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三度挽危亡”:王云五自命“野牛”

身材矮而壮实,鬓发斑白,他的脸色和肤色,都是健康的铜色,长耳阔肩,方头大脸,眼珠乌溜溜的,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有十足的广东人神气,又胜过他们多。广东人有的长处他都有,广东人的性格是豪爽慷慨,明朗实在,刚强,韧性,不屈不挠,而又像剃刀一般锐利而且睿智,经商时大刀阔斧的气度,遇到挫折时的达观态度,他集这些特点于一身,记忆力、理解力、领悟力都特别强,不仅毅力特别,而且有一种使不完的“傻劲”,如同航海家一样的气质,每逢山重水复,总是能开辟新路。

他,笑容可掬,声音洪亮。站在那里,宛如一口大钟、一尊佛。就是他的名字,“王云五”三个字也很像是一座叠着的塔。见过他的,或听过他讲话的任何人,不懂看相的,也一定说,这是一副寿星脑壳。平时多穿长褂,以国民外交的使者到英国访问时穿了藏青色西装,有点像日本的大工商业家。

这是1943年记者笔下的王云五,那年他56岁。

相隔三年,1946年,他出现在记者的笔下时多了白发须眉:

个子不高,躯干粗壮,面孔方正,步履稳重,说话急促而清亮,头发和须眉全染透了纯一的雪白色。

遥望二十五年前的上海,王云五初入商务印书馆,头上没有白发,双眼有神,壮实的身材好像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劲。正是他,从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经过1937年的“八一三”事变,再到1941年的香港“一二·八”之变,至少三次挽救商务印书馆于千钧一发,将中国出版业的这艘大船稳稳地驶过急流险滩,受到举国上下的注目。在百废待兴的战后,蒋介石和国民政府起用他为经济部长、财政部长,无非是看重他复兴商务印书馆的历史,希望他能手创奇迹。然而,国民党气运已尽,满头白发的王云五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从政与从商完全不一样,他可以力挽狂澜,拯救商务于危难之中,使老商务在他的手里发扬光大,但他救不了国民党这条即将沉没的大船。金圆券政策失败辞职时,正值他62岁的生日,他的内心思绪万千,然而回望生平事业,凄凉之中仍有几分豪迈,赋五言诗一首,其中就有“片言判轻重,三度挽危亡”这样的诗句。即使多少年后,中国出版史、文化史都会铭记他再造商务的贡献。与此相比,他黯然离开政治舞台的一幕幕,终究如同过眼云烟,不足道也。

1921年,商务印书馆这家已有24年历史的出版企业,占据着中国教科书市场的60%以上的份额,是当时无可争议的出版业航空母舰,但在“五四”新文化浪潮的冲击下,商务高层已明显感到了压力和挑战,力图革新,所以才会力邀闪亮的文化新星胡适加盟,出任至关重要的编译所所长一职。胡适做了一个多月的考察,最终不愿接下这个担子,选择回北大教书,但他力荐中国公学时代有过师生名分的王云五自代。这一年,王云五34岁,在此之前,与出版业并无很深的关系。当年9月16日,他进入张元济创立的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这是商务的核心机构),最初不愿接受所长的名分,只愿居副所长之位。高梦旦托胡适劝他接受。到11月13日,他提出一份《改进编译所意见书》,内容包括:1.所内人员更定考成标准;2.以新方法利用旧资料;3.规定所内外编辑事业范围;4.全所人员当作为一有机体的组织;5.编著书籍当激动潮流不宜追逐潮流;6.新设机关为事择人,旧有机关不妨为人择事;7.改定暑假例假办法,等等。1922年,他才正式出任所长,并按计划一步步开始整顿编译所,编订编辑计划,改组编译所,请专家来主持各部,创编各科小丛书,扩充原附设的英文函授科,改称函授学社(原来只有英文为一科,增设了算学科与商业专科)。这些都是他的手笔。到1923年,经过一年的整顿,商务新出的出版物达到历年之最。1928年1月,他开始筹备著名的“万有文库”,并获得成功。1929年9月,因为商务工潮迭起,深感头痛的他提出辞职,离开商务,到中央研究院社会研究所做研究员。

1930年2月,商务印书馆总经理鲍咸昌去世,商务元老高梦旦、张元济主张请王云五回商务出任总经理。他再四拒绝,经不住高梦旦等人的力劝,他提出两个先决条件,一是取消商务当时实行的总务处合议制,改为总经理独任制,二是接任后出国考察并研究科学管理,为期半年。董事会接受了他的条件。3月7日,他接任总经理后,马上出国远行,前往日、美、英、法、德、比等国考察。这年6月1日的《纽约时报》发表《为苦难的中国提供书本而非子弹》一文,对他在商务印书馆的贡献赞誉有加:

当中国的军阀们用数以千百万计的民脂民膏从事于个人权力的维持与扩张的赌博时,一位卓具才华的中国老百姓却以巨大的资财为中国人民教育的普及而赌博。这位勇敢的人物就是王云五先生……

王先生的巨大赌博已经赢定,它不是为他个人增加分毫财富,而是出版了一部称为“万有文库”的巨著,这部巨著共二千册,不仅囊括了中国历史典籍的精华,而且将世界各国的文学、历史、哲学、诗以及科学著作译为现代的中国文字,悉数纳入。

……王先生所领导的公司主要并不在牟利,而在使中国的教育的机会更容易,费用更低廉,这确是解决中国重重灾难的基本途径。

当年9月,王云五在归国途中草成了“科学管理计划”,11日在董事会通过。13日上午,他向重要职员宣布“本馆采行科学管理法计划”。下午,他对四个职工会即印刷所职工会、发行所职工会、总务处职工会、编译所职工会代表发表谈话,说明实行“科学管理计划”的内容。9月19日,他对职工四会全体干事组长联席会议做说明。12月18日,他召集编译所重要职员和职工会代表谈话,宣布编译所改组计划。

1931年1月10日,他正式宣布手定的“编译所编译工作报酬标准施行章程”,共26条,主要包括,资格分三级,工作种类分四级,品质之高下分三级,报酬分级计算等。不料编译所职工群起反对,在职工会外另组特别委员会,专门办理这一交涉。1月15日全体大会议决,总经理不得越权干涉编译所内部事务,全体反对绝对不合科学方法的新标准。印刷、发行所也起来响应,加入反对科学管理计划的行列。《申报》、《大公报》等许多报纸连续报道商务发生的这场风波。王云五当时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对计划进行重大修改,缓和职工会的反对,维持自己的体面;二是撤回全案,不顾体面,但逐步推行科学管理计划。科学管理的对象是人、物、财,他的尝试太急,三者同时着手,所以不能成功。

在这种情势下,王云五毅然撤回原案,决定先把人放在一边(实际上从下个月就开始悄悄实施了),而在不动声色中,先对事物和财务实施科学管理。此时,国内企业没有实施科学管理法的。在他之前,穆藕初在德大纱厂实施也因为职工反对而作罢。

1931年1月21日,胡适写信安慰他,不要因为改革计划受阻而灰心,劝他不要因此趋向固执的态度,而宜采取渐进、商量的办法,渐进则易收功,急进则多阻力,商量之法看似迂缓实则快捷,不妨暂时迁就:

凡改革之际,总有阻力,似可用“满天讨价,就地还价”之法,充分与大众商量,得一寸便是一寸的进步,得一尺便是一尺的进步。及其信用已著,威权已立,改革自然顺利。

之后,他在商务步步为营推行科学管理计划,对人,严进退,慎赏罚,明责任;对事,兼具名与实的全责;对财,强调责任心,严密立法;对物,注重标准化,精选及严密监护。1932年发生“一·二八”事变,从2月1日到3日,刚刚度过35周年的商务在战火中化为废墟,包括总厂、编译所、货栈、东方图书馆,附属的尚公小学,大批珍藏的善本、文稿化为灰烬,四处飘散。这是中国文化的一大浩劫,仅可计算的财产损失就达1600多万元。与张元济一样,王云五无比痛心,他在《两年中的苦斗》中说:

室内有一个终夜未曾合眼的人,一方面应付这许多人的要求和呼吁,一方面倾听外间的枪炮和炸弹声,一方面内心正在打算,趁此摆脱一切,以谋一己的安逸和一家的安全呢?或是负起一切责任,不顾艰苦危险,不计成败利钝,和恶劣的环境奋斗,以谋打出一条生路呢?

他在商务只是小小的股东,和这个机构的关系不过10来年,比起许多元老前辈,他不过是个后进。即便他退出,也不至于有人责备他。他上有80岁的父母,下有抱中的幼儿。然而,经过1月29日彻夜苦思,他最终决定担负起复兴的责任。虽然这样做可能陷入极度的危险中,“但是他一转念,敌人把我打倒,我不力图再起,这是一个怯弱者。他又念,一倒便不会翻身,适足以暴露民族的弱点,自命为文化事业的机关尚且如此,更可为民族之耻。此外他又想起,这个机关三十几年来对于文化教育的贡献不为不大;如果一旦消灭,而且继起者无人,将陷读书界于饥馑。凡此种种想念,都使他的决心益加巩固。他明知前途很危险,但是他被战场的血兴奋了,而不觉其危险。他明知前途很困难,但是他平昔认为应付困难便是最大的兴趣;解决困难也就是最优的奖励”。

1月30日,他给商务全体员工发放10元救济金,以供二三日的食宿。31日,他在商务董事会紧急会议上提出,为了不至于因债务而倒闭,将来谋求复兴,只有将上海的职工全体解雇,除还清其存款外,依法付解雇金。经讨论,董事会同意了他的提议。2月5日,董事会通告上海职工全体停职,发资遣散。在3月16日的董事会上,他再次提出,为了挽救商务,不能不采取断然手段,如继续救济商务总馆职工3700多人,则财务负担太重,阻碍复兴,如果解雇又会引起纠纷。解雇是一个冒险但有利于公司的措施,但此外没有更好的办法。董事会经讨论决定接纳他的意见,公告已停工的职工全部解雇,引起轩然大波,他成为众矢之的,被群起而攻之。胡适写信给他:“南中人来,言先生鬓发皆白,而仍不见谅于人。”从3月16日起到8月1日商务复业,半年中,他几乎无时不受辱骂和威吓,亲友都劝他脱离商务,他认为自己问心无愧,不肯听从劝告,对任何攻击都一概不予理会,一心扑在商务的复兴计划上。到5月9日,已有2900多职工接受他的方案,部分职工以工会或职工会被难善后委员会名义请律师准备诉讼,上海商界领袖虞洽卿、王晓籁等出面调解,商务印书馆做出让步,再拿出3万多补给他们,于5月17日晚签定和解合同。

8月1日商务印书馆复业当天,发行所挂上了他所拟的对联:“为国难而牺牲,为文化而奋斗”。为了复兴商务,他着力在减轻成本和积极推广营业这两个方面下手。10月,他就开始筹备“大学丛书”,10月6日,《东方杂志》将要复刊,他亲自起草简短而有力的《卷头语》:

谁都知道在商务印书馆被毁以至复业的程途中,我至少也算是挣扎得最苦的一个人,我为什么这般的挣扎;这或许是许多人所想知道,却没有知道透彻的。

为的是维持企业吗?像商务印书馆这样企业,固然大有维持的必要;但我不过是其中一个很小的股东,而且和它的关系也不算很久。为个人计,似乎不值得这般的挣扎;为事业计,似乎也还有更值得致力的地方。

为的是维持文化吗?过去的商务印书馆,对于文化事业固然有相当的贡献;但是可为文化致力的地方也很多,不限于一个商务印书馆;似乎也不值得把它看做第二生命。

我所以不顾艰苦,不避嫌怨,力排万难把商务印书馆恢复;并没有什么高远的目的,只是为我们中国人争一点点的气。

11月1日,王云五公开宣布商务“日出新书一种”,教科书除外。从1934年起,确实做到了每天至少出新书一种,多则二三种。他说:“无论怎样无能力的人,只要肯把全副精神应付一件事,多少总有一点的成就。”这年2月,还推出了有名的“小学生文库”。

1936年是民国以来全国新出版物最多的一年,全国新出版物的总数是9438册,商务一家就占了4938册,占52%强。到1937年3月,王云五任商务总经理已七个年头,历经浩劫的商务在他手里恢复了五百万的旧有资本额,不仅度过了“一·二八”的危机,而且业务正蒸蒸日上,处于商务历史上的巅峰时期。此时,他却萌生退意,想辞去总经理的职务,专心编纂《中山大辞典》。

这一年,王云五50岁。无奈张元济诚恳挽留,他决定再留一年,留意物色适当人选接替他。不料当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商务再次陷入危机,他不得不继续留下,以应付危难的时局。这一留又是整整8年。

7月16日,王云五上庐山参加国是座谈会时,已想好了应变之策,沿途与商务各分馆有所交代,回到上海与张元济密商,沿海各地终究不保,最后还是要到内地,过渡时期可利用香港,抢救物资的暂时地点是公共租界的中区。抗战初起,他即派人到长沙购地,准备设厂,在庐山已急电上海把部分机器、纸张运到长沙,上海的物资也紧急动员往租界集中,并着手筹划商务的战时体制。

上海“八一三”事变使商务的出版工作中断,到10月1日才利用临时工场恢复出版新书。当年12月,上海租界受日方压力,已经不能作为文化供应的基地,他留在香港,利用香港的印刷厂和其他方便继续出版,并供应大后方,直到香港沦陷。每年除了一两次到内地参加参政会外,他几乎都在香港。长沙分馆印刷厂建成后,他又筹划在江西赣县和桂林、昆明等地设厂,昆明、桂林最后未成。为适应战时情形,商务的考核办法做了改动,出版物的版式也从节省纸张出发,作了改变,另外为战时创编了中小学的补充教材,并陆续推出“战时常识丛书”、“抗战小丛书”、“抗战丛刊”、“战时经济丛书”、“大时代文艺丛书”。

1940年3月6日,王云五在香港青年讲习班演讲,题目为《几个“专家”的头衔》,这是他的自我定位,也是自我解嘲,他在商务分为几个阶段,最初的9年是编译所所长,并无困难,第二个时期做总经理就不同了。此前,他没有做生意的经验。外国考察回来,他宣布科学管理法,立马碰壁,想在他的旧部先实行,结果想不到他们奋起反抗,人们以为以他令出必行的脾气,不会轻易妥协,却想不到他毫不犹豫地撤回了。他认为做事要顾全实际,不要专讲面子,因此不顾旁人讥笑,做了一回“撤回专家”,表面上撤回,实际悄悄施行。总结这次失败,他说得到了三个教训,一是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凡是看来容易的地方,也是最容易失败的,正如司机在险要的地方小心翼翼,到了平坦处往往出事;二、大锣大鼓的做法往往失败,要成功必须不动声色;三、任何改革,必有阻力,遇到阻力,万万不可灰心,否则永无成功之望。

遭遇“一·二八”突发事变,在火光的余烬中,他只有忍着骂声,解雇职工,解雇费达200万元,幸而此前暗中实行科学管理,存了两三百万的款子,才能先大刀阔斧地解雇,再做复兴。他因此得了“解雇专家”的名头。半年后商务复业,多数人回来,待遇也提高了,人们这次逐渐理解他的苦心、公心。那时他的政策,是要使每个人都使用全副的力量,机器也不使空闲。这是工商业中科学管理的两个要点,5年之间就把商务完全恢复。

“八一三”炮响,人们以为按“解雇专家”的作风一定会故伎重演,想不到他一变而为“维持专家”,在职的减薪,失去岗位的发生活费,暂时维持。他不仅没有解雇一个还在工作的员工,甚至因战事而失掉工作岗位的一千多人也一一给予津贴,维持他们的生计,随后陆续安排。他当时的方针是有饭大家吃,无饭时大家吃稀饭。因为“八一三”和“一·二八”不一样,“一·二八”,其他出版同业、其他行业没有受损失,解雇的职工可以去其他地方。“八一三”是全面抗战,覆巢之下已无完卵。

到了抗战时期,原料涨了,生意打了折扣,运输困难,薪水又少不了,相比之下书价涨得不多。所谓科学管理就是打算盘,会打小算盘,还要打大算盘。所谓大算盘,就是把眼光放远,目前纵然亏损,为着国家的关系和出版家的职责,他向来就有7本书赚钱、3本书亏本的原则,只要做到内维持职工的工作、外适应国家需要即可。当然,小算盘还是要打,需找到节省耗费、维持长期的办法。他对中国人通常的“差不多”和“大概”很不满,对于任何事,都以算盘专家的态度,处处精打细算,决不马虎。不断摸索找路,试验,不怕失败。因此又得了个“算盘专家”的称号。

论旧学,他没考过科举,论新学,他没进过学校,更没有出洋留学,但是兴趣广泛,什么方面都涉猎过,从社会科学的法律经济到自然科学的化学、算学,甚至医学,外文也通几种,而且用笨方法读过《大英百科全书》,好博而不能专一,所以自称“涉猎专家”。

他说:“一个人固须有文明的头脑,却不可无野蛮的身体,两者配备,便能应付艰难的环境。”这场长期的抗战对中国出版业是个空前的考验,“日本人的目的是打倒我,可是我倒了还可以起来,我是不倒翁”。

香港沦陷,长沙焚于战火,商务的“本周新书”在大后方依然源源不断地出版,这不能不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当然他不是没有失误。在他之前,商务也曾承印过钞票、公债等,不过为数有限,断断续续。他出任总经理后,对于商务的业务方针,始终抱定以出版为本业。1941年7月,因屡受内外压力,他被迫放弃平时的主张,商务的香港印刷厂为中国、交通两银行印钞票。因太平洋战事发生,受到严重损失。每一念及,他就痛心不已,深悔自己不能坚持,认为这是他战时一切决策中最大的失误。12月18日,日本人在香港登陆当晚,就要搜捕他,幸而他不在,家人也因两天前门前中弹,避到亲戚家去了。内山书店主人登报寻他,巧言诱他。当时,他正好在重庆参加参政会,如按原定机票日期回港,就危险了。“一·二八”事变那次,他也差一点被便衣浪人逮捕,这次又脱了险。他说,“一·二八”、“八一三”两次准备为商务而牺牲,写过两次遗嘱,可惜随他10年的日记,这次在香港被焚毁了。

香港沦陷,商务价值百万的存书都被没收,以后竟以5块钱一斤的价钱在沦陷区贱卖,他在广州还买了一小部分回来。第二年4月上旬,他的家人脱险来到重庆,物质生活很清苦,靠他商务的薪水和版税维持,但他精神很愉快。他在商务服务数十年,除了上海有一处房子及上海、香港的六七万册书,并无其他资产。在香港这些年,节约下来不过七八千港币。1942年10月底,他以无党派的身份成为参政会驻会委员,实际上对政治的参与才开始多起来。

主持商务25年,王云五已心力交瘁。1946年5月上旬,他从重庆回到上海,即向商务董事会主席张元济辞职,打算在南京从事著述,时年59岁。哪知放下商务的担子,蒋介石又邀请他出任经济部长,5月15日正式发布任命。蒋介石和国民党内一些人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用他自己的话说:“或因过分重视我复兴商务印书馆的成绩,故希望我担任实际的政务。”这与他本人的意愿不合,但推辞不了,只好接受下来。之前,抗战期间在重庆,蒋介石多次请他入阁,他都以肩负商务责任,婉言谢绝了。从政毕竟与主持一个商务这样的文化企业不一样,当年11月17日,他就提出辞职,次年3月1日他第三次坚请辞职。对他,书生从政也只是尽公民之职而已。

1944年11月18日到21日,重庆《商务日报》曾连载郑君实的《经济界的文化人:王云五》一文,首先说他是“标准文化人”,文化界的企业家,一面做学问,一面经营企业,没有人不认为商务是一个大企业,“中国的真正企业家,自始就不多,有企业精神,够得上称现代企业家的更屈指可数。以真正的企业家来办出版事业,我们的新文化才算有长足进步。这功劳,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他的生活,刻苦朴实,“我的生活好像一只牛,牛食的是草,而靠它的劳力却产生了人食的米。就这一点看,恐怕我还不能充分适合牛的资格,不过我常常把它作为模范,藉以自勉。”他和牛一样不求美食,糙米粗面,煮不熟的,煮焦了的,隔夜的饭,任何简单的小菜,都可以果腹,一顿饭通常几分钟解决。偶尔感到消化不良,就不吃。他曾经绝食多次,有一次绝食两天半,照样做事。绝食是加餐的准备,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他对住也没有什么讲究,旅行喧闹都能安睡,不怕臭虫,有一次在南京出席全国教育会议,别人都为“南京虫”所苦,他却若无其事,一夜安睡,身上添了不少吃饱而眠的臭虫,回到上海体重增加了。这一点也有点像牛。

精力旺盛,工作不倦,步履强健,也与牛相似。每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星期日也不休息。重庆时住在汪山,每天上山下山两次,总是步行爬坡,从不坐轿。和牛不同的是,这一切是他自觉、主动的选择,牛是在驱策下被动的。

他主张“一个人,尤其是年轻人,应该有文明的头脑,野蛮的身体”。

他是“有脚的百科全书”、“职业的读书人”,研究、实验,在多方面有发明,四角号码检字法,中外图书统一分类法、云五字典,改革中文字排字方法“王云五式中文排字架”。商务分生产、营业、供应、主计、审核、编审六部,编审部独立,他亲自兼任部长。商务的生产,实行标准成本制度,出版业的产品种类繁多,不能逐件计算成本,这一举措也是为出版界开新纪元。

在危难面前,他保持冷静、达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他称自己虽然不是宗教家,却信天,认为不可挽回的,听之于天。力可为者则尽最大努力为之,不放弃责任。

正在他手里,商务达到了创始以来的黄金时代,不仅占有全国教科书市场60%的份额,加上其他书,一年的出版量占有上海的1/3,或1/4,上海占全国的86%以上。不过,他并不自得,与国外的出版业相比,他说全国出版业的营业数量总的还比不上英美公司一年的1/3,他的买卖还是差得很,全国就是有十个这样的商务印书馆也不算多。他认为,出版家的财产不是机器材料栈房,而是实实在在的版权。商务印书馆以稳健著称,因为不出《孙文学说》而令孙中山先生恼怒,《资本论》、《鲁迅全集》最终也都没有出成,这都是事实,但商务所出的书没有一本是滥印的,没有一年半载就速“朽”的书,没有出过什么三角恋爱、礼拜六、连环图画之类,也是事实。商务是商业机构、文化企业,更是文化重镇。王云五做出版不是单纯以赢利为目的,他是文化的保姆,赢得世界声望也不是偶然的。他率先引入科学管理,那个时代一谈到工商管理,人们都会以商务为模范,公文档案的管理方法也学商务,谈行政效率的也以商务为师。

商务印书馆之所以能三遭巨劫,屡仆屡起,一度完全复兴,一度维持不堕,与王云五的性格分不开,与他的文化教养分不开,与他的责任心,也就是那种坚不可摧的企业家精神分不开。他身上有传统文化赋予他的浩然之气,所以他要为中国人争一点点气。他接受西方的科学管理方法,但他知道一国有一国的背景,一国有自己的社会特点,并不照抄照搬其形式,而是师法其精神内涵。他重视人,开办艺徒训练班,主张一面工作,一面受教育,提倡实学。在人事制度上,以学徒制而包括小学中学大学全系,一个人进商务,可以由小工而职员,而为中坚干部,而为专家。他也是处理劳资问题的专家,他常说自己是劳方,其实代表资方,他信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认为资方的权利是进退赏罚的权利,劳方的权利是生活安乐的权利,双方只要相互理解,学会换位思考,体谅对方,就可以化解矛盾,但这谈何容易,但是商务历史上相当长的时期,几次危机最终都妥善解决,尽最大可能做到了双赢,靠的就是妥协、谈判、商量、和解。尽管在调解这一问题时,他也曾几次陷入尴尬境地。

在经济界,他是第一流的商人。在工业界,他是科学管理专家。在读书人看来,他是百科全书(英国人甚至称他是“行动的百科全书”),是学者,是文化保姆,是出版家。在少年来看,他是发明家。在参政会看来,他是“宪政叔叔”。他是白发的青年,日本人的眼中钉,打不倒的不倒翁,而他自认为是一头“野牛”。

本文主要参考书目:

王寿南编著《王云五先生年谱初稿》,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年初版。

王寿南主编《我所认识的王云五先生》,台湾商务印书馆1975年初版。

王云五著《岫庐八十自述》,台湾商务印书馆1967年初版。

《王云五文集五:商务印书馆与新教育年谱》,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旧学新探———王云五论学文选》,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

刘瑜:过去的怎样让它过去

6月15日,英国首相卡梅伦在议会下院宣读了塞维尔报告的结果,并正式向38年前“血色星期天”的受害者家属道歉都赫提先生,31岁。听到枪声,他慌乱中趴下,向街边的建筑匍匐,但是还没来得及抵达安全的地方,一颗子弹向他飞来,打中了他的后背。麦克吉干先生,41岁。看到中弹的都赫提跑过去施救,同时挥舞着手中的一块白手帕,以示他的救援意图,但是他还没抵达伤者,后脑门上也中了一弹,立刻倒地身亡。

这是1972年1月30日发生在北爱尔兰德瑞市的一幕。开枪的是英国军人,中弹的是成千上万个北爱尔兰游行示威者中的两个。除了他俩,那天还有11个人中弹身亡,此外还有18个人受到枪伤。这一天后来被称为“血色星期日”。

血色星期日是北爱尔兰现代史上的一个重大悲剧时刻。在此之前,虽然北爱尔兰天主教徒已经和英国军队冲突不断,但此后矛盾急剧激化。北爱尔兰共和军的队伍空前壮大,士气大涨,1972年也成为双方冲突最激烈的一年,近500人在冲突中丧生。直到1990年代末,北爱尔兰问题才逐步缓解。

在此后的几十年中,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在英国不被提起,不被纪念,不被反思,鲜活的生命无声消失在历史的记忆里,好像指纹被狡猾的罪犯巧妙抹去。那些生命好像从未存在过,亲友的痛苦仿佛只是历史前进的狂欢中扫兴的岔音。对于不愿意面对伤疤的人来说,这种遗忘也未必是坏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是,哲学家乔治·桑塔亚那曾说,“那些拒绝从历史中学习的人注定要重复它的悲剧”。

这种在历史面前的警醒,大约也是塞维尔报告的由来。1998年,布莱尔政府在推动解决爱尔兰问题的过程中,发现血色星期日这个疙瘩一天不解开,北爱尔兰的民心就一天还在纠结。于是它推动了新一轮的调查,即塞维尔调查。12年之后,也就是血色星期日的38年之后,一个详尽的调查报告终于出台。

卡梅伦在演讲中说,虽然我很爱国,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任何关于我们这个国家的负面信息,但这个调查报告显示,当年血色星期日的惨剧,是无可辩护的。

他指出,虽然开枪的士兵自称受到示威者手中武器的威胁,但塞维尔调查显示那些中弹者手中并没有任何武器,而且士兵开枪前也没有给出任何警告,而是直接开火。虽然开枪并不是来自上面的指使,而是某些士兵当场的自发行为,但“政府最终要为其部队的行为负责,我代表政府、代表国家向受害者家庭表达深切的歉意”。

卡梅伦的演讲让聚集在广场上收听演讲的人群情雷动。对于那些受害者的家属来说,等了38年,终于等来了彻底洗清污点的一刻。一个死者的妹妹说:“38年前,他们说被杀死的都是武装分子,今天这个谎言终于被揭穿了。我哥哥威廉知道他是无辜的,我们也知道他是无辜的,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但这个报告的意义绝不仅仅是为了让那十几个死者安息,它更是一次整个社会重新确认政府行为边界、重申正义以及表达对生命敬意的机会。正是因此,虽然该报告耗时12年、花费近两亿英镑、洋洋洒洒5000页,但英国社会愿意花费这个人力物力去确认这样一个道理:政府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去伤害手无寸铁的民众。

一个国家走向怎样的未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如何面对自己的过去。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个民族的悲剧其实也可以是它的财富,而拒绝挖掘这个财富则往往导致一个民族在历史的死胡同里原地踏步。很多时候,拒绝反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导致的往往是苦难的死循环。

其实诚恳地反思过去,核心意义并不是“秋后算账”,而恰恰是在直面历史的基础上实现真正的和解与稳定。即使是塞维尔报告,也指出当时英国军队所面临的困境:在事发前三天,已有警察被北爱尔兰共和军打死,此前此后有上千个英国军人以及更多的平民被共和军袭击致死,正如军队滥杀无辜不可原谅,恐怖分子的行径同样可耻。

关于是非曲直的道理看不见摸不着,它不论斤卖,不以平米计,但正如交通规则不论斤卖不以平米计,但如果没有它,都市里的我们可能寸步难行。

(作者为剑桥大学讲师)

徐贲:过度运用口号和标语 妨碍公共理性

“口号”和“标语”在任何一个社会的公共生活中都起到重要的“宣传”作用,人们常常把口号、标语和宣传混为一谈,这是不对的。从历史发生的顺序上说,是先有口号,后有标语,最后才有现代意义上的宣传。

口号难以避免笼统武断

口号的语言特征是精炼、简洁,是一种在政治、商业、宗教或其他语境中使用的简短有力的表述,在语言形式上类似于格言、警句、座右铭。这种语言表述往往得借助修辞手法,被用作一种宣传手段。

最早的口号与军事行动有关,英语的slogan一词就是从古代盖尔语的“军队呼喊”演化而来。一直到今天,口号所起的作用仍然主要是鼓动某种单一和统一的行动。当然也有与军事行动无关的口号,例如古希腊柏拉图学院强调几何学的人文教育作用,在学院门口竖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不懂几何学者不得入内”,可以说是最早有记载的标语化口号。在现代社会中,非政治的口号也是随处可见。例如,环保人士在自行车上挂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燃脂肪,不燃汽油”(Burn fat, not oil)。人们穿着的文化衫上也常常可以看到这类口号。

政治口号则顾名思义是政治性质的。不同的国家和政治制度会出现不同的政治口号。例如,2006年瑞典社会民主党的口号是“人人跟我们来”(Alla ska med)。听起来有点像“听某主席话,跟某某党走”,其实并不是这样,因为瑞典是一个民主国家,不同的政党相互竞争,选民有自己选择政党的自由,政党对他们只能争取,不能用命令的方式来说话,口号的政治性质自然不同。又例如,纳粹德国的口号是“一个人民,一个帝国,一个领袖”,这就是一个极权统治的口号。再例如,俄国十月革命的口号是“一切政权归苏维埃”,但后来这个政权变了样,1968年5月的欧洲学生运动在批判“苏维埃空想主义”时,从反面利用这个政治口号,提出了另一个政治口号:“不把权力交给空想”(No Power to the Imagination)。

口号的变化与传媒和宣传手段的发展有密切联系。商业性质的宣传十五六世纪由于印刷术的运用而得到发展,17世纪随着报纸的出现,更增强了效能,18世纪后变得越来越重要。政治用途的宣传,在西方也是随着文字传播的便利而得到发展的,今天更是随着网络和手机短信的出现而形式多样。早期政治宣传运用得最多的是漫画,也有漫画配上文字的。美国革命前夕,富兰克林画过一张极有影响的宣传画,画的是一条蛇,身子断成8段,代表当时美洲的8个殖民地,配上了一句今天已经成为经典的文字:“联合,要不就死”(Join, or Die),1754年5月9日刊登在一家报纸上,不到一个月,美洲新大陆的几乎每一家报纸都转载了这幅宣传画和这句革命口号。中国古代像“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说法,可以说是最早的政治口号。“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鼓舞过无数抗战的热血青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反饥饿、反独裁,建立民主的新中国”这样的口号对不同时期的中国革命起到过巨大的宣传作用。修辞化的口号使得词句简洁有力,朗朗上口,容易记住。然而,也正是由于这些特征,口号常常是一种肤浅、粗糙、程式、空洞的表述,是一种非常单一的主观宣泄,而不是理性周详的思考表达。

过度运用口号和宣传对社会和政治文化是有害的,因为许多口号和宣传中包含着不利于国民理性思考、交流、说理的话语机制。例如,口号难以避免笼统武断,是一种一句话全部概括的“断言”。例如,“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这是自然规律吗?敌人是谁?口号往往以大话鼓舞人心,把自己说得非常了不起,以显示自己的绝对正确,其实并不切实。例如“东风压倒西风”,“文革”中说的:“大造人造粪,气死小日本”(不买日本化肥)。口号甚至根本无视现实,以空头支票代替现实目标。大跃进中有很多例子:“无煤也炼焦,无焦也炼铁”、“两年内建成一个像样的共产主义”、“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全省七天实现煤气化,三天实现超声波化”。这样的口号与狂妄吹嘘完全没有区别,在政治生活中形成了浮夸、虚假的风气,对社会诚信、国民诚实也有腐蚀败坏作用。口号的特点是对群众蛊惑性的“断言、重复、感染”,利用群众的心理弱点和认知缺陷,不利于民主政治和生活秩序的公共理性。

暴力标语口号是一种语言污染

口号可以写成文字,画成图画,编成歌曲,或者结合这些形式。写成文字的口号便成为标语,可是标语并不一定都是口号。标语是一种公告,是写标语者用来表达自己想法的,就连偷偷在厕所墙上写“反动标语”也不例外。

在一个民主国家里,标语是不允许在公共场所随意张贴和悬挂的。在民主社会里,每个人有表达自己意见的自由和权利,但这种表达自由是有限度的。虽然你有表达意见的自由,但别人也有不被你的表达骚扰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是存在于对自由的限制之中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随意在公共场所张贴或书写可能侵犯别人自由的标语。

张贴或悬挂标语,会触及不少与公共空间和生活秩序有关的问题:在哪些公共场所或地方可以允许张贴标语?由谁来规定?以什么样的公共政治理由来作出这些规定?在美国,任何公共场所都不允许张贴、悬挂只代表个人、社团、党派的政治、宗教意见的标语。美国运用口号、贴标语的常常是人民,不是政府,最常见贴标语的地方是私人汽车的保险杠上,大城市里有的小贩专做这种标语生意,出售各种各样现成粘贴标语。汽车是私人财物,汽车的保险杠算是“私人空间”,是一个适合表达私人意见的地方。美国另一个常见张贴标语的地方是自家房屋的前院,通常是一块木板或塑料牌子,固定在一根棍子上,插在草地上或泥土里。美国人没有在墙上写标语的,要是有,那也是涂鸦,必须予以清除。每逢有选举,标语小牌子就像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选举过了,便又很快消失不见。在中国,在公共场所常见大肆张贴标语,甚至跨街拉长布条,这在美国是看不到的。

政治口号的标语是一种政治广告,也是一种政治宣传。在美国,个人、社团或政党要做这样的广告或宣传,可以在报纸上买版面(当然还有限制广告、宣传的细则规定),但不可以在学校、医院、广场、街道这样的公共场所来做,随意做这样的宣传,和涂鸦一样都是触犯公共秩序法的,都是城市整治的对象。

运用标语的方式是在特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中发生的,一定会带有这个环境的特点。例如,在中国,在公共场所墙上张贴或书写标语是很常见的,这恐怕与人们从小受到的影响有关,例如一般人从小就从电影里看到,地下党或革命学生进行宣传动员,拎着糨糊桶,藏着传单,走到哪里,就在墙上又刷又贴,有的干脆就直接写到墙上。“文化大革命”中的大标语贴得到处都是,将这个革命传统更加发扬光大。现在大城市里已经相当改观,但其他地方还有待变化。

中国标语口号的内容和语气也有相当鲜明的特点,内容自不必说,就说语气,不是命令式的,就是恶狠狠地充满暴力和霸气:“打土豪、分田地”、“痛打落水狗”、“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这种语气在今天的一些标语中绵延不绝,例如有的计划生育标语竟然写道:“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一人超生,全村结扎”、“该流不流,扒房牵牛”、“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宁愿家破,不要国亡”。张贴违背法治原则的标语,脏乱差的环境和脏乱差的口号语言涂鸦合为一体。标语粗暴野蛮,完全诉诸暴力恐吓,本身就显示了宣传号召的失败。

暴力的标语口号是一种语言污染,也是一种精神污染,每一条这样的标语都如同一个向公共语言之河中排污的污染源,公共语言的严重污染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变得乖戾、强梁、粗暴、非理性。这样的公共语言显示出官与民、政府与民众之间的紧张对抗关系,也显示出国民素质和民众思考能力的低下,远远不符合建设和谐社会的文化人文条件。营建和谐社会恐怕还得从学习理性、温和、真诚的公共语言开始,当然也包括其中的口号和标语。

朱学勤:历史学家的历史学

历史应该从世界史开始,哪怕这一辈子立志做中国史,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已经不能脱离世界孤立存在。只是要选好,从哪一道源流开始,第一步不要走错

我很晚才读到应该读的书。此前,只知读书好,好读书,却读不到好书,我这一代差不多都有类似经历。

我的一位经济学家朋友,去年7月刚去世,他当年是文革入狱以后,在一位老年狱友的指点下幡然醒悟,开始读英国史,摆脱法、俄政治文化影响。那是1968年早春,他被推入牢房一刹那,见室内已有一位长老,听锒铛作响,长老回过头来端详其面容,突然道出年轻人姓名。后来者未报姓名,先到者为何已经判断无误?长老一笑:“我算算你也该进来了。”这一幕富有戏剧性,听上去就像《基督山恩仇记》开头的情节,却是真人真事。

长老后来被枪毙,年轻人在他指点下,狱中苦修英国史、经济史乃至高等数学,由此进入经济学,十年后“大学”期满,刑满出狱。出狱,再出境,很快因专业成就蜚声海外,以致业内公认:华人经济学家如能得诺贝尔奖,非君莫属。但他去世前有一心事,委托我在大陆找一个出版社,能在境内出版他文革自传《牛鬼蛇神录》。到今天我也没有实现,这就应了鲁迅那句名言,“拿着亡友遗稿不能出版,犹如捧着一把火”。初入狱惊见刘凤翔,是他这本自传开篇第一章。

回忆我们这代人的读书历程,我曾引用北岛当年的诗句:“走吧,路啊路,飘满了红罂粟。”

雷蒙-阿隆写《知识分子的鸦片》,是1955年。彼岸出版中译本是1968年,我在此岸读到这一版,在同代人中还不算晚,但已经是1985年。那一年我30岁,距离此书初版错过一代人时间。再晚也应该读,此后我带研究生,总是开列此书作为入门书籍之一。只是希望下一代不要重复我们的歧路,可以读萨特,可以读海德格尔,还可以读乔姆斯基,但不要躺在那一类鸦片榻上沉迷过久。

在我这里的研究生,第一年很别扭,我也难受。从小学到大学,他们的历史知识除“大事年表”有用,其他几乎全需从头来过。

学历史应该从世界史开始,哪怕这一辈子立志做中国史。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已经不能脱离世界孤立存在。只是要选好从哪一道源流开始,第一步不要走错。我很长时间找不到一本合适的世界史汉语教材,只能自编讲义,边讲边摸索。直到去年读到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上下两册《现代从1919到2000年的世界》,才松一口气。该书作者英国人,保罗?约翰逊,保守派历史学家。在大陆找霍布斯邦(代表作《年代三部曲》编者注)那样的外国史很容易,找另一类历史学家就难了,保罗这两本便是此类。

历史学家本身的历史更值得关注。最近读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就很受用。作者观点乃至学术成就,可争可议,但他从民国初年到抗战后期考取庚款留学,这一段读书经历却很有意思。那是战乱年代,国破山河在,“文化山河”只剩一线相连,幸未切断:内有传统教育垫底,外有庚款留学接应,国史从《左传》发蒙,西学恰从英国史开始。

我惊讶的是,那时左翼学生天天游行,日日示威,听胡适讲演啸叫逼断,见蔡元培劝阻则冲上去殴打,“五四”之子见“五四”之父已是拳脚相加;但何的经历说明,只要自己有定力,华北之大,还是可以放得下一张书桌的!

此后是我们这一代,生活于战后50年,据说是人类历史上和平延续最长的时期之一。但是大部分年月却陷在断潢绝港,内无传统教育,外无文明接应,说“乱世”不见烽火连天,说“衰世”却见歌舞升平,应该说是“歧世”。“歧世”比“乱世”、“衰世”更能摧残人,伤在肺腑生暗疾。“歧世”之害,只有等它走到末路,否定文革方能显露。

即使否定文革,也不是短期内就能治愈。何炳棣和韦君宜是“12?9”清华同代人,两人在回忆录中都有涉及对方的文字。读完何炳棣,再把前些年读过的韦君宜《思痛录》找出来重读,可谓“破镜重圆”,就能读出韦君宜之痛既深且巨。痛在“林道静”和“余永泽”经扭曲再还原,历史究竟站在哪里?至于何炳棣文革时返国,说有过头话,那也是历史学家的历史。“精悍”如何炳棣者,当年与韦君宜辈怒目相向,到晚年也会被蒙蔽,而这时,韦君宜却已经觉醒!韦君宜早年被蒙蔽,何炳棣晚年被蒙蔽,蒙蔽他们的是同一个东西,那一代人竟然会在这个东西上汇合,真是首尾相逐,又一次“破镜重圆”。

反思如能从这里开始,当是更有价值的“读史阅世”?

姜维平:中国走错了方向

去年11月的一天晚上,我第一次见过赵岩之后,在美国纽约的某地铁站口与其分手,我一边目送他高大的背影远去,一边回想我们刚结束的谈话,然而,他忽又转身逆行。原来他走错了方向,不得不折回,一路重新开始,我再次与他握别,随后,思绪里牵出一个文章的题目:《中国走错了方向》,记者想帮助它,但我们已经无能为力!

昨天,拜读了赵岩的又一篇振聋发聩的力作,使蒙尘淡忘的主题重会脑际。他以记实思辨的笔触,揭开了一个利用改制之机,巧立名目,损公肥私,大肆蚕食国有资产的盗贼的丑恶嘴脸,他说, 在中国,一个国有企业家借改革改制之机,发了大财的人可谓是不少,少的几十万、几百万,多的千万或上亿的都有。但是,成几何级数魔幻增值的,在中国可能没人能超过集董事长、总裁、总工程师于一身的福建紫金矿业公司董事长——陈某河。接着,赵岩以铁的事实,告诉读者:改制之前,陈某河系福建省龙岩市上杭金矿的矿长,公司改制后保留了公司原有一定的国资股,吸收社会上的资金,2004年在香港上市。紫金上市后陈某河立刻摇身一变,成了拥有近140亿元的富翁。实际上,在我看来,我们国家最大的悲哀,不仅仅在于有了陈某河这样的暴发户,而且在于:当记者一身正气,冒着风险揭露他侵吞国有资产的罪行之后,往往受伤的不是陈某河之流,而是遭到打击报复的良心记者!近几年类似的新闻比比皆是,触目惊心!

究其社会原因,这里最根本的困惑是,我们的许多企业是有名无实的所谓国有制企业,实际上是法人代表一人独有,因为法人是国资委任命的干部,只对上级负责,而上级的领导干部由人的本性所决定,由体制所纵容,无一不见钱眼开,大肆敛财,尔后走马灯般地轮换,不论谁接手,都和企业法人同流合污,所以,前几年的改制上市,均是贪官和老板互相勾结的良机,从中央到地方,从北京到边疆,均诞生了一大批千万富豪,亿万富豪!这些人一夜暴富的程度和富可敌国的气势难以想象,他们发家的历史,带着老百姓的血和泪,浓缩在赵岩的笔下,它使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官商一体化的极大危害!这也正是目前广大工人陷入绝对贫困化的主要原因!

对此,中国记者选择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赵岩的新闻报道里已有清晰的描述,一种人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宁可失去饭碗,也要勇敢地披露真相;一种人是像《中国改革报》驻福建记者站巴某之流那样,被金钱所轻易打倒,卖身投靠权贵资本家,用沉默或假象欺骗老百姓!这实际上是生死攸关的抉择。因为一旦被共产党剔出了体制,记者再也别想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了!既使流亡到了海外,也会被那些占据媒体的假民运份子和中共特务所困扰,同样生活艰难!赵岩就选择了这样一条危险的有去无回的道路!我知道,以前作为海外媒体驻京办的特别助理,他的收入是非常可观的,如果他像巴某等人看齐,几年下来就会发家致富,说不定还可以背靠陈某河,混个兼职的助手,但赵岩义无返顾地走上了维权人士和“扒粪记者”相结合的人生险途,不能不令人敬佩!

不过,从其文章看出,赵岩和我一样,似乎还对中共高层抱有某种幻想,仿佛要通过这些记实性的报道引起领导的注意,如同黑龙江省的刘杰案一样,但愿能牵动胡温关注的目光。但我认为,中国已是积重难返,已经彻底地走错了发展方向,邓小平的“猫论”使社会变成了动物园,关在笼子里的陷入绝对贫困化的普罗大众,与坐在外面观赏他们的陈某河之流,不仅有天壤之别,而且,都相信丛林法则!

那麽,面对中国不归的身影,记者无能为力,律师能力挽狂澜吗?赵岩说,2008年,紫金矿业在沪市上市前一周,大陆著名的人权律师,宪政学者李柏光博士,实名向中国证监会举报紫金矿业“资本黑洞”和陈某河侵吞国有资产等犯罪事实,其官员既不给李柏光答复,也不调查紫金矿业的违规违法事实,反倒多次派福建省公安厅和其它的政法部门,到北京对李柏光进行恐吓,还以“敲诈”的名义多次传唤他,甚至以“危害国家安全”的罪名警告李柏光博士,不要插手紫金矿业爆出的严重污染问题。这充分说明了坚守社会良知的最后两道防线已经全部崩溃!

人们常说,新闻记者是第四种权力,但是,没有独立的司法保障,没有宪法法院,中国良心记者的力量只能是微弱的,命运只能是悲惨的,正如以上提到的,早在2002年至2003年,紫金矿业的首次严重污染汀江,致使附近村落108人因癌症死亡,那时,赵岩就把《中国改革报》领导温某军扣发的文章《紫金矿业污染导致超百人致癌死亡》转给了中央电视台经济部记者寿某蓓等中央的多家报纸,但没有完善的政治体制,它起不了任何作用!于是,陈某河为首的利益集团上下其手,把它扼杀在摇篮之中。

试想,如果不是荆某生那样的腐败官员,在福建省帮助陈某河这类“江洋大盗”打压或收买新闻界的记者,也许,福建省有关方面会在新闻界的舆论监督中,对紫金矿业的腐败之事进行调查处理,也许今天的汀江严重污染的悲剧就不会再次发生。然而,中国走错了方向,并且已经无法挽回!任何一个暴发户由本性所决定,都不可能拿出钱来做善事和帮助穷人,因为他们是共产党精心培养的权贵资本家,他们相信目前的一党执政能够存在一万年,所以他们继续贿赂官员,继续花天酒地,继续做伤天害理的事,汀江污染就是一例!

今天,据中国之声《新闻纵横》07时03分报道,昨天(12日)下午,福建省环保厅通报称,紫金矿业集团公司旗下的紫金山铜矿湿法厂污水池发生渗漏,污染了汀江,部分江段出现死鱼。据初步统计,汀江流域仅棉花滩库区死鱼和鱼中毒约达378万斤。据了解,这起污染事件实际发生在9天前,即7月3日。而这个灾难的罪魁祸首即是赵岩笔下的人渣!

据报道,紫金矿业是国内最大的黄金生产企业,有中国第一大金矿之称,位列全球500强。2003年12月成功登陆香港股票市场,2008年4月回归A股,成为A股市场首家以0.1元面值发行股票的企业。昨天,在A股、H股上市的该公司突然停牌一天,我想,可能与上述污染事件有关吧,既然如此,胡温或许真能读到赵岩的文字,但我还是认为,一个人走错了方向,关系不大,一个国家走错了方向,而且,充满自信,将是十分危险的!当越来越多的穷人忍无可忍,把地区性分散的维权抗争连成一片,如同山火冲进了森林,被焚毁的不是陈某河之类的商人和贪官,还有何人?到了那时,花花绿绿的炒票只能助燃吧!赵岩,我们都能看到这一天,因为中国若不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它的崩溃会在一瞬间!

2010年7月15日于多伦多

王  丹:人民需要自我教育

各位听众你们好,我是王丹。最近关于中国教育发展的讨论,比较热门的就是美国几位一流大学校长对于中国大学的批评了。耶鲁大学校长理查德?莱文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中国大学的本科教育缺乏两个非常重要的内容:第一,就是缺乏跨学科的广度;第二,就是对于评判性思维的培养。斯坦福大学校长约翰?汉尼斯更是铁口直断,说中国要建设成一流大学,最快也要20年。这些观点听起来令人沮丧,或者还会让那些认定西方“妖魔化中国”的人更加跳脚。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他们说出的是一个众所皆知的事实。而我们要问的是,面对这样的事实,我们怎么办?

大家知道,对一个民族来说,教育是影响到未来前途的关键因素,而教育,本来应当是政府的主要工作。然而,对于教育来说,精神的传承,历史的延续,真相的呈现,正义的伸张,都是最为重要的内容,而同样众所周知的是,正是因为如此,今天的中共政府绝对不愿意真正承担起教育的责任。我们这一代人不知道遇罗克,我们的下一代人不知道六四,这样的遗憾正是政府一手造成的。我们抛开教育经费的投入远远低于应当有的标准不说,我们也先放下产业化对教育的冲击,单就政府在教育问题上的基本态度而言就是令人绝望的。因为今天的政府,从来没有打算把教育当作民族发展的基础事业来看待,他们办教育的主要目的,就是抹平人性,扭曲历史。显然,我们这个民族,不能把教育后代的责任放在当局身上了。

那么,希望何在呢?我认为,民主社会首先是一个公民社会,而公民精神的内涵与真谛之一,就是人民的自我治理,这,当然也包括自我教育。既然我们不能寄希望与当局,那么我们应当积极行动起来。第一,与其成天去声讨当局对于真相的压制,不如自己去挖掘历史的真相,自己去寻找正义的目标,把教育当作自我成长的一部分。面对这样一个隐瞒历史的政府,也许是我们的无奈,但是放弃寻找真相的努力,就是我们自己的失职。今天在网络上,即使有政府的严密管控,但是诸如“翻墙”之类的技术,已经不是那么高不可攀,我们应当积极利用网络作为自我教育的平台; 第二,既然政府不会在正规的体制内教育环境中进行民主知识的普及和训练,我们就应当积极寻找体制化的途径,去逐渐丰富自己的民主知识,去锻炼自己的民主管理的能力。现在网络上有广大的空间可以进行网民的自由组合,我们完全可以在这个虚拟空间中,进行自我的民主训练,比如确立讨论问题的游戏规则并且在时间的过程中让这些规则成为常识,比如在群组中通过完全透明空开的方式选举负责人,以此开始实践民主选举的尝试等等。

任何一个社会的进步,教育都是关键。中国的公民社会不能再期待政府的所谓“教育改革”了,我们的希望只能放在自己身上。以上是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评论员王丹为您做的评论。

胡  平:也谈旅法华人6.20大游行

6月20日,在法国巴黎,由当地华人社团发起组织了一场“反暴力、要安全”的大游行,参加人数之多,影响之大,在海外华人史上都是极其罕见的。

这次游行的起因是, 6月1日深夜,在华人移民聚居的巴黎市美丽城街区,一群不法歹徒围堵在一家中餐馆外,对参加完婚宴陆续离开的华人轮番抢劫。有位华人拔枪解围,击伤一名歹徒。这位华人被随即赶来的警察带走,虽经华侨多方奔走而被当地警方关押。巴黎警方说,开枪者属正当防卫,没问题,但非法持枪触犯法律。近些年来,美丽城街区社会治安持续恶化,不少华人都遭到过偷盗抢劫。警方处置很不得力。民众意见很大。于是,以6月1日事件为导火线,爆发了这场旨在促进改善社会治安的大游行。

发生了这么大一场游行,免不了引起各种议论。有些议论很有“中国特色”,值得分析,值得讨论。

国内和海外都有人说,这次游行是爱国行动,它体现了海外华人的爱国主义精神。这种说法很费解。爱国,爱哪个国?当然是指爱中国。这就怪了,既然参加游行的人绝大部分都是自愿离开中国移民法国的,他们正是运用法国提供的自由民主维护自己的权益,这怎么和爱中国扯得上关系?再说了,参加游行的华人群众并非都来自中国,有的是来自越南、柬埔寨、老挝;其中还有法国人和其他族裔的人,例如法国前总统希拉克的养女和周围几个社区的法国官员和议员以及阿拉伯裔协会的代表。莫非他们游行也是爱中国?

有人说,这次华人大游行,是和中国崛起这个大背景分不开的;只有祖国强大了,海外华人移民才不会受欺负。这种说法站不住脚。一个移民在别国生活受不受欺负,这和他的祖国是否强大并没有必然关系。那些欺负华人的黑人或阿拉伯人,他们的祖国难道都比中国强大吗?他们难道是看着你中国不强大才欺负你的吗?既然他们的祖国并不比华人的祖国强大,那他们是凭什么欺负华人的呢?强大本来就是个相对概念。大部分国家按定义就不是也不可能是世界强国,那么这些国家的移民岂不是命中注定了只有永远受欺负?而事实显然不是这样的。可见,在这里,祖国强不强大是不相干的。那些抢劫者无非是看你华人个头小,习惯于随身携带现金,不懂法语,不懂法律,不少人没有合法居留身份,遇事忍气吞声,如此等等。另外,遭抢劫的也不止是华人,还有其他族裔的人,包括法国人。换言之,这是比较单纯的社会治安事件,和种族歧视、民族主义或国际政治都不相干。

也有人借此批评民主。他们说,法国是老牌民主国家,可是我们华人在法国连基本安全都没保障,可见民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说法大错特错。坏人哪里都有,民主不是全自动。有了民主制,不等于每个人的利益就自动得到保障,民主制的好处是为人们保护自己的利益提供了有效的手段,如果你放着这些手段不用,那当然不灵。中国人自小就被剥夺了言论自由结社自由集会游行自由,很多人成了习惯,以至于到了自由的西方都不知道去运用这些权利保护自己的利益。这能怪谁呢?在西方,有那么多来自小国的移民都能够过得很好,很有尊严。关键是你要运用你的天赋权利。事实上,这次游行正好证明,西方的自由民主是货真价实的。在这里,人们确实享有言论集会等基本人权,而这些基本人权的运用确实是受到保护的,只要你运用它,那确实是有作用的。620大游行取得了良好效果,法国舆论普遍表示支持和同情,法国参议院随即发出邀请,和游行组织者沟通对话,共同商讨改善社会治安。

再看中国,别说是那些人数少的弱势群体,象农民,人数最多,但就因为被剥夺了基本人权,反而最受欺负,而且受了欺负还没有手段有力地表达,无法有效地捍卫自己的正当利益;而每当人们用集会游行等和平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愿时,还总是遭到当局的野蛮镇压。两相对比,只能使我们更加认识到自由民主的宝贵。因此更需要支持国内的维权运动民主运动。

邱立本:向权贵资本主义说不

弱势群体是否永远的弱势?中国约两亿的农民工,是今天被压在底层、最被歧视的一群。从富士康跳楼悲剧到本田罢工的风暴,都展示他们的彷徨与吶喊,但由于中国媒体不准报道,他们的心声会被权力高层和强势群体听到吗?那些“小资”和中产阶级会关心他们吗?他们悲苦的命运,是否会在下一届政府,在未来两年或十年后改变吗?

没有人可以回答这问题。但历史的记忆却可以确定,六十年前他们的祖辈曾经是共和国立国的功臣,被视为强势群体,新中国是靠工人和农民的力量,才可以让中国人站起来,但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却讽刺地让工农阶级被边缘化,不仅在政治论述上靠边站,在现实利益上也被歧视,沦为共和国的二等公民。

二等公民就是失去了国民待遇。他们为了生计,被迫离乡背井到大城市打工,但却被当局“忽悠”,说他们不是当地人,子弟不能享有义务教育的权利,小孩上学要交高达万元的“借读费”,急病或意外去医院,如果没有企业为他们提供社保,就没有公共医疗的权利,而只有等死的宿命。

这就是今天中国约两亿农民工的生存状态。尽管他们为中国近二三十年的经济高速增长作出了巨大贡献,但从中央到地方政府,都迟迟未能解决他们的国民待遇问题,而追溯根源,在于权贵资本主义压倒一切的残酷事实。

没有人可以否认,今天中国的施政方向,都是向资本高度倾斜,财团与政治权力结合的利益共同体,成为种种最新游戏规则的制定者,也分享其间所产生的巨大利益。就以房地产开发商的利益和城市的拆迁问题来说,即展示公权力的强大效率,镇压老百姓的任何抗争。最近火红的电视剧《蜗居》对此就有细致的描绘,也因此很快被禁,甚至被网民调侃说:禁得有道理,因为它挑动了太多的阶级仇恨了。

但在网络世界,信息不可能完全禁绝。《蜗居》还是很轻易地在网上下载观看,而中国越来越尖锐的贫富悬殊也不会就这样消失。关键的问题,在于一个经济实力越来越强的中国,是否失去了追寻社会公平和正义的意志,让弱肉强食的市场丛林法则决定一切?

政治权力对资本的倾斜,也似乎走到了尽头,因为它所造成的巨大社会成本,也动摇国家的根基,尤其在法治不彰的情况下,弱势群体没有其它的出路,而只有走上街头,让每年的群体性抗议事件逾十万件,也成为中国稳定的隐患。

同时北京也永远面对台湾的无形压力。在义务教育和公共医疗的问题上,台湾都没有二等公民的歧视,不会出现高雄人到台北打工,小孩不能上学,不能享受健保。台湾能,中国大陆为何不能?

因而中国要往前发展,就要从速取消这样的制度歧视,让共和国的功臣,恢复他们国民待遇的权利,让经济发展的红利,能够全民分享,而不是被少数人垄断,也让六十年前的共和国缔造者,不会在历史的烟云里哭泣。

袁伟时:政治文化关键在于制度变革

岭南文化不是铁板一块

时代周报:广东正在推动“文化强省”建设。岭南文化是其最重要的依托。您是如何看待岭南文化的?

袁伟时:岭南文化并没有严格的界定,一般报刊随便说说无所谓。但是真正从学术的角度去思考,这里面有好多问题要澄清:比如,有没有统一的岭南文化?这是一个大问题。

岭南,按照现在的习惯,通常指的是广东。广东有三大族群文化:广府文化、潮汕文化和客家文化。它是三个大的系统,有很大的差别,不是一个统一的文化。所以,叫做岭南文化,从学术角度是值得推敲的。

以潮汕文化来讲,它属于闽南语系。福建南部、广东潮汕地区、海南岛、台湾都属于这个语系,他们之间的风俗习惯的共同点,比潮汕文化与广府文化的共同点要多、要大。再比如客家文化,那更加是散布全国,乃至世界各地。它的风俗习惯和广府文化以及潮汕文化又有很大差别。所以,我认为,岭南文化是没有清晰界定的亚文化概念。

时代周报:岭南文化,既然在文化的属性上还是个笼统的说法,那么我们就姑且在地域的意义上来使用“岭南文化”这个概念。那么,可不可概括出一些最基本的特点?

袁伟时:好多人讲广东人开放,以近代来说,福建开放不开放?上海开放不开放?上海为代表的江浙一带,比岭南地区要开放得多。从精英文化层面看,岭南地区从明代陈白沙以后,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很杰出的精英。从传统文化的精英文化这个层次来看,广东是个落后地区。19世纪初阮元做两广总督,才扭转了这个局面。它的精英文化和其他地方是没有多大差别的,是统一的汉族文化,在这里面硬要找出差别很困难。在大众文化的层面上,它有很多特点。每一个族群都有很多各自的风俗习惯。

讲岭南文化,我认为有一种思想倾向:改革开放以来,广东的经济发展很快,从经济落后省份变为经济总量第一的经济大省;一些人出于好心,想从历史上寻找广东崛起的文化基因。这就有点危险,经不起反复推敲。其实,30年来的发展很重要一条,是逐步走出计划经济,演变为市场经济。这是制度变革的成果,而不是岭南地区文化有特殊的基因。广东之所以会改革开放阻力比较小,当然跟广东的两个特殊条件有关系:一个是毗邻港澳的地缘关系,他们的思想观念、文化对广东有很大的带动作用。另外一个是侨胞、华侨非常多。世界的华侨里面,广东是占了很大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讲是主要的族群。这两条对广东人的观念有很深的影响,不是岭南本土什么特殊的因素,而是这个地缘优势和族群与外面的联系决定的。

时代周报:也就是说,岭南地区,由于地缘连接港澳,由于血缘连接海外,而始终与外来的文化保持着一种密切的交流。

袁伟时:对,它就容易接受外来的文化。为什么改革开放前30年,同样是岭南地区,广东就发展不起来?可见,关键不在文化,而在制度变革:是不是接受市场经济,是不是开放,是不是主动融合到全球化趋势里面去。

进一步来讲,对待岭南地区的文化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我认为应该是对所有的文化遗产都认真保护。所有的文化遗产,包括物质的、非物质的都应该保护,不要随便破坏,不要再重现“文化大革命”那种现象。我想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态度,是绝对不能违反的。

近代以来岭南地区出现了一大批杰出的人士,这些都是跟港澳和海外的影响分不开的。这一条始终是一个基本的线路。但是鸦片战争以后,广东出现了一个封闭的逆流。这个封闭的逆流以广州和潮州历时二十多年的“反入城”—不准洋人按照条约规定进入城区为代表。一直到19世纪60年代,郭嵩焘还到广东来处理“反入城”事件。所以,不要笼统讲广州、岭南地区一直很开放。为什么后来江浙、上海超越了广东?经济上是19世纪50年代,上海就超越广州,成为外贸第一大港口;文化上同样超越了广东。因为它们的包袱没有那么重,开放度比较大,开放的心态比广东好。广东一些有为之士反而要到上海去发展。郑观应就是一个很突出的代表。戊戌变法的领袖是广东人,但广东是维新落后地区,受到光绪皇帝严厉批评。

官绅保守曾使岭南文化迟滞

时代周报:岭南本身有与海外交流的传统,甚至有说法是,广州是中原文化与海洋文化的一个交会点。按说开放性会是它的一个基本特点。那又怎么去理解您刚才提到的这种封闭与保守性呢?

袁伟时:同全国一样,广东的官绅阶层都是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成长起来的。中国传统文化是全国知识阶层的基本知识框架,也是他们的行为准则。这个知识框架和行为准则已经渗透到基层,各个宗族、家族都接受这种教化,而没有发展出和这个传统文化相对抗的一个文化体系。广东当时最杰出的学者梁廷楠、陈澧对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都抱着怀疑、抵制、批评的态度。

现在有些人在拼命推崇传统文化,他们没有看到传统文化的复杂性。传统文化有优秀的瑰宝,但是另外一方面它是一个封闭体系,它的基本原则对外来文化是排斥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这种封闭性和落后面,我们要有足够的清醒认识。同时,对它的知识结构的弱点,我们也要有清醒的认识。现在有些人把所谓国学捧到天上去,以为这样就可以推动中国现代化,那是一个笑话,是一个非常错误的主张。我们一定要很清醒地看待逆流,这个逆流要是膨胀下去,会给改革开放带来很大的困难。

时代周报:除了开放,在广东我们还有一个感觉,就是这个地区的文化比较多元,比较包容,比较宽容。您怎么看这种特点?

袁伟时:其实老百姓本来是宽容的,后来由于受计划经济影响,加上专政制度的建立,凡是异己的文化都应该批判,甚至消灭,我们的文化就变得很不宽容。这是全国一律的。改革开放以后,这种错误认识才有所纠正,但还没有彻底解决。文化有它自身的特殊性和独立性,不都是政治的一部分,更不等于政治本身,泛政治化对中国非常不利。

改革开放后,各地方的民众、各个阶层都变得比较宽容,容易接纳多元的东西。广东就出现了全国最优秀的报刊和最敢言的媒体人。这与转型的过程中,广东有关的领导人比较宽容息息相关。总之,这都跟各个领域的开放度和自由度有关系,取决于当时的领导人的认识和水平。广东的文艺创作比较弱,也是这个道理。发展最基本的一条就是自由和稳定。没有自由、没有稳定,任何领域都发展不起来。不要把自由看成是洪水猛兽,自由和法治是一体两面,其实是很平常的东西,是社会长治久安的基本保证。尽管远远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也要看到在这方面广东曾经或多或少领风气之先,但是能不能继续领先就要再看了。

发展的关键在于观念和制度

时代周报:广东现在搞“文化强省”,看来还是想保持这种领风气之先的势头,但要做到这一点,绝非易事。因为文化发展的逻辑和经济发展的逻辑,有很大的不同。

袁伟时:广东随着改革开放经济力量强大了,文化落后的状况也有所改变。

文化最基本的一条是教育。从幼儿园到大学,全国的教育从指导思想到体制,跟发达国家比是落后的,也没法跟港台地区比。教育的发展对未来的中国是一个很关键的因素。要建设文化强省,不解决教育问题,那是空的。

人人都知道要有在国际上有重大影响的人才,希望大师辈出。人才能不能继续留在这里,能不能培养出一流的人才?广东实际上是1亿人口的大省,世界上达到1亿人口的国家也很少。广东要想在文化上领先,应该有个目标:跟美国的加州比一比。加州2000多万人,它有一大批国际一流的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理工学院、洛杉矶加州大学、伯克利加州大学、三藩市加州大学,还有其他好多大学,都是世界一流的。能不能跟人家比一比?

我看,要解决广东的教育问题,要有几个根本上的措施。第一个是开放,找真正世界一流的大学到这里来办分校。1949年以前,湖南的湘雅医学院就是耶鲁办的。现在,苏州经济开发区也有一个英国的大学分校。广东为什么不能请哈佛、耶鲁这些大学来办分校呢?办人文、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技术学科,各个方面全面地办。

时代周报:但是从目前来看,做到您说的这一点似乎并不容易。您觉得主要障碍,或者主要切入点在哪里?

袁伟时:关键在哪里呢?汪洋说:“不要让岭南文化在我们这一代手中断掉。”有这个愿望非常好。断不断的标志和关键在哪里?

标志是现代文化教育最少不比亚洲的先进地区差。这个要求不高,但要真正达到不容易。与韩国、日本比一比,怎么样?

关键在广东省有没有决心抓官员的观念转变。就是说要教育官员怎么样认识现代教育、现代大学、现代文化,转变他们的观念、管理和运作方式。观念不变,没有希望。比如,大学过去是几个部门来管,教育管理部门、党的宣传部门,还有公安部门。因为怕乱,公安部门也插手。这三个部门管教育,都是按照他们自身的观念和逻辑在工作。他们知道现代大学、现代教育的基本制度应该怎么样,基本的教育方法、管理制度应该是怎么样吗?因为怕乱,怕社会不稳定,他们都跳不出阶级斗争多疑症的窠臼,拼命去看你说的话是不是出格了,你的讨论是不是有问题,都盯在这上面了!至于怎样培养具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的现代公民,落实温家宝总理讲的“办学自主权”和“独立思考,自由表达”,恐怕还没有提到议事日程。而离开这些,不可能有文化教育真正的繁荣兴旺。没有独立思考,没有自由表达,怎么能够出杰出人才呢?

在汪洋日前召开的座谈会上,著名网友“十年砍柴”已经提出关键在自由的制度。可谓一针见血!自由是经济、文化、科学技术和教育发展的生命线。但是你一讲这类话,有的人就会疑神疑鬼。对恐怖分子要坚决打击,社会秩序应该依法治理。对思想文化和教育可不要随便干预。艺术创作,官员千万不要去干预和“领导”。为什么动漫产业会爆出一个“喜羊羊”来?它是商业化运作,有较大的自由度,就发展起来了。

广东这样一个大省,文化产业也好,教育也好,其他文化事业和科学技术也好,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但是,官员的观念、政府各部门的制度和管理的方法要转变,不然的话所谓文化强省肯定会落空,成为空话、大话。你不相信?五年,顶多十年后就知道谁是谁非了。

时代周报:刚才您说的官员的观念的转变是非常重要的,就像历史上,官绅阶层本身的落后和保守也是阻碍了岭南文化的发展。在官员的观念中,也是您刚才提到的,关切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自由与稳定的关系。“一管就死”他们深知,可是,他们可能更担心“一放就乱”。那该怎么跳出这个二元循环?

袁伟时:协调自由与稳定的关系,很重要的一条是必须建立在法治基础上。离开了法治,根本就没有现代社会。法治的核心,一方面要公正执法,一方面要保证公民自由。为此官员要知道现代社会是这样运作的,要按照现代社会的要求来改正政府工作。社会的稳定,社会的自由度不断扩大,是互为基础、互相推动的。假如官员对现代社会都没有这样的理解,那就很难了,现在问题就在这个地方。在公共领域里面,自由和法治都不够。

假如看到制度改革是建设文化强省的关键,那么一系列的包括资金的运作方式都要转变。现在建设文化强省,省政府拨出大批钱来支持自然科学、技术和人文社会科学等各方面的发展。这是好事。可是,这里面有个问题,会不会变成“分钱”会议?旧的制度的惯性太顽强了。按照老的办法,我可以预言,相当大的部分会浪费掉,真正有才华的得不到支持,但是有地位的、善于“运作”的,会得到很多资金。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为了公正和避免浪费,这些资金不应该由与申请者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广东专家来评选和分配。应该请其他地方的、请港台的乃至于海外的一些专家来评选。比如,经济学领域的评选就应该把吴敬琏教授请来,由他来主持评选。那么,无论是哪一个学科的资金运用,一定会效益很高,不会被浪费掉。这个需要观念彻底转变、运作方式彻底转变。现在就看广东有没有这个胆量了,有没有这个认识水平了。如果不这样的话,根本就没希望。

傅国涌:“历史当会给我做证明”——《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后记

我深知,对中国人来说,历史就是我们的宗教,中国人缺乏宗教,缺少外在超越的信仰,可是,中国人不缺乏道德的坚守,不缺少人生意义的寻求,在其他国度或其他民族,用宗教提供的这一切,在我们这里是由历史提供的。换言之,当人家求助于宗教的时候,我们只有历史。我们不相信灵魂不朽,却把立言、立功、立德称为三不朽,就是相信在人类自身的历史中能够获得不朽。在我们的精神版图中没有末日审判,却有历史的审判。我们不相信头上有一个公正的上帝,却相信有公正的历史。我们没有天堂、地狱的概念,却有历史中的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绵延不绝的史家传统,保存了最完整的历史记载,秉笔直书成为后人尊敬的传统,包含道德褒贬的春秋笔法,为国人长期所认可。一句话,历史裁判承担着道德裁判的功能。支持文天祥从容赴死的是“留取丹心照汗青”,林则徐晚年有诗:“青史凭谁定是非?”刘少奇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

历史是善良的、弱势的、边缘的一切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能够逆趋利避害的本能行事的唯一寄托,是不幸的、含冤的、坚持良知选择的人们全部的希望所在,也是令无比显赫的强势者不能不有所忌惮的无形威慑——“要上书[历史]的”,“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越是身处逆境、绝境,我们对历史就越会依赖。

有人说极权统治是历史的大敌,因为极权统治总是要系统地、精心地改写历史,“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的过程就是用谎言淹没真实,用胜利者的语言重写历史的过程,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在这里达到了最可怕的登峰造极,这已经不是历史,只剩下恐惧的颤栗,对权势的屈从和棍棒下的呻吟。颠倒历史是可怕的,戏说历史是可鄙的,历史不容戏说,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历史,就是瓦解历史的道德功能、宗教功能,瓦解历史裁判权。历史不容遗忘,昆德拉有一句话说:“人类反抗强权的斗争,就是记忆反抗遗忘的斗争。”诚如胡平先生说的:“消解历史的神圣性导致人们只是‘活在当下’,以眼前的利害为生活的唯一准绳,因此它有利于权势者而有害于反抗者有害于大众,有利于恶而有害于善。对于缺少宗教的中国人,如果历史不再神圣,那么还有什么神圣?如果中国人的人生失去神圣,那将是怎样的人生?作为中国人,我们必须对历史心怀虔敬。”

然而到了近代,历史承担的已不是单纯的道德功能。1902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表《新史学》一文,批评传统史学的四大弊端:一是知有朝廷不知有国家,二十四史不过是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二是知有个人不知有群体,三是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四是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由此导致两病,能铺叙不能别裁,能因袭不能创作,他大声地喊出“史界革命”的口号,认为“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自蒋廷黻、陈恭禄以来,关于中国近代史的著作已是汗牛充栋,各种解释系统让人应接不暇,半个世纪来最强化的主流说法是胡绳的“三大战争、三大运动”说,此外有陈旭麓的“新陈代谢说”,唐德刚的“二百年出三峡”说,李慎之先生临终前不久,在写给他同时代的朋友许良英先生的长信中,有意改写中国近代史,并提出新的架构,他的第一个切入点是“一个民族最重要的创造是其政治制度,经济、文化、国民性都由之决定”,可惜天不假年,大纲还未完成他就撒手而去了。

20多年前,我在一本报告文学杂志上看到过一篇文章,其中一个说法一直在我的脑子中萦回不去,环绕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十二幅浮雕起自虎门硝烟、金田起义,到大军渡江而终,这个圆圈中有武昌起义,有“五四”学生游行,没有戊戌变法,当然更没有晚清立宪运动,那些以和平渐进的方式推动社会进步的努力,基本上没能进入这个圆圈。正是圆圈内和圆圈外,如同硬币的两面共同构成了历史。如果站在文明的角度,一系列由暴力和以暴易暴的思路所构成的战争、动乱、革命提供的大体上是历史的背景,它们对文明进步所起的作用,在许多时候往往为零,有时甚至是负数。许多曾经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如果放在文明史中来看只能是反角或陪衬,这不是历史的无情,恰恰是历史的公正,否则一部文明史岂不成了“何不食肉糜”的人儿主宰的历史?文明与反文明的力量之间的较量是永远不会中止的,人类正是在不断摆脱野蛮的控制而前行的。近代以来,这激荡的一百多年,对于重塑文明真正产生深远影响的往往不是军阀、枭雄、有权势者,而是那些以汗水、智慧乃至生命的代价推动文明转型的人们,虽然在历史教科书上常常找不到他们的名字,没有他们的位置,仿佛他们不曾存在过似的,似乎历史就是强者、赢者、胜利者的历史。在西湖这个平台上,他们的生命曾经那么绚烂,他们的笑容曾经那么自信,他们的脚步曾经那么稳健,他们的目光曾经那么清澈,他们看到过希望,创造过希望,他们身上都落满了阳光。

事实上,站立在华表柱头的从来是那些曾日夜为文明进步而苦心焦虑、不避斧钺的人,那些阻碍了这一进程的人无论多么显赫、显赫多久,终究逃脱不了被时间钉在历史墙壁上的下场。一百多年前,“苏报案”发时,浙江余杭人章太炎就有这种历史的自觉,他长歌过市,吟出“风吹枷锁满城香”的诗句,他从容地面对法庭与囹圄。比他晚了半个多世纪,在海峡对岸,浙江湖州人雷震因“自由中国案”锒铛入狱,在写给儿女的信中,他也有这样的自觉:“我是缔造中国历史的人,我自信方向对而工作努力,历史当会给我做证明。” 

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

傅国涌  著

 

目录

1、前言

增量历史观:重读百年中国史  

2、龚自珍、魏源:告别“衰世”第一篇

3、“维新公子”陈三立

4、不悔与悔:“戊戌第七君子”徐致靖   

5、 “开国会以便人民实地练习” ——汤寿潜与晚清立宪运动

6、宋教仁登南高峰

7、火一样燃尽自己的师复

8、烟霞洞中日月短——“新思潮”的代言人胡适

9、寄一袋西湖边的桃花给徐志摩

10、 “应笑书生不自量”:“中间势力”代言人张东荪

11、 “昌明教育平生愿” ——张元济与商务印书馆

12、 “拨伊铜钱”:一代银行家蒋抑卮

13、 “棉纱大王”穆藕初筑庐西湖韬光寺旁

14、胡氏三兄弟的科学报国梦——兼说“中国科学社”

15、登临吴山:邵飘萍的不归路

16、 “纸头敌不过弹头” ——史量才为守护“报格”而死

17、陈布雷为何“悔之晚矣” ?

18、 “我们的校长”——经亨颐与浙一师风潮

19、“书傻子”校长——竺可桢与浙江大学

20、燕京大学:一个“实现了的梦想” ——司徒雷登与我比邻而居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