成不能靠个别的先知、伟人和专业人士,而是要靠我们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只有我们的广泛参与,才可望最终建成每个人的权利和尊严都有保障的公民社会。民国的出现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事,那曾是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为什么民国轻易地成了军国,然后从军国演变成国民党的党国,原因固然很多,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们缺乏一个强有力的公民社会,保证民国体制的正常运转。那个时候虽然已经有了自晚清以来形成的相对自主的社会空间,但是还不够强大,不够有力,至少广大的农村和大面积的人口基本上没有被近代启蒙的浪潮多波及,那时又缺乏互联网这样低成本的平台。

问:在网上,有一种影响很大的声音,他们致力于揭露主流媒体不太关注,或者有意不太关注的新闻和观点,比如韩寒,您是怎样看待这些人的?

傅;我喜欢韩寒那些明白、有批判性而且生活化的文字,以他的影响力,年纪轻轻,完全可以养尊处优做名流、做贵族,甚至一个字都不用写,更不用批判什么、得罪什么,可是他还保持了这样的状态,这也许是很多人想不明白的。可以说,韩寒他们正在做公民,他们在现有体制框架下发出的声音十分珍贵。他们正在参与建造一个新型的、胡适他们期待而没有见过的公民社会。在文明史的尺度下,他们才是真正的主流,而那些主流媒体终将被边缘化,甚至被历史所淘汰。所谓主流、非主流都会因为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世上没有永远的主流。

问:但是也有很多人反对韩寒们,比如最近许知远站了出来,他说韩寒的成功其实是庸众的胜利,是民族的失败,这怎么理解?

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完全是正常的,在大多数时候,我们都需要不断地重复法国哲人伏尔泰的名言: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何况许知远这些话也不是在反对韩寒,只是在分析“韩寒现象”。

无疑,在一个常态的社会里,韩寒的声音不可能被这样10倍、100倍地放大,他本人也不可能获得今天这样大的名声。他成为这个时代的符号,固然有他自身的原因,他说了真话,而且恰当地、生动地说出了许多人心中想说的话。更大的还是时代的原因,许多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普遍不说真话,或者只说安全的真话,普遍向既得利益低头,与强势集团媾和,自觉、不自觉地放弃了常识的底线、良心的底线。

问:如果100年后,另一个像您这样的独立知识分子写一本100年前的书,他会写从“韩寒”到某某吗?

傅:这是一个属于未来的问题,应该留待未来的人去回答。

问:您是体制外的独立知识分子,怎么理解这个身份?在当代学术大背景下,只有身处体制外,才能真正成为一个独立知识分子吗?

傅:我珍爱“独立”这个词,有的时候,独立比自由还要可贵,在介绍我自己的职业时,我喜欢称自己是“独立撰稿人”,自由是我所向往和追求的,独立是我今天已经做到,正在身体力行的,包括在经济上保持独立,在思想上保持独立,在人格上保持独立。独立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体制内外也不是决定一个知识分子是否独立的单一指标,何况有些人身在体制外,思想却与体制内高度同化。我个人认为,有职业意义上的体制内外,也有思想意义上的体制内外,就谋生方式来说,在当今中国的现实环境中,大部分知识分子注定了要在体制内谋生,这是正常的,只要他在思想上、人格上保持了独立性,丝毫也不影响他成为独立知识分子。

问:进行了这么多年的研究与著述,也出了这么多成果,您觉得近代研究有什么让您觉得特别过瘾的地方?

傅:成果谈不上,有些心得和不成熟的作品而已,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限度,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希望有一天能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不是为了作品的完美,我不是一个传世主义者,从来没有想过写出藏之名山、传之不朽的作品,相反,我却真诚地希望自己的文字速朽,那意味着我们时代的进步,某种程度上理想的实现。读史、写史的过程,毫无疑问是寂寞冷清的,有所心得,有所发现,当然会很快乐,当我找到“主角意识与配角意识”这把钥匙,并进一步找到“群角意识”,来解读辛亥革命前后那段历史时,我很开心。当我找到“私人记录”的角度来解读1949年这个时代转折点上的知识分子心路时,我很开心。当我沿着言论史、教育史到企业史,一点一点追寻那些并不久远却已失去的传统,让一个个传统在我面前复活时,我很开心。每一次读到没有见到过的新史料时,我很开心。每一天有所感悟、有所收获,哪怕是点点滴滴,我都很开心。这些开心的时刻,就是我寂寞的读史生活最大的回报,它胜过世上其他的一切。

秦晓: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

亲爱的清华经管学院2010届毕业班的同学们:

今天,我非常荣幸能作为演讲嘉宾出席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的毕业典礼。大约一个月前,钱颖一院长邀请我时,我当时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态。一方面,我确有一些思考和体验想和同学们交流;另一方面,我缺少和高校学生,特别是80后的年轻一代沟通思想的经验,不知道我所关注的问题是否能为你们理解和认同。尽管如此,我还是鼓起勇气来了。

我算是共和国同龄人的一代,经历了改革开放前后两个30年。在这60年中,中国社会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作为一个长期在大型企业和金融机构工作的管理者,我的关注点从企业管理、宏观经济逐步扩展到社会问题及相关的制度和价值。在思想认识上我也走过了信仰-困惑-独立思考-不断寻求真理的路径。

我想先从大学的功能、大学教育、大学学生的使命谈起。关于大学的功能,在欧美曾经历了精英教育─专业人才培养─通识教育这样一个复归的过程,这一过程反映出人们对大学功能、大学教育、大学学生使命的再认识。简而言之,大学不仅是传授专业知识,培养专业人才的场所,它还是文明传承和发扬的载体;大学学生进入社会后不仅要成为一个有专业知识、有职业道德的专业人士,同时要有对普世价值担当的意识和公共关怀的责任。

公共关怀是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和使命,他们要超越自己的专业领域,抵制世俗和权力的诱惑,秉承普世价值,在公共领域中维护人的尊严和社会正义,在经济发展的同时,建立起道德、精神和文化的价值支柱。

精神价值的缺失和重建在当代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但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这个问题的表现是不同的。当今的中国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社会转型。我们所讲的社会转型不是中国语境中的“现代化建设”、“国强民富”、“大国崛起”,而是现代性社会的构建。现代性社会是相对于传统社会而言的,它的主要标志是以“启蒙价值”,即自由、理性、个人权利为价值支撑的,以市场经济、民主政治、法治社会为制度框架的民族国家。

发端于17世纪欧洲的启蒙运动是人对神的“叛逃”和“祛魅”。在摆脱了精神上的束缚以后,人可以运用自己的理性保护个人的权利,实现个人的自由。在此以后的几百年中,以自由、理性和个人权利为核心的“启蒙价值”成为推动人类社会从传统走向现代的精神力量,成为现代性社会的价值基础。当代“普世价值”就是“启蒙价值”经过人们几百年的认识和实践演化而成的。

中国现代性转向起于一百多年前的晚清。百年的路程是曲折的,百年的进步是伟大的,但到今天,这仍是一个“未完成的工程”。进入本世纪后,中国经济崛起,但增长模式的可持续性受到质疑,腐败滋生,社会公平和正义的缺失引起了人们的不满和担忧。面对这样的现象和问题,在中国知识界引发了“普世价值”与“中国模式”之争。

“中国模式论”所宣扬的是政府主导的、民族主义支撑的经济发展路径、政治权力结构和社会治理方式。它从一开始的“特殊论”正在走向“取代论”。“特殊论”是以特殊性消解普遍性。特殊和普遍本是相互依存的,没有普遍性何来特殊性。而“取代论”则宣称“中国价值”可以取代“启蒙价值”。“特殊论”和“取代论”试图用现代化、稳定、国家民族利益、民生、理想代替现代性、自由、个人权利、民主、理性这些普世价值的核心和基础,我认为是不可取的。

我们把以“启蒙价值”为源头的现代社会价值和制度安排视为普世性的。虽然不同的国家具有各自的文化、历史特征,但这种差异不是对普世价值和现代社会制度架构的颠覆和拒绝。从实现路径上讲,由于初始条件、内生状况、外部约束不同,后发国家不可能重复先驱国家走过的路,只能另辟蹊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条道路的指向与现代性社会目标的偏离或背离。在这个意义上讲,当代中国的命题应该是“秉承普世价值,开创中国道路”,这正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

学术界的这场交锋或许还没有引起高校学生特别是80后年青一代应有的关注。但我认为这是一个未来的社会精英绕不开而且必须直面的问题,因为它关乎中国未来道路的选择。我在这里提出三个与经济和管理相关的问题。

1、政府职能:发展主义政府还是服务型政府

中国作为一个转轨中的发展中国家,在市场己发育到一定阶段后,是应该继续坚持强力政府,由政府主导经济发展,直接控制经济资源和要素价格,还是应该从“替代市场”转向“干预市场”,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政府转为以提供公共产品和服务为中心的政府。前者被称为“发展主义政府”,它在特定条件下可能会带来较快的经济增长速度,但从长期来看它会造成权力与资本结合並导致腐败、扭曲市场价格体系造成资源错配、抑制企业家的创新精神、破坏市场的公平竞争、造成社会的不公。这些问题在今天的中国己充分显现。

2、国有资本:政府化还是社会化

国有企业是公有制计划经济的遗产。在“发展主义政府”的指导思想下,政府进一步扩大和强化了对经济资源,特别是国有企业的控制。这正是当前关于“收入分配不均”、“国进民退”争议的背景。

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是The Wealth of Nations(国民的财富)而不是The Wealth of Governments(政府的财富)。发达国家经过资本社会化将原来少数寡头控制的经济资源分散到中产阶级和广大民众,使他们有了资产性收入,从而稳定了社会。中国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应有序地、公平地将庞大的国有资产分散到民众手中,这是经济发展的目的、社会进步的表现。同时这样做也有利于政府将更多的资源配置到公共服务领域。

3、城镇化:土地经营还是人的发展

中国正在经历一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城镇化进程。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字,目前中国城镇化率达46%,这一进程至少还会持续10年。

城镇化是与工业化并行的,也是解决城乡差别的必然选择。尽管我们在城镇化进程中取得了了不起的成绩,但相关的观念、制度、政策却明显滞后。在某种程度上讲,中国的城镇化伴生了地方政府过度依赖土地财政收入和开发商获取暴利的现象。问题的根子还是在于政府主导经济的理念和模式上。土地的获取是政府的“征购”行为而不是市场的交易,农民由此得到的“补偿”并不是真实的市场价格。在土地征购、转让和建筑、销售环节中,政府的收益主要不是用来向农民转移支付、为城市低收入群体建造廉租房。虽然城市更现代化了,但农民和城市居民却未能从中得到应有的利益。

以上三个问题都是当前中国经济发展中的重大问题。它们在表面上是经济问题和管理问题,但是在深层次上都是是否认同“普世价值”的问题。“普世价值”告诉我们,政府是服务于人民的,资产是属于社会大众的,城镇化是为了人的幸福的。而“中国模式论”鼓吹的却正好相反:人民要服从于政府、政府要控制资产、百姓的利益要让位于地方建设。

“普世价值”与“中国模式”之争,是在中国现代化进程关键时刻的一次具有方向性的重大交锋。对此,公共知识分子不应沉默,要用自己的良知担当起社会的责任和时代的使命。清华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大学,明年将迎来百年华诞。一百年来,清华和从这里走出的学子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做出了非凡贡献。我们的共和国已走过了两个三十年,未来的第三个三十年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特别是现代性社会构建极为重要的关键时期。我期待,同时我也充分相信,今天在座的新一代清华学子一定能秉承普世价值,担当起开创中国现代化之路的历史重任。

谢谢大家。

作者介绍:

秦晓自2001年任招商局集团董事长和招商银行董事长。曾任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副董事长、总经理和中信实业银行董事长。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

英国剑桥大学经济学博士,清华大学管理学院和中国人民银行研究生部兼职教授。日本丰田公司国际咨询委员会委员。曾在学术刊物上发表多篇有关经济学和经济管理方面的论文并出版了专著。

关于招商局的历史

招商局─中国民族工商业的先驱

(创立于1872年)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上书清政府设立招商局奏章。洋务运动期间,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主张设立招商局,获同治皇帝批准。1872年,招商局正式成立。这是中国最早的航运企业,也是中国洋务运动硕果仅存的产物。

开辟中国第一条远洋商业航线

1873年,招商局轮船“伊敦”号由上海首航香港,开辟了中国第一条近海商业航线。同年,招商局开辟了至日本的中国第一条远洋商业航线。

成为中国民族航运业的象征

招商局成立后,实力不断壮大,多次与旗昌、太古达成齐价合同,并于1877年收购了财力雄厚的美资旗昌轮船公司,打破了外资洋行垄断中国航运的格局,成为中国民族航运业的象征。

创办中国第一批民族工商企业

招商局曾投资创办了中国第一批工商企业,其中著名的包括:中国第一家大型煤矿─开平矿务局,中国第一家大型钢铁煤炭联合企业─汉冶萍厂矿公司,中国第一家大型纺织企业─上海机器织布局,中国第一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中国第一家保险公司─保险招商局,中国第一条电话线,中国第一条铁路,等等。

香港四大中资企业之一

1949年,新中国成立。1950年招商局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在港全资国有企业。

创办中国首个对外开放的工业区

1979年,招商局在深圳蛇口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对外开放的工业园区,经过二十多年的开发,昔日的荒滩野岭已变成了一座美丽的海滨之城,享誉海内外,引起了世界的关注。邓小平、江泽民及英国首相希思、意大利总理科西加、新加坡总理李光耀等国内外政要都曾亲临蛇口,对招商局取得的经济和社会效益,给予了高度评价。

中国首家拥有银行的非金融性企业

曾创办过中国第一家银行和保险公司的招商局,于1986年再次进军金融业,收购了香港友联银行,创中资企业收购香港上市公司的先例,并成为中国首家拥有银行的非金融性企业。

创办中国首家股份制商业银行

1987年,招商局创办了中国大陆自1949年以来的第一家股份制商业银行─招商银行,成为中国银行业经营体制改革的起点。

创办中国首家股份制保险公司

1988年,招商局倡导成立了中国大陆第一家由企业合股兴办的保险公司─中国平安保险公司,同时还收购了伦敦和香港的两家保险公司,成为第一家进入国际保险市场的中国企业。

中国第26大国有企业

招商局资产管理总额达1198亿港元(1999年)。据中国国家国有资产管理局和中国经济效益纵深行组委会1995年评选,招商局列中国大型国有企业500强的第26位。中国首家发行日元武士债券和欧洲浮息债券的非金融性企业1995年和1997年,招商局分别第一次成功发行了300亿日元武士债券和1.2亿美元的欧洲浮息债券,创中国非金融性企业发行此类债券的先例。

中国首家在香港上市的中资企业

1992年,招商局国际(上市编号:144)在香港联交所上市,开创了中资企业在港上市的先河,获374倍超额认购,首日升幅超过200%,创香港股市历史最高记录。招商局国际是香港恒生中资企业指数成份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