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杰:基督信仰与社会公义——以马丁.路德.金及美国黑人民权运动为例

德国宗教哲学家卡尔。洛维特在《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一书中指出:“基督徒并不是一个历史的民族,他们在世界上休戚相关,祇是以信仰为基础。……它不是一种哲学,而是在十字架的标志中对行为和承受的一种理解。”基督信仰与世俗世界之间的密切关系,贯串于圣经及两千年的教会历史之中。与崇尚出世的佛教不同,基督信仰不能离开这个世界而孤零零地存在;与强调人伦的儒家不同,基督信仰也不能成为世俗伦理准则和人际关系的协调者。在基督信仰体系之内,如何厘定政教之关系,一直是焦点中的焦点。政教关系从来就不是死的、僵化的、凝固的,直到今天它仍然处于不断调整和变动的状态之中。近年来,美国总统布什基于信仰而作出的若干倡议及政治改革,堪称政教分离的大前提下引人注目的变化。作为其国家议程的中心,布什通过诸多法案,不加任何附加条件地向基于宗教信仰的组织,如戒酒和戒毒中心、工作培训计划、监狱团契、收养儿童机构、防止青少年意外怀孕工作等,提供政府资金,扩大联邦政府与宗教非盈利组织之间的伙伴关系。布什认为,与传统的官僚机构相比,地方上的宗教组织更具有利条件来对付诸如家庭破裂、酗酒、吸毒、贫困和青年问题。此种变革成效显著,亦引发激烈争论,因为直接触动了政教关系这一敏感问题。基督信仰与政治之间究竟应当处于何种关系?如果我们接受对“政治”这个概念“中国式”的定义——政治是权力运作,以获取和掌握权力为旨归,是厚黑学、帝王术和纵横家的集合,那么基督信仰与此种政治当然格格不入,任何一个基督徒都应当远离它。但是,如果我们回到“政治”原初的质地——政治是一种公共管理,它直接关系到公民权利、社会公义、自由与平等,那么基督信仰必然与此种政治发生不可分割之关系,任何一个基督徒都应当积极参与它。在此维度上,政治乃是神赐予基督徒和教会的责任和使命的一部分,因为良治必得之于真理。将暴政改造成良治,即是“让主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在今日公义失落、自由匮乏、百姓哀哭、君王暴虐的中国,基督徒和教会更应成为“试验过的石头,稳固根基,宝贵的房角石”。当然,基督徒不必成为“政治家”,教会也不必成为政党,但基督徒和教会对社会公义问题理应有是非判断,并将其公开彰显出来。

然而,今日大部分中国基督徒和教会仍未“因真理得自由”,仍受错误的神学观念和内心的怯懦的双重捆绑。于是,两种极端的状况出现了:一是把信仰作为其政治权谋的一部分,信仰完全被策略化了。有一位自称已经决志信主的维权人士公开在教会里表白说:“我要信基督教,同时让我妻子去炼法轮功,这样我们夫妇就能同时得到两大宗教团体的支持。”一个真正得生命的基督徒绝对不会说出如此荒谬的话来,这也是鲁迅所说的“吃教”之一种。还有一位基督徒策划将数千万家庭教会信众的信仰自由维权活动“归纳”到其“全国山河一盘棋”之中,其重蹈的岂不是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杨秀清之覆辙?另一极端则是政治恐惧症,闻政治而色变,将福音与政治之间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楚河汉界来。有人撰文故作公允地指出:“在国内家庭教会那些有呼召从事政治活动的弟兄,不应该担当牧师和教会带领人的职务。他们不应该去讲道……绝不能去当他人生命的带领人。或者你专心当牧师,就不要在讲道的时候大谈政治。”此人将教会当作与世隔绝的“属灵的孤岛”,还建议将该论点立为中国家庭教会的“规矩”。既是民权运动领袖也是宗教领袖的马丁。路德。金,如果看到这样的“规矩”,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金所在的教会并没有因为他参与追求社会公义的民权运动便取消其牧师身份,如今中国教会中的某些聪明人倒要如此而行了。中国基督徒和教会理应避免此两种极端取向,在政治领域彰显信仰与真理,成为追求社会公义的重要力量。

马丁。路德。金的《寄自伯明翰监狱的信》

中国人(当然包括中国的基督徒和教会)追求社会公义的道路才刚刚起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路漫漫其修远兮”。今天中国的基督徒当然不必像昔日的诗人屈原那样“上下而求索”,因为圣经的真理已经为我们立定了明确的目标和方向——“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而马丁。路德。金所所领导的以美国黑人为主体的民权运动,即可作为今日中国人追求公义的榜样。金的信仰历程和人权之路,乃是上帝为中国准备的一笔富于刺激性和共振性的思想及实践资源——如何处理教会与世界的关系、基督徒与社会公义的关系、福音的传播与人权的拓展的关系等等,金早已经有了现成的答案。

美国南方黑人民权运动始于蒙哥马利市的公车抵制运动。那时金才36岁,刚刚迁居此地两年,在教会中资历尚浅。抵制运动由一位普通的黑人妇女帕克斯在公车上坐下来而触发,“她坐下来的一刻,黑人站了起来”,初期的组织者也并非金。但人们逐渐发现,牧师最能够动员黑人群众。由于年纪较大也较有地位的牧师不愿出面,金便因上帝的呼召和个人出众的能力而脱颖而出、担任运动的领导人。美国学者彼得。艾克曼和杰克。杜瓦在《非暴力抗争》一书中描述说:“金果敢过人,即使面临死亡的威胁,甚至有人扬言以炸弹攻击他家,他仍然不为所动;他同时也是优秀的组织家及深具感召力的演说家。在他的号召之下,他的听众全都充满了斗志,争取目标不仅限于公车上的座位,更包括正义的理念。他长相英俊、口齿伶俐、学历良好,而且是基督徒——在那个电视刚刚问世的时代,这些特质使他成为向美国白人传达黑人抗争运动之意义的理想人选。”

在金深切介入人权运动的早期,基督徒群体和教会一度对其产生疑虑,尤其是白人教会大都将其视为像“奋锐党人”那样的激进分子。此一时期,金与主流教会的关系可以从其《寄自伯明翰监狱的信》中透视一二。在这封给白人教会和宗教领袖的信件中,金直言不讳地表达了批评意见:“我对教会甚感失望。我这样说,并非作为对教会吹毛求疵的批评家。我这样说,乃是作为一个热爱教会的牧师,一个靠教会的乳汁哺育的人,一个汲取教会的属灵福祉而生存,并且祇要一息尚存便会永远如此的人。”这是凭着爱心说诚实话:金发现,许多教会人士赞赏那些“维持秩序”的警察,却完全无视警察驱使警犬撕咬手无寸铁的黑人示威者的暴行,他们“拒绝理解自由行动,歪曲此一运动的领袖;而更多的人则更加小心谨慎而绝不是勇敢,在彩色玻璃窗后令人麻木的安全当中沉默不语”。这种沉默不符合耶稣“与哀哭的人同哀哭,与捆绑的人同捆绑”的教诲,与“爱人如己”这一最大的诫命更是背道而驰。参与民权运动之后,金多次在阿拉巴马、密西西比和其他南方各州的广阔大地上旅行。金感叹说:“在炎热的夏日,在清秋的早晨,我注视南方魅力的教堂及其直指苍穹的尖顶,凝视其宗教教育建筑令人过目不忘的轮廓。我一次次自问:是怎样的人在这里做礼拜?谁是他们的神?当巴内特州长宣称干涉和拒绝法令的时候,他们的声音何在?当华莱士州长公然号召对抗何仇恨的时候,他们又在何处?当身心交瘁的黑人男女,决然从自满的黑暗地牢,走出到建设性抗议的明亮山冈的时候,他们支持的声音又何在?”某些宗教人士对黑人同胞悲惨命运的沉默和排斥,既是出于神学观念上的偏差,更是出于人性深处的怯懦与恐惧。一个白人教会的牧师或会众,如果公开支持黑人的民权运动,将立即面临巨大的压力。于是,他们削足适履地将社会问题排除在福音之外。对此,金尖锐地指出:“当喧嚣的不正义强加于黑人身上时,我看到白人教士们作壁上观,他们虚情假意,离题万里。在消除我国的种族及经济非正义的猛烈斗争里,我听到许多牧师讲:”这些全都是社会问题,福音才不关心呢。‘我也看到许多教会致力于彻底彼世的宗教,而在肉体和灵魂之间,在灵界与世俗之间,做出了不合圣经的奇特区分。“福音不会不关心社会问题。圣经真理是整全性的真理,涵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不能被局限和封闭于某些领域之内。政治不是大麻风病人,不是患血漏的妇女,不是不可接触的对象,政治领域应当被上帝的公义所充满。政教分离并非意味着基督徒和教会拱手将政治领域让给撒旦;政教分离的真义乃是不以教会取代政府,不以己之宗教信仰压迫彼之宗教信仰。在此意义上,基督徒参与归正国家政治的方向是应当的。

那么,基督徒和教会应当如何追求社会公义、如何克服政治冷漠症和政治恐惧症呢?在这封写自监狱的信件中,金诉诸于教会悠久的历史和辉煌的传统,那是基督教面对罗马帝国的大逼迫的时代:“有过这样一个时代,那时教会极其有力——正在那时,早期的基督徒快乐地觉得,值得为自己的信仰而受苦。在那时,教会不仅仅作为记录了公众见解的观念与原则的温度计;它也是转变社会习俗的恒温器。祇要早期的基督徒们进了城,当权者总会惊惶失措,马上企图把他们判为‘搅乱和平的人’和‘外来的蛊惑者’。可基督徒们不屈不挠,坚信自己是‘天国的拓荒者’,必服从神而非服从人。他们的人数虽少,而成就的事业巨大。他们献身于神,而不惧怕‘笼罩天地的恐吓’。”耶稣说过:“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耶稣又说:“不背着他的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配作我的门徒。”对于不公正的社会秩序而言,基督徒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不稳定因素”,这是由基督信仰的本质决定的。可是,此种“顺从神而不顺从人”的教会却举步维艰:官府的打压自不待言,教会系统内部本能性的排斥和无端的指责构成了更大的拦阻。此种情势必须加以纠正和突破,正如金在信中所说,他对教会的批评不是出于恶意,乃是出于爱:“我为教会的麻木而哭泣。但是相信我,我的眼泪乃是爱的眼泪。没有深切的爱,便不会有深切的失望。是的,我爱教会。除此之外,我何有选择?我的地位甚是独特,我是传道人的儿子、孙子和曾孙。是的,我将教会视为神的身体。可是,哦!我们何能通过对社会的无视,通过生怕当不成顺民的恐惧,而污损了圣体?”教会不能沦为大海中的一座座孤岛,亦不能蜕变为文人雅士的文化沙龙。金对此类教会发出先知般的警告:“若今日的教会不恢复早期教会的牺牲精神,它便会失去其可靠性,丧失千百万信众的忠诚,被视为无关痛痒的社会团体,对于20世纪绝无意义。”

这样的大声疾呼被人们听取到了吗?

基督徒和教会在民权运动中的中流砥柱作用

在此历史的转折关头,从南到北的基督徒和教会,以及越来越多的同胞,都听到了来自马丁。路德。金的铿锵有力的声音。因为金的声音“实际上是在坚持美国梦想的精髓,坚持犹太-基督教遗产中最神圣的价值,因而把美国带回民主的那些伟大源泉,带回由国父们在制订宪法及独立宣言时开拓的泉源”。

马丁。路德。金之所以决心参与人权事业、追求社会正义,就神学方面的影响而言,得益于神学家尼布尔。在基督教自然法的架构之中,尽管世俗政权有其存在的正当性,但它毕竟是人类罪性的后果,是人类陷于沦落状态之后的权宜之计。基督徒可以容忍世俗社会中许多不合理的状况,如奴隶制、暴力、战争和歧视妇女等,并愿意顺服掌权者,但决不从根本价值上认同此种种状况。正是由于人堕落之后,“天使与魔鬼参半”,尼布尔指出:“人行正义的能力使民主成为可能,但是人行不正义的倾向则使民主成为必须。”人的正义与不义并存于自然法对人的理解和阐释中,它们构成了近代民主政治理念的信仰基础。换言之,基督信仰产生了限定国家权利和保障公民权利的思想,此思想正是民主宪政的大旨所在。

马丁。路德。金服膺于尼布尔的神学思想,进而在基督教的原始教义中找到了非暴力的的宗教依据。一九五七年,金和其他年轻黑人牧师联手创立了南方基督教领袖协会,意在美国南方汇集地方领袖、统合黑人社群的作用。该组织依托于教会,又保持相对的独立性。此后不久,若干颇具声望的黑人牧师和白人牧师也相继加入此协会,基督徒和教会逐渐成为民权运动的中流砥柱。可举两个例子说明之:毕业于范德比尔神学院的卫理公会牧师劳森,在所在教会的教堂中开办了非暴力抗争的研究班。劳森授课的两个主要人物是甘地和耶稣基督。劳森希望学生了解“真理之力”——他称之为“灵魂的力量”——对抗不公的方式:遭受欺压的民众没有打败压迫者,而是通过让压迫者看到自己的行为所造成的苦难,而唤醒其心中的人性。对于劳森而言,非暴力运动不祇是社会运动的一种技巧,而且是发掘权利根源的手段。劳森牧师的学生们,此后大都成为民权运动的领袖人物,有的还当选为国会议员。这些学生每周在克拉克教堂聚会两次,美国浸信会神学院学生拉法叶日后称此研习班为“一所非暴力学院,与西点军校相当”。劳森的成功祇是民权运动中的诸多个案之一:如果没有教会所提供的资金、场地、人力资源和联系网络等方面的持久支持,劳森至多不过是一名孤立的“勇敢者”而已,根本无法将自己的信仰、理念和策略传播出去,也根本无法藉此改变美国的历史。

在一次参加废除种族歧视政策的游行时,年轻的白人歌手卡拉迈唱起了一首名为《我们终将克服万难》的歌曲。这首歌曲原为黑人教堂中的圣歌,前些年在南卡罗莱纳州的黑人罢工妇女拿来当成抗议歌曲。由于这首歌曲琅琅上口,游行队伍里的人们全都跟着哼唱起来,很快歌声便响彻云天。后来,《我们终将克服万难》成为全球抗议人士的共同歌曲,它超越了种族和宗教团体的原初色彩,而成为人类渴望正义及坚信正义的标志。开普敦、布拉格、雅加达等地的和平示威群众都唱过这首歌。此一细节亦表明,基督教信仰及其文化传统,为人权运动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资源。对此,金这样概括说:“他们的行动是出于这样的信仰,便是败绩的正义也强似凯旋的罪恶。他们的建政乃是属灵之盐,在这些纷扰的岁月里保持了福音的真义。是他们打开了一条穿过失望的黑山岭的希望隧道。”

可以说,金、劳森以及圣歌《我们终将克服万难》都祇是这场民权运动中的象征性符号,在这些符号的背后则是千千万万的基督徒和教会。基督徒和教会在美国黑人民权运动中成为中流砥柱,并非历史中的“例外”和“出轨”。自从耶稣基督道成肉身来到这个世界,自从教会得以建造,基督徒和教会就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社会公义的追求及捍卫。美国学者赫茨克在《在华盛顿代表上帝》一书中回顾说,自从康斯坦丁大帝以来,教会与宗教领袖尽管各异,却第一次在相当程度上独立于国家,因此便处于一种独特的政治地位来抨击时代已知的邪恶。因此,反奴隶制的鼓吹在卫理公会、浸礼会及其他福音派教徒不屈不挠的虔信热诚中得到最有力的表达,就像在禁酒运动中一样,他们把反奴隶制十字军运动视为美国社会道德重建之潜在机会,而道德重建则是福音派思想恒久的主体。废奴运动领袖威廉。劳埃德。加里森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他宣称“我要像真理一样锐利,像正义一样不屈”,他的演说“继承了伟大奋兴布道家”的风格,并且“激励了福音派基督徒将人生视为极善和极恶两股势力斗争的理想主义倾向”。赫茨克指出,美国宗教传统中的“福音派行动主义”是马丁。路德。金得以诞生的丰厚土壤。晚近历史中的“福音派行动主义”最明显的例子,当属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美国宗教的自愿性及与之相关的行动主义冲动,在南方培育了一个真正独立的、由黑人控制的福音派教堂网络。这些黑人教堂代表了政治行动主义的某些独特资源,它们为黑人自己所拥有。黑人牧师不仅是黑人社区的天然领袖,在经济上也独立于白人社区。此种独立政治行动主义的潜力经由更具政治性的较为年轻的牧师、如小马丁。路德。金等的努力而最终得以实现。小马丁。路德。金按照美国传统,以新的宗教远象来对抗旧的远象。”如果没有黑人教堂的存在,人们很难想像会有声势浩大的民权运动;而作为社区的中心的黑人教堂,如此生动地体现了美国多元主义和行动主义宗教环境的遗产。无论从价值皈依、思想基础方面,还是从信息网络、组织系统和财力及人力支援等方面来看,基督徒和教会乃是美国民权运动的强有力的心脏。与之相比,弱小、分散、疏离于公共领域且神学观念存在偏差的中国基督徒和教会,要对中国未来发挥类似影响力,尚有一段相当遥远的路要走。

中国基督徒和教会如何成为光和盐

对比马丁。路德。金的信仰和实践的遗产,中国的基督徒和教会如何克服内在的怯懦、自私和恐惧,如何“在这弯曲悖谬的世代作神无瑕疵的儿女”,如何成为世上的光和盐?在海内外的诸多华人教会中,许多牧师带领会众为胡锦涛、温家宝祷告,自诩此做法遵循“为逼迫我们的人祷告”的圣经教导,并不由自主地为这种“善良”自我感动。但是,一旦有会众提议为天安门母亲祷告,他们立刻幡然变脸,激烈指责这是在“搞政治”。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在为凶手祷告的时候不能同时为被害者祷告呢?有些中国基督徒以有资格参加所谓的“CEO团契”为最大的荣耀,他们希望在此类“团契”之中寻找到若干商机。他们理直气壮地排斥那些“资产不足”的弟兄姊妹来参加此“CEO团契”,似乎不设定门槛便不足以显示其尊贵身份。有的富裕地区的地方教会,不惜耗费巨资竞相兴建规模宏大的教堂,他们认为教堂越大便越蒙神的恩典。同时却不愿将奉献款用于供养牧师、神学教育以及慈善事业。中国教会虽然人数迅速扩增,但一个让人忧虑的事实是:信仰正在变成趋利避害的面具,教会亦正在走向完全的空洞化。有人杞人忧天地劝告基督徒和教会远离政治,故作惊人之语说:“如果教会成为政治工具,接踵而来的就是遭受打压。如果不受打压,情况也许会更坏,因为如果教会里大讲政治,长期发展下去就可能导致政教合一的专制。”甚至还预言说“一种要进行灵魂专制的更可怕的专制、法西斯就会产生”。此种言论让人莫名惊诧:在一个连起码的宗教信仰自由都还没有的国度里,却忧心忡忡于宗教专制,这不是无中生有、杯弓蛇影又是什么呢?这种诛心之论跟政府的宗教事务局局长惊人相似,叶小文不是多次污蔑家庭教会是帝国主义渗透和破坏中国传统文化的工具吗?中国的基督徒和教会长期处于遭受残酷逼迫的境地,如今祇有少数人在遭受迫害之后敢于诉说真相并通过法律途径寻求救援,难道这就使得“教会成为政治的工具”吗?难道一味地逆来顺受就能够免于被迫害的处境吗?难道官方的打压是由于被迫害者的申述而引发的吗?这是怎样的一种为强盗辩护的逻辑啊!这样的逻辑与马丁。路德。金所驳斥的那些白人宗教人士对种族主义的默许有什么区别呢?遗憾的是,此种法利赛人的思维方式正在成为基督徒和教会中的“主流”。

作为一个基督徒,自然便成为了人权战士;作为一个教会,自然便成为了自由的庇护所。基督徒的人权观乃是神学背景下的、基于“神爱世人”的前提的人权观。1948年,“普世教会运动”在阿姆斯特丹召开的全体大会上,通过了这样的一份宣言:宗教自由和信仰自由自由在其他的个人自由权利与人身保护权利实现后才能实现,教会不能等到自己的宗教自由遭到威胁的时候再去寻求保护。为了人们的幸福与自由,教会现在就必须呼吁人的权利。1968年,在瑞典乌普沙拉召开的全体会议也宣称:“在当代世界广泛的社会共同生活中,个人的权利不可避免地要与争取生存条件的斗争紧密相联,因为许多国家仍然处在贫困落后的社会状态中。在一个社会处于极度不平等与冲突的世界上,人权是得不到保障的。”

基督教的价值观在很大程度上为个人的自由和权利奠定了基础,与此同时,它从来没有削弱个人的责任。伟大的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指出,教会的任务是宣教和教导耶稣基督的福音,它负责属灵的王国和领域;而政府的任务则是通过约束和惩罚非法者以保证社会的和平和次序,它从来不能使一个人从内心拥有属灵的公义。在属灵的领域里,基督徒的功用是作为基督的门徒;在世俗领域他则作为一个公民。虽然这两领域分别独立,但是一名忠信的基督徒却会活跃在两个领域当中,因为神运行在一切之中。基督徒就是基督徒,将基督徒贴上“文化基督徒”、“经济基督徒”和“政治基督徒”的标签,是一种极其可笑的做法。基督徒的身份贯穿在其生活的每一个领域。职之是故,基督徒必须创造性地、批判性地参与和缔造社会公义的政治活动,因为耶稣基督所允诺的公义,不是基督徒私有的、独享的公义,不是部分的和特殊的公义,乃是所有人的公义,是向所有人开放,特别是向那些被压迫者和被侮辱者开放。固然祇有接受耶稣基督为救主的人才能得享永生,但此岸的公义却面向所有人。

基督徒争取社会公义、追求人权和自由,乃是其信仰的自然结果,而不是外在于其信仰的个人选择。没有一个基督徒可以说,上帝赋予我的使命就是在教堂里信仰,教堂是一处可以躲避外界侵扰的世外桃源;没有一个基督徒可以说,政治是一个由外邦人所垄断的肮脏的领域,我们不必参与其中。德国学者莫尔特曼在《基督信仰与人权》一文中论述说:“基督教不会退出为实现人权而进行的探索和斗争。由于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由于道成肉身是为了世界与上帝和好,由于上帝之国的来临是人类历史的完成,教会就要对现时的人性负责,同时也要对现时的人的权利与义务负责。就基督教神学通过圣经的见证反映了解放、立约与上帝的权利而言,基督教神学也发现了今天的人们的自由、团结和权利。”是的,我们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身处并不完美的世界,也无力将此世界改造成天堂——此种巨大的诱惑,还得深深警惕之。那么,在不完美的世界里,如何彰显神的大能,如何追随耶稣的脚踪,如何使信仰变得“又真又活”?莫尔特曼指出:“基督教神学使他们醒悟倒自己现在内外备受奴役的悲惨处境,并要求人们在尊严、权利,以及与上帝团契的义务中,去释放生命的委身。在一个上帝之国尚未降临的世界上,基督教没有不去见证神圣的解放、不去见证与上帝立约、不去见证人的尊严的空间。圣经对解放、立约和上帝权利的见证,把整个基督教世界引向了相应的实践之中。”

捷克神学家洛克曼指出:“人权问题的解决是教会生死存亡的‘契机’,是上帝给予教会的挑战与机会。”是的,中国教会既不能被“奋锐党人”所控制,也不能被“法利赛人”所控制。中国教会必须走出自我边缘化的困境,像光一样照亮世界,像盐一样成为防腐剂。中国教会不是各种政治力量角力的时候可以被利用的一支,而是整个社会的公义的盾牌。为了承担此使命,中国教会需要自己的司提反。当作为七执事之一的司提反因传讲神的道而被带到公会审判的时候,他没有考量采取何种策略能够保全自己,而是刚强壮胆、当众申述并谴责那些拒绝真理的人:“你们这硬着颈项、心与耳未受割礼的人,常时抗拒圣灵;你们的祖宗怎样,你们也怎样。哪一个先知不是你们祖宗逼迫的呢?他们也把预先传说那义者要来的人卖了、杀了。你们受了天使所传的律法,竟不遵守。”为此,司提反被众人用石头打死,以身殉道。中国教会也需要自己的马丁。路德。金、图图主教和高俊明牧师。在这兵丁横行、谎言肆虐的时代,惟有战胜内心深处的怯懦、自私和恐惧,方能做到“你们要记念被捆绑的人,好像与他们同受捆绑,也要记念遭苦害的人,想到自己也在肉身之内”。在此与每一位弟兄姊妹共勉之。

(2006年10月10日至13日)

首发北京之春12月号

胡 平:再谈经济清算问题

经济清算问题是个大问题,有必要深入讨论。

按照《现代汉语词典》,“清算”的意思是:(1)彻底地计算。(2)列举全部罪恶或错误并作出相应的处理。平常我们说清算,那不仅仅是要算新帐,而且还要算早先欠下的帐。清算总是包含有对早先犯下的不义之事的延后纠正的意思。俗话说“秋后算帐”就是这个意思。为什么要延后,为什么当时不处理呢?主要是因为在当时,该恶行受到强权的保护,正义无法伸张。所谓清算,也就是哲学家诺齐克说的矫正正义。由于这种矫正常常发生在政权易手或制度改革的转型期间,是转型期间必须处理的问题,因此也有人称之为转型正义。经济清算和通常说的反腐败是什么关系?经济清算包括通常说的反腐败,但又不限于反腐败。中共当局也说要反腐败,但是中共的反腐败是很不认真很不彻底的。我们要求经济清算,就是要认真地彻底地反腐败。此其一。第二,经济清算不限于反腐败。平常我们所的腐败,是指那些以违法或非法的方式,利用公共权力谋取私人利益的行为。但问题是,许多按照现行法律、政策和规定是合法的行为,其实也是对人民经济利益的侵夺。做出这种事情的官员未必算腐败分子,但是由此造成的民众的经济利益的损失也应该得到补偿。这也属于清算的内容。譬如一家国营企业以改革的名义解雇了一大批职工,本来每个职工该领到一万元遣散费的,由于官员贪污,每个人只领到了7000元。我们要经济清算,首先就要贪污的官员退还贪污的款项,给被解雇的职工补齐。可是清算并不到此为止,因为国营企业属于全民所有,厂长书记并不是老板,他们根本无权单方面作出解雇职工的决定。要清算就要推翻原先的决定,就要遵循民主的原则重新安排,其中也就难免要对原来被解雇的职工做某种经济上的补偿。还有一类情况,例如土改,剥夺了地主的土地,现在就需要物归原主,或者是给别人适当的经济赔偿。这些事不属于通常所说的经济腐败,但无疑也是经济清算的内容。

有人说,经济清算会不会搞成打土豪分田地,搞成当年共产党的土改?会不会导致毛泽东式的革命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道理很简单,我们说的经济清算和当年共产党的土改完全是两回事。当年共产党搞土改是无偿没收地主的土地,只要你拥有的土地超过一定数量就没收,不管这些土地是用正当的方式还是用不正当的方式获得的。经济清算则相反,经济清算的对象是不义之财,是针对那些来路不清白的财产;只要你的财产是通过正当的方式获得的就秋毫勿犯。土改是侵犯私有产权,清算是确立和保护私有产权。两者截然相反。

有人说,清算就是要算老帐,就是要追溯历史;可是,人类的历史充满了对财产的巧取豪夺,追溯,要追溯到何年何月呢?不错,追溯确实有个时间的问题。我们不能无限追溯,我们总需要确定一个比较合理的追溯期限。比如说我们可以追溯到中共开始搞共产的那一年,也可以追溯到中共开始搞改革的那一年。这个期限可以通过广泛的讨论与民主程序来确定。虽然我们不可能找到一个绝对合理的追溯期限,但我们总能找到一个相对合理的追溯期限。问题是,无论确定这样一个期限有多少争议和困难,那也决不构成拒绝清算否定清算的理由。

有人说,因为老账算不清,不如干脆一刀切,既往不咎。这种主张能否被民众接受,我深感怀疑。再说,权势者巧取豪夺化公为私并不是遥远的历史,而是眼下的现实,不是过去完成时,而且还是现在进行时。连中共领导人尚且要说反腐败,我们怎么能对贪官们说:你们尽量地贪吧,我们不会追究。

那么,经济清算是不是可以避免呢?我要强调的是,除非共产党专制继续维持50年100年,漫长的时间把黑钱漂白了,后来的人把原来的事忘记了淡漠了,活着的人没几个还想清算了;否则,这个经济清算的问题就不可避免。你以为共产党专制还能继续维持50年100年吗?再说了,共产专制从不吃素,它天天都要喝人血吃人肉,衹要哪一天它不喝人血吃人肉了,哪一天它就呜呼哀哉了。难道你愿意它继续喝人血吃人肉50年100年吗?

首发北京之春12月号

王 丹:谎言是极权的本质特点

撒谎的行为我们见过很多,可是像蔡武此人撒谎撒到如此厚颜无耻,如此惊世骇俗,就没有那么容易见到了。10月25日,蔡武在美国华盛顿“战略暨国际研究中心”举办的“费和中国研究讲座”上发表演讲,语出惊人地说:“中国的互联网是世界上最自由的新闻天地”!对中国政治现实稍微有一点认知的人,都知道这是弥天大谎,可是蔡武先生脱口而出。

如果蔡武先生是一介平民,这顶多是道德问题,旁人肯定懒得管教他。可是蔡武不是一般老百姓,而是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中央对外宣传办公室主任,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主任。换句话说,从职权上讲,他是最有资格的中国政府和中国共产党的双料发言人。这个蔡武,就是这样代表中共和中国政府,在西方的学术机构撒下了荒谬到不可思议的谎言——中国的互联网是世界上最自由的新闻天地!

这件事说明了几个问题:第一,谎言是中共政权的本质特点。任何观察、分析中共政治运作的人,如果不是对这样的本质有清醒的认识,就祇能得出可笑的结论;第二,政权的谎言本质,会滋生出以谎言为生存功能的人。蔡武如此坦荡发言,自己并不觉得好笑,恐怕连他自己都相信自己所说的谎言。在极权社会中,很多人跟着政府撒谎,但是自己都没有知觉,这是极权统治生存的秘密所在。于是,中共这样的政权仍然能够存在,就不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首发北京之春12月号

张伟国:中国需要更多象高瑜这样的自由记者

在《世界周刊》看到曾慧燕对大陆著名自由记者高瑜的采访报道,深受感动。我认识高瑜,是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后期,那时她已经是大陆新闻界的名记者了,也是我们《世界世纪经济导报》北京办事处——大石作胡同小院子里的常客,她还时常带一些港台同行来访问。因为有这样的基础,1989年春天“两会”期间,曾首访大陆的台湾记者徐璐来我们北办,促成了《报导》与台湾媒体签订合作协议,冀望通过两岸新闻同业的民间交流,促进大陆新闻体制改革。

89年以后,中国大陆前进的历史出现了大逆转。应验了中国新闻界前辈徐铸成有一句名言:“没有做过牢的记者不是好记者!”在今天中共集权体制下,好记者确实都难逃中共的牢狱之灾!高瑜的经历相当典型。难能可贵的是,在经历了牢狱之灾的磨难,她依然不改对新闻自由的追求,依然以自由记者的角色坚持在新闻第一线,继续以自己手中的笔,不懈地揭露全世界最庞大的专制集权的黑幕。这在中国大陆那种特殊环境里,实在是凤毛麟角。

高瑜当年是中新社写专稿的“大牌记者”,如果她还留在体制里,或许也是今天大陆新闻界的“大腕”,或许会成为一个养尊处优的既得利益者。与众不同的她,先是自觉脱离这个体制,与何家栋、陈子明他们一起努力将《经济学周报》改造成民间报纸,而后是在新闻空间被完全窒息的情况下,依然坚守职业良知,率先成为现今中国大陆最早的独立的自由撰稿人——自由记者之一,把自己的活动舞台拓展到港台中文媒体,继续实践探索大陆新闻改革的理念。可见,她对新闻自由的追求完全是一贯的,事实上这已经就她的生活、她的存在方式!她是中国新闻界的异数。

中共向来把新闻媒体作为统治人民的宣传工具,把新闻工作者当作自己的喉舌耳目,近三十年来,大陆虽然在经济上“崛起”了,但在迫害人权、新闻控制方面,一直与国际社会的文明准则背道而驰,胡锦涛政权在这方面又创造了“胡不如江”的新纪录,中国一直是世界上关押新闻工作者最多的国家,在这样的背景下看高瑜所作的努力和贡献,她无疑是中国大陆新闻界的英雄,她创纪录地两度获颁“新闻勇气奖”,的确也是当之无愧的。

高瑜的勇气和精神,代表了中国大陆新闻界从史量才、储安平、钦本立、刘宾雁、何家栋,到戈扬、胡继伟延续下来的追求新闻自由的薪火,这是中共集权专制半个世纪统治都无法扑灭的火种。当中国社会涌现越来越多象高瑜这样的自由记者的时候,当大陆记者自觉地以高瑜为楷模的时候,当有更多的大陆记者获得“新闻勇气奖”的时候,当政府对讲真话的记者不再压制、歧视的时候,当民办报纸可以在中国大陆自由发行的时候……中国的新闻自由也就水到渠成了。

(图片来源:香港动向杂志2006年11月号封二彩页)

--新世纪新闻

卡夫卡和里尔克:同往别处

人是在雾中前行的人。但是当他向后望去,判断过去的人们的时候,他看不见道路上任何雾。他的现在,曾是那些人的未来,他们的道路在他看来完全明朗,它的全部范围清晰可见。朝后看,人看见道路,看见人们向前行走,看见他们的错误,但是雾已不在那里。——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

一、难解的天才试炼场——布拉格

在那个特殊的被昆德拉称为“雾”的时代,有许多天才涌现在雾的深处。梦一样的布拉格,它的上空飘扬着奥匈帝国残破发黄的旗帜,在人类物质文明的劲风吹拂下,在革命浪潮的雷雨滂沱中,随时可能沦为泥浊中的一块破布。新的思想交织着、撞击着,尼采等人振聋发聩的声音,理性和感性的重新哲学观照,人文思潮成为人类命运和解放的真正信标,新德意志民族力量的凝聚和性格的生成,让布拉格的上空风云斜飞,无所适从。

然而布拉格却为世界文学和思想的天空贡献了飞翔的天才,那是人类难以忘却的光荣和梦想。

一八七五年,里尔克出生于布拉格。一位用力量、思索和诗歌揭示现实世界本质的布拉格人。

一八八三年,卡夫卡出生于布拉格。一位以观察、荒诞和小说切中人类精神要害的布拉格人。

一九二九年,米兰。昆德拉在两位天才相继遗骨他乡后出生于荒凉的布拉格。一位打碎一切文体封锁的不世作家。

然而,保守的布拉格容不下天才展开的双翼,以它的传统抑制着天才锋利的思想光芒,以它的封建扼杀着天才优异的文学才华。布拉格放逐的与其说是天才的身躯,倒不如说是天才的灵魂。

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说:“家庭,我恨你们!”当提到布拉格时,他说自己的感觉仿佛“看见自己在一头误解的毛驴上回到故乡。”

布拉格是误解的沼泽,是精神的荒漠,然而却成为了最美丽鲜花开放的土壤,并最终成为了天才的试炼场。因为天才失却了布拉格这个故乡,就必须用毕生的精力和希望去寻找“精神故乡”或“第二故乡”。

卡夫卡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未曾远离布拉格,然而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地窖里拼命地写作,他害怕街道上的空气,和空气里游动的压力,他希望自己有一个“地洞”般的世界或者一个“笼子”,躲在里面经营自己的文学创作。他用自己的思维寻找着内心深处的“精神故乡”。当逝期来临,肉体即将湮没,他甚至希望永远地毁灭自己的精神故乡,不使它呈现在世人的眼前。那么孤独的一个精神故乡,却因为遗嘱的背叛,成为世界人类共有的灵魂家园。

里尔克甚至对布拉格有更深的痛苦认知,童年的迷惑,少年时的精神磨难,使他做梦都想远离布拉格。他却以自己诗人的敏感,做出了相反于深刻的小说家卡夫卡的举动,漂流异乡,不再回归。波西米亚的大地,既是他的血脉故乡,也是他流浪的起点。他寻找“家”的感觉和心灵归宿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辗转世界各地,历经俄国、意大利、瑞典、法国等地,巴黎成了他最后的根据地,并且病逝于他乡。他的第二故乡,实际上在他的流浪中从未涉足到,只有诗句中不断地流露出来那种意识,震撼着读者。

卡夫卡的寻找,里尔克的寻找,实际上是人类思想的迁徙。他们表现在文学中的“寻找”意识,既是对布拉格这个原故乡的游离,更是对人类自古以来孤独状态的挣脱。

当代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哲学导论》说:哲学寻求真理,而不是占有真理。“哲学就是在路途中。”

卡夫卡、里尔克,两个布拉格人,同时走上了这条路,同时向着远方的同一个方向,进发。因为“生活在别处”。

二、共同的时代,相似的孤独

孤独几乎是人类的孪生兄弟,自从人类有心灵的感知力量以来,便逃脱不了孤独的追随。一方面孤独也许是人类自省的特殊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人类对未知世界的迷惘,对与他人相处的怀疑和绝望。随着文明的进程,到了物质文明的高度发达阶段,人类的普遍孤独愈演愈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趋复杂。人类基本生存条件得以解决后,人类对心灵的关注就促使人们对自身反观的力度和深度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描写孤独,发现孤独,剖析孤独,是那个时代文学的一个任务。要写出那个时代的精神矛盾,并非易事。以往的文学理解方式,以写表面世界为主,要直刺心灵,势必接触并倾倒出丑恶的东西,将写“美”的潮流变为写“丑”的潮流,能否为时代所接纳,当时无人敢下结论。但是,卡夫卡和里尔克两个本就深切体验孤独的人,把文学作品提炼为人类共同的孤独感的观照。

作为一个时代的记录者和触角,卡夫卡和里尔克具备比别的作家、诗人更能表达孤独的能力。

卡夫卡在《乡村医生》中说:“在这最不幸时代的严冬里,一个老人赤身裸体,坐在人间的车子上,而驾着非人间的马,四处奔波,饱受严寒的折磨。”同时在《老光棍布鲁姆。费德》、《地洞》、《饥饿艺术家》中表现了形形色色的孤独的人物形象。而《变形记》以一句“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甲虫。”引出一段荒诞的叙述,把世界人际关系的冷漠、异化张扬到极至,更加把人的个体存在压抑到扭曲的地步。

里尔克则以“长空包围的旗帜”的意象,暗示一种无所不在的孤独,“我预感到风来了,我必须忍耐。”同时在《孤寂》一诗中,把孤独的意象写得惊人,“这时孤寂如同江河,铺盖大地……”孤独伴随着里尔克一生的思索,它占据了描述和讨论的中心。

在理解孤独上,两人夸张、特异,却又有文学精神上的一致;同样在思考方面,两人都深受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影响,将个人的伤痛和时代结合,用孤独和存在的方式表现出来,竟然有惊人的共同。

先看卡夫卡的名言:“要是你在深夜去寻找一个朋友,去探视和问候他,还会加强一切。”(《忽然散步》)

再看里尔克的名言:“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即是一切。”(1908年《安魂曲》)

这里的“一切”妙不可言,意味着决心,颠覆,对世界彻底地认识。也许只有这两位伟大的德语作家才会有这样巧妙地认识。事实上,两人在布拉格经历了相似的孤独的生活历程,才导致在文学中出现奇妙的共鸣之声。

卡夫卡出生在一个犹太商人家庭,父亲是一个成功的犹太商人,固执霸道,对儿子管教非常严格。一九零一年他考入布拉格大学学习德国文学,后来屈从父亲的意志转修法律,以后一直在布拉格工人事故保险公司供职,在那里了度一生。可以说,卡夫卡的人生是不由自主地,对父亲的又爱又怕在《判决》中体现得非常明显,他想反抗,又心中无力,只有牺牲自己来以示抗议。卡夫卡表现了人类对“原父”的恐惧情结——实际上是人的内在对退化对异化的恐慌情结。

而里尔克是一个独生子,九岁双亲离异,跟随母亲生活。母亲是个有点神经质的小市民型女性,把儿子从小当做女孩来抚育,让他蓄长发、穿花衣、以玩偶为伴,并拿“苏菲亚”、“马利亚”之类阴性名字叫他:这段极不正常的童年,使得他内心有很重的女性爱慕意识,成年以后与许多女性交往,难免近似对于未曾充分享受的母爱的追寻。父亲当过军官、铁路职员,始终郁郁不得志,便把自我补偿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十一岁被送进了免费的军事学校,从初级到高级,一读读了五年,其间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所受的折磨使他终生难忘。这五年的经历,严重地摧残了一个正常的童年的记忆,使得他的诗未老先衰。童年、女性成为了里尔克作为一个诗人始终摆脱不了的两种意识。

三、不同的道路,相同的方向

卡夫卡尽管也学习过多种文学主张和哲学思想,但他几乎是全新地建立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并附着在他独立的价值观上面,所以卡夫卡是开创性的,由他的作品滥觞出的各种文学思潮几乎统领了整个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的世界。

而里尔克明显受过大量的其他作家、思想家包括艺术家的影响。荷尔德林的神秘主义、梅特林克的象征主义对他的早期作品有深刻影响。在后来游历欧洲的过程中,他先后与托尔斯泰、茨威格、瓦雷里等大作家交往,并受到他们文学主张的影响。在巴黎,他对艺术大师罗丹的敬仰,使他对雕塑、美术发生了浓厚兴趣。晚年与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通信往来,相互影响。可以想见,里尔克是继承性的,在继承的基础上开创了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坚持的独特诗风格。

从文学史的地位看,卡夫卡是大师级的,然而他的文学地位和重要性只有在他逝后多年才为人共识,生前寂寞无名;而里尔克生前即已是欧洲最有名的诗人之一。两人的知名度决定两位同乡没有实质性的来往。

两个人尽管都是采取全新的现代派文学表现手法写作,但又走了两条相似相反的道路。

卡夫卡更喜欢守护自己的心灵,以抵御外来世界的压力,个体不断的内敛反衬出了时代的迷惘,人与世界关系的不确定性。在卡夫卡的笔下,探索了人性的灭绝,提出了许多没有答案的“天问”。因为他风格的不确定,滥觞出许多的理解和思潮。

而里尔克的现代主义直接派生于浪漫主义,爱和情感,仍是歌颂的主题。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上,里尔克主张适应、忍耐,用爱来化解。“爱你的寂寞,负担那它以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里尔克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信中说,“爱并不是世俗中的两情相许与长相厮守,爱首先是内心的圆满的完成。”即他的名言,“为了另一个人完成一个自己的世界。”

卡夫卡用底片的方式揭露人世的荒诞,直接而刺向要害,为当时的人所不理解。而里尔克显然要隐晦的多,他的思想并不动声色地潜藏在他纯美的诗法技巧下。里尔克的诗甚至具有和加缪的作品一样的时代启迪性,慰籍了那些与他有着同样精神历程的年轻一代。他教会忍耐与担当,以一种真实的、不加矫饰与虚妄的姿态,“寂寞而勇敢地生活在任何一处无情的现实中。”这一观点和《西西弗斯神话》有着类似的宏旨。

里尔克对人性的荒凉,用的是象征的手法,物化成实体来形容,于是写了大量的具有音乐美和雕塑美的“咏物诗”;而卡夫卡的小说中也有许多意象的塑造,通过比较两者的意象描写,可以发现两者文学表现手法的差异。

里尔克有一首著名的短诗《豹》,内容如下: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

恰好卡夫卡在《饥饿艺术家》中也有一段关于被囚禁的豹子的描写:“这只豹子什么也不缺,可口的食物看守人员无须长时间考虑就会送来。失去自由对它似乎都无所谓,这个高贵的躯体应有尽有,不仅带着利爪,而且连自由好像也带在身边,自由似乎就藏在它利齿的某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总是同它大口里发出的强烈吼叫而一起到来。观众从它的欢乐中很难享受到轻松,可是他们克制住自己,挤在笼子周围,丝毫不肯离去。”

两者描写都非常精彩,但同时也有晦涩的方面。里尔克的豹子是旋转的意象,在铁栏等参照物的对比下,连宇宙也在豹子的活动中昏眩、静寂,让我们联想到梵高的一些油画的感觉,可以想到里尔克的艺术鉴赏力对他诗歌创作的影响。“在心中化为乌有”一句结语无声胜有胜,里尔克能把读者的心理之弦绷紧又突然放开,这是他独有的诗结构;而卡夫卡的小说语言更为奇特,似乎每一句话都是矛盾的,都是对读者阅读心理的考验。“连自由好像也带在身边,自由似乎就藏在它利齿的某个地方。”这样的句子简直就是象征主义诗人的得意之作,而且读者可以联想到这只豹子的笼子实际上是饿死艺术家的笼子,可是还有很多人“挤在笼子周围,丝毫不肯离去”,就有一种人际关系的荒漠感,一种精神上的恶心,卡夫卡的小说结构通常以这样压力巨大的句子结尾,象一座大山,把小说的重量全部置于地面。

两者尽管走在不同的文学道路上,但是方向却是一样的。

两者对世界采取的态度在总体上是一种揭示的态度,人的存在意义在于对生命的体验,但这体验不能在人自身中完成,必须通过人对世界的领悟才能获得。

其次,两者的孤独,实际上是最独特的生命体验,这种孤独还意味着一种痛苦的觉悟,并不是在自我与社会的对抗中产生的。它包含的是人在其生命中所获得的体验,虽然存在着被他人理解的可能性,但他人的理解并不构成精神上的安慰。

但是在后来的阅读中,这种孤独所具有的社会意义已十分突出,被广泛认为是抵制社会习俗和历史势力的侵蚀,通过语言自身的力量反抗人类生活的世俗化趋势,被看成是维护精神主体的独立性和纯洁性的一种象征。从而使得许多作家希望与社会现实保持距离,并由此衍生一种独立的精神传统。

其实这是一个极大的误区。为寻找一种精神状态而刻意孤独,不仅无法真正洞察人类生存意义的高度,而且非常要命地丧失了自我的独立精神,丧失了自我的生命体验。卡夫卡和里尔克的孤独,前提是他们的入世,次前提是他们的独立,从而才敏锐地观察出这个时代的困惑。

是的,他们陷入了孤独的困境,并且在寻找精神故乡的路上同样的跋涉。但是,他们的困境代表的是时代的困境,他们的跋涉是现代人的跋涉,都含有它们的高贵与价值——这个时代也在他们的形象中和作品中得到了反映,得到真正的反映。

四、人类伟大征程上的两座伟大的墓碑

卡夫卡1917年患上肺结核,不得不辗转各地疗养,1924年在维也纳基尔灵疗养院病逝,年仅41岁。

在同年,卡夫卡临终时留下著名的遗嘱,要求挚友马克斯。布洛德先生,“请烧毁我所有的手稿……”

卡夫卡孤独地行进在伟大的人类精神征程之上,然而在他即将倒下的一瞬,他希望将自己业已发现的痛苦的真相统统伴随自己前往另一个“地洞”的世界。让所有人继续活着吧,但不要痛苦。

1926年,里尔克被诊断出患有麻醉剂也难以缓解其痛苦的白血病,年底病逝于瑞士,这位一生无家可归的“纯粹诗人”,临终前身旁没有一个亲人。

而在逝前的几年里,里尔克的诗歌创作达到了高峰,两部长诗《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和《杜依诺哀歌》先后于1923年完成,这两部长诗也形成了二十世纪诗歌疆界的制高点。里尔克似乎发现了解决困扰已久的精神矛盾的办法,他引入了自我神圣的观念,并希望实现对人类精神“彼岸的救渡”。但是,病魔彻底地把他击垮在寻找精神故乡的最后路途上。

在里尔克的墓碑上,镌刻着他自撰的墓志铭:玫瑰,呵,纯粹的矛盾,乐意在这么多眼睑下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睡梦。

而在他的前方,相同的寻找人类精神的伟大征程上,卡夫卡的墓碑已经矗立着。两个伟大的灵魂,在远离布拉格的岁月里,用不同的方式阐述着相同的文学真理,用他们伟大的文学精神,指引着更多的人前行在那条光荣而不朽的征程上。

艰难的里尔克

 你是变化着的形体,
  永远寂寞地耸立于命运……
  ——《定时祈祷文·36》绿原译

关于这位德语诗人,人们似乎已经谈论得太多。然而,在许多人的感觉中,却仿佛谈得还不够。诗人里尔克来到中国扎根并且开花,首先大约应该归功于“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鲁迅语)冯至先生,是他译出了这位伟大诗人的若干抒情短诗和《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给了一代中国诗人以必要的养分。也是在里尔克的影响下,诗人冯至于1942年完成了著名的《十四行集》,成为中国新诗史上的一座抒情诗的高峰。直到目前,对于冯至先生不多的几首译诗,人们还是赞不绝口,认为他的译作自然优美,是最能够传达出里尔克原作精神的妙品佳构。

里尔克是一位难懂的诗人,就像但丁《神曲》的《天堂篇》一样,到目前,在中国的诗人和诗学研究者中,真正能够完全理解里尔克晚期代表性杰作《杜伊诺哀歌》的人也是屈指可数。里尔克难于理解的原因大约有两个,一是他的诗歌主题一般是比较幽婉的,从诗的标题你很难窥探到诗人在某首诗中所真正想要表达的核心;其次是缘于诗人的手法。和许多诗人常用的并列铺陈的抒情方式不同,里尔克擅长的表达方式是一种内向的,越来越加深入地钻探式的立体技巧,每一首诗中的意象和沉思的联结十分紧密,在看似平静的诗句中却有着激情的剧烈汹涌。

许多论者认为,里尔克的诗歌历程大约分为四个阶段。在早期诗中,里尔克的抒情诗还没有多少自己的特色,除了较细致的景物描写外,和从这些诗中你能感觉到的只是一个敏感而忧伤的青年的低声吟咏;第二阶段是以《图像集》和《定时祈祷文》为标志,这时的里尔克诗艺已经趋向成熟,《邻居》、《秋日》、《预感》《严重的时刻》等优秀短诗就写于这一时期,而在诗人最著名的抒情诗集《定时祈祷文》中,里尔克表现出了他卓越的专注和朴素的虔诚,这些仿佛总是在独白,在祈祷的诗章里包容了诗人对世界对人生的全部体验。第三个阶段是里尔克向伟大的雕塑家罗丹学习的结果,其代表作是《新诗集》,里面的《豹》、《旋转木马》、《丽达》等诗是最为人称道的“物诗”。对于里尔克任罗丹秘书并因一封信被罗丹辞退一事,许多论者对此说法不一,但笔者认为,也许里尔克和雕塑家的冲突是日积月累形成的——同样是卓越而伟大的心灵,两个人很难全方位地达成一致——书信一事只是个借口罢了。里尔克从罗丹那儿学会了“持续地工作”,并且解决了“艺术和生活的冲突”这一致命难题,在这些“物诗”中,里尔克主要集中于艺术和宗教题材,通过对物象的深刻观察而寻找到其内在的行动和心理的源泉,这些诗也是里尔克“诗不仅仅是感情,而是体验”艺术观的实践结晶。在玩味物象的过程中,里尔克可能也感觉到了某种不适,或者说他不再满足于通过外物来表达情感,他打算用自己的心灵来解答人生的终极问题。于是里尔克重新返回到自我抒情的轨道上,并以两部长诗《杜伊诺哀歌》和《致俄耳浦斯的十四行》完成了自己创作的最高峰,也就此了结了一个诗人的艺术使命。1926年12月29日,被一朵玫瑰的尖刺将手扎伤后,患白血病的诗人与世长辞。

与诗人辉煌的艺术成就恰好成对应,里尔克一生的命运可以说是惨淡的。虽然诗人的感情生活中,曾经先后有过莎乐美、克拉拉、茨维塔耶娃等杰出女性,她们的存在也的确给了孤独的诗人也莫大的慰藉,但就物质生活来说,诗人一直是贫穷而困窘的。里尔克一生漂泊,虽然他曾先后布拉格、慕尼黑、柏林和巴黎求学或者生活,并且也曾远到西班牙、俄罗斯、北非等地旅居,但这些地方都没一个地方是属于他自己的家。里尔克的大多数诗文都是在冷清的旅馆和动荡不安的车轮上完成的。

里尔克对贫穷和下层人民有着深刻地感受和理解,他的作品中很多主人公都是普通人,无论是《布里格随笔》中,还是《图像集》中,随处可见他对被贫穷和不幸包围着的人们的同情。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里尔克的诗总能够在无数的心灵中引起回响。在一首诗里,里尔克写道:“他们不是穷,他们只是不富。”在里尔克看来,这种贫穷而匮乏的生活或许更能够代表人生的真实,贫穷不会也不应该让一个人失掉他应有的尊严。而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里尔克则说,一个人活着是艰难的,爱与性是艰难的,职业与工作是艰难的,我们的人生就是一个被艰难包裹的人生。对于这个人生,回避是不行的,暗嘲或者堕落也是不行的,学会生活,学会爱,就是要承担这人生中艰难的一切,然后从中寻觅出美和友爱的存在,从一条狭窄的小径上寻找到通往整个世界的道路。

每一个热情、纯洁而敏感的青年都会爱上里尔克,每一颗饱受贫穷和无助困扰而在迷茫中漂泊的心灵也都会爱上里尔克,虽然在里尔克那里,你不会找到答案,但他的手能够指引你,让你在漆黑的窗口看到远方的一抹晨曦。是的,里尔克有这样的能力,他能让你在浮躁时勇敢地坐下来,认真而负责地做好自己应做的一切;他教你懂得去理解每一个人,看到他们身上的重负,去帮助他或者她,从而也帮助你自己——在里尔克的词典中,人们经常看到的词语还有“广阔”、“伟大”和“壮丽”,但这三个词并非是空无一物的,“广阔”有可能产生在偏僻的村落和狭小的房间之中,“伟大”有可能是在持久地忍耐,暗哑的无名和毫无光彩的工作中,而“壮丽”就像是一个人穿越荆棘丛生的荒林后而看到的落日和晚霞——人生也好,艺术也好,只有自立自强的勇敢者才能攀上高塔,而所有的亏欠也会用另一种方式给你大地母亲般的回报。

里尔克死后,他的同乡好友作家茨威格为他写下了精彩的评论,称赞他的纯洁、虔诚和对艺术的忠诚,说像他这样的人很难再在这个世界上诞生。象征主义诗歌代表人物诗人瓦雷里说:“我热爱他这个我们世界上最柔弱、精神最为充溢的人。形形色色奇异的恐惧和精神的奥秘使他遭受了比谁都多的打击。”目前人们听到的对里尔克的最高评价,也许来自于以巨著《没有个性的人》闻名世界的作家罗伯特。穆西尔,他的赞语是:“勒内。玛里亚。里尔克极不适宜这个时代。这位伟大的抒情诗人没做别的,他只是使德语诗歌破天荒第一次臻于完美罢了。他不是这个时代的巅峰,他是层峦叠嶂中的一座,在这群山上,精神的命运超越了各个时代远去……他属于德语文学的世纪经纬,而不是属于时光的世纪经纬。”

里尔克:当一个男人无家可归

——谨以此文献给勒内。 玛丽亚。 里尔克以及过往的岁月

“我对那些伟大作品的每一次阅读,都会被它们带走,我就像是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他们的衣角,模仿着它们的步伐,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它们将我带走,然后又让我独自一人回去,当我回来之后,才知道它们已经永和我在一起。” ——余华随着生命的推进,我越来越相信偶然的意义,因为我就是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读到里尔克的。那是在崔建军的《纯粹的声音》中,也就是说,我第一次遭遇的里尔克是被人“肢解”后的零碎的里尔克。但就是那些零碎的诗句,它们捉住了我,——而不是像以往摘抄精美章句那样是由我捉住句子。——那“秋日”的孤独,那“严重的时刻”,那“生命的晦冥时刻”,“语气坚定,无所保留,不带丝毫玩笑,语气负有直接的使命”(帕斯捷尔纳克)。青春第一次在如此狭小的世界中打开,我十九年的生命仿佛有了一种洞穿和烛照之感,以往多少矛盾的碰撞在他那“成熟的心灵”里激荡。那一段时间,我深深陷入了沉思,我不太和别人说话,我极慢地走路,我想我应该尽量地想清楚一些事情:人生,人情,爱情……想起小时候背要求写一些人生的意义、要热爱祖国、要坚持正义,可那小小孩童又能懂得多少呢?他们顶着形式化的语言我行我素,甚至会终有一天圆滑、世故、行尸走肉。当我不愿意那样,当我做出本能的拒绝,我其实并不很清楚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只能默默地吞食寂寞,使寂寞始终伴随着成长,使成长得以在一种静穆的、简洁、自省的状态下悄悄地扩展,不知不觉地壮大。而由于担心这寂寞是极错误的,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我始终是乖乖的、谦谦有礼的、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好学生、好哥们,但里尔克让我勇敢地敞开了,“他接受并且推崇那种伴随成长 而来的广大的寂寞感,而不是怀着恐惧、惊惶的心态拒斥它。‘爱你的寂寞,负担那它以悠 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他以娓娓的语调教导那些对寂寞感到不安的青年,正是这种寂静的、简洁的、似乎与喧嚣的外界相隔离的生活,才使得成长者真正意识到自己巨大的存在 ,并给这种存在以哲学上郑重的反省。”(王曙光语)。正如同我是在突然之间喜欢上Beyond,突然间明白“再见往昔景仰的那样一道疤痕”,我也是在一次次突然中领悟里尔克传达给我们的情绪、哲思。说实话,他的诗并不好读,但一旦读懂了就会激动不已。

正是因为如此,我希望能够读到他完整的原作。我跑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书店,图书馆,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这个文化并不算贫瘠的城市里,在这所藏书丰富的大学里,我的收获甚微。我只能在各种评论和形形色色的选本里再次寻找他破碎的身影。我不明白这是又一个偶然,还是必然?这个一生无家可归的男人,为什么还要在死后一次次地验证他的选择?看看我们那些知识渊博的编者们给他安了多少种国籍:德籍奥裔、奥地利……,再看看他51年生涯的足迹:俄罗斯、德国、奥地利、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瑞典、丹麦、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和埃及……这个“德语中最温顺、最善良和最轻信的诗人之一”(鲁道夫。 亚历山大。 施罗德语)的里尔克;这个“童年寂寞而暗淡,一生无家可归,临终死得既痛苦又孤单,而在诗歌艺术的造诣上,却永生到放射着穿透时空的日益高远的光辉”(绿原语)的里尔克;这个“只要他还在呼吸,他就不愿让别人接触自己的内心、甚至自己的肉体”、“要让自己的身心处于变化的法则、持续不断的剥夺和更新的法则之外”的里尔克;这个在爱情与婚姻上无比真诚又一次次逃避的里尔克,这个塞尚、茨威格的挚友,启迪了帕斯捷尔纳克、冯至、郑敏等后来者的里尔克;这个让再我也无法忘记的里尔克。现在回头看我那一时期的几片拙劣的诗作,我想它们是染着我随里尔克的理解的:“而那没有风月/而那一片荒凉”、“一条路伸向冰冷的腾柱/无从摸索”。我没有能力做得更好,我的是诗只是用来祭奠我过往的岁月,我不想因此而受到诟病。虽然我已承受很多。我不懂心理学,我不很清楚没有经历过寂缪、苦闷、惆怅、彷徨、无助乃至绝望的人是怎样的心理状态,我所能确定的是没有经过极细腻极隐秘的情感浸淫的人会是虚伪与粗鄙的,而这样的人又总有一天会以伪善的形式去伤害别人、危害社会(当然,有这些经历的也并不代表不会这样),而“里尔克身上所折射出来的人类珍贵的高傲、那不可言说的沉静与婉约,以及内心深处诗意的孤独,成为后世无数诗人心灵世界的宝贵营养,为他们汇蓄起无数的灵感与温存,去完善他们作为独立个体的人的精神家园。”(王曙光语)

当我无法捧着书卷,在一个随便的地方等待对里尔克的又一次或许会来临的领悟,就只能选择面对冷冰冰的电脑屏幕,去搜寻电磁波所假拟的“书香”。我感谢网上的朋友为里尔克做了那么多事。当我忍着眼睛的疲累,同时感到一种惠赐。我们常常太无视感恩、无视宽容、无视虔诚、无视最真诚的爱,也许正因为如此以及因为其他,我们的世界有了大大小小的许多问题。我们是俗人,我们要俗世的幸福,我们注定没有勇气站出来拯救自己,而我们的诗人,、我们那些最脆弱、最敏感的诗人却上路了。另一个伟大的内省的诗人荷尔德林就提出过“诗人何为?”的问题,而里尔克更是一生毫不动摇地守护着人类生于此在的灵魂家园。卡夫卡曾说过,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便已经死了,但倘若你有幸饮喝了里尔克这脉清泉,便能够死而复生。他以个体面对神,打通了每个人的内心中本有的与神的通道,他把对彼岸的梦想和渴求拉回到现世,他为人类祈祷,他渴望人类在默默的承受中与生存和解,达到爱。——而他,却一生矛盾。

说到这,我不得不简单地进入他丰富的一生:1875年。布拉格。勒内。 玛丽亚。 里尔克出生。正如名字中包含的“玛丽亚”一样,他从小是被当作女孩子养大的,但他的童年是在母亲的伤害中度过的。他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却又有极度的虚荣心和对贵族生活的急迫向往。母亲给了他无法承受的压力。他无法与她和解,他在《童年》中写道:“因辛苦发愁而懒得生活的大人们/你们不再注意,儿童如何能忍受?”他在1915年写道:“呜呼,我母亲撕碎了我”“唯独我母亲不认识/我那渐渐丰富起来的脸庞”。而他在《最后一个承继者》中写得更为悲凉:“小时候我没有家/也不曾将家失去”、“有自己的幸福,有自己的痛苦/有一切的一切,却感到孤独”。过早的伤害和过度敏感造就了里尔克的性格,注定他的诗中要出现这样一些词:孤独、死亡、少女、上帝、恐惧、忍耐、寂寞、童年。但里尔克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总是以为自己有把这些可怕的记忆变废为宝的义务,他对那些伤害既没采取躲避,也没有去恨,他只是承受着,并不停地去爱,他太脆弱了,他只能在爱中像那只一生只能停下一次的鸟儿那样飞翔、飞翔……

也正因为童年的经历,母爱的缺乏让他一生再也无法与女性分离开来,他说:“少女们,使人们向你们学习,学习如何表达你们的孤独”“她们生命中的每一闪门/都通向广大的世界/都通向一位诗人”。他把许多诗作都献给他一位朋友夭折的女儿。他从少女香消玉陨中倍感生命的脆弱和无可挽留。至于与她相关的女性,至少应该记下这些名字:萨洛美、“金发画家”保拉。贝克尔、雕塑家克拉拉、瑞典教育家埃里希、美貌绝伦的纳娜。罗玛莉姐妹、作为施主、恩人和靠山的玛丽。塔席克斯侯爵夫人、埃莱奥诺拉。杜塞、钢琴家哈廷贝格、诗人茨威塔耶娃……写下这么多名字并不是要说这又是一个中国人所熟悉的“风流才子”,而是为了表明他的另一处伟大的矛盾。他渴望爱,他的每一次爱都是真诚的,他对每一个女性都十二分的尊重的(包括他的母亲,他不能原谅她,但从没有诋毁她,而且同情她)。但是他却并不相信爱情真的能使两个人越走越近。而是感到爱与被爱在人类强大的孤独重压面前的无力。正如我前面所说的他过早所受的伤害以及他的敏感、他的聪明,所以他确信自身唯一的存在,他惧怕着什么,惧怕的太巨大,以致他不寒而栗。“孤独感是他赖以存在的基础源泉,任何一种幸福的生活对于诗人都是一个温柔的陷阱”(周濂语)。我不知道这种判断对不对,因为里尔克对于内心的固守确实是近乎变态的(这里仅仅是对应常态而言的,不取其贬义项。常态也不必然是对的)。“他是如此精心地呵护着那个心中的世界,以至于他宁可忍受瞬息的、彻底的毁灭,也不愿忍受由于自身的财富和外部的纷纷扰扰所造成的心灵空虚和杂乱无章”(周濂语)。他珍视爱的真情,不作丝毫的妥协,而他又不相信“两性的结合”,所以只能与爱诀别。再忍受分离之痛时,让爱积淀于内心。他说:“玫瑰花逐渐枯萎时的温柔,总包含了些许令人惋惜的神韵”。他强调真正的爱不是为对方献身,而是彼此给予对方以最大的独立与自由。他与克拉拉的婚姻就体现了这一点。但要害是,正是这种自由,这种来自女性的自我牺牲和无限的宽容,在保护与造就了他博大、隐忍的人性的同时,又引领他一次次去追求爱。

他在《给一个年青诗人的十封信》中说:“他们(青年)必须学习,他们必须用他们整个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们的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动的心去学习爱”。他又说,“你必须专心一志,毫不倦怠地,将爱当成宇宙中唯一的现象”,“我只能为爱护所有人,而不能为反对一个人而战斗”。这里的爱都是广义的,既然是广义的,自然也包括爱情。里尔克这种博大的爱是建立在前面所提的许多伟大女性的爱的基础上的。所以里尔克对她们报以这世上最平等也最高贵的歌颂是理所当然的。可惜的是,这种情况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太难见到了。里尔克看到人性与俗世的局限,他与她们获得了超越,他与她们给后世留下了一个启示,一种可能。可惜后人在“赏玩”与敬叹这些爱情的同时,又能做些什么呢?每个人都坚信和规范自己去“合时宜”,剩下的自然是“不合时宜”,所以,“不合时宜”永远是观念的产物,而非谬误的产物。——人啊!

里尔克的孤独是独特的,也是给后世尤其是诗人们影响最大的。“这种孤独,既不是因为被社会抛弃,也不是弃绝社会,而是基于对外部世界和个体存在能力的一种敏感和体验”(周濂语)。其实,每一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着孤独,有人以为它是错的,生硬地拒绝它,便投入了喧嚣的世界。有的人在投入喧嚣是没投彻底,还有着孤独的影子挥之不去,呓语般地欺骗着自己,便成了无聊;有的人索性纵容这孤独,弃绝社会,疯掉了,死去了或者也不过是个值得同情的废物;还有的人较好地保护着这孤独,去承受,去体验,总是在世界之中存有一个完足的个体世界。我想,里尔克是属于这最后一种。因为孤独,它展开了对个体存在状态的确认,“对探寻并形成个人的精神力量抱有坚定的信心”(臧棣语);因为孤独,他的体验又是零碎的,“对里尔克来说,世界只是一个可供观察的存在,它既没有表象,也没有本质。它甚至不能作为一个整体来感知,它只是一些珍贵的时刻和奇异的图像。他用这两种想法命名了自己的两本诗集《时辰之书》和《图像集》”(臧棣语)。而且,他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的孤独并不像其他一些诗人那样是由于别人的不理解,他其实是在朋友的理解中执著着自己的孤独,他甚至说他有点喜欢上孤独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孤独对后世具有极大的启示意义:干净、健康、善良……似乎很不相关,似乎又都涵纳。读那首《秋日》吧,“谁此刻没有屋,就不会再造屋/谁此刻孤独,就会长久孤独/就会长久醒着,将长信书写、阅读/就会在落叶纷飞的时节/不安地在林荫道上往来踯躅”;读那首《孤寂》吧,“当一无所获的身躯分离开来/失望悲哀,各奔东西/当彼此仇恨的人们/不得不睡在一起/ /这是孤寂如同江河,铺盖大地……”;还有那首我最喜欢的《严重的时刻》。但也许,我们还该读一读他的另一类作品——在他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诗人,如帕斯捷尔纳克,如冯至。前者高贵的灵魂已在世界范围内得到承认,后者则在中国也还缺少发掘。在他那里,这种孤独由对生存的体验走向了社会意义的层面,这也许是一种误读,但也是个很不错的误读,“它意味着一种沉静的高傲的精神境界:抵制社会习俗和历史势力的侵蚀,通过语言自身的命名力量反抗人类生活的世俗化趋势”(臧棣语)。尤其是同里尔克一样经过长久的沉寂后写出的十四行诗,基本上代表了该文体在中国的最好水平。他写道:“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说了这么多孤独,只是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是有所疑虑的,直到后来读到爱因斯坦的《我的信仰》(又译作《我的世界观》),更认定这孤独乃是值得尊敬的品质。爱因斯坦说,“我对社会正义和社会责任的强烈感觉,同我显然地对别人和社会直接接触的淡漠,两者总是形成古怪的对照,我实在是一个‘孤独的旅客’,我未曾全心全意地属于我的国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甚至我最接近的亲人:在所有这些关系面前,我总是感觉到有一定距离并且需要保持孤独——而这种感受正与年俱增,人们会清楚地发觉,同别人的相互了解和协调一致是有限度的,但这不足惋惜。这样的人无疑有点失去他的天真无邪和无忧无虑的心境;但另一方面,他却能够在很大程度上不为别人的意见、习惯和判断所左右,并且能够不受诱惑要去把他的内心平衡建立在这样一些不可靠的基础之上。”所以,必须孤独,因为你必须不断地去爱,而这爱必定是不平衡的,不孤独无以静心,不静心无以前行。也只能孤独——“我歌唱的一切全变得富足/唯有我自己遭到它们遗弃”(里尔克诗句)。

最为可贵的是,里尔克的孤独始终是与她的另一重要思想——“承担”与“忍耐”相联系的。他说,“必须生活在我们周遭的不是快乐,而是人生”,他“以自己的心灵的歌唱加入物的和声”(里尔克语),从而获得一个坚实的承担的基点,走出了浪漫主义导致的颓败的自恋情节,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在承担的同时也便意味着负重,这也许便是导致他放弃许多俗世幸福的一个原因吧。他总结罗丹时说,“必须不断的工作”并实践了一生。他说,“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他又说,“他们要开花/开花是灿烂的,可使我们要成熟/这叫做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

里尔克死于当时最令人痛苦的急性白血病,但偏偏这病有时因被他一生所反复吟咏的玫瑰花刺扎入手指化脓感染而引起的。上帝为他设计了如此结局,恐怕是谁也感受不到浪漫的。他为自己写的墓志铭为:“玫瑰,呵,纯粹的矛盾,乐意在这么多眼睑下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睡梦”。也许这时,他真的累了,这个孤独一生,在世界上流浪,在爱情中流浪,在人生边上流浪的男人真的累了。“我歌唱的一切全变得富足/唯有我自己遭到它们遗弃”像他的墓志铭一样,他的是为他的一生做了最好的注解。

“他的一生与其说在批判人类的过失,像他的精神兄长尼采一样,不如说,他更多的时刻是用悲悯的情怀打量自己和人类。尽管他有信心挺住,但怨诉、忏悔、北爱、隐忍的基调却是他的诗歌给我们增添了难以抹去的自省而不沾沾自喜”(冉云飞语)

还要我说些什么呢?这眼伟大的清泉!

刘宾雁逝世周年暨《刘宾雁纪念文集》新书发表会

时间:2006年12月9日,星期六,午后2:00─4:30

地点:华盛顿双溪图书馆( Twinbrook Library) 202 Meadow Hill Dr, Rockville, MD 20851(位于586号路上,中国自助餐馆“竹园”附近,电话:240-777-0240。图书馆停车场及附近停车极爲方便。远道而来的朋友,请上网查询详细路綫。)

主办:刘宾雁先生生前友好、华府地区作家和读者。敬请各界人士光临。

会议内容:

放映根据长诗《中国的大雁,中国的十字架》制作的DVD录像片。

介绍刚出版的新书《刘宾雁纪念文集》。该书由明镜出版社出版,650页,图片近百幅,彩印烫金,附有DVD一张赠送。文集收存了最优秀的纪念与评价文章,规模宏大,装帧精美;幷实行兼收幷蓄的编辑方针,容纳不同观点,在纪念性文集中似不多见,极具研读与收藏价值。现场将以优惠价出售部分新书。会议开放讨论,备有茶点。

背景介绍:

刘宾雁,中国当代着名作家、记者。两次被开除出党,被民间誉爲“中国的良心”。2003年,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爲“亚洲英雄”。刘宾雁以年迈之身,流亡海外18年,坚守信念,决不向权势低头,于去年12月5日不幸病逝,终年80岁。在艰难时世中,刘宾雁以其道德文章,成爲中国知识分子的光辉榜样。

明镜出版社

“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
曾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应该说的话。”


 

刘宾雁纪念文集
Liu Binyan: In Memoriam

作者: 黄河清、一平、北明  (Huang Heqing,Yi Ping,Bei Ming)
出版: 明镜
类别: 政治,传记,文学,文化,历史,文化情理系列
页数:650
发行日期:2006.12
ISBN 1-932138-48-x

售价: $26.00

内容提要

很多中国人为我的不幸感到悲哀和惋惜。我本人呢,却觉得是一件幸事。……我从生活中得到的东西,远远超出我所付出或我所失去的东西。那些被认为或自认为比我幸运得多的人,他们的墓志铭上是不能刻下这一行字的:“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曾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应该说的话。”

——刘宾雁

资料目录

刘宾雁中国当代着名作家、记者。

1925年元宵节生於黑龙江省哈尔滨市。早年受俄罗斯文学人道主义思想影响,追求社会正义,投身於中共革命。中共建政前后开始怀疑革命之残酷血腥。1956年发表《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首开中国暴露文学之先河,引起巨大社会反响。旋即遭政治整肃,打成“右派”,遣送乡村劳动改造。1976年获“改正”複出,写作了大量尖锐揭露社会黑暗的文学作品。其中《第二种忠诚》、《人妖之间》等,成为那一时代中国纪实文学的经典之作。刘宾雁也因此成为家喻户晓的中国作家,被誉为“中国的良心”。1978年初,经邓小平钦点,再次被清除出党,全国公开羞辱。后到美国讲学,又因公开抗议武装镇压天安门民主运动而被禁止返国,开始海外流亡生涯。2003年,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亚洲英雄”,并称为“无所畏惧”、“不可腐蚀”的中国的良心。刘宾雁以年迈之身,流亡海外18年,坚守信念,决不向黑暗势力低头,於2005年初不幸病逝,终年80岁。在艰难时事中,刘宾雁以其道德文章,成为中国知识份子的光辉榜样。

刘宾雁抗拒着极权社会对人性的戕害,活出了动人的美丽。他凭直觉把握了极权主义的秘密:我们和极权主义最深刻的冲突,归根结底,聚焦於人性。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刘宾雁以自己光辉的富于人性的生活,成为楷模。……

这个世界因了他而变得更加值得生活。

—刘宾雁治丧委员会第七号公告:用他的名字唤醒良知

刘宾雁是中国最好的调查真相的记者,可能也是全世界最好的调查真相的记者……如果世界有发给最勇敢最不屈不挠追求真实的人的奖项,那么在任何候选人名单上刘宾雁都将是第一名。

—着名美国记者哈里森.萨利斯伯雷

象潘恩一样,宾雁对整个世界也充满热情。汤玛斯。潘恩的这句话,是对刘宾雁恰如其分的写照:“世界是我的祖国,所有人类都是我的兄弟……”全世界都应当为刘宾雁带给我们的一切而感谢他。

—自由亚洲电台副台长邵德廉

一个享誉国际的作家和记者的声音,一个不论在祖国还是在流亡中都葆有人性、勇气和爱心的声音,一个在迫害、威胁和利诱面前从不妥协的声音,终于安息了。然而,他的告诫—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坚守人的尊严和诚实,并争取和捍卫人类的共同价值:民主—将继续在全世界响亮而清晰地回荡……

—国际笔会主席伊尔利.格鲁沙

秘书长乔安尼.利多姆.阿克曼

狱中作家委员会主席卡琳.克拉克唁电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19世纪的俄国,民主运动,激荡起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十分复杂。他早年接近民主主义革命阵营,60、70年代又受某些主张不要用暴力革命方式解决俄国社会问题的保守思想和俄国宗教思想影响。但是,他始终坚持人道主义,坚持批判俄国社会的不公,揭露俄国社会的黑暗,坚持揭发俄国广大民众的深度苦难,坚持表现俄国社会阶级之间的尖锐矛盾。这种思想上的复杂性和矛盾性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特征,他作品中的各种矛盾思想经常处于激烈辩论的“对话”状态。

《罪与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主要代表作。

应该说这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的最优秀作品之一,但是,它对人性深层的痛切揭示又使它成为后来的现代派作家学习的经典。小说的情节紧紧围绕着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贫困—杀人—惩罚这一线索而展开,不过,“罪”在整个小说中仅占七分之一,可见作家不只是讲述一个恐怖故事,而且要揭示更深刻的思想。

首先《罪与罚》揭示了19世纪中期俄国可怕的社会贫困、巨大的贫富悬殊和不公平的社会给无辜的贫民造成的无出路状态,这种可怕的社会生活是造成富人贪婪、穷人堕落、优秀青年铤而走险等等社会罪恶的根本原因;其次,小说通过主人公成功地逃避了法院侦讯的情节揭示了社会惩罚的无力,现实的司法制度无助于解决社会矛盾和社会罪恶;再次,主人公从自觉杀人到精神崩溃表现了超人理论的破产,这是作家对当时的极端个人主义的批判。以上三点是这部现实主义作品的深刻之处。另一方面,小说在探讨罪与罚的问题上提出道德惩罚的方案,试图为危机四伏的世界找到一条道德忏悔的解救道路,希望唤醒良知洗涤罪恶,作家以此同当时整个欧洲兴起的革命思潮进行争论。这既表现了作家的思想局限,又体现了俄罗斯文学的人道主义优秀传统。

这部小说的标题是《罪与罚》,那么,什么是“罪”,什么是“罚”呢?

关于“罪”,作家以相当大篇幅写“罪”的动机和“罪”的准备。小说一开始就让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心中悬起“那件事情(杀掉放高利贷的老太太)”的念头。这个念头时隐时显,对罪的胆怯,使他时而打消念头,但是,自己的贫困生活和触目皆是的社会不公,被逼的犯罪和冠冕堂皇的犯罪又不断推动这个动机,一点点鼓舞着拉斯柯尔尼科夫。作家写主人公作案前的动机发展的一切细枝末节,在文学史上是罕见的。也许是作家自身的贫困经验和苦役经验,他对犯罪动机的描写非常深刻,使读者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主人公的情绪压抑,精神恍惚的心理状态。在种种动机的推动下,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抄起斧子杀死了贪婪无耻盘剥别人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太,整整一章,作家细微地描写杀人的全过程和杀人后的躲藏,这样的残酷场面,在文学史上也是罕见的。由于作家以一种纯写实的笔法来写这个场面,效果格外逼真,格外紧张,甚至会引起某种生理反应,让人恶心,让人惊魂难定。这既是现实主义的伟大笔法,又是后来现代主义文学专门刻画恶的滥觞。

“罪”是全书的开头,仅占全书篇幅的一章,从第二章到第六章和尾声,作家写的全是“罚”:

一、逃避惩罚。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之后,很快被列为重要嫌疑犯,然而,这个学法律的大学生,一方面把罪证掩盖得干干净净,一方面利用反侦察的知识,一次次度过险关,最后,案情突变,另有人自首,承认是此案的元凶。看来拉斯柯尔尼科夫完全可以逃脱罪责。然而,在他的心里:他明确知道自己是一个罪犯。

二、何为罚。杀人是事实,永远抹不掉。杀人是不是罪?这是一个问题。拉斯柯尔尼科夫从未间断思考这个问题,侦讯结束,也没有停止。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证明杀人是一种对抗不公平社会的合理行动,要么承认罪恶,接受惩罚。这种思考的折磨比侦察员的盘问要沉重得多。与侦察员周旋,甚至有一种“斗智”的愉快,而与心灵问题争论却让他精神崩溃。这时,对于拉斯柯尔尼科夫来说,罚已经开始。作家写他在法律上的成功和在心灵上的折磨,意在指明,罪的罚,不在外部,而在内部。

三、罚是救赎。拉斯柯尔尼科夫内心争论最紧张的关头是在书中女主人公索尼娅被坏人诬陷的时刻。受尽苦难的索尼娅如今又遭遇更大的打击。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看来,索尼娅更有理由否定社会、否定法律、否定道德、否定良心、否定上帝。如果,索尼娅在最后的打击下,终于放弃了上帝的原则,那么,他便有了一个佐证,证明自己的杀人是合理的。但是,索尼娅在命运不断打击下,仍然坚持信念,坚信天理不灭。索尼娅的选择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彻底缴械,于是他向索尼娅坦白自己的罪行,在索尼娅的鼓励下,在广场向社会、向人群承认自己的罪行,然后去自首、去服刑。从向索尼娅一人认罪,到向广场上的众人认罪,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灵魂终于摆脱煎熬,走向解脱和救赎。接下来的苦役生活,不是“罚”的开始,而是救赎的开始。

拉斯柯尔尼科夫因为极其穷困,铤而走险,然而良心未泯,所以精神又倍受煎熬。他是19世纪俄国贫困知识分子的典型。既带有贫困生活而引发的对不公平社会产生的自然的原始的愤怒,又混杂着无政府主义、极端个人主义、平民革命主义的各种社会思潮,既有传统宗教长期培养的“善”“爱”,又对充满不平的社会无比仇恨。最后,作家让这些矛盾在索尼娅的“爱”中得以解决,让主人公重新找到更高层次的上帝,完成了从罪到罚到救赎的全过程。

亚马逊公布年度好书与年度畅销榜

世界头号网上书店亚马逊近日公布了年度好书评选与年度畅销榜的结果。已故犹太裔女作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法兰西组曲》被选为最佳年度小说,还位居50部年度好书之首,成为这份榜单上最大的亮点。

写于1942年的书获好评

亚马逊网站对《法兰西组曲》的颁奖评语是:“在这个处女作小说佳作迭出,反战、气候变化、美食等热门话题引人瞩目的一年中,我们选择了一本写于几十年前,也就是1942年的书,作为我们2006年度五十大好书之首。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法兰西组曲》写作和被重新发现的故事不可思议……”1942年,《法兰西组曲》的作者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遇难,2004年,她的这部遗作却出人意料地获得了法国雷诺多文学奖,一时轰动法国文坛———这是该文学奖首次颁给一位不在世的作家。今年四五月间,英国兰登书屋、美国兰登书屋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先后推出英译本和中译本。目前,该书已经在20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

饮食书占据半壁江山

除了《法兰西组曲》之外,亚马逊还选出其他四本书作为50大年度好书中的重点推荐,其中包括英国女学者戴安妮。赛特费尔德的处女作小说《第十三个故事》、批判美国人饮食习惯紊乱的《不偏食者的尴尬》(TheOmnivore”s Dilemma)、推理小说《锐器》(SharpObjects)和女作家克莱尔。梅苏德的小说《帝王的孩子》(TheEmperor”s Children)。

而在伊战题材上,亚马逊的书单和《纽约时报》书评列出的“年度百佳”的倾向基本一致,如《阴影笼罩下的高塔》(theloomingtower),《大惨败》(Fiasco)等都名列其中,另外,曾登上畅销书排行榜首位的《9.11调查报告》也在这份名单中排名第20位。除此之外,在亚马逊网上一直很热门的生活类和儿童类图书也有不少进入这个名单,尤其是和饮食有关的书更是占了半壁江山。

生活类图书卖得最好

亚马逊同时公布了年度销量排行榜,夺取冠军的是一本讲述养狗经验的书《塞萨尔之路》(Cesar”sWay),位居其后的则是自2005年以来席卷全球的经管畅销书《世界是平的》(TheWorld isFlat)以及批评布什政府的《否认之国》(Stateof Denial)。生活类图书占据了畅销书榜前列的大部分席次,小说中排名最靠前的是畅销书作家约翰。格雷厄姆与史蒂芬。金各自的新作《无辜的人》(TheInnocentMan)及《细胞》(Cell)。

《法兰西组曲》销量也不差,在这一销量榜上名列16.据《法兰西组曲》中译本策划人彭伦介绍,该书在中国市场表现也不错,自四月上市以来,已经售出2万多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