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烈:何智丽往事与中国女乒让球史真相

 

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兼国家体委主任贺龙元帅语出惊人:“这一次男单,谁来当冠军?”按照贺老总的意思,冠军要在这个会议上产生!一点也不错,贺龙说:“我们叫谁当,谁就当了。”

贺龙的理由是:“让小庄当冠军有两个理由,一是他在团体赛当中立了功,二是他代表首都。”就这样,会议确定了男单冠军为庄则栋。贺老总对徐寅生一说“这一次,党和人民委屈你了……”

笔者近日在《新民周刊》上的两个连续报道:《何智丽:我想有个家》和《“何智丽现象”今昔》,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原本几乎被人遗忘的乒坛名将何智丽,因此成为社会热议话题。而围绕着何智丽的一系列旧事也被一一重提,这些往事中包括“让球风波”、“广岛复仇”等。

作为长期跟踪并深度报道何智丽的专业作者,笔者在这里通过《新民周刊》再次揭秘这些关于何智丽的一桩桩往事,就广大读者争议最多的三个关键性问题做出答复。

乒乓让球始于1961年

1987年在第三十九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何智丽无视教练让球安排,一举夺魁的事件,当年经笔者首次详尽披露后,何智丽及其让球形成了“风波”,引起社会广泛而强烈的关注。从那时起,笔者就开始走访诸多知情人,细细探索中国乒乓球队的让球史。由于各种原因,很多揭示鲜为人知内情的第一手资料,十多年来都未曾示人,今天,笔者在这里整理了出来。

中国乒坛上的第一次让球,发生在1961年。

时逢第二十六届世乒赛在北京举行。进入男子单打前四名的,清一色是中国大将:庄则栋,李富荣,张燮林,徐寅生。应该说,男单金牌已“铁定”属于中国,至于究竟谁是世界冠军,照程序比赛就行了。

就在半决赛即将举行的前一天晚上11时,北京华侨饭店,一个重要的会议正在进行中。中国组委会成员全体出席,主持会议的是国务院副总理兼国家体委主任贺龙元帅。

贺老总酷爱打篮球,早在延安时期他就组织“战斗篮球队”,以体育运动的形式开展大练兵。正因为如此,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后,他成为首任国家体委主任。会议一开始,贺老总语出惊人:“这一次男单,谁来当冠军?”按照贺老总的意思,冠军要在这个会议上产生!一点也不错,贺龙说:“我们叫谁当,谁就当了。”

于是,组委会的委员们、教练们就“谁来当冠军”展开协商。

最后,还是贺老总一锤定音。据当时出席会议的上海队教练回忆,贺龙提议:“是不是让庄则栋当冠军?”贺龙的理由是:“让小庄当冠军有两个理由,一是他在团体赛当中立了功,二是他代表首都。”就这样,会议确定了男单冠军为庄则栋。

为了确保庄则栋当男单冠军,当晚的会议确定:贺龙亲自找徐寅生谈话,上海队教练找张燮林做工作,而把打通李富荣思想的工作交给了中国乒乓球队教练傅其芳。徐寅生和张燮林都是聪明人。贺老总对徐寅生一说“这一次,党和人民委屈你了……”,徐寅生马上表示愿意让球。张燮林同样表示“服从组织决定”。只有李富荣虽然口头上接受了,但毕竟透露出一股不悦的情绪。

半决赛开始了。按照事先的计划,徐寅生“顺利地”输给了庄则栋,而张燮林则“顺利地”败给了李富荣。

决赛开始了。多少双眼睛紧盯着在墨绿色长方桌上飞舞的银球。除了极少数掌握高度机密的人士之外,谁都未曾想到,冠军在比赛前已经确定!

然而,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中国的反让球英雄,差一点不是26年后的何智丽,而是当年的李富荣!

李富荣上场后,居然以21:16拿下了第一局。那时候实行的是三局两胜制,倘若李富荣再赢庄则栋一局,那么世界冠军就不是“计划”中的庄则栋,而是李富荣。

教练傅其芳焦急万分,乘换场时提醒李富荣必须让球。这时,李富荣反问傅其芳:“没有规定我要以0:2输给小庄,打成1:2为什么不可以?!”

最后,李富荣连输两局,按照“计划”让球给了庄则栋。庄则栋成为当届的世界冠军!

由此可见,产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特殊背景下的让球,从一开始就与“国家利益”无关。紧接着,在1963年、1965年举行的第二十七届、二十八届世乒赛上,进入男子单打决赛的都是庄则栋和李富荣。李富荣又两次奉命让球给庄则栋,原因同样与“国家利益”无关,而是要按照“计划”生产出一个“三连冠”!

让球,在当时是绝对保密的,就连庄则栋也只知道李富荣的后两次让球,并不知道那第一次让球。正因为这样,笔者在采访庄则栋时,他说,“李富荣让过我两次”。

事实上,即使“真枪实弹”,庄则栋未必不能“三连冠”,而让球反而使他的三座冠军奖杯蒙上了不光彩的阴影。庄则栋赢得并不高兴,他高举单打冠军奖杯时,总是说“我代表集体来领奖”。

然而,当年懊丧的李富荣,成为中国体育官员后却同样在中国乒乓球队内推行“让球战术”,对何智丽进行了“讨伐”。

很多事是如此地令人费解。2002年9月,中国女排发生“让球事件”:在德国举行的世界女排锦标赛上,教练陈忠和给中国女排“授计”,先是在小组赛中以0∶3让球给名不见经传的希腊队,进入复赛后再以0∶3让球给过去的手下败将韩国队。陈忠和通过这样“精确”的算计,先后避开中国女排的强敌俄罗斯队和意大利队。这两场“让球”确实把中国女排“让”进了四强。这是中国女排当时5年来在国际大赛中获得的最好成绩。但球迷们并不领情,纷纷责骂中国女排打“假球”!打“黑球”!人们尖锐地质问:到底是尊重体育道德重要,还是注重体育成绩重要?

当时身为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的李富荣,在负责处理这一事件时明确地表示,坚决反对“让球”,认为这是“方向性的失误”!他批评中国女排主教练陈忠和说:“这两场故意输球,一场对希腊、一场对韩国,我认为这两场球违反了体育道德、违背体育精神。是用不正当手段获取成绩,是一起打假球的丑闻,它不是简单的技术、战术问题,而是一次方向性的、大的失误。”

从当年奉命让球,推行乒乓让球,到反对女排让球,李富荣内心的甜酸苦辣,谁人知?

何智丽与焦志敏的“互让”

从1961年的中国乒乓球队队员内部互让开始,让球逐渐发展到中国队向“友好国家”让球。

李富荣三让队友庄则栋,成了“让球英雄”,而中国的另一位“让球英雄”张立则是奉命让球给“兄弟”朝鲜队。

张立,山东泰安人。1964年选入河南乒乓球队。1965年选入中国乒乓球队。她左手直拍快攻打法,攻球速度快,力量大。在1973年第三十二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获得女子单打第三名之后,进步飞速,跃为中国乒乓女队第一主力。在1975年的第三十三届世乒赛和1977年的第三十四届世乒赛上,张立都进入决赛,与朝鲜选手朴英顺遭遇。张立两度奉命让球,把世界冠军拱手让给朴英顺。

朴英顺回到朝鲜后,受到元首般的盛大欢迎。朴英顺面对千千万万朝鲜民众,大谈如何“力压群芳”,仿佛压根儿没有发生过张立的让球事件!

而张立,两度让掉世乒赛女子单打冠军后,变得成绩平平,以至她的名字对于今日中国民众来说是那么的陌生!

“文革”结束之后,让球在中国乒乓球队被披上“集体主义”、“爱国主义”的美丽光环,不断被滥用。何智丽之所以胆敢反抗让球,除了有孙梅英这样的乒坛老将的鼎力支持,另一个原因是她自己对让球有着切肤之痛。

何智丽曾在采访中告诉笔者,1986年9月30日,她22岁生日时,正在汉城参加第十届亚运会,中国队的队友们给她送来生日大蛋糕。为了庆贺生日,她特地到汉城亚运村的理发馆修整了发型。当她理完发,走出理发馆时,在门口台阶上遇见“李头”──队员们对李富荣的习惯称呼,他通知何智丽:“我们研究了一下,你今天‘让’给焦志敏!”这天,何智丽和焦志敏双双进入亚运会女子乒乓半决赛。

何智丽实在无法理解,进入决赛的都是中国选手,为什么还要她让球呢?何智丽去找徐寅生。徐寅生用安慰的口气对她说:“不要紧,下一回‘让’给你。”

何智丽遵命了。但是,从此,何智丽与队领导的关系变得紧张,与焦志敏产生了矛盾。

第十届亚运会刚刚结束,第八届亚洲乒乓球锦标赛在深圳拉开帷幕。不料,进入女子单打决赛的,依然是何智丽和焦志敏。这一回,“李头”又通知何智丽:“你再‘让’一次!”

何智丽怎么也不服这口气,急急去找孙梅英。孙梅英站出来说话了:“徐寅生不是说过,下一回‘让’给何智丽吗?”徐寅生承认自己在汉城说过这话,但他说:“我说的下一回,不是指这一次!”

由于孙梅英据理力争,最后领导改变了决定:“好吧,这一次焦志敏‘让’给何智丽。”

虽说是一场假戏,运动员还得真做。在球场上和电视机屏幕前成千上万双热心观众面前,何智丽和焦志敏也算演技一流:

第一局,焦志敏先胜,21:17,以求制造一点“紧张气氛”。第二局,何智丽“沉着应战”,来了个反攻,21:16,扳回一局。一比一了,观众们也兴奋起来,觉得太“精彩”了。第三局,21:14,何智丽终于“大胜”!

其实,她俩的这场戏,是把第十届亚运会女子单打冠亚军之战倒过来演一遍罢了:那一回,焦志敏以二比一胜何智丽;这一回,何智丽则以二比一胜焦志敏!

值得一提的是,焦志敏并没有像何智丽那样对让球表现得情绪很大,所以她有幸参加了1988年的汉城奥运会。然而,她在半决赛中奉命让球给李惠芬,这使她陷入无言的痛苦之中。汉城奥运会后,焦志敏决定离开中国乒乓球队。离队后,她说了一段发人深省的话:“对于让球我不想说得更多,我只想说,我已经让过四次了,这次让球,我实在思想上一点准备都没有。我本可以再打两三年,现在我不想再打下去了。”

三问何智丽

一问:何智丽对让球持“双重标准”?

“叛逆”第三十九届世乒赛后,何智丽受到许多人的批评和质疑。其中除了“不服从组织纪律”之外,还有人说何智丽对让球持“双重标准”,即在从前八名进入前四名的时候,何智丽接受了陈静的让球。这样的批评声浪,直到这次“网络风波”中,仍有不少网友旧事重提。

关于此事,何智丽这样告诉笔者:中国乒乓球队的内部让球,有时候通知上场的双方,有时候只告知作出让球的一方,并不告知被让的一方——原因是让球毕竟要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当时,她与陈静的比赛就属于这种情况。

当时要陈静让球给何智丽,是中国乒乓球总教练许绍发和女队主教练张燮林等人在赛前匆匆碰头决定的,理由是管建华如果赢不了李粉姬,由何智丽去打李粉姬更稳妥一些,于是决定让陈静“放”何智丽上来。然而,负责做陈静工作的张燮林在忙乱中竟把这件事给忘了。开赛之后,陈静以21:19先胜一局,张燮林在中局休息时通知陈静让球。于是,陈静连输三局,何智丽这才以三比一获胜进入半决赛。

正因为何智丽被蒙在鼓里,所以她当时断然否认陈静曾经让球给她。直到教练张燮林说出真相,何智丽才知道了陈静让球之事。由此也可以看出,在中国乒乓球队那数不清的比赛中,让球使中国乒乓球队的内部人际关系越变越复杂。

何智丽夺得第三十九届世乒赛女单冠军,使中国乒乓球队领导异常震怒。何智丽的胜利,不仅表明让球是错误的,而且表明在技术分析层面上让球的决定也是错误的。因为何智丽既然能够在决赛中打败韩国的梁英子,那么为什么要她让球给管建华呢?

在2004年的雅典奥运会上,中国乒乓球队领导又一次做出同样的错误分析和判断:

进入男单半决赛时的形势是韩国柳承敏对瑞典老瓦(人们对年已四十的瑞典老将瓦尔德内尔的亲切称呼)、中国王皓对中国王励勤。中国乒乓球队领导以为,韩国柳承敏对瑞典老瓦,势必老瓦出线,而王皓比王励勤更能对付老瓦,于是做出要王励勤让球给王皓(尽管至今中国乒乓球队领导仍矢口否认王励勤让球给王皓,但是众多媒体和电视观众都提出了“让球”质疑)。

有“让球”之嫌的这次比赛,结局出乎中国乒乓球队领导的意料:韩国柳承敏战胜了瑞典老瓦,而王皓又以二比四负于柳承敏,于是奥运会男子单打冠军金牌落入韩国柳承敏之手!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王励勤在与瑞典老将瓦尔德内尔争夺笫三名时获胜,一举得到了铜牌。这清楚表明当时以为王励勤难以战胜老瓦的判断是完全错误的,如同当年错误判断何智丽胜不了梁英子一样。

事后,侥幸获得金牌的韩国柳承敏对记者说:“如果决赛对手不是王皓而是王励勤的话,自己很难从中国人手中抢到金牌。”就连柳承敏也耳闻王励勤奉命让球给王皓,他说:“中国队让没让球我不知道,但在决赛中我当然更愿意碰王皓!因为,王励勤是中国男乒的NO.1谁都不愿意和他在决赛中相遇。而且,像让球这样的事,在韩国是无法想象的,就我个人认为,中国男乒不应该让球。”

二问:为什么用日语答中国记者问?

关于何智丽争议的焦点之二,是1994年何智丽(当年名为小山智丽)为日本队夺取的那块亚运会女子乒乓单打金牌。

这块金牌虽说只是亚运会金牌,其实却是世界级的,因为何智丽所击败的是两个奥运会冠军和两个世乒赛冠军:陈静是汉城奥运会(即第二十四届奥运会乒乓女单冠军;乔红是第四十届世乒赛女单冠军;邓亚萍是第四十一届世乒赛以及巴塞罗那奥运会(即第二十五届奥运会女单冠军。所以,何智丽这块金牌的分量格外重。另外,就年龄而言,何智丽当年已30岁,陈静比何智丽小4岁;乔红比何智丽小5岁;邓亚萍则比何智丽小9岁。

就乒乓技术而言,陈静是“左手生胶”,乔红是“两面反胶”,邓亚萍是“长胶怪板”,各有特点都很难对付。何智丽能够在一天之内采用三种不同的方法战胜这样三位不同打法的对手,表明她的乒乓技术全面,基本功非常扎实。

何智丽的广岛之胜,还有另一层意思:六年前不让她代表中国参加奥运会的决定是完全错误的!因为六年后的胜利表明她仍是世界女子乒乓单打的“NO.1”。

这回旧事重提,网友们对于何智丽广岛夺金的质疑有三。

质疑之一是何智丽每胜一个球,都要喊一声“哟西”,很多网友认为这是何智丽“复仇”的表现。

有人在博客中写道:“在满场日本人的助威声中,她每打一个好球就高喊一声‘哟西’,故意刺激中国观众的神经。”(引自“山不相逢水相逢的BLOG”)还有人写道:“当年广岛亚运会上,她的那声‘哟西’至今想起来还头皮发麻。觉得,中国人不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在让球风波上的态度,而是她这种漠视民族情感的行径。那声喊叫已烙在了国人的骨髓上,所以根本不可能再接受她。”(引自“冰儿的BLOG”)想象力丰富的网友,甚至联想到电影中侵华日军在屠杀中国人时高喊“哟西”。

对此,何智丽对笔者说,“哟西”是她在日本练球时养成的习惯。她不光是在跟邓亚萍决赛时喊“哟西”,在参加日本国内比赛时,面对日本选手也喊“哟西”。

由于“哟西”引起热烈的争议,一位日语专业的liaoliao网友在自己的博客上说:对于网络上说的何智丽比赛时喜欢说“哟西”,本人专业学的是日语,不敢说很精通,但也略知一二,“哟西”在日语中是非常常见的表达感叹的口头语(虽然大部分是男士在用),对于在日本生活过多年的人来说,在兴奋、激动的时候说这个词是很正常的。

质疑之二是何智丽在获胜之后答中国记者问时为什么讲日语?这一举动被说成是何智丽实在过于“矫情”。一篇题为“何智丽难以获得国人谅解”的博客文章指出:“比赛结束后面对中国记者的提问,竟然让翻译先把汉语翻成日语,她再用日语回答,并通过翻译再翻成汉语回答给中国记者。”

何智丽对此的解释是,当时在场的还有许多日本记者,采访地点又是在日本的广岛,而她的身份是日本乒乓球队的队员,在这种场合下她讲日语是很正常的。

质疑之三是何智丽的赛后感言。据网友说当年何智丽曾这样说:“我为拥有日本这样的祖国而感到自豪!”“她用日语对她丈夫说‘我终于战胜支那人了’!”“我的最大的心愿就是打败中国人!”网络上对此一片谴责声,

然而,这些网友所引述的何智丽赛后感言,没有一位是注明出处的。也就是说,大都是在13年之后凭印象说话,往往越传越走样。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要做到“言之有据”,应当以当时的原始记录为准。我保存了何智丽在广岛获胜的翌日——1994年10月14日的《光明日报》,刊载了该报特派记者罗京生和驻东京记者陈志江从广岛发出的电讯,记述了何智丽在赛后接受日本NHK电视台的采访的感言原文:

“我对今天能战胜奥运会女子单打冠军邓亚萍感到非常高兴。这比我作为中国选手获胜时还要高兴。这是我八年来第一次在大赛中夺取冠军。来日本后,我有六年时间没有参加大型比赛,但在我丈夫的指导下,技术有了很大提高。我明年在世界锦标赛上,还将作为日本队的一员,争取为日本夺取新的奖牌,以回报日本观众和新闻界对我的期待和鼓励。”

三问:打败邓亚萍时为啥哭泣?

应当说,在获胜之后处于高度兴奋的何智丽,是站在日本队队员的立场上说出的这番话。这样的赛后感言,即便没有如同许多网友凭记忆所回忆的那些话那么严重,却也确实深深刺痛了广大中国百姓的心。对此,笔者与何智丽有过一段对话——

笔者:你那样讲话,尽管从你的角度也许确实如此,但是你在获胜感言中应当首先提到祖国——中国对你的培养,提到比赛是为了增强中日友谊,因为你当时的身份是“中国的女儿,日本的媳妇”,并不完全是日本队队员。

何智丽:当时的心情确实极为激动。10月13日这天,连挫三员世界最高水平的女将,我从未有过的这样战绩。为了这一胜利,我苦苦训练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打败的虽然是邓亚萍,其实打败的是不让我参加奥运会的人,感觉终于出了这口气。

笔者:在你战胜邓亚萍时,邓亚萍哭了,你也哭了。邓亚萍输了球,心中很难过,所以她的哭,容易理解。你为什么在胜利时哭了?对于你的哭,中国报刊有好多解释。你自己说,你为什么哭?

何智丽:当时我非常激动,所以我哭了。我的哭,包含好多意思。一是我的胜利来之不易。六年哪为了这天的胜利,我足足拼搏了六年二是能够打败邓亚萍,太令我兴奋了。她好像是世界上的‘神’一样,捧得不得了。她太傲气了。她对记者说,我和何智丽不是一个时代的。确实,我是以前的老冠军,我拿世界冠军时,你连坐板凳的资格都还没有呢。你90年代的冠军输给80年代的冠军,你丢脸。这一回,邓亚萍输了,这才终于说,我一定要努力,不然打不过何智丽。三是我的恩师孙梅英去世了。她看不到我的这一重大胜利。我伤心。她在1993年还到日本,教了我三个月,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应该说,获胜感言是否得体,取决于运动员本身的思想修养与文化涵养。何智丽从小就全身心投入乒乓球运动,相对而言,文化素养比较欠缺。

婚姻失败之时再次失言

家庭的破裂对于何智丽来说是沉重的打击。其中的主要责任在于小山英之,在于第三者的插足。然而,何智丽也有责任,那就是全力以赴于球赛,没有给家庭以温馨。在1994年何智丽获得广岛亚运会金牌之后,她与小山英之在事业上也经常发生矛盾,渐行渐远。

何智丽曾对笔者这样说起她的婚姻:“英之正是从这时开始飘飘然起来。他原本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但是由于我的日语讲得不好,很多场合由他代替我讲话,因此话变得多起来。他开始向别人吹嘘自己这个‘伯乐’是如何了不起。也正是从这时起,他时刻把‘你赢是因为有了我’这句话挂在了嘴上。此后,我们相继受到长叭教练以及前首相桥本等重要人物的邀请和款待。这时,英之变得越发傲慢起来,甚至用蔑视的口吻对我说:‘你应该感谢我。’虽然他挂着乒乓球部教练的头衔,但实际上队员在训练时,他只是胳膊交叉着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管,他的乒乓球水平甚至还不及中学乒乓球队员,因此根本不可能进行指导。但是,在周围一些人的吹捧下,他错把自己当成了了不起的总教练。”

在感情已经亮起红灯的情况下,何智丽依然只忙于练球,以致第三者乘虚而入。

在何智丽决定与小山英之对簿公堂之时,情绪万分激动的她再次重演了1994年出言不慎的失误。中国有句老话,“绝交不出恶声”,尤其是夫妻之间。然而,面对日本记者的采访,何智丽大谈夫家是“可怕的家庭”,在那里受到的白眼与迫害,这与她初嫁小山家时的答记者问所说的嫁到“中日友好之家”大相径庭,前后矛盾。原本说“在我丈夫的指导下,技术有了很大提高”,如今又说“他的乒乓球水平甚至还不及中学乒乓球队员”。

在她远嫁东瀛之前,她的恩师孙梅英曾经对笔者说,真担心文化修养不高的小何嫁到日本那样高层次的家庭能否适应?确实,何智丽为人刚烈,不善于在处理重要问题时三思而言,三思而行。更何况在她代表日本获胜之际,在她家庭蒙受不幸之际,日本记者往往希冀在她身上做文章,甚至要把自己要说的话放在她的嘴巴里讲,她的不慎言论正是给这些不怀好意的日本记者提供了机会,无意之中损坏了自己的形象。

近况、历史、释疑

三篇“何智丽系列报道”分别以“近况”、“历史”、“释疑”为关键词。

有关争议盛况空前

常言道,凡事有三:2007年3月2日出版的第九期《新民周刊》上,发表了我的《何智丽:我想有个家》,报道何智丽的近况,无意之中引发了一场关于何智丽的“网络风暴”;随着何智丽从“边缘人物”变成“热点人物”,为了使广大读者了解“何智丽风波”的真相,3月9日出版的第十期《新民周刊》上又发表了我的《“何智丽现象”今昔》;面对难解难分的争议,笔者应《新民周刊》之约,就种种争议再次撰写此次文章,成为关于何智丽的系列文章的第三篇。

这三篇文章构成了一组“何智丽系列”。

为了便于听取广大网友的意见,当文章在《新民周刊》发表之后,我便粘贴在新浪网的“叶永烈博客”上。前两篇文章,都被新浪网推荐到博客专栏的头条醒目地位。新浪网甚至还为此组织了关于何智丽的网络专题讨论,吸引了众多网友参与。如果把上百家网站转载此文计算在内,总点击数在1000万以上。

其实,我的第一篇文章的本意,是向读者介绍一下何智丽的近况。只是由于用了“何智丽:我想有个家”这样的标题,被许多人误会为我替她在媒体上“征婚”。

许多报纸转载了我在《新民周刊》上发表的文章。发行量颇大的上海《报刊文摘》、北京《作家文摘》转载了《何智丽:我想有个家》。《青年周刊》、《北京晚报》、深圳《晶报》等报纸也发表相关报道、文章。北京作家张健在所住的大楼的电梯里,见到电梯工手中的报纸,上面醒目的大字标题写着叶永烈为何智丽风波说明真相,于是写了一篇评论文章。

这一争议更从平面媒体走向立体媒体,许多电视台开始关注追踪何智丽事件。短短几天,《新民周刊》编辑部和我先后接到许多电视台的电话,盛邀何智丽担任嘉宾。其中,光是香港凤凰卫视就有三个节目邀请何智丽出镜,即“冷暖人生”节目、“名人面对面”节目和黄健翔主持的“凤凰体育”节目。还有上海电视台体育频道的“唐蒙视点”节目、纪实频道的“往事”节目,福建“东南卫视”、“湖南卫视”……光是3月18日这一天,北京卫视的“奥运在身边”节目和浙江卫视的“新闻超视”节目都分别推出何智丽专题,并通过采访张伟,将《新民周刊》上的迎奥运的其他的体育报道在电视上一并作了介绍,使人了解到影响广泛的《新民周刊》推出的何智丽系列报道,是与2008年奥运会即将在北京举行这个大背景有关的,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多家电视台在上海采访,使《新民周刊》在电视上频繁出现,也使何智丽风波更加广为人知,走进千家万户。

权威性的通讯社——新华社也几度来电,希望由该社驻日本记者在大阪采访何智丽。这一争议热潮,恰巧在两会期间出现,引起了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们的注意。3月13日,全国人大代表、东北大学校长赫冀成教授对记者发表谈话说:“现在网络上有一种不好的非理性倾向。例如最近,作家叶永烈写了何智丽一文,网友跟帖,我浏览了一下,骂得不堪入目,事实上叶永烈写得实事求是。”

3月12日,在全国政协提案办理协商会上,“如何文明办奥运”成为委员们谈论的重点。委员们表示,要彻底戒除开口就“国骂”、“京骂”的情况。中共中央文明办副主任翟卫华说,这一问题已引起了高度重视,将在2007年3月27日——奥运倒计时500天当日下发“迎奥运、树新风”活动方案,共有8个实施项目,其中就有一项是倡导拒绝国骂,活动将在倒计时一年时掀起高潮。中共中央文明办的“迎奥运、树新风——拒绝国骂”的提议,受到各方赞扬。

何智丽原本已经几乎被人们所遗忘,然而一旦旧事重提,立即就成为热议中心,这是为什么呢?究其原因,是由于何智丽事件不仅仅只是她个人的问题,而是涉及一系列的重大话题:让球,究竟对不对?什么是奥林匹克精神?如何看待穿着“变了色的球衣”——加入外籍的退役的中国运动员和教练?如何看待涉外婚姻?如何看待中日历史上的积怨?什么是爱国主义?……

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即将到来的时刻,关于何智丽的争议,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其中特别是正确理解奥林匹克精神与正确理解爱国主义,是每一个中国国民所应上的一课。

令我感到喜悦的是,在这场围绕何智丽发生的大争论中,《中国青年报》、《光明观察》、新浪网等不少报刊和网站发表了一批有相当质量的评论,使我们的认识朝前推进了一步。

系列报道是如何推出的?

《新民周刊》是出自上海的主流综合大刊,是全国富有影响力的严肃性新闻周刊,正鉴于此,何智丽系列报道的推出,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反响。《新民周刊》不少编辑、记者都为这篇系列报道提出了具体意见和设想。

远在千里之外的石家庄的《燕赵都市报》,注意到《新民周刊》编辑部的这一动向,在2007年3月11日发表记者栗强的报道,专门写了“何智丽系列报道是如何出炉的”。报道笑称叶永烈是被《新民周刊》责任编辑张伟“拉‘下水’”。

张伟与我、与何智丽都有颇深的渊源。他原本是《新民体育报》、《新民晚报》体育记者兼编辑,二十年前我第一次采访何智丽,就是通过张伟到上海市体委资料室查阅何智丽资料的。1994年广岛亚运会结束之后,何智丽与小山英之来到上海,与我作了两次长谈。我写出何智丽谈广岛亚运会的重要独家专访。张伟闻讯,骑着挂有《新民晚报》新闻采访标志的摩托车来到我家,取走这一专访……张伟本人也曾多次采访过何智丽,对何智丽的是是非非很熟悉。《燕赵都市报》写及张伟的回忆:“我清楚地记得,2001年大阪世乒赛,何智丽孤独站在一个角落里面,看着场内球员的比赛,短短四年,她由一个不让球的叛逆者成了一个旁观者。‘我是要赢球的,当我赢不了时,我会选择退役。’在大阪的一家中餐馆,何智丽请我吃饭,并郑重地告诉我,她将从此退出国际乒坛,这个消息当初就是我从日本发回来的,《新民晚报》上发表的《何智丽退出国际乒坛》,抢了国内报纸的独家。”

上海世乒赛期间,何智丽受中国组委会邀请来到上海,张伟写了一个整版的长文:《她曾引发一场“让球风波”》——梁英子与她的中国“对手”18年后重相逢。当时张伟分别采访了当年的目击者和当事人何智丽、梁英子、戴丽丽和曹燕华,该文发表在2005年5月6日的《新民晚报》上,引发了许多读者的广泛热烈的议论。正是由于有着这样的背景,猪年春节初六张伟来电向我约稿时,我只说了一句“前天何智丽来我家拜年”,马上被张伟抓住了这一话题,要我写何智丽近况。

在《何智丽:我想有个家》引起广泛关注之后,张伟要我写续篇。记得,深夜11时,他在电话中跟我商量第二篇文章的角度、内容,直到将近午夜。他强调了讨论何智丽问题应当放在迎接2008北京奥运会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展开。

第二篇文章又引起轰动。张伟根据编辑部的策划,要我写第三篇。他说,三篇文章,上、中、下,构成一个完整的系列。我提出,第三篇应当是总结性、综合性、反思性的,要有深度,他则提出,应当解答读者提出的关键性问题,作者要保持客观、公正的态度。我希望能够全面观察一下网络上关于何智丽争议的方方面面,因此把第三篇文章的写作推迟了一期。

现在,这三篇“何智丽系列报道”分别以“近况”、“历史”、“释疑”为关键词,都已经在《新民周刊》推出,预计第三篇又会引起新一轮PK。

陈子明:1957年“主动右派”的三种类型(上)——“右翼知识分子”、修正主义者、维权者

 

1957年反右运动究竟打了多少右派,有各种不同的说法。1979年9月,中共中央批转中央五部门《关于继续贯彻执行中央[1978]55号文件几个问题的请示》中说:“全国所划五十五万余名右派分子,……在反右派斗争中,被定为‘中右分子’,或工人、民警等划为反社会主义分子以及因右派问题受株连的家属,数量很大。其中,仅失去公职需要安置的,全国约有十六万人。这些人虽未戴右派帽子,但有的所受处分比右派还重,处境困难”。“此外,当年在农村小学教师和基层干部也划了不少右派,虽然后来中央下令不许在农村小学和基层干部中划右派,但是为时已晚,划和不划已经乱了套。这部分人也不在少数。这两者大体上也有几十万戴或没戴右派帽子,却按右派,甚至重于右派的处理办法处理的‘中右分子’。”这几部分人加在一起,总数不会少于一百万。1991年,丁抒《阳谋》(香港九十年代出版社)一书中说:“根据调查,反右运动总共被打成右派的人是:1,300,000人。”2006年1月,又有香港杂志援引1958年5月3日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披露的数字,各类右派人数竟然超过300万人。

1980年6月,中共中央有关部门决定,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彭文应和陈仁炳五人的右派分子身份不予改正。此时,除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储安平外,陈仁炳是五人中唯一活着的一位。他曾对友人称自己是“还活着的真右派”。 55万人或130万人或300万人中有多少“真右派”,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如果按照毛泽东《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中的定义——“有反共情绪的右派分子”来衡量,“真右派”的人数是微乎其微的。即使是当时所谓“章罗联盟”的头子章伯钧和罗隆基,也没有“反共”即推翻共产党的胆识。如果按照毛泽东在修改后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中所添加的“六条标准” 来衡量,“真右派”的人数可以大幅度的提升,因为对这些标准的解释要灵活得多。

本文不采取“真右派”与“假右派”这样的划分方法,因为鱼龙混杂,“真”“假”难辨;而采用“主动右派”与“被动右派”这样的划分方法,因为是主动地登台表演还是被动地揪上台,比较容易辨别。

一、“主动右派”与“被动右派”

“主动右派”指右派中的一部分人,他们是在1957年5月1日至6月7日的“整风运动”期间,确实有所言论、有所主张、有所行动,甚至有所组织的人; 还包括在6月8日——“整风运动”已经转变为“反右派斗争”——之后才“跳出来”的人。其中一些人是有良知的中共党员干部,他们公开表态反对中共领导人的背信弃义,为救人而己溺。

“被动右派”指右派中的另一部分人,他们是在“整风运动”期间并无任何可以指摘的言行,却被反右运动的各级领导者认定为右派的人。“被动右派”又可以分为两个类型。一个类型是大体上符合中共中央制定的右派标准的人,这些人虽然没有在“整风运动”中公开亮相,但过去或者私下里可能说过一些不中听的话,被领导、同事、同学甚至配偶、子女揭发出来。另一个类型是根本不符合中共中央制定的右派标准的人,仅仅因为本单位领导不喜欢或者为了凑右派人数比例而被圈定。

本文把“主动右派”分为三种类型:“右翼知识分子”、修正主义者、维权者(详见以下各节)。尽管他们的政治主张和具体要求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不满现状,要求变革。1957年的时候,中国政治、经济、社会领域中已经积累了大量的严峻问题,在工人、农民、知识分子中存在着相当普遍的不满情绪。新闻记者和青年学生,对于这些问题和情绪是最为敏感的。

刘宾雁时任《中国青年报》记者兼工商部主任,他在1956年7月回了一趟老家哈尔滨,感触颇多。八年不见,“哈尔滨变了很多,它本来的特色更加黯淡了。保留俄国特色最多的中央大街,原来各色各样的俄国招牌,几乎一律涂上了红色油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示这些商店现在都变成社会主义的了。在夏日阳光下,油漆红得分外刺眼,也使这种单调令人更难难耐。”“我离开这里时,市政府的全部机构只占据一幢不大的二层楼,官员人数我想不会超过二百人。现在人口增长为那时的四倍,政府人员却增加到三千七百余人。加上党、团、工会等机构,则达五千余人。如果把各基层组织中的专职干部也计算在内,数字就会更加惊人。”“随着抗美援朝的结束和阶级斗争的淡化,对于前些年颇见成效的政治宣传鼓动,工人们已经开始淡漠了。同时,工人们作为人的各种需要与欲望也上升到更重要的位置,然而物质生活的改善却很迟缓”,“哈尔滨的物价指数那几年每年上升将近15%,而工人的工资却已有几年没有提高。拿二、三级工的工资而做四、五级工工作的事,相当普遍。几年收入不变,甚至临时工干了七年仍不能转正,工人们就只有不断压低自己的饮食水平了。有些人只能吃粮而不能吃菜。……哈尔滨的有些青年女工必须积蓄几个月才能买一块花布”。到1957年,工厂里的情况变得更加严峻了。4月,《中国青年报》社长张黎群传达了刘少奇的指示:上海永大纱厂女工罢工,《人民日报》和《中国青年报》应予报道。于是,刘宾雁被紧急派往上海采访。他在调查中发现,永大纱厂在公私合营后,“生产下降,由赢利转为亏损了。工人们对于自己公有制的工厂所享有的管理权利,反倒不如它为资本家所有的时期了。任命的是不能称职的、工人不喜欢的干部,‘选举’的是他们不信任的工会主席。党、团、工会拧成一股绳,一心抓生产,不管工人死活。……工人的困难无人过问。甚至有的工人被生活所迫要自杀了,工会仍然不管。一个洗澡用水的问题就不知喊了多久。写了许多信给党的区委和报社,一概石沉大海。……在这种态势下,除了罢工引起高层领导与社会舆论注意这家工厂的危急状态,还有什么办法呢?”他于5月25日写信向毛泽东进谏:“请您注意:一,党内高级干部中,一个特权阶层已经形成。他们已完全脱离了党组织与群众的监督,成为新的贵族……。二,在多数工矿企业中,党的组织处于瘫痪状态。东北的一些工厂中,党员起好作用的不到四分之一。……关于党与群众关系的普遍恶化,就无须写了”。

刘宾雁在回哈尔滨途中,曾在长春车站餐厅里遇见一个乞丐——到东北逃荒的安徽农民。就在同一时间,新华社记者戴煌回到了离别七年的故土——苏北阜宁县的沟墩镇,看到了更多的农村悲惨情景。“房屋零落不整,街道坑坑洼洼。1947年5月我们消灭了盘踞在这里的国民党军队时所见到的破碉堡和残锈的铁丝网,有的竟像‘珍贵的历史文物’,仍原封不动地摆在河边与桥头。……这个饱经苦难的小镇,与我等不及吃家里一个元宵就匆匆离去时的景象,几乎没有说得过去的改观。中学和师范学校没有恢复,连一家稍稍像样的商店、饭店也没有。”“再看看镇内外乡亲过的日子,就更令人心颤了!对手表、自行车、收音机等等,他们固然‘望洋兴叹’,就是对自己血汗浇灌出来的许多东西,他们似乎也无权享受——养鸡者吃不上鸡蛋,养猪者吃不上猪肉,种棉花的一年没有几尺布票,种花生、大豆的每月也得不到几小两油。还有不少人食不足以果腹,衣不足以蔽体,非不治之症而不得治……”。这是为什么?许多乡亲登门喊冤告状,揭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原来在解放后短短的几年内,这里的部分共产党员的村镇干部已经成了“新恶霸”。统治这个小镇的就是戴煌当年的一个小学同学:1954他家盖了三间大堂屋,所有的砖瓦都取之他人不说,还白用了许多小工;他的老丈人和小舅子仗势挟嫌报复殴打无辜;他自己也借助权力而不断“寻花问柳”,一些现役军人的妻子和妇女干部都在他“寻问”之列而无人敢于揭发……。人们举例说,邻近一个乡,干部们两三年前,还常常东借西贷,穷得叮当响。自从农业合作化以后,忽然便戏法似的挖开了“金山银山”,几乎人人穿上了丝绸,吃得流油,高大宽敞的新房子也都砌上了。乡亲们背后小声骂道:这帮老鼠!他们每月才拿二十来块钱,这大手大脚的开销从何而来?还不是从我们老百姓头上刮去的?……戴煌决定给毛泽东和党中央写信(他的万言上书是一个未完成稿,但在反右运动中仍将其主动交出):“在提高国家干部(特别是中级以上的国家干部)生活水平的同时,也应该考虑考虑农民的生活。因为我国的农民太苦了,太苦了!”“在这封信里,我着重要提出的是:”今天有没有官僚统治和特权阶级‘这个问题。过去的若干现象使我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今年夏天,我跑了一些城市和农村,对这个问题骤然明确了:特权阶级是存在的,即使它没有构成全国的统一阶级,但是作为这个阶级的胚胎,正在全国各地形成和发展中“。”马列主义的经济学,向来惯于精确地分析国民收入的物质分配的情况。……可是在今天,就没有谁敢来分析统计一下:全国每年生产了多少大米、水果、鱼肉和鸡鸭?占全国人口5%不到的共产党员、国家干部消费了其中的多少?而占人口80%以上的五万万农民又消费了其中的多少?“”今天的现实告诉我们:当我们在啖嚼山珍海味的时候,却有数以万计的灾民在啃着树根草皮呢!“戴煌的结论是——”人民的不满却日益增长而普遍。这只能说明,我们存在着若干严重的而有带有普遍性的缺点,不能不引起我们的严重注意“。

在北京大学“五一九运动”中,大学生们也提出了“农民苦”的问题。北大“民主墙”的一篇大字报这样写道:“种田人吃不饱,有饿肚的,吃泥土的,吃蕨包的,耕田插秧站不稳,跌倒在地里的也不少,割去青苗的也不少。为什么?可食之物,逼上交(政府购买)。为什么?干部说:超额完成任务,光荣加光荣”:“养猪人,无肉吃。……区里干部碗上肉块满桌面”:“小株密法农民不要逼去种,生硬搬来又强种,良田减了产。农民保守落后一切都封建,过去做法都不行,种田不和农民来商量”:“农民比历史上任何年代都要辛苦,但是有些汗是白流的,例如,几十亩田挖成塘,塘刚成,今下填平种上秧,积肥肥堆成山,质不好数量多也光荣,用不完堆起来,更光荣”。 问题的症结同样是指向“特权阶层”。一位理科学生的大字报写道:“我出身贫农之家,深恶痛绝阶级压迫,要求平等民主自由的热望,犹如大火在心中燃烧。……我自小学到初中天天幻想着‘总有一天’我有民主自由的权利,‘总有一天’我可以不受歧视鄙视……。然而七年的经历证明了不是那么美丽的,新的阶级压迫,正在开始形成,惨状目不忍睹”。他大声疾呼:“反对新的变相的阶级压迫,人们要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现实世界,要用自己的耳朵去听听人民群众的欢悲哭泣”。

著名学生右派林希翎当时指出:“对现实不满,我认为是一个好现象,应该鼓励人们对现实不满。满足现实的哲学基础是黑格尔灵魂的复活。黑格尔有绝对观念。现在有些领导也成了黑格尔。”“要把真实情况告诉人民,要彻底改革,要发动人民来讨论,社会主义是人民的,不只是党员的,应该让全民尽情地提意见。” “对现实不满”,是“主动右派”登上历史舞台的必要条件,但还不是充分条件,还需要有一个合适的外部环境,也就是费孝通所说知识分子感觉到的“早春天气”。 经过1949年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知识分子已经深刻领教了共产党的权谋和手段,如果不是认为共产党自身出现了某种积极的变化,不管他们心中有多少不满,是不会贸然以卵击石的。“天气”的变化,包括国际气候的变化和国内气候的变化。1956年的苏共二十大和随后发生的波兰、匈牙利事件,给知识分子带来了新的希望。当时颇受中共元老吴玉章、谢觉哉等人赏识、消息灵通的林希翎就曾“公布、抄寄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并在北京大学的辩论会上说:“匈牙利人民的血没有白流,我们今天争取到小小民主是和他们分不开的。” 进入1957年之后,毛泽东公开发表了一系列讲话,鼓励知识分子“鸣放”。在4月30日召开的最高国务会议第十二次(扩大)会议上,毛泽东甚至说到:“教授治校恐怕有道理。是否分为两个组织,一个校务委员会管行政,一个教授会议管教学。这些问题要研究。由邓小平同志负责找党外人士和民盟、九三学社开座谈会,对有职有权和学校党委制的问题征求意见。” 5月1日,《人民日报》全文发表了中共中央《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从5月8日起,中共中央统战部召开了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和著名无党派人士参加的系列座谈会。正是在这样一种国内政治气氛下,知识分子才感到可以说些话了。政治上比较幼稚的青年学生中有一种看法,认为毛泽东本人与中共各级官僚机构在“鸣放”、“整风”问题上的态度是不一致的。连政治上更加成熟的某些中共党员干部(例如许良英),也产生了“反右派斗争”是“一些反对鸣放的干部背着毛泽东干的”这样的错觉。事实上,章伯钧、罗隆基、章乃器、储安平等人讲得比较厉害的一些话,以及北京大学点燃的“五一九”学生运动,都是在5月14日晚九时至次日凌晨一时,毛泽东主持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决定开展“反右派斗争”后,才“出笼”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主动右派”也是“被动右派”,是毛泽东、邓小平“放长线钓大鱼” 的捕获物。

二、“右翼知识分子”

毛泽东在1957年5月15日写的《事情正在起变化》中,把“右派”分为两类:“社会上的右翼知识分子”和“共产党的右派——修正主义者”。 所谓“社会上的”知识分子,是指社会各界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的知识分子。本节先分析“社会上的右翼知识分子”,下一节再讨论毛所说的“修正主义者”。

毛泽东钦定的“右翼知识分子”——以章伯钧、罗隆基等为主要代表人物,实际上大部分是中左翼知识分子。退回十年,毛泽东自己也是这样看待他们的。在1940年代中后期,左翼知识分子是共产党人、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信奉者;右翼知识分子是国民党人、官方意识形态的信徒,而革命家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此时已经蜕变成党国领袖蒋介石的威权主义和传统主义。介于国共两党之间的是“第三方面”或“中间势力”。属于“中间势力”的知识分子又分为中左翼知识分子和中右翼知识分子。前者是章伯钧、罗隆基这样的社会民主主义者,后者是胡适、傅斯年这样的自由主义者。1949年之后,右翼知识分子和中右翼知识分子,或者跑了(跑到台湾、香港和海外其他地方),或者被镇压了(“杀关管”),或者隐匿了(他们对共产党的性质认识得更透彻,不大容易中“阳谋”)。政治谱系从中间折断之后,原来的中左翼知识分子就变成了毛泽东心目中的新“右翼知识分子”,尽管他们本身的思想观点和政治立场并没有发生显著的变化。当然,在名气比较小的知识分子右派中,也确有一些人位于一般意义上的政治光谱的右半部分。

在反右运动中,给“章罗联盟”等“右翼知识分子”所带的一顶大帽子是“反共”,具体的指控是说他们要求“轮流坐庄” ,企图“取而代之” .事实上,对他们的指控都是编造、罗织出来的。

所谓“反共”的最重要证据是中国人民大学讲师葛佩琦要“杀共产党人”。5月27日,中国人民大学内部刊物《人大周报》刊出了葛佩琦三天前的发言,其中有这样的话:“党员有主人翁的态度是好的,但是,你们认为‘朕即国家’是不容许的。……搞的好,可以;不好,群众可以打倒你们,杀共产党人;推翻你们,这不能说不爱国,因为共产党人不为人民服务”。葛佩琦当天下午就找到人大党委副书记、副校长聂真,要求更正,因为上述引文与他的原话有出入。然而,不仅《人大周报》没有更正,四天后《人民日报》转载时,又进一步断章取义,横加篡改。 即使按照篡改后的文本,葛佩琦的话是一个假设句——如果共产党人不为人民服务了,就会被打倒。类似的话,毛泽东在1957年也讲过,中共领导人此后更是经常讲、反复讲。但是,他们“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葛佩琦之所以比别的右派讲话更有底气,也是因为他曾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和为中共立过大功的情报人员。

“轮流坐庄”,据说是章伯钧的言论。然而,1980年中共中央统战部与章的夫人和女儿谈话时承认:“当年给章先生划右的材料都不确实,从政治设计院到反对文字改革,都不能成立。而‘轮流坐庄’则是程潜批判右派时说的,也被按到章伯钧先生头上。” “轮流坐庄”,就是轮流执政,也就是搞议会政治,划分执政党和在野党,举行竞争性选举,由选民投票决定谁来执政。尽管“右翼知识分子”头面人物心中可能有这样的愿景,但他们在“整风运动”中并没有作过这样的表述。章伯钧在鼓吹“政治设计院”的时候,明确表示“这不是资本主义国家议会政治”。 当时,“社会上的右翼知识分子”并没有“取(中共)而代之”的“野心”,他们的目标是联合执政,有职有权,参与决策,最多也就是“分庭抗礼”。

1949年建政时,中共与各民主党派签署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确认新的政权是“包含有工人阶级、农民阶级、革命军人、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少数民族、国外华侨及其他爱国民主分子的代表”的联合政府。储安平在“整风运动”高潮时说:“我现在想举一件例子,向毛主席和周总理请教。解放以前,我们听到毛主席倡议和党外人士组织联合政府。1949年开国以后,那时中央人民政府六个副主席中有三个党外人士,四个副总理中有二个党外人士,也还像个联合政府的样子。可是后来政府改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副主席只有一位,原来中央人民政府的几个非党副主席,他们的椅子都搬到人大常委会去了。这且不说,现在国务院的副总理有十二位之多,其中没有一个非党人士,是不是非党人士中没有一人可以坐此交椅,或者没有一个人可以被培植来担任这样的职务?从团结党外人士、团结全国的愿望出发,考虑到国内和国际上的观感,这样的安排是不是还可以研究?” 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恢复到“联合政府”的那种状态。

民主人士有职无权这个话题,是毛泽东首先提出来的。在中央统战部召开的第一次民主人士座谈会上,交通部长章伯钧就指出:“在非党人士担任领导的地方,实际上是党组决定一切,这是形成非党人士有职无权的根本原因。” 也担任部长的罗隆基说,他在森林工业部里面是有职有权的,但是部以上有国务院的八个办公室,有国家计划委员会和国家经济委员会,另外还有党中央的各部,你这个部没有法子有权。 后来有人揭发,罗隆基到森林工业部下车伊始,曾说:“在行政单位,是以政为首的,不是以党为中心的,党必须服从政‘。’以后一切事先和我谈‘。”他试图插手干部司的工作,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此后对于部长的工作就“热诚不够”,当起甩手掌柜来了。

章伯钧说:“比如国务院开会常是拿出成品要我们表示意见,这样的形式主义的会,是可以少开的,但如果能够提出问题,拿出材料认真讨论,有丰富的内容,能够发挥各个人的见解,这种会大家不会感到多的。”“如果在工作进行之初,就多听听人大常委会、政协、民主党派的意见,就可以少走弯路。如扫盲运动、五年一贯制、推广双轮双铧犁等问题,如果事先经过国务院的部长们,根据材料,多方面地进行讨论,或经过民主党派、高级知识分子、专家的讨论,就会减少损失。如果党内一决定,就那么干下去,是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的。又如体制问题、中央和地方的分权问题,去年只交地方党委书记和少数党外高级干部进行讨论。主要是党内讨论。应该利用政协、人大的各种委员会、民主党派去讨论,这些人都有相当的认识和经验。再如文字改革,我认为既不是国防机密,又不是阶级斗争问题,是一个人民内部的矛盾问题,却只由少数热心分子作了讨论。” 章伯钧还没有提一些更重大的国务事项,例如全面推行农业合作化和开展肃反运动等,其决策过程完全绕开了“人大常委会、政协、民主党派”。

罗隆基认为,鉴于“三反”、“五反”、“肃反”这几个运动过去是共产党领导着搞的,“平反”时,除了领导党以外,还应该由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参加,说明运动有成绩,也为受了委屈的人解决问题。他建议“由人民代表大会,和政治协商委员会成立一个委员会,这个委员会不但要检查过去三反、五反、肃反运动中的成绩,它还将公开声明,鼓励大家有什么委屈都来申诉。这个委员会包括领导党,也包括民主党派和各方面的人士”。他还主张地方人代会和政协也应该成立这样性质的委员会,使它成为一个系统。 由于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在人大和政协系统中已经成为一种政治花瓶,罗隆基希望通过成立一个有实际政治功能的新系统,使他们能够参与到决策过程中来。章伯钧主张“政协、人大、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应该是政治上的四个设计院”,也只不过是要它们发挥一种谘议性功能。“一些政治上的基本建设,要事先交他们讨论,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今后人大常委会、政协讨论问题,各部应该有常务部长出席代表各部说明政策。” 他期待“政治设计院”能够有助于了解情况、沟通观点、提出建议,还不敢奢望其行使政策制定权和否决权,所以他说“这不是资本主义国家议会政治”。王造时对于改造政协的想法距离现代议会政治更加遥远,他说:“中国古代的御史制度享有独立和公开的弹劾权,在历史上曾经起过作用,也许我们可以考虑把政治协商委员会已有的视察工作扩大为类似御史的弹劾权。这不但可以具体而鲜明地充实互相监督的作用,而且还可以培养和发扬中国历来士人气节的优良传统。”

“民主党派扩大组织、加强力量,对领导党分庭抗礼”,是罗隆基在1957年7月15日《我的初步交待》 中承认了的。查《现代汉语辞典》,“分庭抗礼”就是宾主站在庭院两边相对行礼的意思,现在用来比喻平起平坐。罗隆基在5月10日的发言中说:“民主党派和共产党长期共存,首先要解决民主党派长期存在的问题。……共产党在工农群众中发展,而民主党派就不能在工农群众中发展,主要在旧知识分子中发展,而他们多是三四十岁以上的人。这个矛盾应该尽快解决,否则就很难共存下去。”此前,章伯钧在民盟会议上提出了民主党派党员人数的具体目标。“要使各党派成员发展到一、二百万,一定要改变以上层为主,以大城市为主的方针,……既要长期共存,就一定要多多发展青年”。 此时,中共党员已经有1200万,即使发展到一、二百万民主党派党员,也只不过是中共党员的一个零头。如果“宾”都不存在了,还谈何“分庭抗礼”。民盟四川省主任委员潘大逵对于“分庭抗礼”的理解还要更深一步,他提出了“政治自由”、“组织独立”、“平起平坐”三个口号。民盟上海市主任委员沈志远同意潘大逵的口号,他还认为:“今后党和民主党派不再是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民主党派应当独立自主了,今后不要一切依靠统战部,应当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了。”  平心而论,不论是章罗还是潘沈,他们的着眼点都是放在民主党派的生存、发展、发挥活力和效用方面,还根本达不到考虑“轮流坐庄”、“取而代之”的地步。

既然“社会上的右翼知识分子”无论在主观上还是客观上都没有对中共的执政地位构成现实威胁,为什么毛泽东要对他们采取“一棍子打死的态度”,甚至说“什么良心不良心”,“我们决不可手软”呢? 因为他不能接受一种受到社会制衡的政府治理,他要的是共产党“一元化领导”、“全面专政”以及“书记挂帅”、“更多的个人崇拜”,以便畅通无阻地推行他的一系列激进政策。

毛泽东自称是一个“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人,“右翼知识分子”却要他“加强法治”,“加紧立法”。王造时说:“既然要扩大民主,就不能不加强法治。……我们中国经过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统治,向来重人治而轻法治,解放虽已经八年,但是在我们大家的思想上和生活习惯上,还有不少的人治主义的封建残余。因此我们要特别注重民主法治的宣传和教育。”“依据宪法,我们有广泛的民主权利,但是我们还没有通过普遍的立法来把它完全实现。例如宪法里面有二十几次提到‘依照法律’、‘根据法律’、‘服从法律’、‘法律的保障’等等字样,但这些有关法律大部分都没有制定出来。……什么是合法的,什么是违法的,什么是犯罪,在什么范围内自由,在什么范围之外没有自由,如何审判,如何处罚,在许多地方还缺乏明确的规定。人民在享受自由之中,仍有不够安全之感。”黄绍竑说:“我们的立法是落后于客观形势的,刑法、民法、违警法、公务员惩戒法都尚未制定公布,经济方面的法规更不完备,五年计划快完成了,但是,度量衡条例还没有制定,有人说:苏联某些法律也制定得很迟,我们何必着急?……这样说法无非是为官僚主义和教条主义做辩护。”黄守礼认为立法所以迟缓和中央的几个指导思想有关。首先,“中央认为没有法律也可根据政策办事。”其次,“中央害怕早颁布法律束缚自己手足。其实用法律束缚一下干部,防止他们违法乱纪是必要的。有法律就可以限制专横。因此,中央怕法律束缚手足本身是违背法制的”。 在毛泽东心目中,法律是阶级斗争的工具,是用来束缚他人手足的,岂容用来“束缚自己手足”。

1956年苏共二十大后,国际共运普遍开展了对“个人崇拜”的批判,中共八大也在党章中取消了“毛泽东思想”的提法。在这种国际国内大环境下,毛泽东感到自己在党内的权威下降了;党政官僚们已经形成一个特殊阶层,有自己的利益考量,对毛的指挥棒也不是那么顺从了。毛想要借助自己在群众中的威信和“社会上”的力量,来“修理”党内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这就是“整风运动”的来历。出乎毛的预料,他本人的所谓“民望”,在很大程度上是他手下的宣传机器制造出来的,“整风运动”开展不到半个月,他就感受到社会上的不满比党内的不驯服更具危险性。于是他紧急转舵,采取了“杀鸡给猴看”的策略,通过对杜撰出来的“章罗联盟”和“右翼知识分子”痛下杀手,来恫吓和威慑潜在的党内反对派。可以说,他的新策略基本上是奏效了。

张奚若在“整风运动”中批评了四种偏差:第一,好大喜功;第二,急功近利;第三,鄙视既往;第四,迷信将来。张奚若说的这些,是就他所见的一些事例所作的概括,并不是专门说毛泽东的。 陈铭枢则在给毛泽东的一封私信中直接对他本人进行“规谏”。他的概括比张奚若更尖锐:“好大喜功,喜怒无常,偏听偏信,鄙夷旧的”。他批评毛:“个人修养上的热而不淡,疾而不舒,躁而难宁,察而难周”,“影响到察人听言,决策定计的睿断,以及在政策措施上的畸轻畸重,失缓失急”:“有时尚不免为喜怒所乘,在一个浪潮之下,轻于挫伤高级干部的自尊心和他们的固有地位”:“有时尚不免轻信干部的虚假汇报与教条主义的分析方法,未经郑重细致的研究,即作过激的决定”。毛泽东对陈铭枢的批评非常恼怒,他在1958年1月28日第十四次最高国务会议上回击道:“‘偏听偏信’,不可不偏,我们不能偏听右派的话,要偏听社会主义之言。君子群而不党,没有此事,孔夫子杀少正卯,就是有党。” 试想,如果毛泽东对“少正卯”手下留情,允许陈铭枢式的人物有说话的余地,在他强力推行“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运动”时,怎么会出现社会上噤若寒蝉,党内只有“彭大将军”寥寥几个人在庐山上为民“鼓与呼”的局面?牺牲上百万右派分子政治生命的直接后果,就是进而葬送掉几千万饥民的身家性命。

(未完待续)

鄢烈山:“钉子房”与钓鱼岛之比较

 

看了3月20日女房主吴苹对中国网大喊“我比窦娥冤”的报道,我开始关注这个案例。太不公平了!“如果就地安置,要倒赔开发商200多万(元)”,如果我是房主,任他是谁把“中国经济学的良心”吴敬琏委员请来给我讲道理,也是说服不了我的。为什么不可以原地还我同样大面积的住房和门面房,是你要我拆,还诬我漫天要价?太不公正了!法院的听证怎么能大摇大摆走过场,根据事前打印好的“裁定”直接下限期拆除的“通知”,连对裁定上诉的机会也要剥夺?

读吴苹的访谈,我为她担忧了。拆迁方要是“下黑手”怎么办?电影《三峡好人》里有个场景是,一无业青年知恩图报地问男主角,大家一起去某地强拆民房,一天可赚50元呀!这绝对不是向壁虚构,许多大城市的强拆都有临时雇打手的,只要不闹出人命,啥事也没有,打手最多关几天,管吃管住不干活,等于国家干部带薪休假,美差呀。

原来,男房主杨武武艺高超,是首届渝州武术散打搏击赛冠军。一般的保安不敢近身,打手也要掂量一下是否值得为雇主卖命。

杨武大概仗着一身武艺才敢这么“牛”的吧?这就太天真了,武艺再高,也对付不了警察,假如法院要强拆的话。当年美国总统要强制执行反种族隔离法案,连军队都用上了。有底气的强制执行是不怕谁强横的,武术何足恃?

他的妻子吴苹所恃是法律,质问如果有法不依,“还要物权法干什么呢?”问得有理。各地记者蜂拥而至,等在那栋楼附近,看“故事”如何演进,不一定有类似想法,但肯定知道是在见证一段中国法治史上的故事,无论结果是哪一方获胜,都像辛普森杀妻案一样怎么着也是著名案例。

杨武并不是一介武夫。瞧,他把国旗插上了“钉子房”!他要以尊国体奉国法的名义来捍卫自己的公民权利。他这样做是“真人秀”吗?

我看着挺悲壮的,不假思索就联想到把五星红旗插上钓鱼岛的中国同胞。从形式上看,孤岛般的房子,势单力薄,凶险莫测,很相像;可是,正义性呢?保钓英雄捍卫的是国家领域的主权,杨武夫妇捍卫的却是个人权利,二者能够相提并论吗?

思忖再三,我认定可以相提并论。二者的勇气不相上下,而正义性也不见得相差多少。

国家主权是对领域的所有权和处置权;房主的物权是对个人生活空间的所有权和处置权。虽然后者的土地所有权本属国家,但有房产契约租赁了一定时期的权益,好比我住旅馆出了一天的房费,在这24小时里这房间就由我支配,谁要我挪位得与我商量。

国家的主权是为了什么?用古话讲就是“保境安民”,个人的权利没有保障,“国家主权”就是虚置,变得空洞无意义。

国家或范围小一点的共同体的公共利益,与特定的某个人、家庭或小集体的利益自然会有冲突。倘若真正为了维护公共利益,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会通情达理地出让乃至牺牲个人利益,包括送子参军上前线、被征用个人财产用于应对紧急状态,自然政府也应依法给予适当补偿。城市征地拆迁,有了新的市容,特别是有了公众活动的广场或改善城市生态的绿地,大家也拥护政府。

但是,如今谁还想要人们在“国家利益”或“公共利益”的口号面前望风披靡,那就太不识时务了!

从世界范围讲,不是正在纪念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四周年吗?麦卡锡再世也不敢指控反战的美国人不爱国了,因为经过了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人们早已知道挥舞“国家利益”大旗的不一定是爱国者,政客、军火商、好战将领可能别有所图。

中国人对于打着“国家利益”、“公共利益”旗帜谋一己一伙人私利的事,也见得多了,谁还信服拉大旗作虎皮那一套?

从一定的意义上讲,依法维护个人的权利,就是维护社会的法治秩序,就是维护国家的权益。护法与保钓恰是同样的正义之举。

至少,杨武夫妇从程序上维护法律赋予的谈判协商权和司法救济权是正当的吧?

(作者系知名杂文家)

秋 风:钉子户的法律困境

 

史上最牛的“钉子户”如果最终能够保住自己的房子,那是他们家运气好;如果自家的房子在法院批准的推土机下化为尘土,那只不过是他们家以及所有面对拆迁的家庭的必然命运而已。

人们天天谈论“拆迁”,仔细想来,“拆迁”绝对是中国特色的制度。只有在中国目前的土地制度下,只有在法律对土地所有权、政府对公共利益存在严重理解偏差的情况下,才会有拆迁这么一档子事。

为说明问题,不妨设想一下正常状态下的情形。此处所谓“正常”,即自家的房屋建筑在自家享有所有权的土地上。在这种情况下,假定政府要建某项必要的公共设施,政府也须请涉及到的人家进行交易。假定那家人就是不愿交易,政府只能上法庭请法官来判断,该项目所涉及的公共利益是否重要到足以让个人让步的程度。当然,即使让步,交易价款也绝不可低于市场交易价。

假定开发者是商业开发商,假定我不愿意搬家,那根本就不需要讨价还价,也不用去法院。因为,拒绝交易的权利,本来就是产权的一项基本内容。进一步说,假定开发商在吴苹家四周建起商业楼,吴苹还可以回过头来要求开发商为其留出进出自己家门的通道,这种通行权主张必然会获得法院的支持。

在这种制度下,根本不可能有拆迁的事情。因为,任何房屋及其土地归根到底都属于某个人,该人为了确保自己便利、舒适,或为确保其资本价值,必然会随时翻建房屋。法律也会要求,土地与房屋所有者不得令房屋处于危险状态。因而,城市房屋始终处于自然更新进程中,而根本不可能成片破败到中国某些城市那样的地步——即使破败,政府也不可强制改造。

反之,在中国,城市土地在法律上被宣告为国有,因而,市民最多只享有房屋的所有权,及有期限的土地建设使用权。拆迁作为政府改造城市的一种基本形态,就是以此为依据的。政府在城市地面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行使其作为所有者的权利,这种权利被城市政府认为是绝对的。

正是由于这一点,中国的城市规划在性质上截然不同于其他国家。这种城市规划权源于政府作为土地所有者的身份,中国的城市规划不是公共性质的城市管理规划,而是政府作为土地所有者的商业规划。这样的规划具有绝对强制力,比如,北京一旦规定作为高科技区的中关村不得建设住宅,就确实可以做到这一点,因为政府在批地的时候只要不把土地转让给住宅开发商即可。

在这种土地制度下,城市改造的主体当然只能是政府。以前有相当长时间,拆迁都由政府直接组织。现在政府把拆迁活动交给开发商,其前提当然是,政府把该地块的建设使用权转让给开发商。而这一转让决定,与现在居于该片土地上的居民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他们不过是这片土地上的临时居住者。

因而,按照目前的法律关系,拆迁户是政府与开发商的交易过程中多余的负担。拆迁户所获得的不是交易价款,而是“补偿”,因为拆迁户根本就不是土地交易的主体,开发商是向政府而不是向居民买地。由此不难理解,在拆迁的几乎所有环节,政府总是站在开发商一边,原因很简单:政府已经拿了开发商的钱,就有义务向开发商交货——政府倒也知道遵守商业逻辑,而交货的重要内容就是把居民赶走清场。因此,钉子户在进行了抗争、付出了巨大代价后,通常怏怏然离去。即使获得较高补偿,也是政府让开发商掏的一笔社会稳定费,而非交易价款。

拆迁户之所以在城市改造过程中处于权利匮乏境地,根源有二:第一,近代中国法学无视中国传统法律智慧,盲目继受欧洲民法传统,片面强调所有权的重要性,一直到目前的《物权法》,仍然围着所有权打转。依据这种法律理论,所有权持有人对次级土地权利持有人具有压倒优势,拆迁户作为房屋所有者,根本没有资格抗辩土地所有人的主张。第二,政府又错误地把城市土地国有这一政治性概念,理解为实实在在的民事法律权利,因而在涉及土地的事务中,政府是以土地所有者,而不是以公共管理者的身份行使权力。土地的所有权与政府的权力合二为一,其结果当然是把拆迁变成城市一大问题。

要让城市恢复常态,出路是显而易见的:政府应当把城市土地国有仅视为一个政治概念,法律界也应当面对现实,把民众对土地那些次级权利,发展成为可以对抗所有权的权利。

(作者系北京学者)

傅国涌:这样的“民主评议” 能体现民主吗?

 

“民主评议”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概念,现在有些学校给教师评定职称实行的就是“民主评议”,谁来进行评议?由校长、副校长、工会主席这些领导加上一、二个教师代表组成评审小组,或评审委员会,对申报职称的教师进行打分,然后根据教育行政部门给予学校的名额,决定谁能上,谁不能上。

前不久,我回故乡温州一个县级市过春节,听说这样一件事,一所中学在职称评审时,共有12人申报一级教师,而行政部门给的名额只有10个,经过学校评审委员会的“民主评议”,有两个人被刷下来。按规定教师晋升高一级的职称,必须要符合推荐评审条件,有一些甚至是作为硬杠子规定的,比如担任班主任工作的年限等,结果通过的10个人中竟然有人连这个硬杠子都没有达到的,可见这个“民主评议”是有问题的。未通过的两个人,分数排第11位的A,有7年教龄,排在最后的B,只有5年教龄,平时的教学方面也不如A,这是众所周知的。随后发生的事让人费解,校长告诉A,如果能让教育局增加一个指标,就可以给你评,你先起草一份报告送到教育局。报告写好了,校长看后又让A修改一下,申请多要两个指标。追加的指标终于下来了,不过只有一个,校长让A、B两人都重新准备材料,再次申报,然后进行“民主评议”,结果是,原先落后的B以四票获得晋升资格(评议小组由七人组成),这四票来自校长和三个副校长,A再次黯然落选。

这件事,表面看起来可以说滴水不漏,校长可以在桌子上信誓旦旦地说,这是 “民主评议”的结果,是多数决定,四个校长就是四票,加上工会主席就是五票,在评审委员会中是绝对多数,他们的选择都是按照既定的“民主评议”程序进行的,无可挑剔。A尝到了“民主评议”的苦果,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但他并没有想到,这个“民主评议”本身就是有水分的。仔细分析这其中的奥妙,我们不难发现,所谓民主评议,不过一个幌子,难有公正可言。

先来看这个评审小组的构成情况,7、8个人的小组,其中正副校长等领导占去5人,是大多数,在这个小组中,普通教师的民主权利、利益诉求实际上不可能得到伸张,因为领导层作为一个具有最大共同利益的小圈子,已经先天拥有了绝对多数权。

再追问一下这个所谓的评审小组的产生方式,是以民主的方式产生的吗?为什么校长、副校长、工会主席天然便是评审小组的成员?如果这个评审小组不是以民主的方式产生的,缺乏程序正义可言,那么,这个所谓的“民主评议”,实际上还是单位领导说了算的一个变种,而非真正的民主。

因此,当追加的指标下来,A天真的认为自己够条件,守株待兔的时候,他不曾想到,这中间,很可能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猫腻。伪民主催生假公正,他的落选出乎自己的预料,而在我们旁观者的眼里,却是可以想见的。

这个真实的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故事,使我有了一点感想。类似的“民主评议”不仅在这所学校或其他学校存在,不仅在教育这个行业存在,在其他不同的领域也一样存在,实际上还是单位、领导说了算。这样的“民主评议”,实质上还是家长制的一个变种,不可能体现真正的民主。

在披上“民主”的外衣之后,领导的主导权、选择权毫发无损,而且使用起来得心应手,说起理由来堂而皇之,即使发现其中的猫腻还不能指责,因为他们是“民主”决定的,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因此也没有一个人为此负责。这种弹性极大、伸缩自如、同一时段可以对同一个人得出不同结论的“民主评议”,某种意义上还不如领导决定、领导直接负责的“非民主评议”,是好是坏,所以的一切责任都要由领导个人来承担,他没有一个挡箭牌可以闪避,不能为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在程序正义,以及其他监督程序缺席的情况下,“民主评议”之类很容易成为某些领导玩权弄权、作伪耍巧的道具,评议小组或评审委员会既然不是选举产生的,又没有办法对他们进行约束,全凭他们自己的个人道德自我约束,这种约束当然是很脆弱的,这样的“民主评议”又如何能体现出民主。

谢 泳:宽容是政治智慧的核心元素

 

随着中国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中国社会也出现了一些矛盾。比如贫富差异、阶层岐视以及官民冲突等等。这都是中国发展中出现的问题,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对这些问题没有一个符合事实的的判断。因为中国社会正在进入价值和思想文化多元时代,尊重差异和容忍异端是化解社会矛盾的基本思路,如果没有这个判断,从政府行政方面说,常常会把小事办成大事,把本来行政成本极低的事,上升为管理成本极高的行为。

改革开放近三十年来,中国基本是在开放时期度过的,因为科技手段的广泛普及,今天中国人对于世界文明的主流和人类文明的许多共同结晶,已有了基本的认识。特别是教育的普及,使中国人有了很强的法制观念和人权观念。一般说来,居于弱势的社会群体,如果不是在自己的基本利益受到极大伤害的前提下,不会主动和政府产生对立。在强弱冲突中,作为强者的政府,如果能以理解和同情为判断事实的基本前提,通常会把社会矛盾化解到最小程度。我们倡导和谐社会的前提,其实就包括了容忍和尊重不同选择的意愿。

我注意到国家最近在处理社会群体事件时的思路已发生了改变,就是比较真切地了解到了社会群体事件发生的基本前提,有了符合事实的判断,才最容易用小的行政成本化解社会矛盾。这个思路改变后,我们在处理社会矛盾时的观念就转化了,因为我们面对的不是自己的敌人,而是一些在现实社会中因为自己利益受到伤害产生过激行为的人。

过去专门研究中国政府行政的学者常常说:最好的政府就是最好的行政。在不讲阶级冲突的社会中,对政府来说,确实提高行政水平,或者说提高执政能力是最关键的,最好的行政,也就是成本最低的的行政。

实事求是,敢于承认现实矛盾,才是彻底解决问题的思路。这方面,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有许多非常精辟的判断,比如中国的人民公社问题。那时强调的是阶级斗争,但了解中国农村社会的学者,今天已没有人认为当时中农村的主要矛盾是阶级斗争。道理非常简单,是中国农村的生产力水平太低,一句话,太穷了。而这个结果是因为我们的生产关系出了问题。第一年解散人民公社,第二年吃饭就不是问题了。改革开放前,广东人冒险偷渡香港的事时有发生,有人向邓小平汇报,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资产阶级、帝国主义有什么目的如何。邓小平的判断非常简单:香港的工资高嘛!这看似简单的的判断中,包含了一个伟大政治家对社会和人性深刻的洞察力,没有这种洞察力,就没有中国后来的改革开放,这就是政治家的勇气和智慧。

对于处理社会群体事件思路的改革,对提高政府的行政水平很有帮助,有时候思路一调整,顿时就有柳暗花明的感觉。同样,对思想文化问题,我以为以也要有新的思路。首先对政府管理者来说,管理本身是一种行政行为,但如何管理却体现智慧。把敌人变成朋友就需要智慧,把朋友逼成敌人是最简单的,最不需要智慧的,但同时也是行政成本最高的。

中国知识分子的活动,现在基本依靠言论来体现,也就是写文章出书。我们现在经常可以看到政府对出版机构有一些惩罚,理由是他们出了不好的书。但因为管理者处理方式不当,常常适得其反,不但没有化解了矛盾,反面激努了对方。而在全球化时代,任何信息都难以封锁,许多简单的事,因为管理者的无端自负和缺少行政智慧,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政府的形象。

对思想文化方面的问题,我以为政府官员首先要多与当事者沟通,不能以权力压人,更不能以对方为敌。对当下社会的基本判断,如果还以阶级斗争时代的思维行事,最后行政的成本加高而效率极低。在这方面,意识形态反而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对事物的事实认定和判断才是最重要的。比如有些书,管理者连看都没有看,对于管理对象的社会声望也缺乏了解,对现代社会全球一体化也缺乏判断,最后把简章的事情用极高的行政成本处理,但结果还不能令人满意。去年的“冰点”事件和今年的“章诒和事件”就是明显的例子,在这些事件中,意识形态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管理者极端自负,而极端身负的心理因素是不敢负责,这其实也是另外一种行政不作为。

张广天:就“话剧百年”答《深圳晚报》问

  1,今年是中国话剧百年的日子,在你的眼里,中国这一百年的话剧历程可以怎样评述?
  答:严格意义说,没有话剧这么一回事。当初,引进西方戏剧时,有人为了让这个舞台剧种区分于“唱念做打”的中国戏剧,便“创造”了这一说法。这个错误的概念引导了我们一百年,便产生了一百年的戏剧误会,便产生了一百年的没有被拍摄下来的电视剧。人艺传统,归根结底是易卜生的传统,是西方戏剧很小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当然这也无法被说成是什么“现实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传统。而且,百年的说法很不好,在中国话的语境里,死了人才说“百年”。话剧百年,就是话剧死了,我们开个追悼会。刘邦死的时候,吕后问:“陛下百年之后,谁当宰相?”

  2,在这一百年里的话剧历程里,你认为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和剧目有哪些?有哪些剧目影响了你?
  
答:除了我的剧目,没有什么别的激动人心的剧目。

  3、你如何看待中国话剧的现状,你觉得将来中国话剧会以一种什么样的趋势发展?
  
答:目前戏剧舞台的现状,就是做宣传,为政治做宣传,为房地产商、理财业务、传销或者别的什么商业活动做宣传,并没有什么艺术作品,也更谈不上什么产品了。大制作、大盘子很多,都是政府化一千万做戏、再化一千万买票组织人看戏的事情,聋哑学校包一场,消防队武警战士再包一场。而老百姓对此毫无兴趣。

  4,话剧和其他的戏剧比较,有什么样的优势和劣势,她对于文化的发展有什么样的意义?
  
答:如果文艺创作和生产不能摆脱为官为商做宣传的局面,便没有任何作为,也没有任何优势。文艺只有独立出来自己生产自己销售,才有它特别的优势。合作是可以的,但不能沦落为嫖娼行为。

  5、您个人怎样理解话剧,又是怎样理解先锋话剧这个概念的?
  
答:话剧已经死了,或者一开始就死了。而先锋只是个概念,我宁愿自己是个疯子,也不是什么先锋。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来的这个“先锋”概念已经老朽得不行了。一方面没有人再关心舞台实验了,而醉心于套盘子搞工程圈钱圈地,而另一方面即使是“先锋”那么老的概念也没有人能够达到了。目前,可以说是舞台剧最没落的年代。

  6,你一直致力于做小剧场话剧,致力于观演双方的关系改革,你为什会在这方面如此执着?
  
答:现场艺术就是观演关系,不关心这个关心什么?难道象人艺那样靠着老牌子在那里演那些八排以后就看不清楚行为的忽悠观众的破玩意吗?

  7,你觉得先锋戏剧的发展方向是什么?
  
答:没有方向,都是方向,关我屁事!

  8,你个人的先锋戏剧创作又会有什么方向的发展趋势?
  
答:保密!

经删节整理后在《深圳晚报》登载出来的文章:

http://dzb.sznews.com/szwb/content/2007-03/05/content_908856.htm

张广天:“先锋”这个概念已经老朽了
 
记者杨端端
 
    张广天,著名先锋话剧导演,主要戏剧作品:《切·格瓦拉》、《圣人孔子》、《风帝国》、《左岸》、《圆明园》等。

    张广天一贯以“惊世骇俗的先锋“闻名。谈起“中国话剧百年”,张广天从“话剧”的概念开始探讨。他认为,从严格意义上说,没有话剧这么一回事。当初中国引进西方戏剧时,有人为了让这个舞台剧种区分于“唱念做打”的中国戏剧,便“创造”了“话剧”这一说法。“这个错误的概念引导了我们一百年,便产生了一百年的戏剧误会,便产生了一百年的没有被拍摄下来的电视剧”。

    谈到目前戏剧舞台的现状,张广天认为很多话剧还是停留在“做宣传”的阶段上,并没有什么艺术作品,也更谈不上什么产品。虽然大制作、大盘子很多,但很多都是“做戏”、老百姓感兴趣的并不多。张广天说,如果文艺创作和生产停留在做宣传的局面,便没有任何作为,也没有任何优势。文艺只有独立出来自己生产自己销售,才有它特别的优势。

    由此,张广天不由得说出一些极端的观点:话剧已经死了,或者一开始就死了。他说,所谓“先锋”只是个概念,“我宁愿自己是个疯子,也不是什么先锋。”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来的这个“先锋”概念已经老朽得不行了。一方面没有人再关心舞台实验了,而醉心于套盘子搞工程圈钱圈地,而另一方面即使是“先锋”那么老的概念也没有人能够达到了。他认为,目前可以说是舞台剧最没落的年代。

    张广天一直致力的“观演关系”的改革,在他的话剧里面,常常用很多极端方式来调动和刺激台下的观众,将剧延伸到舞台之下。他说,现场艺术就是观演关系,你同意也好反对也罢,只要你坐在剧场里,就没有办法回避和逃离。从戏剧本质意义上来讲,这是观演关系中最基本的目的,那就是交流。只要观演关系存在、交流产生,戏剧就成立了。在观演关系成立的前提下,张广天在戏剧上的用功便是把他所要表达的思想有效地传递给观众,而且在他看来,传递方式越强越激烈,传递与反馈效果越好,这也就是所谓的剧场效果。张广天很会在剧场里挑事,说戏、做戏、演戏在张广天的戏剧里是什么都有,而且信手拈来,无处不在。只要有效果,张广天绝不放过任何一种表现手段,包括搞笑、歌队、多媒体。当然,过多的表现手段也为张广天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表现手段多、故事性不强,而在很多人看来,这些都是非戏剧的。

    关于目前戏剧以及戏剧人的生存状态,张广天认为,有人说戏剧现状很艰苦,为什么艰苦?卖不出去票没人看,路子不对,还要打着理想主义的旗号。那日子肯定要苦的,不苦这个世界就不公平了。

北 村:心灵破碎一定比山河破碎更让我们肝肠寸断

 

我的长篇新作《我和上帝有个约》出版后,许多朋友打电话给我,谈到他们读完此作的感受,几乎有一个一致的意见:这真是个好作品,就是题目起得太差了。令他们想起以前有个叫《我和僵尸有个约》的作品,还有一个叫《我和春天有个约会》。这两种想象都令他们觉得此作和本题不相称。这个题目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们有很多的约,那是合同。我们被别人毁约,我们也曾经背信,背信的下一步就是弃义,或者背信就是弃义。提高一步,约是誓言。我们违背过誓言吗?这个违背可曾伤害过我们?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没有约,我们没有真正的朋友,朋友或友谊就是一个约。没有誓约,就没有工作,因为没有合作。工作之约是誓言,不仅是合同,誓言里面一定有约,但合同里面不一定有誓言。没有约定,就会紧张,人与人之间就会警惕,人就产生恐惧,恐惧滋生孤独,人就成了孤岛。

你一定有你的上帝。就是你所信的,你可以不相信人,但你要相信你的信仰,就是在你心灵里掌权的那一位。有一个朋友说《我和上帝有个约》是一部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史,里面写了普通人、下层人、白领、官员、教授、商人、罪犯,他们同在一地,心却无限地远离,他们同坐在一列火车上,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开去……他们的约是什么?车票。如果大家都知道要去哪里,旅途是快乐的,如果不知道,旅途是孤独的,因为恐惧产生了。当代中国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我们的处境是什么?我丝毫也不认为中国的经济会有什么问题,它很强劲,甚至有可能真正软着陆。几十年后中国将成为最富有的国家,但这列火车不是仅有动力就够了,要有铁轨,有刹车,有目标,有方向,有道德,要有人在驾驶。所以,人心的纯正和美好,才是我们的未来,否则今后使我们尴尬的一定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心灵破碎,它一定比山河破碎更让我们肝肠寸断。但愿《我和上帝有个约》能发出一丝声音:让这个社会因爱和宽恕达成和谐,增进对幸福的理解。

拉美文坛两位名作家交恶30年终和解

 

拉丁美洲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两位作家,哥伦比亚的马奎斯与秘鲁的尤萨,年轻时为至交好友,但1976年2月在墨西哥市举行的一场电影首映会上,尤萨却突如其来地对马奎斯挥出一记右钩拳,马奎斯当场血流满面、左眼还留下了黑眼圈,这两位曾经情同手足的文学大师,从此不相往来。

30年无头公案

三十多年来,两位当事人绝口不提此事,外界因此对于两人决裂的谜样原因更加好奇。有人猜测两人交恶是出于妒嫉对方才气,或者马奎斯与尤萨夫妇间有三角恋情,或者马奎斯与尤萨因政治立场逐渐相左而发生冲突。

马奎斯与尤萨都曾对1959年的古巴革命着迷,但马奎斯一路走来与古巴领袖卡斯楚的交情始终深厚,尤萨却日渐右倾,1990年竞选秘鲁总统时还曾提出企业私有化及财政紧缩等右派政策。

马奎斯与尤萨文坛之路十分类似,两人都是记者出身,第一本小说也都是1950年代在巴黎完成。在两人分道扬镳前,马奎斯与尤萨情同兄弟,尤萨还请马奎斯当次子盖布利尔的教父。不过,马奎斯于1982年赢得诺贝尔文学奖,尤萨却被许多文评家视为诺贝尔文学奖永远的陪榜者。

今年3月6日马奎斯欢度八十岁生日,文坛举行一连串向大师致敬活动,1976年在马奎斯挨揍后,替他拍照的墨西哥摄影师摩亚,终于在墨西哥“每日报”公布这张历史照片。摩亚透露,他当时听马奎斯说起,尤萨是因马奎斯夫妇曾向派翠西亚提出不少婚姻忠告,才会动手打人。

曾写过马奎斯西班牙语传记的作家萨迪瓦说,摩亚的说法可信度很高,因为文坛多年来盛传马奎斯曾鼓励派翠西亚与外遇不断的尤萨离婚。马奎斯英语传记作家马丁也认为,尤萨出手的原因可能包括嫉妒、意识形态差异或竞争在文学界的地位,当然性爱关系也可能是原因,而把性、政治、名气与声望等因素凑在一起,会出现爆炸性发展,不令人意外。

不论交恶原因为何,这两位顽固出了名的作家到了耄耋之年,却似乎出现可能和解的迹象。在坚拒多年后,尤萨最近同意把他在两人决裂前所写、称赞马奎斯名作“百年孤独”的一篇文章部份章节,收进“百年孤独”问世四十周年的特别纪念版。

南方都市报社论:钉子户,挺住!

 

“史上最牛钉子户”的战斗,在昨天凌晨时分达到高潮。与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一起、与热烈跟帖的上万网民一起、与密切关注的无数民众一起,重庆市民杨武、吴苹夫妇挺过了法院要求“自行拆迁”的限期,那栋已经被视为私人物权纪念碑的小楼依然屹立在工地大坑之中,等待着尚且未知的命运。依据重庆九龙坡区法院的裁定,法院将强制执行拆除该房屋。

中国网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亢奋了。网友自发在论坛上做现场直播;跟帖涨至结扎;那张国旗挥舞的图片随处可见;有人写文言,有人自制示意图,有人转国外案例,有人条分缕析说道理--更多的人很简单,只是顶!钉子户,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网民支持你--网络难得没有争论,异口同声,群情高涨,众志成城。

各大媒体齐聚重庆,职业的敏感告诉他们,这是最好的新闻。这对极具个性的夫妇,是在为他们自己争取权益,也是为中国所有的物权人争取权益,更是在为刚刚通过的《物权法》争取尊严;这桩小楼的结局,将被公众当作符号来体会,将被历史当作标本来解读。新闻是历史的初稿。即使史上最牛钉子户不能改写中国物权改革进程,也必将作为最具说服力的案例被写进历史:中国此时的物权状况,民众的维权意识,都在这个故事里。

《物权法》审了8次,自起草起经历了13年,媒体把种种历史性的宏大话语都反复用过了几遍,最后在毫无悬念的情况下,迎来了一部“原则性”的法案。《物权法》满足了社会发展的现实要求,但媒体显然更加看中它的符号性意义,毕竟这一步已经迈出去,而且似乎这一步迈得越是大张旗鼓、郑重其事,未来就越是一往无前、义无返顾。

这大张旗鼓、郑重其事的气氛,带给民众的就是一种理直气壮、天经地义的情绪:我的财产就是我的,我对它的权利是受法律保护的,任凭你是政府还是开发商,是国王还是法院,都不能随便拿走、随便侵犯。这种激昂的、类似自卫的、略带英雄主义的情绪,在杨武、吴苹夫妇身上有,在众多跟帖网民的发言中有,在媒体亢奋的热情中也有。这一次,情绪和理性是统一的,它不仅合理、合法,而且指向未来,大势所趋。在一个舆论与政策合理互动的社会里,这情绪足以改变它所指向的规章和制度。

“史上最牛钉子户”与《物权法》的巧合让人激动,让人有试水的冲动:保护私有财产,到底只是说说看,还是真要做起来?虽然《物权法》要到10月才开始施行,虽然在事件之初人们并不清楚杨武、吴苹夫妇的要求是否合理,虽然这栋小楼的拆迁并不能检验《物权法》的承诺,但是人们还是很激动,媒体很激动,没有比这更好的案例了。

媒体想说的话很多:中国现行的拆迁条例对被拆迁人不利;《物权法》的颁布不会直接改变现实;公民要懂得用法律保护自己;权利要自己去争取;最牛钉子户就是网民的榜样。和以往一样,媒体力图借题发挥,开启民智。现在至少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更多的人都明白了私有财产的正当性、正义性和神圣性;更多的人知道了英国的老妇、德国的磨房--人们已经开始提议,要把这栋房子永久地保存起来,作为中国的物权法纪念碑。

重庆市杨家坪鹤兴路17号的命运,至今还很难看清楚。它今天不被拆掉,也许明天就被拆掉了,或者后天--其实这和昨天凌晨拆掉没有分别;或许开发商与房管局迫于压力会重新考虑业主的要求,或许双方会达成协议--那么这个个案是胜利了,但是私人物权的现实还在等待改进。不论这个故事的结局如何,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但是一切已经开始。这个红旗招展的浪漫开头给了我们足够的信心和斗志,一往无前,义无返顾,我们能够猜到那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