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刊观察】文学期刊

怀特的非凡岁月
《译文》,第6期,双月刊,10.00元。

你如果无法抗拒怀特的《夏洛的网》,那么你也就无法不被他的随笔打动,本期《译文》收入怀特的随笔三篇:《非凡岁月》、《一个美国男孩的下午》、《浣熊之树》,据了解,E.B.怀特的随笔中译文,还是首次进入内地。他的随笔,同样有童话般的梦幻色彩,温情干净、趣味横生、险象连环,他的语言有如他的经历一样跌宕动人。

里尔克的爱与恨
《收获》,秋冬号,18.00元。

勒内·玛利亚·里尔克,20世纪最重要的德语诗人之一,《马尔特手记》是他惟一一部长篇笔记体小说。读者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里尔克是听觉艺术、视觉艺术、感觉艺术的天才,他能从寂静的物体上感受到喧嚣的人气,他能从人物的动态中捕捉到庄严与痛苦,他的语言能照进灵魂的最深处。他想表达什么?恐惧、痛苦、绝望,以及上帝与爱。

凶杀案的谜底
《人民文学》,第11期,8.30元。

中篇小说日益被冷落,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中篇小说的有限容量决定了作者对语言、结构、意象的编排必须抱严谨的态度。须一瓜的中篇小说《西风的话》仍然是她偏爱的题材:非正常死亡,人们对死亡的反应。小说的结构设计巧妙:老渡轮死于凶杀,法律程序无法侦破出凶手,谜底留待民情世风去评估,小说因而无限延伸。

“软弱的悲剧”
《作家》杂志,冬季号,14.80元

1978、1979年对上山下乡的女知青意味着:高考制度恢复,回城的欲望,有些女知青要设法摆脱她们的农村婚姻,当她们摆脱野蛮不堪的性事,却陷入更危险的带有交易性质的性事。任何悲剧,都有身体失守,王秀梅笔下的“软弱的悲剧”也不例外,其长篇小说《大雪》中的张惠、王小雅并没有因为1979年的到来而摆脱命运的悲剧,家庭暴力使阴影延续至下一代。

手的威力
《艺术世界》,11月号,20.00元。

达尔文曾说过有些器官不用或者少用就会发生变异。那么对艺术家而言,如果过分依赖电脑,他们的双手会不会失去灵感呢?本期《艺术世界》的主打专题《世界是手绘的》重提手绘对艺术的重要性。该专题追溯了手绘字体与手绘图形的艺术简史,由潦草、刮划、手绘花体、针脚、仿制、阴影、暗示等艺术实例陈明手绘的艺术威力。

风月谈烟花论
《万象》,9月号,9.00元。

龚鹏程的《文人风月传统的最后一瞥》一文以《风月报》为据,勾勒出台湾一段过渡的历史。该文史料丰富,言及文人与娼妓之间纠缠不清之事,对社会环境与伦理要求亦有文字铺述。此文对社会风气、文人趣味有所揭示,只是,以如此丰富的资料作铺垫,原本可以得出更多深入细致的观察结论,但读来终觉有遗憾。

汉堡的中国想象
《书城》,11月号,12.00元。

看上去,《书城》在慢慢恢复元气,有意识地注意对象的多元化。李亦男的《中国姑娘的空洞微笑》一文有些松散,但他试图去记录部分德国人对中国文化艺术的部分偏差想象。作者对那些有意篡改中国文化去迎合异国想象的现象表示了忧虑,在作者看来,祁志龙笔下的女红卫兵成为“中国姑娘”在汉堡的标准印象,绝非文化幸事。

创意的平台
《城市画报》,11月24日,10.00元。

《我们都爱创意市集》的专题采写,是《城市画报》主办的“创意市集”系列活动的前期报告,该专题为创意突出的产品辟出专门的版面“摊位”,并图文展示该活动在各城市展出时的盛况。但也可以看到,该专题的采写文字对创意成品之创意所在缺乏准确而到位的点评。

 

【期刊观察】这些争论,犹如一面镜子

本月人文期刊有两大话题:作品《如焉@sars.come》,作家洪峰。

显然,前者更值得讨论,该作品引发的争议可看做是“思想”对现实的投石问路,也可看做“思想”失意于现实之后的借酒消愁。而后者,对单位最高权力献媚,单位人也许就有岗位,耻于献媚,单位人也许就会失去岗位,饭碗是个社会问题而非文学问题。思想如果处事得当,完全可以从权力的有限与无限、个体的有能与无能方面去探讨单位人的乞讨事件,但洪峰不幸碰巧是个作家,而且曾经是先锋作家,思想就顺理成章地把罪名安在了文学的头上,并首当其冲地迁怒于作协。思想在各大媒体的版面里成功地完成了这样的“逻辑”转换:以个体的卑微代表全体的卑微,以全体这个名词掩盖个体的异类存在,从而消蚀了个体的反驳可能。思想沦为大众的扩音器,思想与大众都很清楚,嘲笑文学是当下最没有风险的事情。

傅国涌先生的《作协体制也要吐故纳新》(《南都周刊》,2006年11月17日A07版)一文重提作家乞讨事件,直问“作协何为”,指出国家包养作家的弊端,呼吁回归文学自治本位。该文指出现象,但分析太过偏颇:作协成为他文中所指的最大的罪魁祸首,但我相信作协的问题并不单是作协自身造成的。

思想的最远目标与最高良知是宽容与自由。尊重作者们的选择,尊重他们独立与不独立的自由,允许他们不同的生存方式,比逼着作家表态,加入或退出作协,更显思想的理智与宽容。独立与不独立的相生相克,正如昼与夜的轮回,合乎人类生存的自然原则,上帝如造了独立人,也势必造非独立人,尊重作家的自我选择,比逼迫他们作出看似对他们有利或有害的选择更人道,惟权利大于善,理性才能制衡感性的暴动,人道的社会,无论处于动荡、还是处于和平,舆论都应该容许个人选择的缝隙。如果思想一定要文学明确表态、高声呐喊,我想,这就是思想施暴的开端了。

苛求文学的动作,从来没有停止过,意识形态当道的时候,逼着文学举手,思想激动的时候,逼着文学低头,他们完全漠视文学作为一种与政治学、社会学有别的艺术的独立性,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总脱不了这种让人厌倦的表态纠缠。也许,正是思想急于让文学表态,才使小说《如焉@sars.come》暴得大名,同时也让《如焉@sars.come》身陷尴尬。

《书屋》2006年第11期也以这部小说为楔子,展开对当代文学的批评。《作家的根在哪里?——从对〈如焉@sars.come〉的讨论谈起》(邓晓芒)一文盛赞这部小说的新思想、新感觉,邓晓芒从学理的角度为90年代中期以来的中国文学作了相对客观的评价,并对当代文学根部意识的缺乏作出了清晰而令人信服的判断与辨认。邓晓芒在评价一些相对极端的文学文本的时候说,“一旦意识形态的压力消除,就可能失去其力度,甚至成为一种更新了的意识形态的同谋”,我想,这是该文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提出的最有价值的警示。同一期《书屋》的《传奇年代的“终结”》(景凯旋)一文也特别提到中国当代小说对政治与传奇的钟爱。两位作者都看到了文学作为一种艺术,最得不偿失的走向是什么,这些警示,对《如焉@sars.com》同样有效。

更多的思想对这部小说的优劣语焉不详,反而借重并夸大这部小说的所谓敏感。思想的自然缺陷里有情绪煽动的狂热基因,但情绪煽动绝非《如焉@sars.come》的本意,《如焉@sars.come》中的异常冷静才是作者想要传达给读者的。冷静也是现代社会群众最匮乏的珍贵品质,小说中的卫老师说过这样的话,“不要相信大街上的景象,不要轻易相信大众的情绪”,他总是说,再等十年,“我还要看十年”,寓意深长。《如焉@sars.come》富含智慧的情绪缓冲,这种缓冲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作者不善叙事擅思考,《如焉@sars.come》远非优秀的文学文本,但某些言论者,却要以它去洗刷当代文学的所谓的耻辱,这正是以个体否定全体、以全体遮蔽个体的悲哀。而那些习惯了表扬的批评家们与习惯了被表扬的作家们,早已不习惯用理性批评的口吻去反驳思想的偏见与短视。

这些争论,犹如一面镜子,展示了文学与思想各自存在的缺陷。 

 

王晓渔:掀起小说的盖头来

在捷克作家中,我最偏爱的是哈谢克、赫拉巴尔,还有哈维尔。如果卡夫卡算是捷克作家,毫无疑问地属于此列,只是昆德拉认为此说毫无意义:“假如他是用捷克语写作,今天,有谁还会知道他的那些书?”在昆德拉看来,没有哪个同胞具有足够的权威,把一个遥远国家的语言撰写的文字推广到全世界。这种说法,我们感同身受。在瑞典人马悦然被视为中国文学教父的今天,中国的作家们肯定也在遗憾,为什么祖先使用了比抽象画还要难懂的象形文字?如果说象形文字覆水难收,为什么祖先没有将功补过?他们发明了火药,却没有发明诺贝尔奖,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昆德拉似乎低估了卡夫卡,仿佛后者为人所知完全因为他熟练使用德语。如果这个理由成立的话,我们也可以说昆德拉放弃了捷克语,改用法语写作,也是出于文学公关的需要。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与卡夫卡同龄的哈谢克(两人的去世也只差一年)就使用捷克语写出了那本《好兵帅克》。当然,昆德拉也没有如此简单,他在《帷幕》里作出上述判断,是为了讨论“东欧人”这个特殊身份。这跟他从捷克到法国的经验有关,昆德拉发现捷克被强行划归到斯拉夫世界,虽然在他眼里两者根本没有关系。“我就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用法语写作的捷克人如此感叹。

简单地说,昆德拉进入中国有两次浪潮:一次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作家出版社的“作家参考丛书”主要从英文引入他的作品;另一次便是这个世纪初,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米兰·昆德拉作品系列”集中从法文翻译他的著作。如今,提到昆德拉,不少学者就会一脸坏笑。这种表情意味深长,一方面是对自己作为第一代读者的自豪,另一方面是对第二代读者的不屑。在他们看起来,昆德拉已经过时了,第一代读者都是精英,只有大众才是第二代读者。我对精英、大众的分类不感兴趣,却对“过时”一说不太认同,昆德拉不是打开之后迅速漏气的可乐。我一直认为,昆德拉在中国留下的痕迹还远远不够,难道我们就满足于自己的词典增添“媚俗”这个词条?或者看过影碟《布拉格之恋》就觉得自己看过昆德拉?昆德拉和“媚俗”、《布拉格之恋》的关系,大概类似于捷克和斯拉夫世界的关系。

在昆德拉和那些读过昆德拉并且感觉已经超越昆德拉的中国学者之间,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不过,由于个人趣味,我并不喜欢昆德拉的小说。一个可以把小说的艺术谈论得如此精妙的写作者,最好不要亲自写小说,否则很容易像网友见面,遭遇“见光死”的下场。所以,我愿意把昆德拉的小说当做随笔,更愿意阅读他的随笔。

《帷幕》是他的第三本随笔集,此前两本是《小说的艺术》(三联书店,1992年)和《被背叛的遗嘱》(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这本随笔由七个部分组成:“对延续性的意识”、“世界文学”、“进入事物的灵魂”、“小说家是什么”、“美学与存在”、“撕裂的帷幕”、“小说,记忆,遗忘”。对于昆德拉的忠实读者来说,《帷幕》谈不上有什么惊艳,也绝不会失望,它谈论着小说的琐事。大概这也正是撕裂帷幕的目的所在,世界呈现出非诗性的面貌,我们得以体验“琐事的力量”。昆德拉说:“惟有小说发现了无意义琐事的巨大而神秘的力量”,我在他的随笔里发现了同样的力量。或许可以这样说,昆德拉的小说像随笔,他的随笔又有些接近小说。

瓦莱里:诗的立法者

波德莱尔曾断言:“一切伟大的诗人最后自然而然地成为批评家。”在20世纪上半叶西方出现的一批大诗人,的确如波德莱尔所言几乎都成为自己创作观念最好的阐释者和辩护者,其中最突出的两位无疑是艾略特和瓦莱里。他们的诗歌产量都相对较少,可是他们极为出色的诗歌批评文章从侧面做了有力的补充,使他们稳稳地占据着20世纪大诗人的前列位置,几乎无可动摇。瓦莱里的好友纪德曾说:“尽管瓦莱里大多数诗作都是精品,但可能我更喜欢他的散文。”后来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也流露出相近的意思:

“在20世纪,保尔·瓦莱里有一个关键的位置,这是散文家瓦莱里,他以心灵的秩序对抗世界的复杂性。”

艾略特的长处在于他的宽广视野,在于寻找和论证诗歌和社会、道德之间的微妙而复杂的联系。而这些在瓦莱里那里是割裂的,他的诗歌文章就是在诗歌的小块土地中无限地向下挖掘。对于社会、哲学问题他当然没有放弃,而是在他为自己卷帙浩繁的文章分类时划分的“哲学研究”和“近乎政论”部分加以专门的研究。

这种割裂对于瓦莱里来说自然而然,因为他是所谓“纯诗”论最早和最有力的倡导者。在《纯诗》一文中瓦莱里对“纯诗理论”做了细致精深的阐述,这既是瓦莱里诗学思想的核心,同时也是20世纪最重要的诗学概念。

在文章的最后,瓦莱里以极其敏感谨慎的方式给“纯诗”下了定义:“假如诗人能成功地创作出不再出现任何散文的作品,诗篇中音乐性的连续不再被打断,意义关系永远与和声关系吻合,思想的相互转化显得比任何思想更重要,外形的作用将包括主题的真实性。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像谈论现存事物一样来谈论纯诗。”

在此基础上,瓦莱里特别强调理性的作用,由此出发,瓦莱里严厉地批评了浪漫主义者所追求的灵感论:“我曾经相信并仍然相信,仅从热情出发来写作,是卑贱的做法……灵感丝毫不能作为产品价值的保证。灵感在随心所欲的地方爆炸,在傻瓜身上可以看到。”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说:“谁要谈论风格的精确性,他所召唤来的就是梦的对立面。”也就是说,瓦莱里认为理想的诗人创作状态是清晰的、清醒的,带有沉思性质的,因而普通生活的情感作为艺术的主题也就遭到厌弃和否定。敏感的读者立刻会觉察到这里正是瓦莱里引起艾略特兴趣的地方,的确瓦莱里在此和艾略特著名的论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提出的“非个性化论”不谋而合。艾略特的原话是:“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

在论司汤达的长文中,虽然也不无同情,但是瓦莱里出人意料地把他视为破坏真诚的人:“追求自我真诚的愿望是一条弄虚作假的标准。”最后,瓦莱里连良好的愿望也没有放过:“坏诗都是根据良好愿望写成的。”这句话遥相呼应着英吉利海峡对面另一位智者王尔德的名言:“所有的坏诗都是诚挚的。”所不同的是,瓦莱里是在苦行僧般的静修中达到那位著名的浪子的深度的。排除了“真诚”和“美好愿望”这两大干扰,瓦莱里把诗人和词语结为唯一的可靠的同盟。“诗人是语词的组合者和排列者。”诗人真正伟大之处是他们能“用他们的语词来有力地抓住他们早就获得然而只是在头脑中掠过隐约的感觉的事物。”

稍稍了解瓦莱里生平的人都知道,他从1894年23岁开始,每天凌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冥想沉思,以及将沉思的内容记在笔记本上,这个习惯他保持了51年,留下了257本笔记本。上述的种种观点不用说都是在这种晨思中产生的,因而带有奇特的尝试性质(这种性质来源于极度的敏感)和极端主义的态度。瓦莱里严格地将自己的思考限定在别的诗人很容易滑过去的基本概念上,在诗人们不假思索的地方他思索,在诗人们从不怀疑的地方他怀疑,因此可以说他是在诗人们普遍沉默的地方无法言语的地方他言说面对黑暗,并最终让黑暗闪出亮光。

诗人雪莱曾经用浪漫主义者特有的夸张语气说“诗人是世界的立法者”,而瓦莱里凭借其对诗歌精微的思考,对于掺杂在诗歌中种种杂质的不懈的清除,成为“诗的立法者”——虽然不像雪莱的说法那么唬人,可是正符合瓦莱里一贯的沉思的面容,也许不妨说其实更有深度。

正因为瓦莱里对于诗歌的苛刻的要求,他的诗作不多,而且可以想见对这些诗作他并不满意,在他壮年时期更有二十年(1892-1912年)没有写过诗,在晚年他甚至打算把自己的诗作结集以《习作集》之名出版。前些年中国文学出版社出了《瓦莱里诗歌全集》(葛雷、梁栋译),也许是翻译的缘故,诗的用词显得有些甜腻,可是《幻美集》的第一首诗《海滨墓园》(卞之琳译)就是在中文里也堪称20世纪的杰作,近乎完美地体现出瓦莱里上述的种种观念。

科耶夫是谁?

1967年,西柏林的学生运动领袖们满怀崇敬地向科耶夫请教革命之道。刚从北京访问归来的科耶夫给出的主要建议是:“学习希腊语”。科耶夫的古怪建议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能解释,因为他曾经说过:“早在2400年以前希腊发生的一些事,其实是一切事情的缘起与答案。”

科耶夫是谁?如果说普通读者对这个名字很陌生,那么他的全名恐怕更少有人听说:亚历山大·弗拉基米洛维奇·科耶夫尼科夫。在苏俄时期,科耶夫不过是一个因为在黑市贩卖肥皂而差点判处死刑的17岁男孩。同一年,他偷越国境,被误当做间谍,在波兰的监狱里呆了一段时间,最终到了德国。在雅斯贝尔斯的指导下,他沉迷于从佛陀到黑格尔的宏大世界里,悠然取得了博士学位。从1933年开始到1939年,他都在巴黎高等学校定期举办关于黑格尔的研讨班,找点零花钱。

他喜欢别人叫自己为“科耶夫”。这样称呼他的人很多,他们中包括雷蒙·阿隆、梅洛-庞蒂、雅克·拉康、安德列·布勒东、乔治·巴塔耶等等。整整六年,这些声名赫赫的人物一直坐在研讨班的课堂里,听科耶夫讲黑格尔哲学。在科耶夫的培养下,这群法国知识界的精英被后人称为“3H一代”,3H分别代表黑格尔、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只有萨特没有来听科耶夫的课,而本来他是可以从中获益颇多的。

那时候,科耶夫不过三十出头。雷蒙·阿隆毫不犹豫地把科耶夫列为平生所遇到的三个真正卓尔不群的心灵之一。他的学生们几乎一致认为,科耶夫“在思想上绝对地统治了一代人”。卡尔·施米特,这位被科耶夫认为是“惟一值得交谈的德国人”,前纳粹的桂冠法学家,一直将敌我关系视为政治最根本的基础。科耶夫却轻蔑地告诉他,政治的根本标准不是敌我关系,而是为了承认而进行的斗争。所谓敌我关系不过是黑格尔辩证法中的一刻,终将因为人们彼此承认而随着政治的消亡而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只有管理,没有政治的“世界国”。科耶夫对人类前景的描述,让施米特忧心忡忡了一辈子。

可是这样一个在思想上统治了一代人的人,忽然却遁入官场,专心做起了政府幕僚。直到1968年去世,科耶夫一直是深受法国政府倚重的高级经贸顾问。科耶夫本人显然意识到了身边朋友们的困惑与不解,他解释说:“生活是一出喜剧,但是我们必须认真地表演它。”

但如果对科耶夫的思想稍有深入,便不难理解他的出格之举。在他看来,无论是马克思还是海德格尔,他们超越黑格尔的企图都失败了,而他才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传人。科耶夫认为,1806年,黑格尔在耶拿(Jena,德国城市,拿破仑曾在这里大破普鲁士军队)目睹拿破仑跨上马背,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了后者对世界以及历史的重大意义,而那一刻正是历史终结的一刻,也是哲学走向终点的一刻。

科耶夫认为,思想者的任务就是在政治上用黑格尔的智慧管理事务,协助打造“普世而同质的国家”,也就是全球化的世界。在普适的和平与繁荣观念下,国家进入“人生的星期天”,而包括政治在内的所有意义深远的人的激情将从生活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快乐人”随心所欲的游戏。这种“快乐人”就像科耶夫所描述的:

实际上,人的时代的终结或者说历史的终结——即是说严格意义上的人类或者自由的、历史的个体之决定性的毁灭——直接意味着行动一词在完全意义上的无效……但是其余的部分仍可能被保留,尽管尚无定数,譬如艺术、仁爱、游戏等等,简言之,就是一切令人快乐的事物。

也许,“快乐人”的世界实际上是一个让人恐惧的人性丧失之所,“一切令人快乐的事物”也让人生疑。但如今,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已经降临。生活在如此时代的我们无论幸运还是不幸,了解一下那个预言家总是好的。相当程度上,科耶夫是一个精准的预言家。在上个世纪30年代,当大多数知识分子还在设想资产阶级民主和资本主义必将被共产主义或者法西斯主义取代时,他已经预感到一个依据理性组织起来的世界官僚政治体系的形成。事实上,法国二战后的国际战略、欧洲共同体的诞生、关贸总协定的签署,他在其中都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有人说他是法国政府中影响力仅次于戴高乐将军的人,而今不少人认为他就是欧盟的理论之父。至此,古怪的科耶夫遁入官场的古怪之举就大可理解了。

了解了这个看似古怪的科耶夫,再深入阅读他的著作《黑格尔导读》,定能进一步体验到他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也能理解他为何被人视为20世纪法国左翼思想的秘密源头。

重新审视,重新定义,重新阅读

俄罗斯文学曾经是几代中国人的文学圣经。她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浸染与影响既根植于过去各个年代读者的私人阅读记忆中,也为中国作家所吸收,精神食粮与技艺修炼兼而有之,甚至还演化为中国文学的著名场景:在劳工文学鼎盛的时期,有鲁迅先生送给阿累苏联无产阶级文学著作《毁灭》和《铁流》(阿累《一面》);在与苏联老大哥和睦相处的1950年代,则有共和国少年陈辉和杨素瑶苦读苏联儿童文学,为《雾帆孤影》里面“敖德萨喧闹的街市!阳光!大海!工人的木棚!彼加和巴甫立克的友谊!”激动不已(王小波《绿毛水怪》)……

我们也还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版过大批供批判的“苏修”小说,亦即后来中国出版界称之为“皮书”的一种,其中既有后来在国内出书甚多的尤。邦达列夫,也有一闪而逝的尤。特里丰诺夫,还有后来在美国访问时被开除国籍的阿克肖诺夫,他的《带星星的火车票》在1960年代极为抢手,作为在《麦田守望者》之前风靡一时的青春叛逆小说,据说王朔的小说乃是肖其丰神。在整个外国文学翻译出版的黄金年代(1980年代),俄罗斯经典文学不论套装、丛书还是散装,出版规模都令今人咋舌,选本、译本更是层出不穷。苏联政治剧变之后,尤以花城出版社“流亡者译丛”引人注目——只是,在爱伦堡、帕斯捷尔纳克、肖斯塔科维奇、叶夫图申科等人“提前撰写的自传”里,中国读者的目光更像是一次最后的观望。

一个不容置疑的现实:当苏联从政治版图消失之后,俄罗斯文学也在中国人的视线里逐渐淡出。虽然早在十多年前、国内散文选集出版最庞大最无序之时,翻译界的有识之士就提出了“俄罗斯文学仍在继续”的观点(严永兴,俄罗斯散文选集《白天的星星》一书序言),可是如果俄国文学仅仅出现在《世界文学》这样的专业文学杂志上,对于大众出版没有推动,对于读者阅读没有影响,也谈不上现实意义。当我们在图书馆、旧书店重逢1949年后的苏联文学,只要稍微了解其类型及内容,固然能理解现在的这种漠视乃是对那些具有鲜明意识形态文学作品的反弹,但不能不正视的是,俄罗斯文学并未停止,她不是属于过去的一个概念,她自有其优美动人之处,一如过往强大的影响力。更何况在阵痛之后,在场的视角与苏醒过来的笔墨,或许都能令我们受益良多。当然,并非所有俄罗斯现代文艺作品都饱含如此微言大义,比如文学作品也不乏在西方影响下的自乱阵脚之辈(比如每年的俄罗斯布克奖,同样的在艺术界,俄罗斯的“大片”亦不乏如张、陈、冯导等“探索型”人才的“大手笔”),但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一种表达现实的努力。像最近两年出版的《野猫精》、《好的斯大林》等小说(以汉语译本为例),都表达了今天俄罗斯作家对于现实和历史的认知能力。换言之,对于中国文学,如果没有一个开放的视野,没有关注力与好奇心,轻则是“走宝”,重则无法成就自己。

诚如艾略特所言,后世的文学作品的产生可以改变既有的文学价值体系,如何重新发现俄罗斯文学,不仅要了解她现在的整体脉络,还要借此了解她的传承:在时光碎片中厘清“俄罗斯文学”与“苏联文学”的异同,将过去具有真正文学价值的作品释放出来,这对于有着“皮书”历史的中国出版界而言不无现实意义。

所以,2006俄罗斯年虽然不如法国年、意大利年那般颠倒媒体,但人民文学出版社在今年8月推出的两本选集——《当代俄罗斯诗选》和《当代俄罗斯中短篇小说选》则是值得嘉许的出版手笔。这两本选集遴选了1996-2006十年间俄罗斯的文学成就,既有如索尔仁尼琴、叶夫图申科、阿克肖诺夫这些影响深远的前辈,也有成长于五六十年代、见证了剧变的中年作家们新鲜的面孔,更有70后如罗季奥诺夫,库兹涅佐娃和安娜。佐洛塔列娃等,单就作者阵容已将俄罗斯文学从昨天到今天熨帖地衔接在了一起,既给了读者一种全局的视角,也让读者品尝到了当代俄罗斯文学的成果,可以说是当代俄罗斯文学的最佳读本。

同样是人民文学出版社7月出版的《带星星的火车票》一书则更有意味:这本书是1963年作家社“黄皮书”的版子,告别了“内部发行”的命运,终于可以贴上“俄罗斯版的《麦田守望者》”的标签与读者见面。在今天出版界的有识之士也应该顺着《带星星的火车票》一书的出版,将过去出版的有价值的皮书重新出版,邦达列夫的《岸》和特里丰诺夫的《滨河街公寓》虽然后来外国文学出版社都出版过,但任何读过小说的作者都会承认,这是不折不扣的时代杰作,哪怕那个时代早已远去。值得一提的是,新星出版社从9月开始陆续出版“俄罗斯文学经典”丛书,这套丛书囊括了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四大家:安德列耶夫(《撒旦日记》)、索洛古勃(《创造的传奇》)、阿尔志跋绥夫(《绝境》)和库普林(《士官生》),其中《士官生》的出版要到明年1月。这套厚重的丛书对于热爱俄罗斯文学的读者而言,不啻一道丰盛大餐。

俄国作家屠格涅夫以“一棵大树庄重地倒下”为人所称道;对于“庄重”的俄罗斯文学而言,并不存在倒下——因为她并不仅仅是过去,并不仅仅是经典,也并不仅仅是沉重。

易中天谈北京人的官气与痞气

北京人的霸气,说穿了就是官气。

读者如有兴趣,不妨读读龙应台的《吵架》一文。这篇文章原载1993年10月31日《文汇报》的“笔会”版,同年12月10日《北京晚报》转载,现在收在《啊,上海男人》(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一书中。这本书一共四辑,即上海、北京、星洲、思路。《啊,上海男人》是“上海”那一辑的核心,《还好我不是新加坡人》是“星洲”那一辑的核心,而北京这一辑的核心竟是《吵架》。

尤应台的确没法不吵架。

按照龙应台自己的说法,她这个因“生气”而出名的中国人,动身之前就一再告诫自己“到了北京不要生气”,因为至少有三条理由告诉她不能生气不该生气而且不必生气。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到北京,北京人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使她不得不起而应战。

“你!”一个凌厉的声音高亢地说,“就是你!”这时人潮正挤过检疫口,坐在关口的公务人员,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妇女,手指穿过人群直指龙应台:“过来过来,你给我过来!”牵着孩子的手,尤应台乖乖地挤过去,只觉得那个女人说话的声调、气势,就像一条抽得出血的鞭子。“才踏上北京的土地就来了”,龙应台想。“证件!”女人不多浪费一个字。尤应台递上证件,那女人立即像泄了气的球,松了下来。可是,龙应台的孩子,七岁多的安安,脸都白,这一架好歹没吵起来,但后来,尤应台终于忍无可忍。

问题是,检疫口的那个女人,为什么偏偏要和龙应台过不去?也不为什么,就因为她是中国人,而她乘坐的是德航班机。于是,那女人便轻而易举地把她从一群白人中挑出来,是中国人就可以凶,这就是那个女人的逻辑。

那么,后来为什么又像泄了气的球 因为龙应台虽然是中国人,却又是“台湾同胞”。要对“台湾同胞”也颐指气使凶神恶煞,得到两岸和平统一之后。现在,谅她还不敢!

不难设想,如果龙应台“有幸一是一位“大陆同胞一,后面还将受到什么样的“礼遇”。这种“礼遇一我们在北京可是受得多了,以至于一位读者写信给《北京晚报》说,龙应台这“气”生得实在不值当。因为这些事情咱们早就司空见惯,想气都气不起来。这位读者还说,其实顾客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想当什么“上帝”。“要求低的也就想当个街坊邻居,要求高些的也就想当个熟人朋友。”但照我看来,这位读者真是“痴心妄想”。当街坊邻居?当熟人朋友?没门儿!

为什么没门儿?因为她是“官”呀!而且是“检查官”。要想“官儿”同你当街坊邻居熟人朋友,除非你也是官。或许有人会说,那个女人其实也不算什么官。是不算什么官,可她有权是不是?有权就行 她既然有权决定你通过还是通不过,走过去还是停下来,那她就有资格在你面前耍态度抖威风。没听说过“不怕官,就怕管” 管,有时候比“官”还厉害。所以,即便是真的官(比如地方官)来了,她也会这样。

除非官大得可以坐专机,或者可以走特别通道,否则,就算你有个县团级、司局级的职务官衔,也得听她喝斥:“你!就是你!你给我过来!”只有对“台湾同胞”她没办法。因为她这个“官”,暂时还管不到“台湾同胞”的头上。那女人倒霉就倒霉在她“不幸”碰到了一位“台湾同胞”,不但立马威风不起来,而且那同胞还有权把自己的遭遇公之于众。这一回,她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或许还会有人问:好吧,就算她是官、她有权吧,也用不着那么凶呀?这你就不懂 像她那样的“弼马温”,不凶,怎么显出是个人物来?要不,怎么叫“拿着鸡毛当令箭” 。

那么,北京的售货员、服务员 也是官么?当然不是。可他们是“北京的”售货员、服务员。不但是“官商”,而且那“官”还是“京官”。有句话说:“广东人看外地人,都是北方人;上海人看外地人,都是乡下人;北京人看外地人,都是下级,都是小地方人。”这就叫“长安的和尚潼关的将”。北京人在外地人面前都是官,而且“见官高三级”。

官气流落到市井,就变成了痞气。

什么是官气?说到底,官气就是骄虎之气。骄,因为是官,高人一等;虚,则多因底气不足。为什么底气不足 因为官们自己也知道,官也好,民也好,都是人,都要吃饭穿衣拉屎放屁。如果不是头上这顶乌纱帽,他和平民百姓也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为了表示自己高人一等,就必须摆谱。比方说,出门时鸣锣开道,打出“严肃回避”的牌子等等。

痞气亦然,也是骄虚之气,只不过骄不足而虚有余。因为痞子比官员更没有资格骄人。但为面子故,又不能不骄。结果,摆谱就变成了耍赖。

事实上,正如座山雕的时代“兵匪一家”,王朝时代的北京城也“官痞不分”。朝廷里固然有“韦小宝”,市井中也不乏“高行内”。“高衙内”仗势欺人,靠的是官威,摆的是官谱;“韦小宝”官运亨通,则无非因为油嘴滑舌外加死皮赖脸。封建社会的官场作为最肮脏龌龊的地方,从来就不乏病气,只不过多有遮掩而已。一旦沦为平民,不必遮掩,那痞气便暴露无遗。

所以,北京“官商”中态度恶劣者“霸”,“私商”中态度恶劣者“痞”。比如龙应台在“官商”地盘里(首都机场)体验到的便是霸气,在“私商”地面上(日坛市场)体验到的则是痞气。不过表现虽不同,性质却一样,即都是蛮横无理。而且,这种蛮横无理心理内容也是一样的,即都是因处于权力中心而产生的对他人(尤其是外地人)的蔑视:你算老几?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又能怎么着?如果你不能怎么着,这种蔑视就直接表现为霸道;如果你还真能怎么着,这种蔑视就会转化为赖皮。不要以为耍赖就是服输。它的深层心理仍是不把你放在眼里:我连自己都不放在眼里了,你又算什么东西?

这其实又是封建社会的官场病毒。封建社会的官场斗争,

从来就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赖”的。表面上的认输服软,是为了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报仇雪恨。而长期的“奴化教育”,则养成了不以作践自己(比如自称奴才自打耳光)为耻的变态心理。因此,北京城内不但有着精忠报国的凛然正气,慷慨赴难的燕赵侠骨,忧国忧民的志士情怀,雍容华贵的大家风范,平和恬谈的贵族气度,温柔敦厚的京都民风,也有骄虚的官气和鄙俗的痞气。事实上,只有那些远离城市的地方才会有纯朴的道德,但却又不会有雍容气度和开阔眼界。

当然,痞气更多的是一种市井气。因为市井小民无权无势,没什么本钱与人抗争,也没有多少能力保护自己。为了求得老小平安,也为了找个心理平衡,他们不能不学会世故和圆滑,甚至学会损人和耍赖。北京的平民比谁都清楚“硬抗不如软磨”的道理,也深知嬉皮笑脸有时比义正词严更管用。久而久之,无奈就变成了无赖,圆滑就变成了油滑。同时,粗犷和粗糙也变成了粗鲁和粗俗。再加上北京人的能说会道,就构成了痞气。

痞气本是一种病态:一牌之积名曰痞气。一旦在北京,它又是一种生存之道。所以北京人甚至不忌讳痞。北京的孩子在自家阳台上看见街上自行车带人,会高声唱道:“自己车,自己骑,不许公驴带母驴。”遇到这种情况,上海的家长会把孩子叫回来,训道:“关侬啥事体!”北京的家长则会不无欣赏地笑骂一句:“丫挺的!” 。

因此,北京人的痞气甚至能“上升”为艺术,比如红极一时的“痞子文学一就是。这种文学的产生,除这里不能细说的时代原因外,与北京城的城市特征也不无关系。即:一,北京本来就是一个大雅大俗的城市,再俗的东西,在这里也有容身之地;二,北京的大气和厚重,使任何东西都能在这里得到升华;三,北京人本来就多少有点欣赏痞气,如果痞得有味道还有内涵,那就更能大行其道。杨宪益先生诗云:“痞儿走运称王朔,浪子回头笑范曾。”不管我们对这两个人作何评价(本书无意褒贬),都可以肯定他们只会出在北京。

如果说,官气在朝痞气在野,那么,又有官气又有痞气的,就在朝野之间。

这个介乎朝野之间的所在,就是学术界。

北京的学术界无疑是全中国最优秀的。北京有国家科学院和社会科学院,有全国最好的高等学府,那里精英辈出,泰斗云集;有国家图书馆和博物馆,那里馆藏丰富,积累深厚;有国家出版社、国家电视台和最权威的学术刊物,能为学术成果的发表提供最好的园地;何况北京位居中央,居高临下,四通八达,消息灵通,发言权威,总能得风气之先,居全国之首。北京的学术界,不能不优秀。事实上,中国最权威的学术成果出在北京,中国最杰出的学术人才出在北京,“五四”以来一直被全国视为楷模的学术传统也出在北京。

然而,北京的学术界并不是世外桃源。它同样未能免俗地有着官气和痞气。

鲁迅先生说过:“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也赖以糊口。”(《“京派”与“海派”》)所以,北京学术界历来就有“近官”甚至“进官”的传统,而于今尤甚。如果说,过去北京学术界尚有“高士”,那么,时下则颇多一官迷”。表现之一,便是特别热衷于操作各类学会协会。为学术交流故,成立学会,展开讨论,从来就是必要的。

可惜,不少人的心思,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做法,也“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沛公”者何?学会协会中会长理事之类“一官半职”是也。先师吴林伯教授曾总结概括各类学术讨论会的四项任务,曰“封官、办刊、会餐、爬山”,于是它便往往变成一种为少数人蟾宫折桂提供舞台,为多数人公费旅游提供机会的活动。所以,每到学会换届之时,你便总能听到一些喊喊喳喳的声音,看见一些上窜下跳的影子,而这些声音和影子,又多有京味。当然,说有此念头的只是北京学人,是冤枉的;说北京学人只有这种念头,也是冤枉的。他们的标的,可能并非区区理事,而是“学界的领袖地位或人民大会堂的红地毯”(凌宇(从“京派”与“海派”之争说起))。

我十分赞成学者科学家参政议政,甚至并不反对“学而优则仕”。官总要有人做。做官并不丢人,就像做工、种田、教书、做买卖并不丢人一样。但,“在商言商。在官言官”,在学就该言学,不能吃着碗里想着锅里,更不能做着学者却想着摆官谱过官瘾。然而北京学术界却真有这样的人,我就曾亲眼目睹。1997年,我在北京海淀区某民营书店里偶遇一场民间举办的作品讨论会。

民间活动,又在民营书店举行,应该颇多“民气”吧?然而不,官气十足。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竟安排了主席、列席、与会、旁听四个区位。主席台上,依官方会议例,摆了写着姓名的牌子,几个文坛领袖、学界泰斗、社会名流仿佛登坛作法似的,严格按照左昭右穆的序列对号入座,一个秘书长之类的人物则煞有介事地宣读官腔十足的贺信贺词。说实在的,我当时真有哭笑不得的感觉。

也许,会议组织者的本意是好的,是为了表示讨论会的郑重其事和对那几位头面人物的尊重,但实际效果却适得其反:吓!他们竟然下作到跑到民营书店过官瘾来了,这同在街头捡烟屁股过烟瘾有什么两,当然还有更下作的。比如卖论求官、落井下石、拉帮结派、自吹自擂等等。总之是登龙有术,治学无心,因此投机取巧。见风使舵,东食西宿,朝秦暮楚。“前数日尚在追赶时髦,鼓吹西方当代文学思潮,数日后即摇身一变,大张批判旗帜,俨乎东方真理之斗士”(凌宇《从“京派”与“海派”之争说起》);或者东拼西凑抄抄剪剪炮制“巨著”,被人发现硬伤又厚着脸皮死不认账,还要倒打一耙。这就不是官气,而是痞气 这些毛病,自然并非北京学术界的“专利”,但,似以北京为尤甚。

北京学术界的这种毛病,说到底,就是浮躁之气。

许多人都发现,现在的北京人,已经少了许多儒雅,多了几分粗俗;少了许多平和,多了几分浮躁。就拿和龙应台“吵架”的那个“着汗衫的年轻胖子”来说,人家不过是用带上海腔的普通话叫了一声“同志”,就大为光火,挑衅地问:“称呼谁呀?谁是同志呀!”犯得着。

如果说粗俗多见于市井,那么,浮躁便多见于学界。早就有人指出:浮躁,或者说,表面化、轻浮、躁动,是八九十年代京师文化的特征。浮躁之风改变了北京学术界风气。一些人急于成名,大部头的一专著一频频问世,但只要轻轻一拧,那水分就会像打开了自来水龙头一样哗哗往外流。一些人热衷于当“主编”,实际上不过是邀集些”枪手”,或招集些学生,“编辑”(实为拼凑)有“卖点”的“丛书”。另一些人则被各种飞扬浮躁的东西冲昏了头脑,“项目、资金、论著量、引用量等形式化指标满天飞,取代了对真正学术目标的追求,真正关心人类命运、宇宙本质和学术真理的头脑为浮躁的学风压倒”(郑刚《岭南文化的风格》)。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信守“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准则,只知道北京的学术舞台上隔三差五就有闹剧开场,隔三差五就有新星升起。新名词、新概念、新口号、新主张、新提法被频繁地制造出来,然后迅速推向全国,而外省那些做梦也想“跑步进京”的风派学人们,则趋之惟恐不及。但如果我们对这些年北京学术界张扬的种种新名词、新概念、新口号、新主张、新提法一一推敲一遍,便不难发现其中固然有思想解放观念更新,同时也不乏哗众取宠标新立异。

一些新名词、新概念、新口号、新主张、新提法,其实不提也罢,并不妨碍学术研究的深入进行。甚至可以说,某些新名词、新概念、新口号、新主张、新提法,根本就没有多少新内容,只不过把赵丽蓉变成了“麻辣鸡丝”,或者像北京某学人那样把孟子(Mencius)译成了“门修斯”。相反,倒是一些老名词、老概念、老口号、老主张、老提法,很需要有人进行一番认真的清理,因为它们几乎从来没有真正弄清过。但没有人来做这种工作。因为做这种工作出不了风头出不了名,与“学界的领袖地位或人民大会堂的红地毯”也没什么关系。

看来,北京学术界由平和而浮躁,并非完全因为这座城市变化太多太大太快所致,而是这座城市原本就有的官气和痞气在作祟。就拿前面提到的由一追赶时髦,鼓吹西方当代文学思潮”一变而为“大张批判旗帜,俨乎东方真理之斗士”来说,就决非胆小怕事或见风使舵,而是认准了一条道儿:“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新京派”为什么有点像“老海派” “海派文化与京派文化的反置”,确乎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而且也已经引起了学术界的注意,比如顾晓鸣在《上海文化》1995年第1期上发表的文章便是以此为题的。所谓“反置”,表现在学界,大约也就是北京学人变得浮躁,有些哗众取宠;上海学人则相对沉稳,显得治学严谨。不过,在我看来,那其实不过是一块硬币掉了个面而已。

骨子里透出的,还是这两座城市固有的文化性格。正如杨东平所说,上海学人在研讨会上发言讲话极有分寸,就“不仅是为了政治保险,有时也是怕自己的观点被别人剽窃”《城市季风》)。这显然是上海人特有的那种谨慎,即商业社会中人不想在政治上惹是生非和不愿泄露商业机密的习惯所致。北京的学人则相反。他们当惯了中心当惯了老大,习惯了“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号令一出,天下披靡”。

因此一旦“群雄割据,诸侯林立”,风光不再,众望不归,便不免失落。而一些新进人物又功利心切,急于“崭露头角”,巴不得“立竿见影”。失落感加功利心,就使得他们不甘寂寞,急于重建中心地位和正统地位。这就要制造热点,制造话题,制造明星人物,制造轰动效应,甚至不惜为此动用当年的“海派手法”。所谓“新京派像老海派”,原因便在于此。但,在京者近官意在名,没海者近商意在利,“新京派”并变不成“老海派”。更何况,老海派除“商业竞卖”之外,毕竟还有“名士才情”,是“名士才情一再加“商业竞卖”,新京派却是犯商业竞卖”再加“政治投机”,一点才情和趣味都没有的。

 

新书资讯

  人 物
  《在火线上》
  (巴基斯坦)穆沙拉夫著,译林出版社2006年11月版,28.00元。

  《在火线上》一书是巴基斯坦总统穆沙拉夫的回忆录。从一开始,穆沙拉夫的人生经历就伴随着巴基斯坦的发展历程而展开,讲述了穆沙拉夫人生经历的方方面面:童年趣事、恋爱往事、军旅生涯、1999年起执政的情况、他的治国思考等。书中还披露了他在最艰难的时刻如何作出最艰难的决定,比如说出任军法管制首席执行官、转变对阿富汗塔利班的政策、加入美国领导的国际反恐战争等。本书简洁流畅,可读。

  《千面人萨特》
  (法)里夏尔丹著,作家出版社2006年10月版,20.00元。

  本书并非要研究萨特的哲学思想,而是试图讲述出萨特生平的重要事件,以突出萨特的多面性。在作者看来,萨特思想的形成是一个逐渐发现自我的过程,童年萨特人见人爱、聪明过人、爱吹大牛,在母亲的百般宠爱下,渐渐成长,最终建构起自己的思想体系;萨特的恋爱史一直让人津津乐道;他与尼赞、加缪、怀特等人分分合合。本书收入萨特不少生活细节,唯附录的翻译与编辑有不尽如人意之处。

  教育
  《夏山学校》
  (英)尼尔著,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11月版,28.00元。

  夏山创建于1921年,位于英格兰东萨佛克郡的里斯敦镇,创办人尼尔认为:“让学校适应学生,而不是让学生适应学校。”尼尔花了60年的时间,最终证明他的教育是行得通的,他认为这间学校的最大优点是“培养出了未被恐惧与仇恨摧毁的健康自由的孩子”。本书比较全面地介绍了该校独特的培养方法、教育理念,既有具体的个案分析,又有令人信服的结论,确实值得家长与教师去参悟。

  《小学生最想知道的107个科学秘密》
  禹田编,同心出版社2006年11月版,21.50元。

  本书是“小眼睛大惊奇”系列丛书之一。该书选入的问题贴近生活,用词通俗易懂,相信能吸引好奇的小朋友:植物的祖先是谁?白蚁是蚂蚁吗?天上有多少颗星星?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水壶里为什么会生水垢?有吃金属的动物吗?为什么有的动物会发光?无花果真的没有花吗?动物真的都是色盲吗?问题千奇百怪,读者可以通过这些问答长知识,当然也可以同时去考证书中答案的真伪。

  小 说
  《风之影》
  (西)萨丰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0月版,29.90元。

  小说《风之影》故事发生在达涅尔11岁生日的那天,父亲把他带到“遗忘之书墓园”,达涅尔挑了一本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风之影》,殊不知,由这部小说达涅尔开始了他一生中最为凶险的曲折岁月。当达涅尔开始寻找同一作者的其他作品时,他惊讶地发现一名自称“谷柏”的畸形男人正四处寻找卡拉斯的所有著作,而达涅尔手上的这本《风之影》有可能是还没落入谷柏手中的最后一本……达涅尔最终扭转了厄运。

  文化
  《不是我,是风》

  (英)劳伦斯著,新华出版社2006年9月版,25.00元。

  《不是我,是风》是劳伦斯妻子回忆劳伦斯的文字集。最了解劳伦斯的,一定是他的妻子弗里达,除了她,没有人能透彻地写出劳伦斯内心的黑暗。弗里达在这本回忆录中,见证了劳伦斯的文学天才,也见证了他们“不可一世”的私奔爱情。该书译文不错,如果想了解劳伦斯多病而敏感、多情而勇敢的一生,如果你愿意理解劳伦斯的卓越心灵,弗里达的回忆录是上好的选择。

铁凝称中国作家接受供养的制度目前不会取消

新当选的中国作协主席铁凝近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透露, 中国作家长期以来接受供养的制度目前不会取消。

作代会以前,作家洪峰上街挂牌乞讨,被媒体狂炒。莫言谈到洪峰乞讨行为时说,洪峰是在争取一种公平。中国很多地方都还存在着作家供养制度,洪峰却得不到这个制度的保护。更多的人批评洪峰作秀,以他为耻,认为应该取消“作家供养制度”,记者问铁凝对此怎么看?铁凝告诉记者,我想在当下的中国,“作家供养制度”恐怕一时是不能取消的。我们这么一个大国,国家是可以拿出一定钱来,供养一部分优秀作家的。供养作家在很多国家都有先例,比如法国有很多文化和文学艺术基金,用来支持作家和艺术家的创作活动。我出访以色列,以色列作家协会有一个以色列希伯来作家协会,政府要拿出钱来给他们办纯文学杂志,给他们租房子住,让他们开咖啡馆——咖啡馆的收入也是作家的。为什么强调专业作家制度是必要的?我现在不是专业作家,不存在替自己说话。

据我所知,像王安忆、张抗抗、刘恒他们都是专业作家,这样一些顶尖的作家,怎么配不上国家出一点钱,有一个相对体面和安定的生活呢?对作家来说,住房也许不是最重要的,有钱就可以买房子。但是医疗呢?子女教育呢?社会保障呢?创造一个和谐宽松至少是小康的生活,有助于解除作家的后顾之忧,专心写作。我们这样一个大国,如果养不起几个作家,可能就是一种悲哀。

至于怎么避免作家因养而生的惰性、合同制作家制度能否奏效,铁凝认为,作家体制的变革势在必行。实际上专业作家群体,在文学体制中在逐年缩小,更多的是采取合同制作家方式。“合同制作家”是一个竞争机制,它不养一个不写作的人。

秋 风:民主运作不完美不等于民主失败

徐学江先生发表了一篇文章,列举了台湾民主政治中的种种乱象,进而得出结论:台湾的民主只能是失败的民主。这个结论是否可信,尚需观察,不过,徐先生的一个论证很有意思:“民主,是现代社会的共同追求;政党政治也是当今世界普遍现实。现在的问题,不是要不要民主,要不要政党政治,而是要什么样的民主,要什么样的政党政治。世界上没有抽象的最好的民主政治。最好的民主政治,就是具体的、适合本国或本地区社会实际的民主政治。”很多都是这样推论的,却没有意识到已经陷入自相矛盾中。

台湾的“社会实际”是什么呢?据徐先生说,台湾社会刚刚脱离农业社会,存在族群分歧,等等。因此,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它得到了现在的民主政治,“只能是失败的民主”。但为什么只能是失败的呢?徐先生已经断言:“最好的民主政治,就是具体的、适合本国或本地区社会实际的民主政治。”而现在,台湾所拥有的这个民主,不多也不少,正好就是具体的、适合本国或本地区社会实际的民主政治。从台湾的内在视角看,似乎谈不上“台湾民主的失败”。

推测起来,台湾只能是失败的民主,这句话意思可能是说,民主在台湾失败了。但如此一来,徐学江显然预设了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一个抽象的最好的民主,但它在台湾却失败了。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是也。这句俗语同样表明了,这个世界上确有橘这个好东西,只是到了淮北才有点水土不服,长成了枳。问题显然出在土壤上,而不是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优良品种。

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因此而放弃引进这个优良品种;第二,改变品种,使之适应这块土壤;第三,逐渐地改变土壤,使之长出真正的橘。徐先生没有说就此拒绝引进那个优良品种。他选了第二项:虽然我们都知道橘很好吃,但鉴于我们的土壤性状,我们只能对这个品种进行改造,使之适合我们的土壤。由此得到的“具体的、适合本国或本地区社会实际的民主政治”,就是最好的民主。徐学江的意思可以简单概括为:枳就是最适合淮北实际的最好的橘,因此,淮北消费者应当对此心满意足。

问题是,淮北的消费者会心满意足吗?

从历史上看,民主的理念与制度确实不是普遍的,与作为一种制度的市场经济及其他一切现代政治、经济制度一样,它是在少数国家生成、演变、发展出来的。可以说,民主制度不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而是人类文明演进过程中的一次意外,是种种偶然因素凑到一起才产生的。因此,如果从具体的、最为适合本国或本地区社会实际这个角度着眼,那么,对于其他所有共同体来说,最好的政治制度就是原来它那套也许已经延续了上千年的制度。

不过,假如淮北的消费者已经通过种种渠道知道,淮南的橘很好吃,那他们就会改变自己的消费需求。知识会创造消费需求,观念会创造政治需求。人们当然都生活在现实中,但知识、观念会让人们对现实进行反思,会启示出一种比现实更美好的生活的可能性,从而让人产生一种追求那种状态的意志。徐学江先生也承认:“民主是现代社会的共同追求。”民主尽管生成于一两个国家的特定历史过程中,但它诞生后就受到其他共同体的人们的喜爱。

这个时候,人们所喜爱,必然是那个理想的东西,他们想消费的是橘,而肯定不是枳。一说起民主,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普遍的抽象的民主,套用柏拉图的一个哲学概念,就是那作为一个“理念”的民主,那最好的民主,民主的完美状态。这就仿佛我们说某个人不是人,就预设了人的“理念”一样。人们是被作为一种“理念”的民主所吸引的。

因此,从根本上说,政治乃是一种观念驱动的致力于追求理想的事业。人们确实生活在现实中,但人们一直试图根据某种理念来改变现实,进入一种更为美好的状态。也就是说,政治乃是对现实的一种超越。

当然,理念与“质料”即社会实际相结合生成具体的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民主制度,它就总是不完美的。但现实世界的民主制度不完美,并不等于民主就失败了。自然,假如现实的民主制度偏离民主“理念”的程度十分大,那确实就不是民主。

由此可以看出,民主的“理念”,即那个抽象的最好的民主,对于现实的民主建设来说,至关重要。那就是应当追求的理想,就是一个国家或地区全部政治活动的根本目的,只有当政治人物和普通民众始终向着那个目标,采取各种努力逼近那个目标,这个共同体的政治才是善的。我们用这个理念来衡量政治完善的程度。进行这种评估的标准是那理想的民主,而不是具体的社会实际。人的努力本来就是要超越实际,而不是被实际俘虏–当然,绝不是揪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