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破空:冬季,感受韩国

2008年岁末,笔者两度踏上朝鲜半岛,造访韩国。由于行前仓促,未及了解到达细节,飞机着陆时,才意外发现,国际机场竟在当年美军登陆地仁川,距首尔车程近两个小时。

见证“汉江奇迹”

幸好有朋友开车来接,直趋首尔。通往首尔的高速公路,令我眼界顿开。右侧是起伏的山脉,左侧是宽阔的大江,大江对岸,又是起伏的山脉。时而有厚实的大桥,飞架于大江之上;或者,参差的楼宇,挺立于峰峦之间;愈是接近首尔,大桥和高楼愈是密集。近两个小时,全程沿江而行,景象堪称壮观。韩国的现代化,已经在这条与大江并行的高速公路上,彰显轮廓。

这条宽阔的大江,称为“汉江”,是韩国境内最大河流,韩国经济起飞的摇篮。韩国的经济成就,被称为“汉江奇迹”。跨越汉江的桥梁,不计其数。然而,大江浩淼,清澈,未见污染。据了解,韩国经济发展之初,该国政府就格外注重环保。针对汉江,严格限制工业船泊通行,严禁倾倒污水,也约束国民,不得污损河流。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始,韩国经济起飞,但始终没有出现经济增长以环境破坏和生态毁灭为代价的中国式悲剧。

辽阔汉江,也将首尔一分为二。汉江以北,是旧首尔;汉江以南,为新首尔。连接市区两岸的,共有24座大桥。夜间搭乘地铁,穿越桥身,灯海星空,闪掠而过,最能感受繁忙首尔的快节奏。

盘踞在群山之间的首尔,也算是一座山城,处处坡道,车辆翻上越下。我下榻的旅馆,就坐落在南山之上,俯瞰城区,起伏有致,尤其夜间景色,美轮美奂。一个冬夜,我登上矗立在南山之巅的首尔塔,璀璨夜景,尽收眼底,如画如诗。无数衣着时髦的韩国青年男女,不畏严寒,流连于塔上塔下。他们的浪漫情怀,打造了又一座东方不夜城。

我曾搭乘高速铁路(KTX),从首尔前往韩国第二大城市釜山,感受同样的壮观。韩国高速铁路,酷似日本的新干线,轻便快捷,车内静谧无声。也像日本一样,高速火车穿行的两侧,农田经精心整理,青黄调色,犹如版画一般。韩国外观,与日本相比,还有不小距离,但已明确呈现发达国家的姿貌。

不禁再次略带遗憾地联想到台湾。台湾属于发达国家,但其城乡外观却似发展中国家:多数房屋,陈旧低矮而不脱污渍;许多农田未经整理,原装旧貌,类似中国大陆农村。最难令形象翻身的,是满街的摩托车,情形如广州。台湾的现代化,须在高铁和地铁内,或者,见证其优良环保和民主活力时,方能感受。

韩国人,崇古而尚新

10月3日,是韩国的“开天节”,被韩国人视为朝鲜半岛最早的建国日。依传说,其最早王朝称“檀君朝鲜”,到今年,已经是4340周年。当晚,首尔灯柱四射,焰火腾飞,满城人潮滚滚,热闹非凡。首尔街头,到处是露天舞台。连看几处,有歌星演唱,有传统歌舞,有现代芭蕾,水准之高,令我惊叹:韩国人做什么像什么!我感觉,这个民族,可以做到任何其他民族做得到的事。韩国人,有能力实现任何梦想。

与日本人相似的是,韩国人崇古而尚新。在规模宏大的景福宫(古代王宫),每到整点,就有古装的将士换岗仪式,庄严,盛大,游客驻足,纷纷举起相机。参观几处,发现韩国庙宇,格局与色调大多类似中国明清风格,扁额与对联,都以汉字书写,证明,历史上,韩国受中国影响之巨。然而,不同于日本的满街汉字,在韩国,除了寺庙古迹,街上一律没有汉字,都是圆体韩文。我等华人找道,只得一路寻问。

韩国人注重个人形象,年轻女郎,更是刻意打扮,其优雅风度,在亚洲,大概仅次于日本。举止言谈礼貌等节,大抵也在日之下,在中之上。有韩国朋友客气地向我道贺:中国主办了奥运会。我则低调回应:贵国早在二十年前就主办了奥运会。彼此相视一笑,意味尽在不言中。我暗叹:奥运会带给韩国的,是民主化;奥运会带给中国的,却是极端狂热的民族主义,反民主化。

我注意到,韩国面积虽小(9.9万平方公里),但凡商业、政府、旅店、艺术中心等楼宇,都建得宏大、宽阔,大气恢宏,态势像大国,而不像小国。而据知,异常贫困的北韩,其首都平壤也都建得宏大、宽阔。这大抵反映朝鲜民族的心态:并不自以为小。“大韩民国”这一国名,本身大有深意。

到达韩国的前一天,10月2日,韩国人气极盛的女影星崔真实自杀身亡,震动社会;随后,又有张彩苑和金智厚两名艺人相继自杀;在此之前,还有影星安在焕自杀。悲剧接二连三。电视上,粉丝们哭得死去活来。据说,自杀者多为流言所困。其中,崔真实自杀,仅仅因为网上一则不实谣言:指她涉足高利贷。她竟气极而自杀。

当时,笔者看到中文网上也热议韩国影星自杀事件,有一个标题:“为什么中国影星不自杀?”一名网友跟帖道:“中国影星哪里知道羞耻?即使闹出再多丑闻,也不会自杀。”闻之不免唏嘘。联想到日本,发生中国毒饺子事件,两名日本大臣立即辞职谢罪;发生进口毒米事件,米店老板当即自杀。在中国,同类事件,尤其假货毒物丑闻频发,从未听说有中国官员主动辞职,更未听说有中国官商愧疚自尽。自杀固不值得鼓励,但“知耻者近乎勇”,却是中国古训啊!

有韩国朋友向我展示韩国品牌LG手机,叙说功能如何齐全,使用如何方便,神情颇为自豪。我了解到,韩国人普遍以用国产货为荣,较少用进口货。相信本国产品,支持本国产业,是韩国民族精神的一部份。在这方面,中国人恰恰相反,迷信洋货,鄙视国货。即便毛泽东号召“自力更生”时,他和江青所用的,大多都是进口货。

而当今中国国货,以假冒伪劣著称,又如何能让国人放心?三星、LG、现代汽车、现代造船、浦项制铁……这些驰名国际的韩国品牌,伴随着韩国经济起飞而传遍世界。韩国出口,倚重名牌产品;中国出口,走的却是廉价低质路线。究竟是假劣国货让国人唾弃,还是国人歧视助长假劣国货?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已经莫衷一是。

事实上,韩国面积虽小,在世界上却是经济大国,排名世界第12位。如果有朝一日,南北韩实现统一,以朝鲜半岛21.4万平方公里的面积,总计八千万人口,加经济整合,完全称得上亚洲大国。今冬,国际金融风暴也席卷韩国,韩币急贬,韩国人略感不安,却不失战胜危机的信心。

三八线上眺望北韩

11月30日,我冒寒前往南北韩分界的三八线,踏入板门店,参观著名的非军事区DMZ(Demilitarized Zone)。朝鲜半岛的冬天,比预料的寒冷。还没有下雪,但气温极低,游人都披上了最厚重的冬装。越往北走,越是冷冽肃杀。道路两旁,枝叶落尽;四周山峦,遍布萧索。

就在头一天,11月29日,北韩方面突然驱逐在北韩工业园区的南韩工作人员,并封锁南北陆路通道。这是北韩敌视行动的升级。在此之前,今年8月,一名南韩妇女在金刚山旅游时,遭北韩士兵射杀,两韩关系急趋恶化。

都罗山车站,是南韩最北的火车站,却是通往北韩的起点站,为金大中任总统时所建。南北两金握手(2000年)后,协议重建连接南北韩的铁路,费尽波折,终于开通(2007年)。但仅仅一年半之后,北韩方面就悍然切断。于是,当我进入都罗山车站时,看见的,就只是空旷的站台。寂静的铁轨,一端伸向首尔,一端伸向平壤。很难设想,就在头一天,这里还有旅客或货物进出。偌大站台,只有我,同一名著迷彩服的韩国士兵,微笑相对。

车站大堂里,倒是挤满了前来参观的游客。仰望四周壁画,都是表达南北韩统一愿望的画面:张开的双臂,伸向另一对张开的双臂,在太阳的背景下,相望却不能相及。

南北韩民众渴望统一的愿望,处处表现强烈。就在三八线一带,还有一大片新建的房舍,白色基调,平实屋顶。据说,那是由韩国民间捐资兴建的“统一村”,期待着有朝一日,两韩统一时,能够提供给首批前来的北韩民众居住。如今空置。但我眼前,已经浮现两韩民众在那里簇拥流泪的场面。

在靠近分界线的纪念馆里,播放着一部档案短片:战争,和谈;两韩分裂的由来,南北和解的尝试;战火突燃在一个美丽小女孩身畔,笑容叠化成泪脸;分隔的亲人,在相距半个世纪后重逢,悲喜交集。游客静静观之,无不泪光闪闪。

在临津阁,贴近铁丝网,就能目睹非军事区内光景,墨山素水,寒林荒草。东西长248公里、南北宽4公里的非军事区,生生切割了朝鲜半岛。区内全无人烟,只有动物和鸟类。但见群鸟聚集在铁丝网之间的空旷田野间,自由鸣叫飞落,对人间的敌对,全然不顾。

穿越统一桥,停在检查站,全副武装的韩国士兵,上车检查每位游客的护照,并叮嘱,警戒线内,不得拍照。随后,我们登上都罗山展望台,最近距离地眺望北韩。山岭起伏,与南韩一侧相接。群峰下,有一些分散的建筑物。透过望远镜,发现那些楼房,档次都不差。猜想北韩方面,顾及面子,把南韩人看得到的地方,都费心打造和装饰一番。看上去,几乎没有人迹。只是在望远镜里,才偶尔能捕捉到一两个人影,倏尔即逝。终于发现不同:北韩一侧,没有树木。导游介绍:为了防范北韩逃南者藏匿,北韩当局竟将边境一带树木砍伐一空。

南北韩两侧,各有高大的柱子,各自的国旗飘扬其上。曾经互相攀比国旗柱的高度,比赛似的加高,最后以南韩的放弃而告终。于是,三八线北韩一侧的国旗,成为世界上挂得最高的国旗(旗塔高160米,旗长30米)。

最特别的,是参观北韩挖向南韩的地道。向游客开放的,是第三隧道,于1978年被发现。带着安全帽进入,沿斜长坡道一路下行。在路灯的照明下,看得清滴水的岩壁,参差坚固。许多地段,需要弯腰而行。涂黑处,据说是北韩所为,假称开掘煤炭;标黄处,是钻挖的方向,证明由北韩挖向南韩。该地道全长1600多米,据说每小时可通行3万士兵。开放参观的,仅为数百米,已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虽然早在1953年,南北韩与中美一道,就签署了停战协议。但北韩从未放弃南侵野心,竟然不惜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挖掘数十条地道,通往南韩,随时准备发动突袭。南韩方面,竟然是在由北韩叛逃者报告后,才陆续发现这些地道。北韩共产分子,则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费尽人力物力开掘的地道,竟成为今日韩国难得的旅游资源、创收通道。

从《蓝》到《百年孤独》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拉丁美洲的现代主义文学,突然就像在安第斯山脉上,爆发了一次持续的、令人眼前一亮的地震;又像在加勒比海面上,旋起了一股巨大的、秋风扫落叶般的飓风,形成了有史以来最为雄壮的文学奇观。史称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关于这段历史,智利著名作家何塞。多诺索曾在其撰写的《文学“爆炸”亲历记》中有过详细的描写。中国读者接触这些作品是从八十年代开始。从那时起,阅读的热情一直持续了二十年。

其实并不需要读很多东西,就能判断书的好坏。何况,人们总是乐于接受新生事物。八十年代,开始出现的几本拉丁美洲现代主义文学书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胡安。鲁尔弗中短篇小说集》、巴尔加斯。略萨的《胡莉娅姨妈和作家》,以及当时几乎同时出版的两本《拉丁美洲短篇小说集》。我还记得智利小说家邦巴尔的小说《雾》、古巴作家卡彭铁尔的《阴森可怕的差事》、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被侵占的住宅》和《一朵黄花》、另一位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海盗》。其中《一朵黄花》的写法极像《一件小事》,但手法之高妙却远远超过《一件小事》。《阴森可怕的差事》也是我心仪的一篇小说,这个不到一万字的小说基本上没有人物个人的活动,但却将一个国家的生活和动荡写得栩栩如生。与他的短篇小说集《时间之战》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时间之战》对时间采用逆向的写法还是令人耳目一新。然而,彻底改变我们文学观念的却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格蓝德大妈的葬礼》,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死亡与罗盘》,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弗的为数不多的中短篇小说如《佩德罗。巴拉莫》。

之后,由于中国翻译家们的努力,震动世界的文学“爆炸”作品《百年孤独》、《绿房子》、《酒吧长谈》、《污秽的夜鸟》、《跳房子》等一部接着一部出现,令人目不暇接。还有乌斯拉尔。彼特里的《独裁者的葬礼》、胡安。卡洛斯。奥内蒂的《请听清风倾诉》等,也占了一席之地。其中,《百年孤独》那个著名的开头被多少人学习和引用,几乎成为一段文学的佳话。《绿房子》和《酒吧长谈》的共时性叙述,时空交叉的手法,难度极高,至今无人能及。更令人惊讶的是,马尔克斯居然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还能写出《一场事先张扬的人命案》那样一个叙述极其紧凑、相当引人入胜的故事,一部真正的悲剧作品,这实在令人吃惊。

再以后,这些伟大作家的访谈录和言论开始在中国出现。比较著名的是《番石榴飘香》、《科塔萨尔论科塔萨尔》、《作家们的作家》、《批评的激情》以及《文学“爆炸”亲历记》。在《科塔萨尔论科塔萨尔》里,使人印象深刻的是科塔萨尔的小说《曼努艾尔之歌》一九七四年在法国获奖后,马尔克斯采访了他,于是我们从他俩的交谈中得知,这是最早一部描写恐怖主义的作品。而科塔萨尔对小说的看法也极其精彩,他甚至认为,“短篇小说和诗歌的源泉是一个,它们产生于一种意外的惊异,产生于一种改变意识的‘正常’规律的替代行为”。奥克塔维奥。帕斯的《批评的激情》当然也十分引人入胜,但他给人印象最深的,除了长诗《太阳石》外,主要是他的描写墨西哥人性格的散文,那真像解剖刀一样,将墨西哥人的爱好和喜剧般的性格展现给了我们。

这当中,最著名的当属博尔赫斯的一篇千字小文,他以极其平淡的第三者的口气,谈到了两个博尔赫斯;而且他愿意绕到桌子的对面,参与对自己的盘问;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其中的哪一个。就连这样的小文章、小评论,都能给我们以极大的启发,这真使人叹为观止。我还读过乌拉圭作家胡安。卡洛斯。奥内蒂的一部作品,那是写一个印第安人起义首领的,它通篇都是片断,而它的前半部简直就是一部有点像《论语》那样的格言,于是一个充满智慧的民族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当然也间接说明了为什么是这个人而不是其他人成为了起义首领。这部作品当时让我一下就看呆了,当然这是在二十年前。我那时也看过法国的玛格利特。杜拉斯所写的片断的文字(不是指那部充满诱惑色彩的《印度之歌》),很美,但比较起来,总觉得拉丁美洲当代作家的作品更带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正所谓来自异国的“番石榴飘香”。所有这些,给了我们对拉丁美洲的现代文学以全方位的了解。连一些次要的作品和名气较小的作家我们也能耳熟能详。特别是《文学“爆炸”亲历记》一书,作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们文学“爆炸”是怎么回事。说到底这些作家一直在抗争之中,与本国的文学制度抗争,与自己的家庭抗争,与整个社会风气抗争,这最后一点殊为不易,因为你不知道阻力最终会来自何方。但由于这些在各自国家挣扎的人都属于西班牙语系,他们血液里的热情和奔放,使得他们很容易地走在一起,团结和互相帮助。在这里,团结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词,更不是我们这里的一些套话。最终,形成了蔚为壮观的、留下了浓墨重彩的文学“爆炸”。

就像马孔多(《百年孤独》里的地名)总有衰落的一天,拉丁美洲现代文学也随着一代作家的老去而归于平静。就像现在,整个文学都处于一种萧条的状态,拉丁美洲文学和政治的神话也已经渐渐离我们远去(比如,尼加拉瓜左翼的桑地诺阵线取得政权后,它的总统、副总统、文化部长什么的都是诗人;秘鲁的巴尔加斯。略萨竞选总统差点成功,但最终败给了藤森)。因此,当我重新捧读《文学“爆炸”亲历记》时自是感慨万千,而阅读的注意力和方向也不一样。原先比较注意的是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范围和优秀群体的构成,现在似乎更多的是注意它们的形成和再形成。就是说,他们还能再次辉煌吗?似乎拉丁美洲或世界上一切都已经被他们写尽,就像科塔萨尔和奥克塔维奥。帕斯,他们在创作严肃作品的同时,还一直在玩文字游戏,如换字游戏,如图画诗,而这些无疑也是文学的一部分,没有这些,我们将失去很多诗意的东西。文学,说到底,不就是日常的言行吗,不就是我们很容易遗失和放弃的那部分,不就是我们不太容易做到的那部分。嗯,它与我们没有什么两样,一样被追捧或被歧视、奴役。它比我们好的地方是,没有什么过多的烦恼,而且比我们活得长多了。

所有这些话或回忆、或感想,都来自于一本叫《蓝》(中文被译成《达里奥散文选》)的书,它的作者即大名鼎鼎的拉丁美洲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鲁文。达里奥(一八六七——一九一六)。在拉丁美洲现代主义文学范围内,这可能是我最晚看到的一本书。它的奇异的想象和浓厚的东方情调确实使人耳目一新,但它由于来自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之交,所以它描写的生活与我们有很大的距离,感到很陌生,甚至感到带有浓郁的浪漫主义情调。但它字里行间跳跃着火一样的热情,却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我想正是这一点,吸引了那么多的拉丁美洲后来者。实际上,鲁文。达里奥是在美洲写出了具有欧洲口味的东西,而鲁文。达里奥以后的作家又从欧洲视野返回到美洲本土,比如古巴的卡彭铁尔。卡彭铁尔(一九○四——一九八○)是又一位先驱,之所以这么说,是他首先否定了欧洲,发现并返回了美洲本土。他的《时间之战》和《消逝的脚步》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完成的,可谓写尽美洲的神奇。而他的小说《追击》,采用的竟然是《英雄交响曲》的结构形式。他与鲁文。达里奥构成了一段历史——文学“爆炸”前的历史。

虽然我将鲁文。达里奥的《蓝》与波特莱尔的《恶之花》的作用并列,但我对《蓝》的空洞、轻浮和华丽印象深刻。他对形式的追求影响了一代代人,看来形式主义非常适合于拉丁美洲这块潮湿的、历史悠久的、留下太多土著的和殖民时期遗物的热带大陆。但当问题回到我们自己身上时,我觉得我们似乎对自己生长的这块地方参悟不透,不知道该爱还是该恨。当别的地方已经将文学作为一种娱乐时,这里却似乎是把文学当作一种权力,一种权力阴影下产生的产物。伪作太多,可能直到现在,我们连《蓝》这样的作品都没有。

我在这里说伪作太多,是指伪现实主义的东西到处充斥。这二十多年来的文学,一个最大的问题,是不真实。关于对现实的表现,《百年孤独》等文学“爆炸”的读物提供了一个从形式到内容都有的万花筒般的标本,事实上《百年孤独》等文学“爆炸”作品对当代中国文学的影响也最大,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我们缺少的恰恰就是卡彭铁尔这样的先驱人物,他们汲取了外来的精华,却又敢于抛弃这些,而返回到本土。可能我的评判标准粗糙了些,在我看来,中国当代的短篇小说已经达到一个高度,可以“精致”二字评价。但长篇小说的创作,形势不容乐观。如曾经引起过争议的《废都》,本是一个很好的关于废人的题材,但却因一头带哲理的牛的出现而使小说的废话太多,因此,它成为一部商业小说也就顺理成章了;曾经蛮有影响的《白鹿原》,其前半部倒是气势磅礴,有点史诗的味道,可惜它的后半部功力似不到,因而难以给出一个较高的分数;马原八十年代的众多中篇小说如《虚构》很有创造力,本来照此发展下去完全可称之为杰作,但他的长篇小说《上下都很平坦》完全破坏了这种感觉,比较可惜;王朔的小说其语言的意义非凡,他改变了一个时代的语言方式和思维方式,很有趣,有黑色幽默的成分,或许他的意义会在以后显示出来。我想,只有格非的《相遇》和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或许还有刘震云、莫言的一些作品十分真实,可给出好分数。但是,我还是要说,很可能他们中大多数人的描述是低于现实的,甚至不如不需要很多想象力的纪实作品,不像马尔克斯的《家长的没落》、《百年孤独》那样被认同,也不像略萨的《城市与狗》那样血气方刚,一出版就被禁止了。事实上我们正处于前卡彭铁尔时期,我们对现代主义和现代主义的作品了如指掌,对他们的手法和技艺也学得丝毫不差,但我们的作品就是差那么一点点。

这一点点在哪里呢?其实谁都明白。我想说的是气魄和深度,说深度或许不需要解释,因为就思想或认识来说,现在远远低于上世纪上半叶鲁迅的那支笔。鲁迅的《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不亚于黑夜里的一声响雷,他的对国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性格的观察,和对阿Q这个人物的描绘,至今都无人能出其右。说气魄可能不那么好理解,但是,我想只要提一下魔幻现实主义,就可不言自明。他们的那种史诗般的气魄和对本土的深刻认识、对历史的深深挖掘,是我们不能比拟的。就是说,我们不能像卡彭铁尔那样,回到本土,回到一块无限负重的大陆的现实和历史中。更不要说像马尔克斯和胡安。鲁尔弗那样,深深扎根于拉丁美洲的现实之中,写活了一段历史和一块地域,最终成为盖世之作。

也许在诗歌领域要好一些,但就作品的想象力和结构的复杂性来说,也不是那么乐观。与比较扎实的、犹如注入了兴奋剂一般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相比,现在的诗歌更飘忽、更扑朔迷离,也更冷、更冷漠,看不出它们与我们这个时代到底有什么关系。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关系,那可能得说它只对作者自己有一些意义。因此它的功能的退化也就指日可待了。但是有一点还是要说清楚,那就是诗歌是无法做到魔幻现实主义的,诗歌最多也就是催发一下魔幻现实主义的诞生。诗歌这种非散文的特殊文本,具有抽象画的文本意图,却没有写实的功能。如果一定要说文学“爆炸”,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领域有过那么一两次,但好景不长。最终,它还是败给了商业社会。

实际上,当文学变成了人学,变成了人的关系学,所谓话语权的问题就开始出现了,同时大话和空洞逐步占了上风;而当文学变得可有可无,所谓的终极问题就出现了,人们很愿意将文学夸大成永恒的事业,开始奢谈“斯德哥尔摩”了。但是,当我们的文本和认识低于现实,再多的话语也无法挽救。一块神秘的大陆,依然没有人去揭开它的面纱。文学本是虚构的事业,可是现在我们连虚构也把握不了,看来虚构不仅仅是才华,很可能它是知识,是真知灼见,是真正的信马由缰和方法。当卡彭铁尔从巴黎返回古巴时,他背弃了巴黎的超现实主义,抛弃了满脑子的欧洲意象,但却没有放弃超现实主义的方法。他的杰作《追击》和《时间之战》,其实是对超现实主义的发扬光大和升华。正是应用了超现实主义的视点和手法,他才能得以对拉丁美洲再次发现。当然,如果要以低于现实论,症结显然不是在文学本身,而是更为广阔的知识结构或整个知识界。或许还有更为深刻的原因。

我想到的是,如果以从《蓝》到《百年孤独》做比,我们还有多少路要走?我们能乐观起来吗?这里,我很愿意引用《追击》和《时间之战》译者陈众议评论卡彭铁尔的一段话,作为我对我们自己的文学的展望和我对巴罗克主义写法的钟爱。他说:“在卡彭铁尔看来,美洲是一块有待认识的处女地、伊甸园、名副其实的新大陆。它神奇的本原(神奇的印第安人、神奇的黑人和神奇的——也可以说是想入非非的伊比利亚冒险家),它现实的结构(多种族、多民族、多血统、多文化、多宗教的混合、远古和现代、最发达——如美国——和最落后——如印第安部落——的并存)以及它光怪陆离、妙不可言的自然(连同其一切变形和共生),使美洲成为一个亦真亦幻、扑朔迷离、虚虚实实、虚实相生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杂然纷呈的巴罗克世界。于是便有了阐发神奇现实的魔幻现实主义,于是也就有了指指点点、企图描绘美洲繁复而又奇特的共生现象的新巴罗克主义。”

张桂华:悲剧描写的层次

人间悲剧,即人世间常有也难以避免的伤病、事故、战乱、灾害,以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等等。人间悲剧远不止此,以上枚举的只是属于物理性硬伤的一类,这些诚然是悲剧,可还有更深广弥漫、更令人悲愤、惊异、震撼因而无言以对的悲剧,如奥斯威辛集中营,如日本广岛、长崎,如古拉格群岛。

艺术如何表现人间悲剧呢?小说该如何表现人间悲剧呢?

小说中的悲剧和人间悲剧相关,后者可为前者的取材,是前者的现实基础和背景;前者是后者的艺术凝聚,是典型的集中体现,因而,人间大悲剧可造就小说大悲剧,人间小感慨只能写成随笔和小品。

但,不尽然。

人间悲剧和艺术悲剧并不构成对应关系,不同的人间悲剧在有些小说家会有相似表现,而同样的悲剧在不同小说家手里却会有截然不同的表现,不同的表现,包括悲剧的深刻或浅薄,可就艺术原型来说,可能深刻的只是小悲剧,浅薄的反是大灾难。

小说的悲剧不同于人间的悲剧,深刻与否,需要更多的是小说家功力。小说中的悲剧自有系列,自成格局,开合舒展,而有种种艺术高下层次的分别。

恶在历史上的作用要超过善,这类名言我不太能够欣赏;但悲剧对人性的揭示大大高于喜剧,悲剧所能抵达的艺术深刻要远过于喜剧,这我深有体会。我对小说中悲剧的层次高低的认识,端视其人性的揭示以及人的处境的描写。

低层次的,是那些直接描写物理性伤痛、并将此作为悲剧主要元素加以结构的小说。

伤病绝症、意外事故、自然灾害,人世间每日每时都在发生着,任何人都可能遇上,遇上了,对当事者是悲剧,甚至是天大的悲剧,可这类人间悲剧中并没有多少艺术表现、对艺术尤为珍贵的创新表现的余地。一则,这类悲剧历史上已不知描写过多少,正如所谓“科学的终结”、“历史的终结”,在我看来,这一类悲剧在艺术表现上基本上也已被“终结”。这一类不寻常的人间悲剧,在艺术上是太寻常太平凡了,已写无可写,无从再写,再写也难成好的艺术作品。再则,现代技术手段发达和多样,表现这类悲剧,小说不是最恰当、最有效和有力的手段。与其他艺术形式如电影、摄影以及其他文字形式如报告文学、诗歌相比,小说的长处显然不在这里。

事实也确乎如此。直接用人间悲剧作为元素,现在只是许多通俗电影、尤其是通俗电视剧的特色,比如所谓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比如二十年前风行大陆的日本电视剧《血疑》,几十集之长,主要就是用一个患白血病姑娘的生死悬念作为调动剧情展开的枢纽。自此之后,大陆许多文艺作品都染上白血病,直到上世纪末网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别出心裁找到了更稀罕的“红斑狼疮”,才算有了新的替代。

通俗文艺之所以喜欢描写伤痛绝症,因为通俗文艺无力也无心洞察和挖掘生活表层下的悲剧,它只能浮在生活表面,依赖通常的悲剧元素,比如灾难、饥荒、事故、母子之爱之恨以及伤病绝症等等以达到其悲剧效果。

可物理性悲剧是偶然的,无逻辑的,或者说只有自然的逻辑而无人世的逻辑,是难以转化为艺术、小说的逻辑的。诚然,物理性伤痛能够给人以震惊和震撼,可如果只是将物理性伤痛直接、赤裸裸地加以呈现,这只是一种粗鲁的钝力,即便能产生令人震惊震撼的效果,却无法弥漫和持久,无法抵达人的心灵深处,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引不起人的细微、长久而深远的心灵感应。而且,当人的心灵被这种物理性钝力冲击多了——通俗文艺一大弊病就是雷同——,久而久之,就再也引不起什么感受了。

要命的是,通俗文艺对于生死伤痛的描写,往往总掺合着道德判断、掺合着无穷无尽的廉价的煽情,却无视审美。通俗文艺家自以为他们在写艺术,事实上只是在讲道德,煽情所得到的社会反应、乃至轰动性反应,他们就以为是艺术的成功,这蒙蔽了一般的观众读者,也往往蒙蔽了他们自己,他们只是在与俗众互相追逐。他们不知道,一个艺术作品可以从审美角度欣赏道德,却不可从道德角度加以审美。通俗文艺是不及格艺术,通俗作家难以成为真正的作家,原由就在这里。

第二个层次描写悲剧的小说,利用的是时空元素,利用时空上的相遇、相合或失之交臂,也就是巧合。

用巧合做文章,本是通俗文艺长项,以巧合加生死哀痛,更为通俗文艺乐此不疲。如果仅仅专注于巧合,以巧合作为结构作品情节的枢纽和关键,那么,无论怎么写仍然是通俗。如果不仅仅呢?那就可能产生绝妙的艺术。这不是凭空假设,已经有杰作,比如,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记得夏志清说过,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和《金锁记》置于二十世纪世界最好的中篇中说之列,也是当之无愧的。我知道有过二十世纪世界最好中篇小说这一评价,似乎六篇,其中有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只是不知道由谁评的。我认可夏志清的评价,这两个中篇可跻身于世界最好的中篇。不过,这两篇也是张爱玲所有作品中最好的,是她的小说高峰。我不认可胡兰成关于《秧歌》的说法,这部长篇,我只视为张爱玲出于她的反革命偏见而制作的拙劣产品。

《倾城之恋》梗概如下:

离婚后回返娘家的少妇白流苏,在白公馆日子难过,哥哥冷淡,嫂子恶语相向,母亲年迈已自顾不暇,当初带回家的一点钱给哥哥拿去做股票赔了个精光,她现在无处也无力可去,只能困在人多嘴杂的大家庭里勉强吃口闲饭。闲饭也眼看着越来越难吃,她饭吃得不多,气受得不少,今后的出路更是无人过问,下一代侄儿侄女将及长成,也到了论婚嫁娶的年纪。就在此时,流苏遇到了范柳原。

这是一个机会,但要看怎么把握了。柳原是私生子,有钱无名份,也就没有治家立业的责任,他无意嫁娶,长年四方游荡随处寻欢,流苏若拘泥于此,自然文不对题;如果不讲究呢,这可能就是个绝好的机会。按流苏性情,未必放得开,可白公馆已无她立足之地,为了生活更为今后出路,尽管她尚无信心,但她只能背水一战,跟着柳原来到香港。

从上海移到香港,流苏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已是不利,年龄上更不利,她离婚已八年,虽有少妇风韵,却不能说怎样年轻了。柳原却一切无所谓,他既无意嫁娶也就不必庄重,他与流苏玩耍恶作剧,将流苏撂一旁看她笑话。可最终,柳原还是接纳了流苏,这一接纳,有情有欲,其中更多的是同情。他是庶出,懂得人世艰难和流苏的困窘,流苏到香港,事实上也就断了退路,无法再回白公馆了。他无法给流苏婚嫁,他也无意与流苏长久,但他有钱为流苏安排今后的生活。这也是他出于好意能给流苏的一切、也是流苏所能期冀的一切了。流苏欣慰之时,就是柳原告别之际。柳原将流苏安置在一个大房子内,为她请了女佣,在两人分离的“冬天的傍晚”,流苏将柳原送上了船。

小说如果到此结束,即便写得再好,也脱不出一个男欢女爱通俗故事的基调。可在这一个几近圆满的结局之后,怎样再开新局?两人的性情已定,空间也从上海转移到了香港,经历和处境决定了两人的关系只能到此为止了。需添加什么元素才能推陈出新呢?

时间。时间的巧合。

张爱玲轻轻拈取时间巧合这一元素,将小说情节巧妙嵌入一个历史大事件、置于其背景之中,在历史转折中人物命运也得以借势顺理成章的转折,于是一切而柳暗花明。

流苏与柳原两人分离之日,为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七日,恰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之日。这天清晨,日本偷袭了美国珍珠港。第二天,日本进攻香港,柳原去英国的船没有开出。在隆隆炮声中,柳原回来了,两人重聚于硝烟弥漫之中,不期然而然成了一对患难夫妻。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

时间的巧合、巧合的事件并没有改变两人的性情,而只是调整或重新安排了两人的关系。而这种重新安排,对流苏而言、对世上绝大多数人而言,不就是命运?不就是现实现世的一切?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绵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在这兵荒马乱、炮火纷飞的时空下,两人跨出了谁也没预想到的命运的一步:两人结婚了。流苏取得了真正的名分,虽然有一点怅惘。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

小说最后点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复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

正是有了小说这后半段,有了后半段的峰回路转,人物命运和关系随环境突变而突变,小说前半段的平凡和平庸与此形成对比和照应,平凡平庸才不再显得平凡平庸;正因为有了前后段之间的跌宕起伏,人性在不同处境中才得以充分展开,展示出难得一见的奇异光彩。如此,才最终成全了这一杰作。

所有这些,何以致之?

时空因素,时间的巧合,太平洋战争和香港的陷落,小人物命运巧合历史大事件,由此而构成不朽的传奇。

《倾城之恋》算不上纯粹的悲剧,至多只能算是悲喜剧,但道理是一样的。

《倾城之恋》是一篇精致的小说,精致得如同一幅构图、色彩、线条均完美无瑕的风景画,更似一部节奏分明、高潮渐进、严格符合三一律的经典多幕剧,且看其一头一尾的遥相呼应,前面是: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最后是: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如此精致,是否好?

在我自己,初读《倾城之恋》时,是钦佩叹服无已,与《金锁记》相比较,觉得《倾城之恋》更完美、更艺术。可再读三读之后,感觉就有点不对了,对两者的评价逐渐发生了位移。现在如果让我在两者之间做选择,我会毫不踌躇地将更高的赞美给予《金锁记》。

类似的阅读经验,我已经历过多次,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里,我以曹禺的《雷雨》为例,尝试着加以说明。

我对《雷雨》,经历了与《倾城之恋》相似的阅读体验,先是赞赏,继而疑惑,感觉什么地方似乎有问题,再则就有点不以为然了。还不止此。《倾城之恋》有问题,终究还称得上杰作,对《雷雨》,我就不这么看了,现在不仅不佩服,简直走到了反面,有点厌烦和鄙视了。

我知道许多人至今对《雷雨》佩服得五体投地,最佩服的,就是其精致的结构和精巧的人物关系处理,《雷雨》被认为是中国话剧艺术成熟的标志,也因此奠定了曹禺的大师地位。

可,《雷雨》的最震撼人心处、戏剧冲突的最高潮在哪里呢?

是乱伦恋情,是同母异父的哥哥使妹妹怀孕了!

《雷雨》是利用时空因素结构剧本的精致的悲剧。利用时空交错,造成人物的彼此差异和隔膜,因而导致了这一出悲剧。这就是《雷雨》“精致的结构和精巧的人物关系处理”的最集中的表现。

利用时空因素构建悲剧,可以,但作为主要元素就不怎么高明了。如前所说,时空因素对人物命运的影响究竟是外在的,不必定然如此的。张爱玲聪明,将此嵌入情节发展,将人物命运与时代环境两根线索交错做成一个关键性转折,故事得以再顺流而下。而《雷雨》,却是将这作为结构的基础,主要情节由此生发,可能为舞台表演效果的需要,一切细节也都修饰得那么精致和滑润。还不止此,又将时空因素直接化为了巧合,按理说,太过精致的巧合本是喜剧的特点,可《雷雨》却以巧合的展现在剧终高潮处推出了一幕人间悲剧。

可这种时空巧合的精致结构和精巧情节,仔细想想即可明白,其实既不高明,多少也有点做作的,实际生活中太可能,艺术上也不自然。《雷雨》的精致和精巧太过于依赖巧合、滑向巧合了,而艺术一旦过度依赖巧合,趋向的只能是低级趣味。难怪,《雷雨》一问世,就迅速地走入大众,通俗文艺兴高采烈,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大众通俗戏剧形式都出现了《雷雨》翻版,它们显然是把《雷雨》看作通俗文艺的杰作的。

好有一比,美国肥皂剧最常用的高潮悬念是“私生子的爸爸回来了!”《雷雨》则是,哥哥使妹妹怀孕了!不同的是,美国肥皂剧浑身洋溢的就是通俗,而《雷雨》却被奉为话剧艺术成熟的标本和中国版经典悲剧。不亦怪乎!

再回头来看,我们真要为张爱玲捏一把汗,《倾城之恋》利用时空因素走的实在是一步险棋,多亏了她的聪明,利用之而不陷入之中心之,这才成就了这一部杰作。

悲剧的第三个层次,就是以人物性格描写、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作为主要元素来结构的悲剧。这类小说,古今中外所在多有,许多好的小说都包含有这一因素,但张爱玲《金锁记》是其中的杰出者,也是最为典型的性格描写的悲剧。

小镇上的掌柜女儿七巧嫁到了大户姜公馆,婚嫁不般配,只为七巧所嫁的姜家次子患有软骨病。来到新环境,这是七巧性格压抑的一个原因。另一原因是丈夫,七巧虽有了两个孩子,可用她的粗鄙话讲,连自己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丈夫还没有三岁孩子高,平日如瘫在床上的一堆肉。七巧的心理生理都得不到满足,又是一重压抑。

七巧在姜家艰难地开扩自己的天地,她有意无意地用粗鄙蛮横确立自己的角色地位,弄得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娘家人都厌她怕她。她在姜家无人缘,与丈夫无法交心,她想和小叔子调情,小叔子却不敢不愿招惹她。她叹息自己的命运,一想起前因后果就落泪,有时痛苦得简直要呕吐。姜家十年,弄得她性情大变,在她嫂子看来,这位姑奶奶像是换了个人,以前不过要强些,嘴头子琐碎些,暴躁些,但还有个分寸,如今却疯疯傻傻,说话没一点得人心的地方。

张爱玲以不多篇幅,仅仅用白描,写了姜公馆一个上午,就将七巧与姜家上下、与自己娘家尤其是七巧畸形生活中的失却爱、渴求爱但又无法得到满足的紧张和痛楚,生动展现了出来。

这是小说的前半段,然后时间一下跨越到了十年以后。这一跨越,张爱玲用了类似电影蒙太奇的手法,从七巧看镜,先模糊恍惚,定睛再看:“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小说前后段之间有个过渡性中段。中段内容一是分家和七巧的大吵大闹,再是七巧小叔子姜季泽上门,以调情为名行骗钱之实。两个内容一虚一实。虚的意思,如果这部小说中有哪一段可删——不是应删——而无大碍的话,就只这一段,因为这段虽然凸显了七巧撒泼抗争的一面,但七巧这一面性格可从前后描述中看出。相比之下,实的一项却必不可少,这是七巧性格从乖张走向恶劣、走向全面黑暗的关键性转折。

姜家三公子季泽是个相貌堂堂的花花公子,整天吃喝嫖赌,未分家已将自己名下的家产吃尽还有亏空。分家之后,七巧与儿女搬家另过,一天,季泽上七巧家来,先假意坦露对七巧爱幕,实际想以此骗七巧卖田。

七巧为突然来到眼前的季泽的爱而悲喜交加: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

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着她。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这厮手里。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证明他是真心不是。

证明了,却不是。

七巧人生中最大的希冀、生活中最向往的光明的喜悦,就此完结。七巧的反应,张爱玲设计了一个精彩的场面:

七巧虽笑吟吟,嘴里却发干,突然跳起身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掷过去,扇子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季泽一身,七巧骂道:“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么?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七巧隔着桌子还想打季泽,被下人死劲抱住了。七巧一面挣扎一面怒骂,然而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自己在丢人出丑,可她无法控制自己。

花花公子的季泽哪里懂得七巧的心思,他狼狈离去时,还恼怒地让七巧找医生看看病。

七巧跌跌绊绊赶到楼上,想在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为了按捺自己,她有时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季泽不是个好人,她不是不知道。可她如果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假象揭穿,七巧遭受了致命的打击,真假两面在她面前活生生地揭开,她今后连装糊涂、欺瞒自己的想象也不再可能,她生活中最后仅有的一点人性光明面就此熄灭,她原本已开始变态的性格,自此开始急速地沉沦入黑暗之中。

七巧与现实社会失去了联系,在家胡乱使性子,打丫头,换厨子,赶走侄子,心血来潮硬是给女儿裹小脚。女儿长安上新式学堂,七巧为一块手帕要闹到学校去,吓得长安只能退学,唯一可能有的脱离七巧的机会就此断送。

七巧为儿子长白娶媳妇,可新婚当晚,她不让进洞房,扣住长白为自己烧鸦片。她常常逼着儿子讲小夫妻之间事,转身再当着众人说媳妇恶毒的下流话。“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到两年,媳妇就给她活活逼死。第二任媳妇进门不久,也吞了鸦片自尽。长白再不敢娶了,就此常在妓院里走动。

儿子以后,轮到女儿。在七巧恶意唆使下,长安年轻轻也抽上了鸦片,婚事却拖了下来。几年后,长安总算找到一个好人,七巧看不过去出来胡搅,先冷言冷语,继而恶言相向,最后撒泼破口大骂,弄得长安终于寒心,知道有这样的母亲,任何好事不会成,迟早要出乱子,于是干脆自我了断这段她生命中最美好的经历。七巧还不放过,她将长安对象邀请到家里,以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提起长安的抽鸦片嗜好,终于将对象吓跑。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其实她整个为人已犹如一把到处伤人的剃刀。

七巧得不到爱情,就糟蹋亲情,她无处可去,就将家庭作为滥发淫威的舞台,她无人可面对,就拿自己的亲生儿女作践。她手里有钱,她也只剩下了钱,这是她出卖终身才得到的,她知道钱的重要,死死抓住手里的钱。三十年来,可说她始终戴着黄金枷,但她也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临死之前,七巧自知,婆家的人恨她,娘家的人恨她,儿子女儿也恨毒了她,可她就像疯了般地不由自主,她的一生是个悲剧,她也给其他人制造了无数悲剧。

真正令人悲愤,悲怆,且无从说起。

七巧的性格性情,前面多少还带点虚写、侧写,借他人对话出、从旁人眼中看,后半段则正面、照直逼近地实写和特写,将其自戕戕人,既得不到就掐死于萌芽、谁也休想得到的漆黑一团的性格性情,无任何隐晦、赤裸裸地呈现于人们面前,令人心惊胆战且无可逃遁。

“性格即命运”乎?究竟何者在先?改变了性格即可改变命运?可这一切,无论性格还是命运,不都是一阶阶顺流而下?不可避免,无法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他走向黑暗,走入人心和人生的地狱。

《金锁记》有原型。张爱玲的犀利,可让人们睁开了眼看,我们周围,我们日常生活中,不有着无数大大小小的七巧的原型?

《金锁记》,傅雷曾称之为“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1944年5月《万象》杂志),夏志清则推之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金锁记》的写作发表在《倾城之恋》之先,傅雷的“最完满”,显然推崇《金锁记》在《倾城之恋》之上的。《倾城之恋》巧用的是时空因素,《金锁记》依靠的是浓描细写性格,仅此一点,后者也要高明多多了。

有一点联想,顺便也写在这里,不知是否成立。

由性格写悲剧,主要写什么?写人物言行,描写人物言行反映人物性格。这是中国传统的、也是至今为止小说最主要、最基本的写法。

以性格写悲剧,是否有篇幅的限制?或者说最合宜的篇幅?我隐约感觉到,如此写法,似乎中篇小说最为合宜,《金锁记》如此,《阿Q正传》也同样。当然,《金锁记》是其中的一个经典,一个极品。再短的短篇小说、再长的长篇小说都不适宜。

那,《红楼梦》呢?

在总体上,尤其在人物最后的归宿上,可以把《红楼梦》看成悲剧。可就整部书具体地、细部地看,《红楼梦》却不仅仅是悲剧所能框住限定的,它的色彩层次要丰富得多,是“大观园”和“百科全书”,它不似《金锁记》那么集中、简洁,那么聚散为整地始终维持着一股悲凉气氛,一气呵成将人物最终导向了黑暗的地狱。如果《红楼梦》也似《金锁记》同样写法,如此长篇幅是难以为继的。

长篇当然也可以写成悲剧,比如《罪与罚》。可《罪与罚》显然不同于《金锁记》,它写言行,但更多的不是写言行,而是写思想,写观念,更多的是中国传统小说所不熟悉也不擅长的心理描写。仅仅写言行,不足以维持如此长篇幅,反之,不写思想也不足以反映人物的全部。因为,《罪与罚》中的人物,究竟不似七巧那么简单。如此看来,以言行写性格的写法有其局限,所写人物毕竟还是简单的,如福斯特所谓“扁型人物”而不是“圆型人物”。

以上根据构筑悲剧的主要因素分类小说的层次高低,只是一般议论,不定然如此的,决定小说成就的还有其他因素,即便是描写悲剧的小说。这应不待多说的吧?

除以上三种分别有层次高低的悲剧之外,还有一种悲剧。

这种悲剧,从悲剧酝酿到悲剧的结局、悲剧的实际成因和最终结果的反差来看,这类悲剧应是最为深沉的。

这是什么样的悲剧呢?

这类悲剧的成因不是灾难、伤病、不幸,而是一般被看作是正面的、阳光的和美的因素,如纯洁、善良、天真、朴实等等。这类原本在生活中应该给人带来快乐、幸福、崇高、美感的因素,在某些特定特殊的情况下,恰恰成了悲剧的成因。

描写这种悲剧,不以人间悲剧如灾难、伤病、不幸——如第一层次悲剧那样——为元素、为构造悲剧的基本材料和结构关键,恰恰相反,它以生活中的光明面如纯洁、善良、天真、朴实为元素,将此置入特定特殊的情景,设计成以正为反、明善实恶的情节,一步步推向黑暗,按照事件——不是性格——的进程发展,直至抵达最后的悲剧性结局。

这类悲剧,我以张爱玲《沉香屑。第二炉香》为例。

这篇小说是张爱玲在香港沦陷,自香港返回上海后开始其创作生涯的最早小说之一。

小说按了个讲故事形式,通过一位爱尔兰少女之口所述。

这位爱尔兰女孩刚懂了一点性知识,惊讶地认定,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再也不能够谈恋爱了,一切美的幻想全毁了!现实是这么污秽!接着就叙述了一个“秽亵的故事”。

四十岁的大学教授罗杰。安白登要和美丽的愫细。蜜秋儿结婚了。

罗杰是香港华南大学化学物理教授兼学生宿舍舍监,收入、地位虽不错,但前途有限。蜜秋儿太太早年守寡,无能力带三个女儿回国,而在香港一隅之地可选择对象不多,这才有了两人的婚事。

蜜秋儿太太家教严明,连报纸也要经检查后才允许女儿看。愫细虽二十一岁,依旧纯洁天真。她姊姊靡丽笙婚姻不幸,离了婚住在娘家,传说其丈夫是色情狂。婚事前夕,靡丽笙嘱托罗杰,请他好好当心愫细。

新婚当晚,新娘愫细从房内急急逃出,从山路上滑下。罗杰上下遍寻不着,不敢声张,新婚之夜如同遭遇了噩梦。愫细闯进学生宿舍嚎啕大哭,说罗杰是个畜生。学生惊呆,为之打抱不平,指责罗杰表面道貌岸然实际是个变态色情狂。天亮后学生护送愫细找到校长巴克家,巴克劝愫细回罗杰那儿。学生不满足,又簇拥着愫细找教务主任毛立士。毛立士打电话给蜜秋儿太太,将愫细接回了家。

罗杰躲着人,心中很痛苦,他检讨自己有何出错,突然悟到,靡丽笙丈夫只是个普通人,和他一样的普通人!他内心责怪愫细,新婚第一天就使他这么痛苦。晚上,他到蜜秋儿太太家接愫细回家。罗杰想到,愫细在特殊环境下成长,他原宥了她的天真,计划两人一同去日本或夏威夷度蜜月,在辽远美丽的地方可给她一些爱的教育,希望旅行回来后他们可以有真正密切的结合。

巴克先生来访,他告知罗杰,一是有人在为密秋儿太太找律师,其次,罗杰的事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全都知道了。罗杰无言以对,他无法解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缺陷,他感觉到环境的愚蠢和残忍。罗杰表示明天就辞职,巴克好意问他今后的打算并说明,上海、北京等地不用去,那里学校的教会气氛浓厚。罗杰受到极大刺激,忍不住哭泣,他尽管不喜欢香港,但思前想后,知道自己无处可去。他只是个平庸的教书匠,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什么愫细不让他照这样子活下去?愫细自然不明白罗杰所想,临睡前告罗杰可以吻她一下,罗杰嘿嘿笑了,边笑边往外走,当晚,罗杰宿在了旅馆。

次日,罗杰向校长交了辞职信,巴克为课程原因,希望他再留三周。可此时罗杰作为舍监已无法管教学生,男学生当面出言不逊。教职员同事表面若无其事且特别体贴,可相互无话可说。最不可耐的是,所有女人一见他,个个睁着牛一般的愚笨而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他,脸吓得一红一白。罗杰急于离开香港,他想离婚,但英国离婚法律特别严峻,协议离婚无效。如果仅仅立约分居,他不得不养活愫细,他在香港不能立足,带她走,两人都不情愿,不带她走,他无能力维持两个家。这一切几乎要把罗杰逼疯。

一个坏女人哆玲妲却缠上了他,她显然听信了谣言,以为罗杰有什么特殊之处。哆玲妲是毛立士填房,妖娆风骚,据说曾登台卖艺,她一定要罗杰去家里吃饭。晚上在毛家,罗杰无心与众人闲谈,走到一房内做填字游戏,哆玲妲走来,人就压到了罗杰身上。哆玲妲真将罗杰当成色情狂,劝罗杰不要把自己压制得太厉害。她告诉罗杰,靡丽笙的丈夫是自杀。

罗杰自此明白,靡丽笙丈夫死的真相。他摆脱哆玲妲,踉踉跄跄回到自己家,在厨房灌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想着自己的处境。最后,他将火灭了,把煤气开关打开,他自杀了。

这肯定是悲剧,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剧。这类悲剧是令人难以接受的,面对如此强烈的、由善良淳朴构成的悲剧,令人欲哭无泪,欲语无声。有一个女大学生读了小说后恶心不已,发誓以后再也不看张爱玲小说了!美好竟会导致这么悲惨的结局,令人接受不了。

那么,生活中这类悲剧是否存在呢?当然存在,虽然肯定不如小说描写得那么典型,事件不会那么紧密幅凑、环境那么孤悬局促,不会那样单线条地一气急速发展到终局。当这类悲剧在人们身边发生时,由于各种因素的存在和干扰——既干扰事件的变化和进程,也干扰局内局外的观察和体验——,人们不太能感觉到这种悲剧的可悲罢了。

这是悲剧的异类或异类的悲剧。

无疑,能从生活中观照析离出这类悲剧的小说家,需要有异于常人的眼光和敏锐。可,这类悲剧毕竟是异类,是例外。生活中如此,艺术上也同样,异类和例外之所以成立,那是因为有通例和常态。我们得承认、也不得不承认,生活中的阳光面包括善良淳朴更多酝酿的是美好和幸福,丑陋和扭曲才会更多地导致悲剧。艺术不等于或平行于生活,艺术自可逆势而行,但这终究不是大道直行,偶一为之,可以,乃至可喜可贺,若作为表现的常规,就牵强了。

因此,这类悲剧小说的定位,我不将其置于前面三类的高低层次之中,而将其视为另类的例外。

然而,在意识形态上,在对世界、人生最根本的认知上,阳光黑暗的对比和对照,可能是更为深广、更富有意义的、所谓悲天悯人的观察和体验,最好的小说似乎都带有这样的观念,只不过不单纯写悲剧罢了。

2008/5/30

《自由写作》首发

徐友渔:2008年多事之秋,分歧接踵

2008年是多事的一年,当人们对于年初的冰雪灾害尚记忆犹新时,震惊世界的汶川大地震突然爆发;在迎接奥运会,举行奥运火炬传递时发生遭袭事件,搅动得大众群情激愤。接踵而至的事件伴随着思想文化争论,对同一事件、现象的截然对立的态度,旗帜鲜明、旗鼓相当的对垒阵营说明了中国人在价值上的分歧,对常识常理的偏离提示了许多人——包括有名望、有地位的文化人——的价值迷茫和缺失。

对传统文化的争论尚未停息

与前几年一样,2008年人们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争辩也没有停息。

两会期间,山东济宁高调宣布:计划投资300亿元建设方圆300平方公里的“中华文化标志城”,引起激烈争论。有政协委员表示,反对用纳税人的钱去盖这样的东西,借文化名义大兴土木。一共有115位全国政协委员自发在“中华文化标志城项目必须再搞科学论证”的提案上签名,此事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争论,支持者认为,这是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必要之举,反对者说,这是巧立名目为地方争取资金,也是劳民伤财的花架子。

随着孔子77代孙孔德成2008年10月份在台北逝世,孔子及其后裔在中国的地位问题又引起争论。历史上的某些王朝册封孔子为“衍圣公”,到了民国24年,政府废除世袭爵位,改衍圣公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现在,大陆居然有人提议,由中央政府继续册封孔子后裔为衍圣公,以彰显继承传统文化、弘扬国学之意。这种主张遭到坚决反对,认为册封衍圣公是专制王朝的举措,与现存的共和国国体相悖,而且,在好不容易废除终身制后,再搞终身制加世袭制,是历史的倒退;赞成者则辩称,衍圣公只是一个文化符号,不包含王朝册封的含义。

汶川地震衍生的意见纷争

5月,汶川地震发生,举世震惊。在赈灾行动上“众志成城”的国人因一些次生事件而展开激烈争论。

在地震发生那一刻,正在上课的都江堰光亚学校教师范美忠不顾学生的安危,首先夺门而逃,之后还在互联网上贴出文章“那一刻地动山摇”,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被网友称为“无耻教师”,将其取名为“范跑跑”。范称自己发表偏激言论是为了反对虚伪,他宁做真小人,不当伪君子。有人指出,范的逃跑不仅是道德问题,从教师职责和保护儿童的角度看,范没有尽到责任;也有人欣赏范,有美女称“嫁人要嫁范跑跑”。在凤凰卫视的节目中,受邀与范辩论的郭松民痛骂范美忠,结果引起观众反感,指责他以道德家自居,不尊重范的发言权,被讥称为“郭跳跳”。

地震期间,灾区一些家长举行维权活动,要求惩处那些在修建校舍时搞“豆腐渣工程”的责任人。余秋雨在博客上发文,对罹难学生的家长“含泪劝告”,要他们停止请愿,以“避免横生枝节”和给海外反华媒体进行反华宣传提供借口。无独有偶,山东省作协副主席王兆山在《齐鲁晚报》副刊发表诗词,模拟“一位废墟中的地震遇难者冥冥之中感知了地震之后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遂发出如是感慨——天灾难避死何诉,/主席唤,总理呼,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银鹰战车救雏犊,左军叔,右警姑,民族大爱,亲历死也足。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这两位文化人的言论立即受到人们的声讨,被指责为丧失起码的人性和良知。

在席卷全国的捐赠救灾活动中,从事房地产业的万科集团以200万出手,引起人们的注意和非议,更严重的是,万科老总王石理直气壮地宣称200万毫无小气之嫌,他明确希望本公司职工捐款每人不要超过10元。有人说,正是靠着来自社会和政府的有利条件,万科等房地产商才发了亿万大财,在国难当头时不考虑回馈社会,仅拿出200万,实在是为富不仁。在全国一片责骂声中,王石表达了歉意,万科追加了大笔捐款。虽然意见分歧没有完全消除,但最后得到的初步共识是:捐赠是自愿的慈善行为,没有人有权以道德警察的姿态规定和强求,同时,限定本单位职工捐赠数额是错误的。

网络民族主义与山寨文化

奥运火炬在法国巴黎传递时受到袭击,在国内引发了民族主义情绪的强烈爆发,最后在全国一些大城市出现了抵制家乐福的运动。由于情绪的感染和事件的扩大主要依靠网络和手机传播信息,因而速度极快,所以被称为“网络民族主义”和“手机短信民族主义”。情绪激昂的人们在家乐福超市门前阻止顾客进去购物,甚至用照相机、摄影机拍摄顾客,以此威胁他们。对立和争论十分激烈,反对者说,抵制首先损害的是中国人的利益,因为家乐福在中国的员工99%是中国人,在中国卖的商品有95%以上是中国制造。支持者认为,抵制家乐福并非单一针对家乐福一家企业,更多是希望向国际社会传达出中国民众的声音。这种说法等于说,宣泄情绪是天然合理的,后果是可以不管的,做一件事是否公正是可以不考虑的。

到了接近2008年底,所谓的“山寨文化”成了席卷不少行业的现象,在手机、影视作品、文学艺术乃至医药卫生等领域都成了热门话题。有人认为,“山寨”产品体现了草根性和民间智慧,是小人物对精英、体制性霸权和垄断的挑战,意味着大众化与普及,应该得到支持和赞扬,而对立意见认为,“山寨”是低级和拙劣的模仿,甚至是剽窃、侵权,需要反对、制止。目前,山寨文化和山寨制品正处于方兴未艾之势,认真对待的态度应该是就事论事、区别对待。比如,非常泛滥的“山寨手机”涉及到对于名牌产品的核心技术、外形等方面的侵权仿制,而“山寨药”纯属假冒伪劣,已经不是文化争论而是法律问题。而在不涉及法律和道德的情况下,对于一些不是明显有害的“山寨”现象,可以静观其后果和发展,不必匆忙下结论。

总之,2008年的思想文化呈现多元、分歧的态势,有价值上的分歧、迷茫和缺失,更有一致与共识,道义感和良知是主流;争论中既显现了激烈和狂热的攻击性,也透露了理性和冷静的思考。中国人正在学习求同存异,学会宽容,逐渐认同“我反对你的观点,但我尊重你的发言权”这个原则,正在走向理性和成熟。

王晓渔:2008年充满话语的冲突

2008年,一言难尽——很难用一句话说尽,也很难用一种话说尽。回顾这一年的文化事件:1月,中宣部等四部门联合发出《关于全国博物馆、纪念馆免费开放的通知》;2月,预计投资300亿元的“中华文化标志城”正式立项规划建设;5月,汶川大地震引发诗歌写作的大跃进;6月,著名作家余秋雨和非著名作家王兆山分别抛出“含泪劝告请愿灾民”和“纵做鬼、也幸福”的言论,陈丹青和韩寒批评老舍茅盾巴金文笔差、冰心的完全没有办法看;8月,张艺谋导演了难以复制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9月,“全国30省市作协主席小说竞赛”在起点中文网启动;10月,百家讲坛主讲阎崇年在无锡被一名男子掌掴,导演谢晋在一家宾馆悄然去世,四年一度的茅盾文学奖再次揭晓;12月,山寨春晚筹备工作开始启动。

刚刚去世的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先生,以提出“文明冲突论”而著称。在2008年中国的这些难以归类的文化事件背后,也隐藏着冲突,不过是“话语冲突”。一个逐渐多元的时代,不仅会出现观点的分歧,还会出现话语的冲突。具有标志性的话语冲突,可以追溯到2005年。时任中国国民党主席的连战先生重返母校西安后宰门小学,按照惯例,小学生们使用着标准声调背诵着欢迎词:“连爷爷,您回来了!您终于回来了!”这种在大陆耳熟能详、甚至已经司空见惯的标准话语,在台湾引起强烈反响,甚至成为下载排行榜首的手机铃声,以至于随后亲民党主席宋楚瑜先生在访问大陆时谢绝有关方面安排这种仪式。出于对标准话语的不满,公众一直就在尝试发现或者发明属于自己的话语方式,这次事件促使公众全面反思话语的冲突。

话语的冲突表现为两种现象:一种是对标准语法的不满,另一种是个体语法的苏醒。在后宰门事件中,一向正确的标准语法经过海峡对岸的折射显现出荒唐的一面。等到2008年,公众对于标准语法已经具有本能的不满。余秋雨虽然早已在知识界公信力受创,在公众中却具有巨大的影响力,可是他积累十余年的文化资本,通过“含泪劝告请愿灾民”一篇文章就丧失殆尽。此前默默无闻的文学老年王兆山,凭借一首《江城子》名满天下,可是他的这套标准语法,连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先生都无法认同。但是,公众的不满往往出于人道主义,对于话语本身的反思依然是不够的,陈丹青和韩寒对于几位著名作家的批评,事实上也是对既有话语秩序的不满,可是他们同样遭到公众的猛烈批判。

标准语法往往对个体语法形成一种压抑机制,随着公众对标准语法的不满,个体语法也开始苏醒。2007年的“散步”、“购物”,2008年的“打酱油”、“做俯卧撑”、叉腰肌以及“雷”、“囧”、“槑”等词汇,从不同方面丰富了个体语法。有的是人民群众的原创,有的出自政府官员,均迅速被人民群众活学活用,还有的是早已有之,只是未被激活。个体语法反抗标准语法,有时又解放了标准语法。瓮安事件之后,“一小撮”、“不明真相的群众”这种标准语法已经失效。山寨文化是个体语法的全面爆发,每个不愿受标准语法压迫的个体都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必须承认,现有的山寨文化并不让人满意,恶搞文化(其实是善搞文化)的灵魂人物胡戈制作的山寨新闻联播,也显得有些粗糙,但是山寨文化唤起的个体语法,将会起到重要的作用。

标准语法与一元文化是捆绑式的,如果试图营造多元文化,就要允许个体语法的出现。但是这种冲突应该以一种温和的方式表现,不应是暴力的。掌掴阎崇年的那名青年之所以要挑战阎崇年,更多地源自“话语权的冲突”而非“话语的冲突”——如果一种个体语法不允许其他个体语法存在,它的根本精神依然是标准语法的,即独尊的一元文化。

2008年充满话语的冲突,语言处于拉锯战状态,常有反复:开放公立博物馆、纪念馆,这是政府为纳税人提供公共服务的话语;建设“中华文化标志城”,又是无视纳税人权利的话语;很多先锋诗人主动放弃个体语法,投身于地震诗歌的标准语法里;习惯了标准语法的作协主席,到网上接受个体语法的挑战;张艺谋成了谢晋的接班人,完成了标准语法的传宗接代;茅盾文学奖变得暧昧起来,既有标准语法也有个体语法,可是越来越被忽略——这一切,让人眼花缭乱。

话语的冲突不意味着无需建立话语共识,由于公民话语依然没有建立,对于公共问题的讨论,依然缺乏基本规则,语言的拉锯战常常成为语言的无限战,思想争论以人身攻击而告终,很多文化事件热热闹闹又索然无味。但是,个体语法的苏醒对标准语法的不满,已经为公民话语的形成创造了必要的条件。对此我乐观其成。

江棋生:有一些事情永远历历在目

人生旅途中,很多事情如烟散去,会被淡忘;但有一些事情会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永远历历在目:50年前,我作为一名小学生投身大炼钢铁运动;40年前,我下乡插队修理地球;30年前,我成为北京航空学院一名77级大学生;20年前,我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攻读科学哲学博士学位。而1989年六四大屠杀之后我的三次坐牢,自然更是无法忘怀、铭刻于心的人生经历。在《看守所杂记》一书中,我对第三次坐牢作了不少描述。在本文中,我将记述自己在秦城监狱和西城区拘留所中的生活。

身陷囹圄第一天

整整19年前,1989年9月9日中午时分。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党总支副书记一行驱车来到北京师范学院(现改名为首都师范大学),敲响了我的家门。她们神态自然地对我说:请你到系里去,有些事情还要问问。我心中想,前两天,人大校园里出现了宣告人大第二届学生自治会成立,并号召进行六四百日祭的大字报,估计是为了这件事又来找我的吧。然而,专门来”请”我的面包车并没有把我拉到系里,而是直奔学校保卫部去了。随后,系党总支副书记等人不见了踪影,我在保卫部所见到的,是一个个脸色铁青的警察。我立马就明白:终于对我下手了。在查看我的皮鞋,抽掉我的皮带之后,我被带到了早就处于等候状态的公安车子上。

那是一辆没有公安标志的面包车。车子开到离雍和宫不远的一条胡同里,进了一家看守所(后来知道是”炮局”)。我在车上呆了大概半个小时后,警察带上来一位原来关在炮局的囚徒,让他和我坐在一起,并用一把手铐铐住我的右手和他的左手。在阴沉沉的天色下,车子快速北行,目的地已经不问可知,那就是中国第一监狱–秦城监狱。而和我手挨手、手贴手进入秦城的,是北京民族学院(现改为中央民族大学)的讲师熊文钊。

进了秦城204监区,熊文钊去了24号牢房,我去了26号牢房。24、26号都是大监号,有20多平米,牢房里有卫生间。26号中,我的狱友是:北京大学的杨国忠,北京师范大学的张军,北京外国语学院的艾道祥,云南大学生蒋宏雷和首钢工人宗景山,五个二十开外的年轻人。当时,我手拿刚发的饭盆踏进26号时,他们正在铺上玩牌,见新来了一位”老师”,赶紧站起来欢迎。我见他们神色自若,脸带微笑,但却个个都是光头,不由心中纳闷,于是刚放下饭盒就赶紧发问道:是监狱强制性规定要推光头吗?他们说:不是的,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一是天热,洗头方便;二是反正一时半会也出不去么,光就光呗,都是光棍,无牵无掛。我也笑了,说:我有家室,不推光头。很快,他们帮我整理了床铺,告诉我他们五人都是6月份被抓的,关在里头与世隔绝已两个多月了。在我作了自我介绍后,他们急着要我说说外面的情况。而这时的我却担心狱方是否装有窃听器,开口之前先目光四顾,满屋子找那玩意儿。我的举动招来他们的一片笑声,他们说,没有窃听器,尽管放心说。

还没等我把外面清查的事情大体说完,来晚饭了:每人两个窝头,一碗土豆。号里其他人拿起窝头就啃,土豆也吃得津津有味。而我却没一点胃口,心中隐隐作痛:我头一天和博士生同学刘明如和沈强说好了,邀请他们于9月9日晚上到我家去作客。上午我专门出去买了不少菜,准备自己下厨亮一下手艺。然而,当局早不抓晚不抓,偏偏今天下午把我给抓来了!先不说那些家常菜跟这里连皮都不削的破土豆有天壤之别,就说再等会儿,同学们到了我家,将会是何种情景?!他们兴冲冲前往,却见不到本该作东的我,见到的只是望眼欲穿、焦急等我归家的妻儿,和清冷的厨房、冰凉的灶台。

年轻的狱友们边吃,边劝慰我。他们说,每人都有这个过程,别想太多了。个子高大的宗景山患有甲亢,因此每顿可拿四、五个窝头。他自己大口吃着,又拿起我的窝头往我嘴里塞。看着面前这么年轻就遭受牢狱之灾,并能坦然应对的他们,我心中的痛楚慢慢消褪。但是,在使劲咽了半个窝头后,就再也吃不进去了。

晚饭后,我把想家的念头挪开,一一打问狱友们的事,并向他们请教对付预审的办法。他们说,投身八九民运和被当局抓来,这就注定了会改变今后的人生道路。这不是他们刻意选择的,但他们接受这样的命运。而如何应付预审呢?他们告诉我,关于自己的事情,如果当局有明确的证据,你不必死扛,认了得了;没有证据的事,当然要打马虎眼,不能认。至于别人的事,则不能从你嘴里说出来。我点头称是。

那一夜,我人生中第一次坐班房的那一夜,尽管号内的灯彻夜亮着,我却幸运地没有失眠。

我们是”秦城八期”政治犯

那时候被抓到秦城的人,都是”政治犯”嫌疑人,没有一个是普通的刑事犯罪嫌疑人,因此号内没有牢头狱霸。平时除了被”提审”之外,剩下的时间不是各自看书,就是讨论问题;晚上则可以打打牌,下下棋。书并非由狱方提供,而是由家人或同学送到半步桥44号旁门的北京市看守所,再由狱方拉到秦城。26号中,除宗景山没人给他送书外,其余5人都有人送去自己想看的书,并且相互之间可以随意交换。但我刚进去时,就只能读别人的书。我记得在读杨国忠的一本书时,忍不住习惯性地写下了眉批。当我向国忠道歉时,他却笑着对我说:我倒欢迎你这样做,你有什么想法只管写上去,你如果留下了什么思想火花,不正好可以给别人以启发吗?

6个人关在一个号里,可以说从物质到精神,都毫无隐私可言。读书之余,大家都坦诚地敞开心扉,交流看法。而几乎每一天,都会爆发一场争论;很多时候会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完全忘了我们是在坐班房,直至引来武警开了牢门干预,双方才休兵。由于年轻气盛,再加上难免会话赶话,因此也有伤了和气、两三天之内双方谁都不搭理谁的事。

大体上,没什么争论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大家在八九学运、民运中都没有想到要夺取政权,要彻底改变基本社会制度。二是六四开枪之后,都认定中国的一党专政制度非变为民主制度不可。大概10月底左右,清华大学的李玉奇进了26号;11月20日,被当局列为通缉对象的北京航空学院的郑旭光也来了。他们在上述两条上,和大伙是一致的。而他们的到来,也让号里的争论更为激烈、更为精彩了。争论的焦点一直是两个,一是应当从八九民运中吸取什么样的教训。二是怎样在中国建立起民主制度。题目很大,但我们咬住不放;论辩起来,像着了迷似的,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号中在争论,东欧在巨变。继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之后,每晚八点的新闻节目中,又传来了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夫妇被处死的消息。这一下,谁也坐不住了!大家不约而同地跃起身来,开始在号内转圈游走,边走边大呼:打倒齐奥塞斯库!独裁者决没有好下场!我记得那天是1989年12月26日,是中国大独裁者毛泽东的生日纪念日。很快,大家又拿起饭碗和脸盆,边敲边排着队正式游行起来了。而窗外及筒道内,也传来别的号发出的庆祝东欧巨变的欢呼声和对独裁者、专制者的怒斥声。所有管教和武警全都出动了,气急败坏地到每个号门口来喊停我们的游行。而我们对他们视若无物,照游不误–在当时的情势下,除非他们进来把我们拉出去,才能中止我们的游行。直到大家游畅了,真正喊痛快了,才慢慢停了下来。

与中国所有其它隶属于司法部的监狱不同,秦城监狱隶属于公安部,从来就是现政权关押政治犯的特殊监狱。在我们之前,大体说来已关过七批政治犯,他们是:国民党”战犯”,1955年的胡风”反革命分子”,1957年的”右派分子”,1959年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1966年文革开始后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其他”牛鬼蛇神”,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的林彪集团成员,1976年10月7日之后的四人帮一伙。因此,八九学潮和民运的积极参与者,就是秦城第八期政治犯。1989年时,已经关押了13年之久的江青等人,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个监区中。有一位老公安对我们说:这里关过的”反革命”,基本上都是关错的。当然,四人帮是应当关在这里的,他们很坏。而下一批”反革命”会是谁呢?我看就是李鹏、陈希同他们。

8964影片推出第二集《天安门母亲》

元旦推出的“一九八九:记忆的呼唤”关于8964的影片在网络迅速传开,在短短的几天内,youtube上的点击率近三万,youmaker上的点击率高达近六万,影片国内国外的网站,博客迅速转载,尽管国内的网站关于此片的文章都被删除,这并不能阻挡住人们运用QQMSNSKYPE等群组传播,人们说,2009年是运用网络时代,一点都不假,互联网成为了人们抒发自己内心感受的最好的平台。

 

在“一九八九:记忆的呼唤”第二集《天安门母亲》中,制作人留言说到,“198963日晚,中共当局血腥镇压民主运动,那一夜,成为许多母亲永远的痛。母亲,这人间最伟大的词汇,代表爱与奉献。今天,在中国,“天安门母亲”们还让它具有了新的意含,那就是对正义的追求和对记忆的坚守。”

 

影片链接:http://www.youtube.com/watch?v=Af1YsRD1jC0

余  杰:签名,还是不签?—-由昆德拉与哈维尔之争看《零八宪章》(之一)

昆德拉的名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有这么一个细节:主人公托马斯被要求在一份声明上签字,抗议苏联占领期间的捷克傀儡政府虐待政治犯。托马斯当然是一个反对专制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但他不愿意在声明上签名。

要求托马斯签名的编辑对他说:”重要的,是要指出,在这个国家仍有一帮人没有被吓住。大家都表明立场,把麦子与麦壳,分辨清清楚。”托马斯则认为,思想并不能拯救生命。当初自己所发表的文章也许救了人,也许没有。但是作为一个医生,自己确确实实是救过好几条人命。

对方指责他”骑墙”,并强调说:”这是你的责任。”

托马斯立即回答说:”把一只死乌鸦从地里挖出来,比交给主席的请愿书要重要得多。”他最终还是拒绝了在这份文件上签名。

托马斯其实是昆德拉用以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的工具。昆德拉流亡西欧之后,从不参与国内的签名活动,并经常对此冷嘲热讽。

在”签名”这一行为上,另一位捷克的作家哈维尔作出了迥然不同的选择。哈维尔认为,必须签名,不管签名能不能收到什么实际的效果。他清醒地知道,政府并不会把要求改善政治犯待遇的签名看作一回事,签名很难真正改善政治犯的实际待遇。但他认为,签名有两个意义:第一,签名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在严酷的现实中自我承担的勇气,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在每一个步骤和任何地方都全力投入抗拒那种匿名的、非个人的、非人性力量的非理性发展趋势”;其次,签名能够让那些在牢狱里受难的人们感受到精神上的支援,使他们意识到,自己不是孤独的。所以,哈维尔在许多份文件上签名,并且自己也出入于牢狱之间。他是《七七宪章》的重要组织者,他把签名以及与签名相关的一系列言行看作是”一种有本质意义和普遍意义的重要经验。”

在《政治与良知》一文中,哈维尔写道:”一个无权无势的个人敢于为真理而呐喊,并以自己个人的全部生命来支持自己的声音,即使形式上被剥夺了选举权,却有数以千计的匿名投票者,有令人震惊的更强大的力量。即使在今日世界,特别是在饱受烈风煎熬的前哨中仍然可能用个人经验和自然世界去对抗权力,揭穿它,就像《古拉格群岛》的作者一样。越来越明显的,真理和道德能够为政治提供一个新的起步点,而且,即使在今天,也有其不容否定的政治力量。”他把”承担”作为知识分子的职责,他把”勇气”作为知识分子的品格,他在直面世界的黑暗和自身的黑暗中获得道德上的自足。

一九七九年,哈维尔被捕,被判处四年半监禁,仅允许与妻子奥尔佳通信。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出狱前夕,他在信中这样写道:”使一个人不能不到处都看到道德败坏现象的,甚至不是普遍的道德败坏本身,而毋宁说是他自己丧失了自信和生命的意义感。引用我自己的话来说,’世界堕落到我自己堕落的程度’。”如此彻底的道德自律,让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的价值观的中国文化人感到难以置信。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全面接受昆德拉的文学艺术和思想意识。昆德拉在中国知识界刮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旋风。从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这一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昆德拉热不断升温。相反,中国知识界对哈维尔却采取相当的疏离和冷淡的态度,即便捷克天鹅绒革命之后,哈维尔当选捷克总统,他的戏剧作品仍然一部也没有在中国翻译和出版。这不仅仅是昆德拉与哈维尔两人不同的人生选择及”敏感程度”造成的,在这一现象的背后,隐藏着中国知识界的的某些秘密。

在我看来,昆德拉是”智者”,哈维尔是”圣人”。这种说法不一定准确,姑且使用之。昆德拉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他不相信真实的存在,他对一切都采取怀疑主义的态度、采取”冷眼看人间”的方式。他在观看祖国的时候也是如此。他流亡到西欧之后,反观国内一切暴虐和不公的事件,具有了一种因距离而产生的”美感”。这种”美感”使他的作品中充满了一种压抑不住的幽默和反讽的味道。昆德拉的幽默是黑色的幽默,昆德拉的反讽是冰冷的反讽,它们征服了无数丧失了幽默干与反讽能力的中国知识分子,尤其是处于青春困惑期中的大学生。昆德拉看透了历史的风烟,历史已然如此,不可改变,他得出的结论是:不参与才是真正的参与。所以,他有一种强烈的置身事外的”游戏”态度。

而哈维尔是一个知行合一的”圣人”,他是贞德、扬·胡斯、布鲁诺、甘地、马丁·路德·金这一精神谱系之中的伟人。他努力活在真实之中,并以此抗拒虚无主义。对外,他用行动证明自己的理论,进行着”警戒地、深思地、专注地抗拒”;对内,他深入到心灵深处去,发掘出灵魂里崇高的因子,摒弃那些卑劣的因子。他不离开自己的国家和同胞,他不放弃希望与对错的价值判断。哈维尔认为,心灵比智慧更加重要,承担比回避更加重要,参与比置身事外更加重要。他觉得,只有承担了历史的苦难,才能拥有对祖国的未来发言的权利,”我们每天所做的事情,无论好坏,都是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生活并不是在历史之外,历史也不是在生活在外”。

所以,签名还是不签名,这是一个价值选择的问题。生活在真实之中还是生活在虚无之中,这也是一个价值选择的问题。昆德拉还是哈维尔,这同样是一个价值选择的问题。

对昆德拉趋之若鹜,对哈维尔有意地回避,昭示出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人格层面存在着某些严重的盲点。先秦以降,在中国的知识谱系中,一直异乎寻常地关心生存智慧而又异乎寻常地忽略善恶判断。在先秦诸子当中,除了在庄子那里有一些生命哲学的成分以外,其他诸子几乎都在讨论智慧的问题–在一个暴力泛滥的社会里、一个没有自由的社会里、一个压抑个性的社会里,如何运用厚黑学式的智慧生存下来并更好地生存下来?于是,我们的民众、我们的知识分子,将精力集中到发展生存智慧上,而故意混淆价值判断–在赤裸裸的关于生存与权力的搏斗中,价值被抽空了,”成王败寇”成为铁律。

中国人从来不缺少这样的一种”智慧”:它能够称出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对我们本人有多大的好处和多大的坏处。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智慧”是多和少的问题,”智慧”确实过剩;”价值”则是有和无的问题,”价值”确实匮乏。智慧的发达与价值的匮乏成反比,最突出的一个例子便是诸葛亮: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理想的人格模式便是诸葛亮。诸葛亮的智慧高度发达,而他从来没有价值判断。诸葛亮去给周瑜哭丧,纯粹是一桩政治行为,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他的眼泪是由智慧驱动的,而不是从心灵深处汩汩流出来的。难怪鲁迅评价《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时说,智慧过多而近于妖,因为诸葛亮的超人智慧背后,没有价值作支撑。这种智慧畸形发展的传统,已经内化到中国人的血液之中。于是,中国人会毫无反思地接受昆德拉,接受”生命中能够承受之轻”,接受对敌人和自己都有极大的杀伤力的虚无主义;同时,中国人自觉地躲避哈维尔,躲避”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躲避直截了当的、”事前无法计算效果”的价值坚持。

中国人从昆德拉那里发现了与有着强烈共鸣的反讽气质,却不敢像哈维尔一样”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昆德拉的泛滥与哈维尔的缺席,是一柄剑的两面。我们选择了什么?我们承担了什么?本来很难回答的问题,如果从这一角度切入,则迎刃而解。

哈维尔在经历了牢狱之灾、并且将牢狱之灾当作家常便饭之后,从中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他指出:”真正的坚定不移仅仅表现在某人能够依靠他自身而不是他人,他有力量保持清醒严肃的精神,保持他自己的理性、健康的自制和对于世界独特的而不是调停的观点。当然,反过来也一样:只有能够保持这样一种持久的总体看法的人,才能真正地信仰–这种信仰是作为一种灵魂的状态,作为一种’面对存在’而不是对来自外部某种东西盲目地认同。”这里,哈维尔强调”灵魂自足”,这是人格独立的起点。从内心里生发出来的信仰,才是坚不可摧的信仰。中国知识分子缺乏的恰恰是这样一种信仰。生存是他们的最高信仰,为了生存可以放弃所有的原则和所有的承担。为了生存,无论作出多少违心的选择都是不能指责的,谁指责就是苛求、就是不”设身处地”。当人们对文革做反思的时候,常常遇到这样的阻碍:在那样的情况下面,你还能要求人家做些什么呢?人家不参与整人、打人,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要是你生活在那个时代,你能够比前人做得更好吗?但我要说的是,这样的反问不能阻挠反思的深入。因为,对知识分子的评判与对一般群众的评判应当有所不同,对知识分子必须严格再严格。没有具体实施整人和打人的行为,并不能够成为知识分子逃避自身罪责时有力的辩护。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参与了历史的建构,人生是不能”游戏”的。一九四五年,在战争的废墟之上,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过一段震耳聩聋的话:”罪责是全民性的,我们应该全民共忏悔。”哈维尔也说过相似的话,一九九零年,捷克共产党政权崩溃,哈维尔当选第一任总统,在就职的演说中他尖锐地指出:”我都已经变得习惯于极权主义体制,把它作为一个人不可改变的事实来接受,并保持它的运行……没有谁是它纯粹的牺牲者,因为我们一起创造了它。”在这种整体性的罪恶中,以逍遥自任的知识分子亦罪不可赦。

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化界对钱钟书和季羡林这样的”国学大师”们给予极高的评价。钱钟书和季羡林当然有一定的学术成就和文化意义,但是他们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标高,他们近似昆德拉而远离哈维尔,是旁观者而非参与者。他们对人生、对历史、对苦难都有一种冷漠和游戏的态度,他们智慧的眼睛看透了社会人生,行文的调子是偏冷的。他们的文字缺乏悲悯、爱和公义的力量,也就是哈维尔所说的”对世界所怀的日益强烈的责任感”。他们的作品充满了”小智慧”,却很难让人产生”大感动”。读钱钟书的《围城》、读季羡林的《牛棚杂忆》,很难让我产生读鲁迅的一篇小散文–如《藤野先生》中写看见先生的照片的寥寥的几句话–时候的感动。原因不在于文字功力的高下,而在于人格和精神资源的厚重与稀薄。鲁迅在写一篇小散文的时候,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的心灵投入进去;而钱钟书和季羡林即使在写长篇小说和回忆录的时候,也是”元神出窍”、旁若无人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知识界对钱钟书、季羡林以及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等人的推崇和对鲁迅的遗忘,正是这个时代疾病的重要症候所在。这些行为的潜台词是:我们选择知行脱离,我们不承担”社会良心”的角色。我们欣赏智慧,同时我们放逐价值。九十年代大部分的中国知识分子选择了”专家”这种职业化的身份,不再对社会发言,不再关注”沉默的大多数”的生存状况,并且将这种选择当作进步。是不是真正的进步呢?放弃了道义承担的中国知识分子当中,即使创造出所谓可以”与国际接轨”的知识来,这样的知识对于特定时空内的”中国”来说,还是不是一种”有机”、”有益”的知识呢?

谁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是昆德拉式的自我欣赏的逍遥派,还是哈维尔式的身体力行的反抗者?尽管签名与否不能成为衡量知识分子身份的严格的标尺,但签名者的选择及其付出的代价,应当得到起码的尊敬与认同,而不应当成为被嘲笑和被隔离的对象。签名是需要的。哈维尔曾在一篇题为《知识分子的责任》的演讲中讲到:”在我看来,知识分子是这样一个人,他或她一生概括地说都致力于思索这个世界的事务和事物更广泛的背景。当然,知识分子并非唯一做这种事的人,但他们是以专业态度来做的。他们的主要职责是研究、阅读、教授、写作、出版、向公众发表演说。通常–尽管并非永远–这使他们更能够接受较为普遍的问题;通常–尽管并非永远–这导致他们对世界事态和世界前途抱有更广阔的责任感。”今天的中国同样需要责任感,责任感的丧失意味着尊严的丧失,意味着灵魂的缺席。没有责任感也就没有人格力量,也就没有思想的穿透力。没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就变成了一个被抽空的器皿。

在社会转型的关键时刻,中国知识分子选择什么、承担什么?我们有没有勇气参与签名?我们有没有勇气从”昆德拉”走向”哈维尔”?

(后记)这是一九九九年的一篇旧作,当时即引发知识界较大的争论,钱理群、崔卫平、肖雪慧、徐友渔、王东成、杨支柱等人都曾经撰文参与讨论。在近期关于零八宪章的争论中,此议题再次浮出水面。我便重新翻出这篇旧作来并做较大修改,重新发表之。也算是对当下的有关争论的回应之一,并以此向失去自由的刘晓波表达深深的敬意。

–二零零九年一月三日

杨恒均:我在911现场发现了美国政府的大阴谋!

和朋友经过纽约世贸中心遗址,看到现场被密密地围起来了,不过,好象并没有减少络绎不绝游客们的兴趣,其中不乏来自各州的美国人。911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可从美国游客脸上依然可以看出挥之不去的阴影很沉重。有一些美国人,更是表情肃穆的和围栏上的一个花环,或者简单的一行字合影留念。

看多了美国人平日吊儿朗当、嘻嘻哈哈的样子,对他们一本正经的德性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想起前段时间有媒体揭露911现场施工缓慢的深度报告,我擅长编撰悬念小说的大脑立即产生了一个“阴谋论”:美国布什当局故意拖拖拉拉,保持911现场原样,不让新楼房盖起来,为的是提醒美国人911的残酷,为伊拉克战争找动力,以及把这个地方变成美国反恐和爱国的“圣地”,供美国人朝拜。

就在我为自己编造的阴谋论自得其乐的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横幅和几个提着示威牌子的美国人。横幅上写的是:911是内部人干的!

在到处都是警车的美国人民爱国的圣地,竟然出现了示威的一小撮,我和朋友停下来观看,这时很多游客也聚拢过来。我过去问那个显然是他们中的负责人的高个子白人他们为什么示威。他随手递给我一份印刷很精致的传单,说,你可以看看。小册子上的标题是:你应该怀疑!

小册字以各种他们认为是事实的证据试图证明:911是美国内部人干的,就是政府或者中央情报局或者布什家族干的。我问那个头,后面那些警察不干涉你们吗?我朋友也问,你们在这种地方挑战美国政府,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那个身上挂着牌子的带头人说,警察是例行值勤,我们是和平游行,言论自由,没有任何问题。他还说,他们每个星期六固定到这里来打横幅抗议,散发传单,揭露美国利益集团的阴谋,向人民讲真相。

911是美国政府的阴谋?显然这几个哥们比我更能够忽悠,我刚刚想到的阴谋论哪里能够和他们的相比?人家的那才叫好莱坞大片,我为自己想象力的贫乏感到惭愧。不过,他们可不是在构思小说,他们是在抗议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政权,这就让我觉得既不可思议,又佩服他们的勇气了,毕竟,那宾。拉登自己都承认是他干的,你们还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折腾个啥子呢?

我特意留意了周围围观他们的游客,特别是那些美国口音的人,他们都很好奇,但看得出来,没有一个人相信这几个哥们的阴谋论。可是,他们都很礼貌地听示威者解释,客气地接下他们的传单,然后继续去表情严肃地凭吊爱国911现场。显然,他们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在美国人看来,你可以怀疑任何事情,哪怕是911这种连宾。拉登都已经承认了的事,你不但有权怀疑,而且,你还有权在任何地方把你的怀疑说出来,发送传单,引起大家的注意。

这大概就是美国言论自由的极致吧,只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其实我也注意到,在美国,由于言论自由已经成为大众的一种生活方式,所以对普通的所谓“言论自由”你也就不以为意了。也正因为如此,只有这种极端的例子,才常常引起大家的注意。就拿我来说,我记得的一些关于美国的言论自由的例子,几乎都是很不寻常的,有些另类,有些搞笑的,大多都很夸张。也正因为这些例子,让人对美国的言论自由有了深刻的印象。例如,对于那些说美国的言论自由是虚假的人,怎么也没有办法解释:美国的宪政民主制度竟然允许在国难“圣地”911现场固定摆摊揭露政府“阴谋”,抗议最高当局,给前来拜祭的人士发放鼓动怀疑和揭露政府的宣传传单。

试想一下,到中国红色胜地延安去摆一个摊点,讲一些编造或者真实的有关老毛同志的鲜为人知的故事,后果,或者说下场会是怎么样?你一定不想知道。

想到这里,我突然浑身一紧,啊哈,我擅长写阴谋论、制造悬念小说的脑袋怎么了?于是我开动脑筋,于是这样一个更离奇、更惊竦的阴谋论诞生了:

911后美国为了反恐,在人权和言论自由上大踏步倒退,全世界人都对美国的言论自由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怀疑,在这种情况下,美国中央情报局在布什的亲自领导下,决定在美国游客最多的圣地911现场设立一个展示美国言论自由的窗口,让全世界人民都知道,美国依然是言论自由的国家。当然,不能象某些国家宣传部搞的那样,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要搞,就搞苦肉计。不过,要搞苦肉计,却又不能真正伤害到美国政府和国家利益,于是,要弄一个一看就知道是虚假的东西。

于是,中央情报局从一帮流浪汉和无业游民中挑选了几个口齿清楚的,让他们每个星期六到911现场去攻击美国政府,去揭露白宫的阴谋。这阴谋一定要编造得非常离奇,离奇得让人一听就感到不攻自破。

于是,就在美国纽约911现场的东边街道上,出现了正好被我撞上的聚会示威活动。

而我这个被一些网友讥讽为民主小贩的中国人,正好就被中央情报局给忽悠了。因为,即便你完全不相信美国政府的阴谋,当你转身离开这里的时候,脑袋里一定会想,上帝呀,美国宪法竟然允许公民在这样的地方定期集会、示威和散发传单,政府和警察完全不能干涉?真是一个言论多么自由的国度呀。你忍不住祈祷:上帝保佑美利坚!

至少,我转身离开时,对美国的言论自由充满了崇拜之情。本来前几天冒出要响应胡哥号召“不折腾”,准备留在美国过安稳日子的,现在我忽然改变主意了。我得回到我的国家,尽快把那里也折腾成一个言论自由的圣地。

杨恒均 2009-01-04 大西洋城

“含泪劝告”何以成为一种时髦文体?

近段时间,不论纸媒还是网络,经常能看到《“含泪劝告”某某某》式的时评文体。哪个名人或者官员出了负面新闻了,便有人立即挥动如椽大笔,对这位新闻人物给予“含泪劝告”。其笔法,都是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正话反说,对新闻事件的负面主角的荒诞行为给予无情的揭露和抨击。从先前的《含泪劝告余秋雨》,《含泪劝告A股灾民》,再到近日的《含泪劝告被林书记猥亵女童的父母》、《含泪劝告周正龙》、《含泪劝告结石孩子家长》、《含泪劝告周久耕》、《含泪劝告被打成脑震荡的田茂林》……等等,内容五花八门,不一而足,热点时段的新闻人物,几乎统统被“含泪劝告”了一遍。这些“含泪劝告”文章,大都是照本宣科,完全照搬余先生《含泪劝告请愿灾民》格式,仅仅改动个别字句;有的文章则根据“剧情”需要,适当加以发挥。上谷歌一搜索,有78500项符合“含泪劝告”的查询结果。这就是秋雨先生“含泪劝告”文本的巨大威力。

诸葛亮的《前出师表》的关键词是“泪”,余秋雨的《含泪劝告请愿灾民》关键词也是“泪”。同样是眼泪,大家都哭得黑天暗地,效果却千差万别,一个“长使英雄泪满襟”,一个“长使读者掩面笑”。这就是余秋雨先生的能耐。

所以,在我看来,“含泪劝告”成为风行一时的“时髦文体”,不啻是对秋雨先生“仅仅次于《圣经》”的散文的绝妙反讽。秋雨先生建立在“含泪劝告”文本基础之上的文化大厦,如沙上建塔,注定经不起时代风雨的冼礼,轰然倒掉是早晚的事。

那么,“含泪劝告”何以会成为一种时尚的讽刺文体呢?

窃以为,首先是因为余秋雨的文本,确实具备了一切讽刺要件,五脏俱全,一本正经,荒唐可嗤。模仿者只要按照余先生的笔法去“妙笔生花”,就能达成不错的幽默效果。

余秋雨先生贡献了“苦旅文化”的同时,也贡献了一个成语——“秋雨含泪”。这个成语,很有可能和“幸福鬼”、“正龙拍虎”等新成语一起载入史册,千古流芳。

我在《看人品与文品 余秋雨成不了大师》一文中说过这样的话:

“余秋雨动用小说的笔法写散文,文采是有了,却显得虚情假意,漏洞面出,不但经不起推敲,还非常容易引起歧义,招来骂声。余秋雨先生此种司空见惯的行文毛病,使余的散文形成了一个秋雨式的假、伪、阴模式,文化品位一落千丈,注定不能走得太远,离大师相差甚远。 ”

建议喜欢余秋雨的读者,有空多精读几遍秋雨先生的大作《含泪劝告请愿灾民》。从思想内容到精神内涵,条分缕析,认真领会,看看是不是具有“假、伪、阴”的元素——“先入为主”是假,“大局观念”是伪,“先国后家”是阴。

余先生站在“识大体、明大理”的高度,苦口婆心“含泪劝告请愿灾民”,不久之后,上海市政府便砸资几百万,成立了“余秋雨大师工作室”。你看,这就是余先生的高明。所以,在余秋雨先生发表《良宇,我说的就是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用“胡兆国”的笔名,写过一篇文章盛赞过余先生,题目就叫《余秋雨的政治嗅觉比文化嗅觉还牛》。秋雨先生的文章不乍的,“大局意识”,在现代中国作家之中,和王蒙先生可有一拼,堪称“文坛双煞”。

我觉得,人们之所以批评余秋雨先生,决不是因为什么“嫉妒”,而是因为余秋雨的话语方式,肉麻肉酸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如果把那些模仿文章和余秋雨的文章比照着读,就不难体味到余秋雨的散文到底虚假伪善到什么程度。其实,我何尝不希望余秋雨先生早日成为文学大师,无奈秋雨先生的文字实在太糟糕,实在太不争气,让读者屡屡失望,我想投余先生的票也难。一篇《含泪劝告请愿灾民》,几乎具备了余秋雨的文化散文的所有通病,称得上余氏散文的一个“范本”。难怪时评作者会学习余秋雨,一动笔就会“含泪”不止,“劝告”不已。

“含泪劝告”之所以成为一种讽刺文本的另一个原因,是被批评对象的行为作派,和余秋雨先生的笔法如出一辙,符合冷嘲热讽的“客观要件”,两者一拍即合,于是一篇又一篇“含泪劝告”大作,源源不断地横空出世。

“含泪劝告”一类文章,不仅是网站论坛的霸主,同时也是主流媒介的常客。比如《含泪劝告周正龙》这篇文章,《南方都市报》和《重庆时报》,都先后刊发。我发现,一些针砭时弊,揭批流俗的“含泪劝告”,几乎成了纸媒的新宠文体。

一些新闻人物的丑陋行为,确实非常适合使用冷嘲热讽。象林嘉祥、周正龙、周久耕……等等这些人,都是有“特定身份”的人物。由于新闻事件还没有“尘埃落定”,这些主角的最后归属还不能盖棺定论,既不能得罪政府,又不能骂强权,所以只能是忍气吞声,来一些插科打诨式的讽刺挖苦。“含泪劝告”,就是一种最现成的轻松省事的批评方式,编辑和作者都没有什么风险。于是大家一踊而上,对余秋雨的笔法毫不客气地实行“拿来主义”。

或许,余秋雨的散文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从读者的视野谈出。然而,“秋雨含泪”四个字,却很有可能成为“史上最牛的短评”,让更多的人记住余秋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