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渊:点评邓朴方批文革呼吁普及人道主义

学渊评:邓朴方先生当然是一个很有资格批判共产党、毛泽东的人,但他批判的只是一个“文革”而已;他说“中国社会普遍的对人道主义的接受程度低……”,我想,指责一个愚昧的社会,还不如去批评自己残暴的父亲。大家都知道,邓小平先生很爱自己众多的儿孙,但是老迈的他,却在长安街上杀死了丁子霖女士的独子。

共产党有一句非常功利的名言:“对敌人的宽恕,就是对人民的残忍。”这就是当年邓朴方先生没有及时地得到治疗,乃至残疾终身的原因。“文革”不仅折断了邓朴方的脊梁,还被剥夺了千万个林昭和遇罗克的生命。而在万恶的“文革”以后,继续力行这种“残暴主义”的,正是邓朴方先生的父亲,邓小平不惜将与儿子同龄的青年魏京生、徐文立、王希哲投入牢狱,他折断的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邓朴方批文革呼吁普及人道主义

美国之音张光华:在国际残疾人日的前夕,中国残疾人联合会主席邓朴方表示,文化大革命给他个人和中华民族带来灾难,他呼吁把人道主义作为中国的一个基础思想。

十二月三号是国际残疾人日,中国残联主席邓朴方指出,中国各类残疾人数为8296万人,残疾人占全国人口的比例是6.34%,在一九八七年的调查中,残疾人数为5100多万,近二十年来,由于人口的增长和人口的老龄化造成了残疾人数的增加。

•文革血泪

邓朴方是中国前领导人邓小平的儿子。路透社说,他现年六十二岁,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一九六八年,邓朴方从北京大学一座大楼上神秘地摔了下来,导致下半身瘫痪,到现在还靠轮椅行动。

据中国官方的解放日报报道,在文革开始期间,邓小平挨批,邓朴方和他的姐姐以及妹妹都在各自的学校受到批判和管制,造反派试图从他们身上拿到邓小平的罪证。由于邓朴方是邓小平的长子,造反派就把重点放在他身上,对他进行残酷迫害。报道还指出,一九六八年八月,邓朴方不堪忍受虐待和凌辱,选择了跳楼自杀。

•中国社会缺乏人道主义

十二月一日,国务院残疾人工作委员会副主任邓朴方在中国国务院举办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文化大革命不只是他个人的灾难,还给中华民族全体带来了灾难。他认为,中国社会普遍的对人道主义的接受程度低是造成这种现像的原因之一。他指出,他一直在呼吁中国一定要宣传人道主义、普及人道主义,把人道主义作为中国的基础思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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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朴方从北京大学一座大楼上神秘地摔了下来”这“神秘”二字众说纷纭。此文说“自杀”,有人说“被红卫兵推下楼”云云。

很巧,我可算一个见证人。一九六八年北大被血腥的武斗撕裂的不成样子,工人宣传队被派进来了。邓朴方当时被监改在校园里,因在技术物理系积怨颇深,正被同学们虐待。工宣队将其从技术物理系救出,交由物理系看管。就此被移到校园外的物理大楼。物理大楼在校园围墙之外,本身无围墙,只要能从窗户爬下就可远走高飞了。不幸的是,沿着排水管从六楼爬下时,年久失修的水管断了,他摔下来了。我想事情是发生在深夜,当我在寒冷的清早上大楼时,已有一群同学在围观呻吟中的邓朴方了。他被急速送往医院,据说有医院不敢收, 最后送到积水潭医院。开始院方也不敢收,几经协商,医院一定要北大代表在承担一切政治后果的协议书上签字后才肯收留。世故的工宣队员不肯签,为救人,我系一位叫潘得军的同学签了字。想不到十年之后,这一签字成了迫害邓朴方的罪证!四川省委书记厉声说:“潘得军不是三种人,谁是三种人!”于是,另一场旷日持久的迫害又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社会是极容易被撕裂的,要使其和谐就不容易了。胡温任重而道远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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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天茶舍』捞月:中国社会左转预警

日前,各大网站纷纷转载了一则新闻:邓朴方称文革给中华民族带来灾难,拥护以人为本。这是一条看似普通的新闻,却引来网友评论如潮,显示出一个强烈的信号:中国社会已经开始左转。

以新浪和搜狐两大门户网站为例,网友评论几乎倒向肯定文革的一方(见附录),持否定态度的评论成了少数,甚至还会招来大量的反对。在当局高调支持改革开放,似乎改革已经毋庸置疑的今天,为什么还会产生此种局面,其中原因令人深思。

直接的诱因是当今中国两级分化日益突出,腐败已经导致严重的社会不公,加上法治的缺失,政治体制改革迟迟未动,造成一方面是权钱交易将一部分人推上暴富的阶层,一方面是广大人民的生活水平仍然停滞不前,而且朝不保夕。在此情况下,怀念文革的思潮毫不奇怪,既然民主法制建设令人失望,那么人们只好盼望以那种疾风骤雨式的群众运动来洗涤社会的弊端了。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宪法规定的言论出版自由迟迟不能兑现,人们无法理性公开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整个社会只能像是一口高压锅似地积怨日深。文革虽有定论,但是反思不足,不仅如此,近年来“文革”被人为地设为禁区,报刊杂志等公共媒体被迫停止对文革的理性反思,导致一面是当局希望人们忘记文革,一面是文革在民间以另一种形式复活。对文革危害没有切身体会的年轻一代心里,文革带有一种理想化浪漫化的色彩,被认为是“衣、食、住、行、医、教、就业无忧”、“让特权阶层闻风丧胆”的民主时代,无法意识到那是一个没有法制,可以任意进行人身迫害的混乱年代。越是禁止讨论文革,文革幽灵就越会卷土重来。

人民对于公平的渴望是合理的,如果无视这一正当请求,继续压制言论,继续陶醉在太平盛世的幻境当中,那么矛盾终有一天会爆发,使现有的改革成果化为乌有,这决不是危言耸听。现在的形势已经相当严峻,左转的危险已经到来。中国摆脱不了一乱一治,一治一乱的循环怪圈,原因就在专制。专制没有自我造血的功能,腐败只能是越反越多,而且专制的社会造就极端的人群。开放的社会反而是一个稳定的社会,因为人民有合理表达不满的渠道,而且对政府的监督批评本就是一个公民应尽的责任。只有逐步地开放言论,加强民主和法制的建设,推进政治体制改革,让人民能够实际参与到对政府的监督中来,改革开放的成果才能巩固,中国才能走向一个更加民主的未来。

“邓朴方称文革给中华民族带来灾难,拥护以人为本”新闻的部分网友评论: •衷心感激朴方的老爷子为我们少数人暴富开创了新时代。•毛泽东时代,百姓衣、食、住、行、医、教、就业无优。 •要说灾难,人们为钱变得没有良心和没有道德,才是真正无可挽回的灾难。 •毛主席的话。现在都验证了。真是英明伟大! •无论什么时代,当一个社会远离“公正,公开,公平”时,就是这个民族的最大灾难。 •文化革命倒是让当权者收敛。 •文革给中国的腐败成员带来严重灾难。•说文革是灾难的人他根本就没有研究过文革,或者没有真正投身文革,现在的种种现象说明文革是正确的,不搞是不行的。文革的正确与否让后人去评价,现在胡说八道为时过早! •文革是灾难,只能算失误别没完没了,过分了有让人有看法,看看自己做的怎么样?有没有资格说这些?有些人正在制造更大的灾难—腐败 •毛泽东带来得是老百姓的幸福,制造腐败得人带来的是灾难。全国老百姓深恶痛绝! 而那些先富起来了的和在享受特权的腐败分子必然恨毛泽东。 •属于先富起来的一部分,肯定要否定文革的了!毛泽东带来得是老百姓的幸福,制造腐败得人带来的是灾难全国老百姓深恶痛觉,文革给邓朴方带来伤害.改革给邓质方带来亿万家财,毛主席:底层人民永远怀念您! •毛主席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越是有少数人批他,否定他,就越说明他的伟大与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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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政治学角度来看,当人们社会历史生活中某种思潮产生了、形成一种政治力量,你要叫它彻底退出政治舞台是很难的,哪怕是竭尽全力地镇压和无孔不入的思想禁锢,晚清时的革命党人的思潮就是个明显例证。中国由上而下大面积的贪污腐败和社会分配不公就是文革思想回潮的温床,中国十三亿人口政情国情错综复杂,共产党历史上沿革下来的阶级斗争理论和好斗怨隙深沉不易化解的民族性格使执政者面临的雪上加霜,可以说,无论把什么主义、制度搬到中国来,或是寓居海外的政治反对派精英,台湾国民党精英去治理中国,他们都比中国现在当权者高明不到哪里去,或者是更糟糕。

当初邓小平设立改革开放时可能没想到有今天由于开放所带来的负面后果,应该说邓的开放思想是非常积极的,七十年代中期法国总统篷皮杜就预见到中国如果向西方开放国门进来精华的同时也会带来糟粕。他的观点是应该像华人国家新加坡一样勇敢面对开放,不惧怕糟粕。但是邓江胡他们缺乏一套行之有放的拒腐防两级分化的办法机制。特别是在让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下,形成特权既得利益集团,社会弱势群体在毛泽东时代的民生权益荡然无存,所以不可避免地将神坛上走下来的毛又当神似的怀念敬仰起来,文革思潮回流。

当代表各种社会利益力量的政治矛盾尖锐起来不可调和时,只要有某个导火线的燃点不能及时掐灭的话就会形成新的社会动乱和政治动荡,甚至到不可收拾地步。所以胡锦涛提出社会和谐缓和矛盾是聪明之举,这和谐缓和的楔点在哪里?本人认为应该加大惩治贪腐的力度,不惜用重典、施以严刑峻法,威慑贪腐者、收拾民心,而后建立健全机制、逐步地、谨慎地进入政改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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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不错。但是现在反腐败动作不是不大,效果有限。政治改革势在必行。

••••••••••(完)

武宜三:一语天然万古新、纵横诗笔见高情

—-读王玉祥的诗

承德诗人 王玉祥先生《题〈时迁的逻辑〉》:”官们无脚不沾泥,童贯高俅瞎扯皮。小子总须寻活路,人家窃国我偷鸡。”把庄子的老话”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庄子 ??胠箧》) ,又翻出了新意,显得更生动、更鲜活,把宝相庄严的窃国大盗和诙谐可笑的偷鸡小贼相提并论,让人忍悛不禁。但是,又很可悲;姑且从庄子算起吧,两千多年来这种窃国者把老百姓逼得无活路可走,以至於要”窃钩”、”偷鸡”,杀人越货,最后再被逼上梁山的历史,总是在不断的重复。直到今天,可怜的中国人仍然没有走出这个恶梦。

最近《沈阳晚报》报道, 11月 23号晚上农民工孙宏和王永军顶着凛冽寒风在辽宁省沈阳市的大街上叫卖 “心、肝、肺等器官 “。皆因去年三月 ,孙宏带领三十多名农民在一家工地施工,工程结束后被拖欠工资八万一千元。 这不正是诗人所指斥的”休望清官施庇护,世间无法不能安”,”遊客口诛王县令,却看何处乏赃官”(《洪洞苏三监狱》)麼?

《羊城晚报》 报导,贵州省黔西南州兴仁县县长文建刚一家六口於11月 27日晚上被杀害。这个 贫困县的县长被杀的地方却是离该县六十公里外的州政府所在地兴义市,他在兴义市中心有一栋自建的三层楼房,这栋用白色瓷砖镶嵌的豪宅价值一百多万元,安有电子保安系统并装修十分豪华;兇案现场至少还有未被掠走的八十万元现款。在中共权贵集团的敲骨吸髓的掠夺和镇压之下,”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已经走投无路了,”小子总须寻活路,人家窃国我偷鸡”,现在不仅偷鸡,还要杀人越货了。

“底事瓦斯声不断,鸡年可见仆能公?”(《步韵和马斗全乙酉上元诗》) “年年虚擅门神位,却见身边鬼愈多。”(《题〈锺馗〉》 )”十分厚道人成鬼,几个脏钱匪作侯。” (《题〈狮子楼〉》) “鼻里插葱充大象,人前无理耍蛮熊。”(《题〈洪教头〉》 )”他当大款他装鸟,我是流氓我怕谁。” (《写〈牛二〉》) ,等无不是对眼下黑社会主义的无情揭露和辛辣讽剌。

我平常与诗歌接触少,孤陋寡闻,这回看了邵燕祥先生在2006年11 月24日《文汇读书周报》上发表《知有承德王玉祥》,才第一次知道王玉祥先生的大名。诗人”抒发襟抱、寄託感慨,应时应景、粉饰昇平之作不可写”,”写真性灵,真见识”(李汝伦先生写给王玉祥信 ),创作了这些直面人生、直面社会的作品,令我感佩。让我用元遗山的”一语天然万古新”、”纵横诗笔见高情”,来作为读王玉祥诗的感想吧!

附一,王玉祥诗

( 一),”文革”分配哈尔滨做钳工

纷纭人事匆过眼,乖蹇情机每碰头。

万里家书增去思,一天风雪动离愁。

( 二),自题《清宫内外秘闻》卷首

三百年间看大清,沧桑兴废几曾经。

胸中掠过黄昏雨,眼底奔来紫禁城。

一帝贤愚关治乱,韆鞦功罪载幽明。

般般野史非无据,说与今人仔细听。

(三) ,长平古战场

韆鞦血战恸长平,白骨成山草木腥。

莫向史迁疑数字,君王谁肯惜生灵!

( 四),此间

台间星族开天价,岗下人群累米钱。

休说同胞霄壤别,甲申过了又鸡年。

( 五),题韩羽《童年看戏图》、《听雨图》

画个童年看戏图,管弦鼓板趁喧呼。

瞧迷黑净铜锤际,听醉青衣彩旦无?

乱树蝉鸣新雨后,满村人涌上灯初。

草台泡尽情难尽,每望家山忆旧庐。

( 六),题韩羽《郑熏诗意图》

韩羽画《郑熏诗意图》,并引清袁枚《随园诗话》云:南宋末年”有郑熏者,素做贼,以军功得主簿,众不礼焉。郑乃献诗云:’郑熏素行本非端,熏有狂言上众官。众官做官还做贼,郑熏做贼还做官。'”画家笔下的郑熏头戴乌纱帽,嘴衔一把刀。

头悬纱帽口衔刀,官贼相兼位更牢。

受贿未须期夜暗,打家何必趁风高。

事先通气哥们铁,酒后娱神妹子尻。

难怪郑熏言不愧,原来两道本同曹。

( 七),题《时迁的逻辑》

官们无脚不沾泥,童贯高俅瞎扯皮。

小子总须寻活路,人家窃国我偷鸡。

( 八),题《难乎排座次》

画家画了一把椅子,题曰 :”既可息躯体,又可分人尊卑,天下奇物也。”

尊卑先后太难分,只好托诸蝌蚪文。

或满或亏皆有数,居罡居煞岂无因。

头衔即价天般大,座次关权海样深。

莫道区区此交椅,古来成败几多人。

天大地大不如排座次事大,爹亲娘亲不如印把子亲。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之全过程,足为佐证。呜呼!

( 九),题《相持图》

推去推来手法同,相持既久见真功。

休分白脸兼青脸,都在不疼不痒中。

(十),题韩羽《 雾中之花》

堪爱雾中花,妙在朦胧美。

似与不似间,如饮山泉水。

( 十一),题韩羽《老鼠娶亲》

娶亲老鼠大铺张,牙爪官仓欲爆肠。

好是坊间唯羨富,管它干净与肮脏。

(十二),题韩羽《 三家村学究》

三家学究固多痴,嘲讽声中别有思。

底事令人尴尬甚,千年诗国恰轻诗。

(十三),题韩羽《董超薛霸》

穷凶极恶为薛霸,假善真残是董超。

出解分担红黑脸,贪赃共享白黄包。

手中水火无情棍,天下英豪断命刀。

甘自窝囊麟与豹,险因二鬼赴阴曹。

汉初开国元勋绛侯周勃见疑入狱,后来出狱,感叹道:”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这 “狱吏之贵”的意思也见於《水浒》中的两名小小解差董超、薛霸身上。别看他们微不足道,但凡英雄好汉犯到他们手里,那就糟了,轻则脱层皮,重则送了命。就凭那根水火棍,他们八面威风,不知收受了多少金银,也不知断送了多少性命。试想,若不是鲁智深和燕青二位分别随之相救,那豹子头林沖和玉麒麟卢俊义岂不都成了他们的棒下之鬼!

(十四),题 韩羽画《紧锣密鼓》

争权争利更争王,堪笑古今戏一场。

又见哥们闹生分,紧锣密鼓动刀枪。

(十五),题韩羽画《 捉放曹》

阿瞒心计自奇高,赚得陈宫捉放曹。
志士怜才方走眼,奸雄露馅为磨刀。
岂非天意成三国,却是朋情害二毛。(注)
宁我负人休负我,纵然遗臭也风骚。

注:二毛:老年人。人老毛发斑驳,黑白相间,故称。

附二:王玉祥诗友马斗全诗

(一),伫立高平关山头

从来怕说是斯关,此日登临泪暗潸。

欲问君王争霸事,且看枯骨遍荒山。

(二),题屍骨坑

斜劈刀痕尚宛然,半条肱骨露坑边。

伤残之后还捐命,知尔其时正少年!

(三),观长平古战场

卌万生灵一旦亡,惟留白骨在陂荒。

将军战死名还臭,自是无人罪赵王。

(四),骷髅庙诗

书生奉诏抗贪侵,纸上谈兵说到今。

比见骷髅庙中祀,却知故国悼仍深。

附三:邵燕祥赠王玉祥诗

万人如海一身藏,
知有承德王玉祥。

都为民瘼成义愤,
每从曲笔现苍茫。

热河风雪寻驴背,
绝塞云霞入锦囊。

閒倚宫墙观魏阙,
朝晖夕照换兴亡。

【大部份诗的题目和说明都是参照或抄自邵燕祥先生大作 —- 武宜三注】

--新世纪新闻网

阿 标:龙应台的言情与贵族心态

● (墨尔本)阿标

如果一定要说台湾社会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言情;不管大事还是小事,必定都要诉诸於大众的情感,成为全民或至少是大多数民众关心、参与的活动。

言情,已经贯穿於台湾文学、政治和文化生活的每一部份,台湾已经成了一个言情的社会:琼瑶是言情小说的代表,施明德是言情民主的代表,而龙应台就是台湾言情文化批评的代表。

所谓言情,就是激发调动起大众的情绪或者情感,而非理性,进而引发全民性的运动或者情绪总氛围。言情小说,就是以清纯脱俗的爱情故事打动一大批男男女女的心,从而形成了一种可以影响大众情绪甚至爱情观的文学魅影;言情民主,就是将民众的民主诉求引导成各种情绪搅杂在一起的准政治运动,是以民主为口号以民主为藉口的言情政治;言情文化批评,则是将文化议题诉诸於大众和大众的情绪,对某些文化问题社会问题进行批评,试图通过浅显的说理、简单的逻辑推理和甚具文学性的文字打动大众的心,并进而引发大众对这些问题或关注或愤慨的情绪激动。

龙应台关心的话题,大多涉及文化,有她所抨击的衙门文化,有她所指责的粗民文化,也有已成一定普遍性的社会陋俗文化。也许由於学习西方文学和文学评论出身的缘故,因而善於使用文学化的语言,也许也唯有诉诸大众的情绪才能产生更大的效应,龙应台文化批评中的言情成分就显得比较多;无论是对权贵的鞭挞,还是对普通民众陋俗的针砭,她的文字都会激发起读者的巨大情感浪潮。本来,对社会问题和文化问题的批评大多是摆事实讲道理,大多是心平气和的,但龙应台则独树一帜,用充满感情色彩的语言,激扬文字,对社会大众“动之以情”,或将她所批评的问题尖锐化,或使大众的情绪高涨化。龙应台文化批评的言情特点,可以从其早年具有代表性的《野火集》中找到,更体现在今年的《请用文明来说服我──给胡锦涛先生的公开信》、《今天这一课:品格》和《我怎么上“陈水扁”这一课》从标题到内容的煽情性之中。

龙应台的文学评论背景,注定了其作品缺乏哲学背景作家的深刻与理性,决定了其作品文字的文学性和言情性,这本不可强求,但作为一个对社会改革社会进步有着自己的思考,把台湾社会文化与民主运动的发展视为己任的作家来说,长期困囿於言情性之中不失为一大败笔.这就是为什么台湾《中国时报》总编辑王健壮会说:从她的字里行间,隐约可以感觉到她的压抑、修饰甚至掩饰,很显然她还有“气”;这也就是为什么蔡诗萍认为:“龙应台的文章,好看则好看矣;她的风险亦在「文胜於质」”。

这是一种无奈,是言情的无力和无奈。一切言情的东西,刚出台时必定轰轰烈烈惊心动魄,但终究不会持久,如人的喜怒哀乐,忽晴忽阴皆不恆常,言情小说如此,言情民主如此,言情文化批评亦复如是。

龙应台自1985年以一篇《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而展开了其犀利的社会批评文化批评之旅,向上敢怒对权贵为知识份子代言为老百姓伸张正义,对下敢针砭社会大众的丑陋和社会文化的陋习,为整个华文世界所推崇,被誉为“台湾的良心”。然而,她的文章除了上犯“龙颜”下批“草民”外,始终没有涉及到龙应台所属的知识份子阶层,似乎一直回避着对自身的批评和剖析。

知识份子,往往被认为是超乎任何利益之外的,代表着“社会的良心”;当平民百姓无法有效地发出自己声音的时候,知识份子就会挺身而出为他们代言,因为知识份子毕竟还能够说话,还能够多多少少地分享着社会政治生活的话语权。但是,知识份子也就在代言的奋争之中获得了社会的承认和推崇甚至崇拜,於是也便会认为自己与任何利益阶层没有关系,并且因为自身的知识性和他人册封的“社会的良心”的标籤,应该得到社会大众的推崇,应该获得更多更大的社会重视。由知识份子这种对自身身份的假定而产生了一种心态,这种心态就是贵族心态,一种知识贵族、精神贵族的超然心态.

龙应台将社会批评文化批评视为己任,经常对社会问题指点江山发表意见。她既敢於对官衙权势抨击,指责他们仗势欺人没有很好地管理国家造福於民,这时候的说话方式是“以下犯上”的;她也在很多场合批评平民百姓,批评他们不够开化不够文明,这时候的说话方式当然是居高临下的;不可否认的是,她也同样在替平民大众说着话,为他们代言,但这个时候是不是以“平民式”的心态说话呢,就是一个问号了。这种居高临下的贵族式的心态,有时候是不知不觉的,是潜意识的,但也正是这种不知不觉和潜意识才更能说明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李敖会认为:龙应台“是关心小市民的,但是关心得不够细腻”;这也就是为什么杨渡会说:龙应台是知道「如何媚俗」的,龙应台「并不是」彻底的批判者。

在中国文化中,知识份子历经数千年一直被社会所尊重,知识份子自己也习惯以社会的良心社会舆论的导向自居;但是,事实上知识份子这一称谓是很有问题的,知识应该是属於全民的,不应只由知识份子“独霸”。西方社会中,就没有所谓的知识份子,也没有形成什么知识份子阶层;而中国则不然,几千年以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的思想传统造就了一个特殊的阶层──知识份子。知识份子阶层的特殊性在於,他们属於统治阶级的一部分,他们在社会地位上虽高於平民大众,但又受到权贵官僚的欺压排挤,是统治阶级中的被统治阶级。知识份子认为自己也是处於弱势地位的弱势群体,因而致力於为自己和平民大众争取民主与平等。而所谓民主的概念,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并不只仅仅是知识份子的份内事,也不应由知识份子包办独揽。既然讲究平等,就不应有贵族与平民之分,也就不应有知识上的高低之别;知识份子应该自觉与平民大众保持平等,任何“居高临下”的、贵族式的心态和说话方式都是与知识份子对平等理想的追求相悖的。中国社会,包括台湾,在民主层面的落后或者混乱,很大程度上与社会的等级制度有关,也与知识份子依赖且维持着的等级制度所生出的贵族阶层贵族心态有关;即使胸怀着远大的民主平等理想,只要实践过程中的心态和方式还是贵族式的,民主平等的理想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实现.

一个健康的社会,一切都应是无所谓贵也无所谓贱的,知识份子的贵族心态也就理所当然地应该去除。知识份子既然被尊为“社会的良心”而且知识份子也往往以“社会的良心”自居,那么就应当时常心怀平等的理想,并惊起一个思想上的自觉,那就是在为平等理想进行着抗争进行着不懈奋斗的时候,不要只想到从强权者从统治者那里争取平等,还要想到将自己自觉平等於平民大众。

我在这里指出龙应台文化批评的言情性及其批评方式的贵族心态,并不是也不可能抹煞龙应台作为文化批评者和社会批评者对於社会进步所起的积极作用和意义,只不过是想提醒一下而已:作为社会批评者和文化批评者的知识份子,在对社会和文化进行批评的同时,也不要忘了对自己以及自己所处的阶层进行批评、剖析和反省,使自己不凌驾於普通大众之上,也使自己能与时俱进.

余  杰:“长征”与“鬼地方”

作为一个“前现代”阶段的农业大国,中国的“三农”问题让每一位关心中国前途和命运的人士都无法回避。同时,“三农”问题也是中共当局最大的软肋,尽管胡锦涛政权提出“新农村运动”的口号,但是对于七八亿做牛做马的农民同胞来说,也不过是口水多于实惠罢了。“三农”问题成为中国社会最不和谐的地方,这也正是《中国农民调查》一书出版之后洛阳纸贵、却又横遭查禁(虽然书中有不少为胡温涂脂抹粉的地方)的根本原因。

在许多中西部贫困地区,农民对继续生活在农村感到绝望,这种绝望的气氛像云雾一样弥漫在每一个乡村里。年轻人一般都外出打工,只要能够逃离乡村,在城里什么活都愿意干。在传统中国,农民一般安居乐土,谁也不愿背井离乡,这一观念如今已不复存在。为什么那么多的农民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呢?首先,家乡以及土地本身,无法为他们提供更多的收入和机会,甚至连衣服蔽体食物果腹都困难;其次,乡、村两级政府财政相当困难,便巧立名目收取各种苛捐杂税,让本来就已经微薄的农业收入几乎被压榨地一干二净;再其次,农民虽然是最大的纳税者群体,国家却对农民不负担任何义务,农民既没有享受医疗、养老等福利和保险待遇,还因为暴虐的计划生育政策等而被迫逃离家乡。

近期,中共当局举办各种盛大活动,大肆庆祝红军“长征”胜利七十周年。中共党魁胡锦涛亲自出席纪念大会并发表“重要讲话”,要求全党上下以“长征精神”来创建“和谐社会”。此次大会,连许久未曾露面的前任党魁江泽民也高坐台上。可见,“长征”在中共党史上的“正统”地位不可小视之,江胡两代“核心”都想与之沾光。与此同时,昔日逼得红军不得不“长征”的国民党,今日却对中共卑躬屈膝,其“名誉主席”连战一年之内第四度访问大陆。连战在彼岸失意,竞选屡战屡败,在彼岸却被奉若上宾,得意非凡,同中共高官们把酒言欢,并共同出席“两岸农产品交流会”。而更具讽刺意义的事实是:中共的宣传机构虽然可以将一次狼狈不堪的逃亡塑造成走向胜利的“长征”,却无法改变若干“革命老区”的真实状貌——红军来之前,这些地区确实贫困不堪;中共建政之后,这些地方更是堪称人间地狱,用“老区人民”自己发明的话来说,他们依然生活在“鬼地方”。

江西是昔日“中央苏区”的所在地,在“革命老区”之一的江西都昌县,当地的农民对政府基层干部的提防和恐惧,甚至超过了当年进村“扫荡”的日本鬼子。据《视点》杂志报道,当地农民向记者诉苦说:每年到了年底的时候,该县大港镇镇干部及村委会一共四十多人到邓仕坂组搞征收,一行人浩浩荡荡、耀武扬威。该组村民谢某一家三口外加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按标准每人需要交一百六十元“统筹提留”费用,一共是八百元。谢某是村里的特困户,但征收组对他一家毫不怜悯,他家里的一头一百二三十斤的猪被低价折价为三百多元,粮仓里不值钱的粮食被舀得只剩下一小口袋。此时临近春节,离夏收还有漫长的半年。征收组的大小官员们可不管农民的死活,搜索一番之后扬长而去,只差没有砸锅碗、拆房子了。谢某一家人在空空如也的家中,相对哭泣。有一个村民愤怒地说:“这简直就是鬼子进村,实行‘三光’政策啊。我们的日子还怎么过啊。”该村村民还反映说,村民杀年猪,虽然平时杀猪和卖猪都已经交过了税费,可还要被强迫交数量不小的“生猪屠宰费”,即使家里不养猪也得交。他们村里还出台了所谓的“土政策”,每一个外出打工者每人需要交五十元。村民向村里的干部询问收取这一款项的原因,一名村干部粗暴地回答:“没有原因!这是你们必须交的!”

这个被农民愤怒称之为“鬼地方”的江西省都昌县,当年确实是一处光荣无比的“革命根据地”。它在中共党史上频频出现,也被诸多党史专家们用充满敬畏的语气来描述。作家摩罗是都昌人,我在其家中读到过一本名叫《光荣的都昌》的书,这是一本都昌方志部门编写的小册子。这本书中详细记载了该县当年有多少人参加了红军、有多少人为革命死难以及有多少人战功卓著成为将军等历史材料。如今,这种“光荣”已经雨打风去。如果将这些材料对照今天农民们的现状,真让人有沧海桑田之感:当年,农民积极参加革命,不就是为了能够吃饱饭、穿暖衣吗?然而,半个多世纪之后,今天的老区人民,却以离开“革命老区”为其人生之最大梦想。这对“革命老区”来说,难道不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吗?如今,中共当局在轰轰烈烈、劳民伤财地纪念“长征”的同时,是否应当用一点眼角的余光好好打量大量这块“鬼地方”的真实状貌呢?

今天,生活在如此朝不保夕的“新农村”里,农民们的处境简直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于是,农民们惟一的反抗方式便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正如有的村民所感叹的那样:“只要有地方接受我迁移,去做牛做马,我也要离开这鬼地方。”人的尊严已经荡然无存,似乎牛和马亦比人更加珍贵。对于这样的“鬼地方”,年轻人自然可以一走了之,到外面去寻找新的生机。但是,“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孤儿寡母、老弱病残们还得留下来,还得继续受到官府的重重盘剥,甚至还得为家里的离开者缴纳所谓的“人头税”。都昌由风光无限的“革命老区”蜕变成人人诅咒的“鬼地方”,已然释放出一个相当重要的信号:诸多乡村地区的中共基层政权,在组织上已经黑社会化,在经济上已经濒临破产,中共统治的合法化已经荡然无存。即便如此,各级官僚们仍然不惜“杀鸡取卵”,他们企图捞一天,过一天,算一天,哪里会有什么“可持续发展”的先进理念呢?

其实,今日中国中西部地区的广大乡村,何处不是像都昌一样的“鬼地方”呢?都昌只是中国农村的缩影,亦是中共当局“新农村”的傀儡戏背后的真相。城里人是“人”,农村人是“鬼”——在北京闹市区的街头巷尾,我多次与那些带着孩子沿街乞讨的农妇们攀谈。这些蓬头垢面的农妇告诉我,在乡下实在活不下去了,才会带着孩子到城市来找条活路。在家里,即便是拼死拼活干上一年,有时全部的收成还不够缴纳名目繁多的税收。虽然中央宣称从此免除农业税,但大家并没有感到日子有了多大的改变,因为其他各种各样的收费又像苍蝇一样扑了过来。

温家宝的那双“感动中国”的“破鞋”,大概很难踏上这片久违的“鬼地方”。以胡温之流有限的智慧,根本无法解释光荣的“革命老区”究竟是如何变成了充满怨毒和愤恨的“鬼地方”。最为直接的原因,便是农民头上存在着诸多的毫无怜悯之心的“阎王”和“小鬼”(胡温本人也是其中的一员)。中国的农民向来以纯善而著称,他们甘愿做“良民”,他们恋乡重土,如果不是“苛政猛于虎”,又怎么会轻易想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呢?“鬼地方”绝对不是农民随口说出的一句激愤之语,而是他们的心里话。他们长期以来都是“沉默的大多数”,没有如何表达意见的孔道。但他们一旦开口说话,往往便会语出惊人。忽视他们的感受和心声,也就是对社会的危机视而不见。农民们不断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伤害——他们生病了没有钱看病只好在家中等死,他们的孩子的学费无法凑够,他们的希望逐渐破灭了。一个社会最宝贵的资源便是人,尤其是那些身处金字塔底端的人。如果人人都受到了伤害,人人都处于“离心离德”的状况,那么这个社会又怎么能拥有长治久安呢?

当今中国面临的最大难题肯定是“三农”问题,农民被“阶级隔离”的状态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但是,究竟有多少政府官员和专家学者,真正在关注和思考“三农”问题呢?许多喝了几口洋墨水后归国、并被奉为“国师”的经济学家们,心目中从来就没有农民的地位。他们所设想的中国的“富裕”和“崛起”,跟七八亿农民同胞毫无关系——这些确实没有多少“消费能力”的农民们,一下子被风度翩翩的学者们举重若轻地“忽略不计”。这样的经济学,是帮忙和帮闲的经济学,是没有良知和人性的学问。这样的经济学家,看穿了也就是一群吃人血馒头的家伙罢了。他们真该去像都昌那样的“鬼地方”呆上个几天,看他们还会不会继续鼓吹“中国在十年之后必将赶超美国”的豪言壮语呢?

在各大媒体上,有关“长征”的黄历被翻来翻去。对于自信心日渐萎缩的中共当局而言,“长征”的谎言当然可以继续讲述下去,但“鬼地方”的现实却不是通过唱唱“新农村”的大戏就能够改变的。昔日,一帮土匪一路烧杀劫掠的“长征”,并没有给底层民众带来任何福祉,它只是成为共军颠覆合法的国民政府的一个重要步骤。当年深受共军欺骗的农民群众,在中共建政以后却遭受了亘古未有的大饥荒,并沦为连奴隶也不如的劣等公民。试想,如果他们早日料到这样的悲惨结局,又怎么会支持共军的武装叛乱呢?相反,他们定然会主动配合政府军戮力剿灭之。历史有时就是那么地荒谬,“长征”给中共带来了摆脱灭顶之灾的一线生机,却将更多的中国的土地变成了“鬼地方”、将更多的中国人变成了路上的冻死骨。此种“长征”何必“纪念”?

昔日光荣今日耻,老弱病残“新农村”。劝党少唱“长征”戏,低头思量“鬼地方”。

首发民主中国

 

郑  义:世俗生活中的意义与神圣——《刘宾雁纪念文集》后记

为这本纪念文集写一篇后记甚为不易。难点仍然在于对刘公的理解和评价。编辑小组的方针是兼收并蓄,有争议的观点和否定性的文章也照收不拒。在此类纪念文集编辑中,相当大度,似无前例。朋友们命我作一篇序言,而我只敢写一篇后记。其实后记也不好写,怕写不好,有辱先贤。下面所记叙的,仅仅是我作为晚辈同行的几点回忆与感想,比较私人化,所谓“代表性”是绝对不敢当的。自然,这里所说的“私人化”也绝非放诞言论,亦无意回避批评。

初识宾雁是在南京《钟山》杂志举办的一个笔会期间。想来是1980年前后。其时,我还是一位初学写作者,刘宾雁则刚复出。作为一位被“雪藏”了二十多年的“右派”作家,自然是我敬仰和关注的对象。一日讨论创作经验,不大的一个房间,大家坐的很近,促膝而谈。刘宾雁大谈人性、人的异化、人的自由与解放,使我十分地吃惊。回忆起来,或许那就是我的启蒙:开始懂得文学是“人学”,并非舞文弄墨。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火车上巧遇刘宾雁,说起文革期间广西大屠杀人吃人。我问他知道不知道?他说知道。我问他写不写?他说太丑恶了,不想写。这一瞬之间,我便下了决心:我来写!那时,他已经发表了《人妖之间》、《第二种忠诚》等扛鼎之作,在我们这帮青年作家心目中俨然精神领袖。下意识里,广西文革过于血腥令人难以置信,非刘宾雁执笔不足以取信天下,于是就有了以上几句简短对话。旋踵,刘宾雁被第二次开除中共党籍,全国性公开羞辱。我访德返国,一下飞机,撂下行李,便去看望他。两手空空,就从街边小摊儿抱了个大西瓜。说到名作家们无一公开抗议,仗义执言,不禁热泪长流:“凭什么……凭什么每次都叫刘宾雁去为我们打头阵,挨枪子儿!”宾雁则是一片和风细雨,兄长般微笑着,说现在每天收到许多热情的读者来信电报电话,并不感觉恐惧,也终于有时间看病补牙与家人相守了。我很愧疚,不敢看他的眼睛。这次也算是一种启蒙:位卑未敢忘忧国。不要老觉得自己名气小,事儿来了,直起腰硬扛就是了。

89年春雷激荡,我和中青年作家们一起投入那迷人的自由之梦。在臂挽着臂的游行队伍里,感觉缺少了一伟岸身影。就和小雁一起跑到电报大楼往美国打长途电话,把宾雁从睡梦中唤起,激动万分地叫他立即返国。我说动了他。我说你现在的位置应该在天安门广场,在千万青年学生和作家记者中间,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一句话在嘴边却终未出口:你是中国作家和知识分子的旗帜!后来在天安门广场的杂乱营地里,我总跟作家哥们儿念叨:刘宾雁就要回来了,就要回来了。却终于没回来,三次决心启程都耽搁下来了。因此,知识界甚而整个八九民运缺少了一位深具号召力的领袖,真是令人扼腕痛惜。后来我也流亡到了纽约城边上的普林斯顿,与他比邻而居,相处的日子就比树叶还稠了。再往后,我家搬到华盛顿郊区,见面渐少。他重病缠身,电话也不便多打了。很少谈病,说起来也是三言两语:发烧,因为癌症病灶发烧,不当回事。肺里有了癌细胞,说“那不是最危险的”,也不当回事。临终前一个月左右,给我打过来一通长电话,谈到一些奇特的感觉。我抓过一张纸,随手记了几个字:

停化疗两个月了,有些副作用更强了,化疗到对任何食物无食欲,后来,(医生说)药杀不死癌细胞,只杀死健康细胞,(只好)停药,休息,现在躺的时间多,活动少,口干,不停喝水,肚子吃中药挺管用,一化疗就乱了,夜小便,平衡不好,摔两次,衰弱到何程度,从有念头到动作,半小时,(心想)要喝灵芝了,到起来去喝,半小时,看书报兴趣恢复了,前些时候,对世界的兴趣消失了,很可怕……

回想起来,这是他给我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了。分明听到死亡的足音,但不敢真往那处去想。

分手的日子终于来临。

那天早晨,林培瑞、苏炜去看他,理由是来开每年一度的教学例会,顺路探视。刘宾雁正在勉力吃早餐,淡淡笑道:“真巧了。”——看来他已然犀利地意识“顺路探视”的真实意义,却不忍说破。为了不打搅进餐,林苏二人退出。咽了几口蛋糕,小雁来招呼他们再进去时,已言语困难。在大口大口的抽喘中,断断续续吐出了那个著名的句子:“将來……想起今天……這样的日子……会非常……有意思。”

——我猜想,他也许闪电般地回顾了自己八十年的一生,至少是某些重要断片,从容坦然。“今天这样的日子”,狭义的解释可指流亡岁月,广义的则可涵盖他为人的自由与解放而奋斗的一生。他不像那种临死之际给自己划“几几开”的“伟人”,他并不关心“政治正确”和“历史地位”,只关心活得有没有“意思”。——这正是我所仰慕的宾雁兄。何等的洒脱!何等的率性人生!

还有,这句话省略了主语:在“将来”,谁会“想起今天”呢?有两种可能:他们(我们的后人)或我们。前一种可能:他们(我们的后人)将会“想起今天”,这大约是普希金著名诗句所放射的那种英雄主义激情:“请相信,就要升起了,/那迷人的幸福的星辰,/俄罗斯将从睡梦中惊醒,/在专制暴政的废墟上,/将会写上我们的姓名!”(普希金:《致恰达耶夫》)宾雁是具有这种英雄主义色彩的,但我感觉,他已经超越这种激情,而进入另一种放达之境。他省略掉的主语应该是“我们”。——“‘我们’将来想起今天这样的日子,会非常有意思。”——要命的是,在某个“将来”,我们可能全然故去,又如何来“想起今天”呢?在时间的长河中,真有那么一个地方,让我们再次聚首,一起来回顾人生吗?宾雁的意思是肯定的:他已经站在那里,返身回望,臉上还“帶著隱隱的笑容”(见苏炜文)。这就是死到临头的幽默了。——我想我多半猜对了,这正是刘宾雁!上一次是在八十寿诞上自我调侃,说“如果当年没打成右派,可能后来会和张春桥姚文元搞到一起去”,全场笑翻。这一次,玩笑就开得更大了。自然,宾雁兄不会强作幽默的。“会和张春桥姚文元搞到一起”,说的是人的普遍罪性。“将来想起今天”,则是摒弃功利成败等身外之物,惟看活得有没有“意思”。

那位世界著名的从奥斯威辛集中营生还的奥地利精神分析医生维克多?法兰可创建了“意义疗法”,以对抗这个虚无与犬儒的时代。他认为:即便到了生命最后一刻、最后一口气,只要表现了人类最杰出的那种将苦难升华为人生价值的能力,我们仍然能够赋予生命以意义。(维克多?法兰可:《意义的呼唤》)刘宾雁的临终幽默,正是这种化苦难为价值,赋生命以意义的英雄主义范例。

这个人,是中国当代史深重苦难馈赠予我们的回报。

刘公辞世的过程甚为急促。大家甚至来不及向他道别,说一声我们都爱你。有所慰藉的是,总算为他办了个盛大的八十大寿餐会。时在去年初春。还请了四重奏小乐队,相当正式隆重。餐厅座落于普林斯顿大学花园,三面皆落地玻璃墙,景色很幽雅。大件寿礼有三,都很别致:一个网站、一本散文集、一尊青铜像。最后这件礼,让我们很费了一番思量。它显然超出了一般寿礼的规格,而成为对刘宾雁文学成就及人格典范的庄严肯定。

刘宾雁不仅仅是最老的流亡者,我们的难兄,平心而论,他身上凝聚了上一个时代的许多传奇。他有点像索尔仁尼琴,是初春的早雁,那种类似于先知的人物。读《战争与和平》,索尔仁尼琴比刘宾雁早,才10岁。发表成名作,则是刘宾雁早。宾雁的成名作《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发表于1956年;索氏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发表于1962年,《古拉格群岛》则是1970年。当然,索尔仁尼琴比刘宾雁彻底,《古拉格群岛》也更有份量。就是在发表两篇成名作的那个1956年春,刘宾雁赴东欧参加国际新闻会议。在波兰,他了解到赫鲁晓夫揭露斯大林罪行的秘密报告。经苏联回国途中,又应邀到“大胆干预生活”的代表作家V?奥维奇金家小住数日。白天看读者来信,晚上秉烛长谈。这些直接的震撼与感动,使他成为“解冻文学”在中国的主将。自中共建政初期,他便以报告文学这种特殊文体,首开“揭露阴暗面”文学之风,后继者风起云涌,蔚为大观。这种独特的文体,以其生动热情的文风与逼近生活的勇气,启迪了人民,引领了整整一个时代。有幸造成文学奇观的作家是罕见的。有幸开创一种文体的作家更是罕见的。

就作家与生活与人民的关系而言,刘宾雁更是中外文学史上一个奇迹。《人妖之间》、《第二种忠诚》等作品引发的全国性轰动不必说了,就连一些不算代表作的作品,也会收到成千上万封读者来信。在我不算孤陋寡闻的人生经验中,尚不晓得有哪位作家是一麻袋一麻袋往家背读者来信的。诚然,读者来信并不能说明文学成就,但至少能看出他是何等地贴近“人、人的灵魂和人的命运”,贴近“这块被血和泪浸透的土地”(刘宾雁:《在首届自由写作奖颁奖典礼上的演讲》?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他那几篇代表作,每一篇都可以和左拉的《我控诉》相媲美。每一篇都如雷鸣电闪,给生活在沉沉长夜中的人们带来心灵的震撼。那一时代的中国人,鲜有不受刘宾雁报告文学所启迪,所激励的。时代逝去,故事会陈旧,话题会转移,但那种追求正义和真理的理想主义,那种始终与底层民众休戚与共的博爱精神,那种敢为天下先的献身勇气,将历久弥新。作为小说家,我还不至于不懂得何谓审美距离。这里所说的,乃是一位伟大的作家,怀着一种不可抗拒的爱,在一个黑暗时代所进行的英雄式的写作。在那些磨盘般沉重的岁月里,他和人民一起哭泣,人民回报他以鼓舞。如此交相激荡,展现出一种感人的文学奇观!原本,他并不十分入世而富于浪漫气质。他喜欢小说,也想写小说。到乡村劳改时,还每晚就着油灯苦读原文版《战争与和平》,“找寻托尔斯泰成功的秘密”。本性上,他更接近于浪漫主义诗人。他自述道:“我生来是一个爱幻想、有几分怯弱又不善社交的人。在正常环境下,我多半会成为一个离群索居的诗人……”(《刘宾雁自传》)他有一颗敏锐易感的心。这颗心驱迫他面对苦难。如同拜伦投笔从戎,渡过大海,为他人的自由而战,刘宾雁也放弃小说梦,贴近黑暗,为一切被欺凌者代言。之英勇,之壮怀激烈奋不顾身,真是“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陶渊明)!这种英雄式的生活与写作,达到了人类生命所能够达到的辉煌。

为了写这篇文字,我通读了已大致编好的文稿。人们观点立场各异,但一致推崇刘公之人格,令人感动。所用褒奖之词,仅邵燕祥老的序言,便有崇高、善良、执着、天真、轻信、责任、使命、自律、温情、同情十条。除此,散见于全书的二字褒词还有:正义、公义、公正、良知、正直、高贵、尊贵、高尚、谦卑、谦和、谦逊、坦诚、坦荡、坦然、诚恳、诚实、刚正、耿直、刚毅、耿介、热情、激情、热忱、奔放、无畏、勇敢、敢言、伟大、伟岸、忠诚、真诚、睿智、智慧、纯真、真实、朴实、质朴、勤奋、温和、和蔼、无私、感恩、宽容、宽厚、乐观、豁达、尖锐、忧患、悲悯、慈祥、信心、希望和爱……凡数十条之多。我不敢说刘公已具备如此丰满的美德。但一个凡人,能受到如此盛赞也算是一种奇迹了。确实,令众多中国人感动的,还不仅仅是刘宾雁的文字。他一生最伟大的作品,就是他自己高尚的人生。

当他“整天跟着老乡一起哭”,想着“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他们”时,当他为蒙冤无告的贱民们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时,他周身燃烧着侠的血液。当他走遍世界,上下求索救国之道时,当他大声疾呼,在党和人民的矛盾中“我们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在人民的一边”时,他眉稍上飞扬着士的流风余韵。他猛烈攻击着“共产党反动派”,同时又苛刻探究自由世界的种种弊端。他一面清算着暴君毛泽东,一面不断告诫每一个人都要警惕心中的“小毛泽东”。他坚持群而不党,超然于政治权力之外。他是一个自由的灵魂。就像那位在日内瓦被加尔文绑上火刑柱用文火烤死的塞尔维特一样,刘宾雁是双料异端。塞尔维特先是天主教的异端,后来成了加尔文新教的异端。刘宾雁先是共产党的异端,流亡海外后又成了某些意识形态斗士眼中的异端。权势的煎迫,同道的冷眼,都无法阻止他自由地思想。他终生保持着旺盛的对知识与真理的渴望,如同激情洋溢的青年。在最经典最严格的意义上,他是一位真正的现代知识分子,融东西方优秀传统于一身,堪称典范。

回想和宾雁相处的时日,实在很愧疚。我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伟大。

他永别而去,把我留在莫名的惊愕中。半年来,我长久地思想着,试图破解人生之谜。我感觉内心发生了某些重要的变化。于是常暗自惊叹不已: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无论生,无论死,都给我们带来震动和启迪!

许多人对刘宾雁的某些政治观点持不同看法,我也可算作一个。人总是有局限的,刘宾雁不能例外。比如他对共产主义和共产党,就确实存在误读。但我发现,在他的局限之处(或自相矛盾之处),往往透露出某种深刻的超越性的意义。这可能正是邵老所言:“不合常情处,也就是高于常人处”。过去,我很在意他的那些“思想局限”,而完全不懂得那些“局限”背后的大悲悯。他在智力上、精神上、道德上有问题吗?我看不出来。依我之见,他的问题是过于善良,过于轻信,过于虔诚,过于仁爱,过于幻想。凡事一过于,便“不合常情”了。他持无神论,其实心底有一种沛然莫抑的宗教情怀。本质上他不是党人,而像是一位置身俗世的圣徒。他并非不懂得邪恶需要抗拒。在反抗者的行列中,他总是奋不顾身地走在最前面。但同时,他又心怀悲悯,如同许多圣徒那样,耽于崇高理想而在现实事务中屡遭挫折,甘愿受骗而不以恶意猜度他人,对恶人也心怀友善与期待,打了右脸再伸出左脸,不报复不认同任何理由的残暴,对生活永远抱有希望等等。在现实生活特别是政治斗争中,圣徒与他所持守的超政治超律法之道德多半是不合时宜的。邪恶必得铲除,罪行务须惩罚。但圣徒是伟大信念的倡导者,是仇恨与绝望的驱逐者。世界不会如圣徒般思维与行动。但一个没有圣徒的世界则过于冷酷。我并非暗示刘宾雁已然成圣。我只想说,这个人确乎具有某种“圣徒性”或神圣感。

信笔由缰地居然写到了神圣,实出乎意料。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执意要塑一尊铜像,恐怕也是源于这种神圣感。当时大家就议论过,此举是否有“个人崇拜”之嫌?我们明瞭一些简单确凿的基本事实:刘宾雁是很早就质疑共产制度的先知先觉者,是始终站在反抗阵线前列的勇者,是历尽劳役贬谪流放的殉道者,还有,他是我们的难兄,是最老的流亡者。为这样一位无权无势、风烛残年的老人捐款造像,何来“个人崇拜”!并且,这雕像并非当政者所赐,不是一块迟早要回炉的青铜。多年之后,它必将拂去流亡岁月的尘垢,回到祖国,回到刘宾雁念兹在兹的人民中间。当时就很明确:我们并不是要树立一座偶像,一位供人膜拜的“完人”。他本人就不是那种“吾日三省吾身”的慎微君子。他从不刻意修炼,不过是秉持良知真诚地生活。缅怀故人,如今我想追加一种感受:神圣。当时就有所感觉,但朦胧而不很清晰。只是在我们永远失去了刘宾雁之后,才在他八十年真诚生活中体味出神圣感。在这个时代,统治者及其帮凶帮闲们也不要了那张脸子,甘于堕落,迷恋堕落,炫耀堕落。被统治者也好不到哪里去,大抵是五十步百步之差。就连自由、平等、博爱、民主、人权、法治,皆可换取功名利禄,皆成终南捷径。而先前,理想总是神圣的。理想的呼召意味着舍弃一切,转而拥抱监禁、苦役、流放、死亡。在这样一个彻底丧失神圣感的时代,刘宾雁是一面镜子。无论走近他还是想起他,我们都会不自觉地掩饰自己的卑下,努力变得圣洁。虽然我们命定地生活在这个堕落的时代,但凭了刘宾雁,我们永不绝望。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潮起潮落间,刘宾雁竟已作古。从青少年时代对人性、人的自由与解放之热情追求,到中年受难初衷不改,再到晚年客死他乡而晚节弥坚,他的一生真是很完美了。他超越了党人或作家记者的世俗身份,臻于出凡入圣之境。苏东坡在《赤壁怀古》结尾处叹息“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前面说雄姿英发、人生壮丽,结尾说早生华发、人生如梦,真是婉转惆怅,莫衷于一。细思量,“將来想起今天这样的日子,会非常有意思”这句话,似也未脱出“人生如梦”之母题。所不同者,宾雁为人生之梦赋予了更多的肯定和意义。正是如此,自古以来,总有一些人杰,生与死都给我们带来感动,以他们善良优美的人生,纯洁我们的灵魂。

走笔至此,情不能禁。

让我们举杯: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故国神游,一樽再酹刘公——那只殒落于他乡的孤雁。

是为后记。

草于2006年6月5日刘公逝世半周年

6月26日改定

于华盛顿D.C.
首发民主中国

郭罗基:解读刘宾雁──《刘宾雁纪念文集》序

我从来不为别人写的书作序,也不要别人为我写的书作序。宾雁夫人、朱洪大姐非要指定我为《刘宾雁纪念文集》作序,为亡友宾雁故,只得破例。

我的这篇序言可以说与本书内容无关,不是解读《刘宾雁纪念文集》这部书,而是解读我的朋友刘宾雁这个人。

刘宾雁,从前在国内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如今在海外还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所不同的,在国内是官方和民间的争议,在海外是右派和左派的争议。分析对刘宾雁的争议,不仅是为了认识一个人,也有助于认识一个时代、一个时代的人。

对刘宾雁的意义,也许敌对的人比友好的人了解得更清楚。反对他的人们将他拒于国门之外,就是为了抹杀他在中国的意义。当他重病在身,形容枯槁,即使想搞动乱也没有气力了,应该可以回国了吧?不行,因为只要他在中国的土地上一站,就会产生无言的号召。他死了,反对他的人们应该高兴了吧?然而也不,封锁消息,屏蔽网站,因为他的幽灵对腐败的中国共产党仍然构成威胁,故绝对不能让中国的老百姓知道有关刘宾雁的消息。可见,无论刘宾雁的存在或不存在,都不会改变他的意义。

(一)

正如王若水之对于中国现代哲学史的意义,抽掉了刘宾雁,中国现代新闻史和现代文学史就会出现残缺。据报导,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的博士研究生,在刘宾雁逝世前不久,居然没有听说过“刘宾雁”这个名字。现在中国年轻一代知识分子所有的“知识”,就只是残缺的中国现代哲学史、残缺的中国现代新闻史和残缺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以及各种残缺的现代史。反对刘宾雁的人们,确是成功地在中国的新生代中扼杀了他的意义。作为他的友人和后人,我们有责任挖掘他的意义,宣扬他的意义。

刘宾雁作为记者和作家,在中国现代新闻史和现代文学史上的杰出意义在于开创了报告文学这一写作形式,为新闻和文学开拓了空间,为记者和作家增添了武器。

从字面上来说,“报告文学”是个矛盾概念。报告是叙述事实,与报告相对的文学是虚构故事;是报告就不是文学,是文学就不是报告。但是,为什么报告文学在中国兴盛一时且历久不衰?刘宾雁首倡其事,后继者摩肩接踵,如今薪火又传到新一代的记者和作家了。正确的思维方法不是用概念来否定事实,而是据事实来限定概念。报告文学在中国的兴起和发展,具有历史的理由和现实的理由。历史和现实比任何概念、比任何规范更有力量。

先说历史的理由。中国历来有“文史不分家”的传统。司马迁的《史记》被公认为既是历史文献又是文学作品。他在《史记》中不仅以优美的笔调叙述人物、事件、情节,同时也描写心理、抒发议论;议得不过瘾,最后还要来一段“太史公曰”。可以说,作为记传体的《史记》就是古代的一篇一篇报告文学。《项羽本纪》中记载,项羽攻占咸阳,有人建议:固守关中,可成霸业。他不听,掳掠而去。司马迁说,原因是“心怀思,欲东归”,他要回江东老家去也。如果按照现在有些人的说法,可以提问:“你司马迁又没有采访过项羽,他项羽也没有向你暴露过思想,你为什么说他想念家乡了?”这样,就《史记》可以对司马迁提十万个“为什么”。但前人从未提过一个这样的“为什么”。相反,《史记》被尊为二十四史的第一史。可见,几千年来这种夹叙夹议的文体,是中国人乐于接受的。

在古代,非但“文史不分家”,哲学和科学,科学和科学,也不分家。到了近代中国,西学东渐之后,哲学和科学,科学和科学,文学和史学都分了家,新闻是新生的学科。知识体系的分化是近代历史的进步趋势。但在分化的前提下,又出现新的融合,分了家的又重新不分家。例如,化学不是物理学,物理学不是化学,新兴的物理化学既是物理学又是化学。这就是边缘科学,或交叉科学。生物化学是生物学和化学的交叉,分子生物学是物理学和生物学的交叉。这些非驴非马的学科却是现代科学的前沿。除了两门学科的交叉,还有多学科的交叉,如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知识体系在分化的前提下重新融合,又是现代历史的进步趋势。但在人文学科中,边缘学科或交叉学科还不够发达。报告文学的出现,正是体现了新闻和文学的交叉。

新闻是新闻,文学是文学,从新闻和文学的边缘生长出来的报告文学,适应了现代历史的进步趋势。国际上就有一项“尤利西斯报告文学奖”。继承刘宾雁传统的陈桂棣、吴春桃夫妇的作品《中国农民调查》得了奖,而在中国他们也像当年刘宾雁的命运一样,官司缠身。可见,报告文学恰恰符合国际文坛的规范,倒是不符合当今中国现实的规范。事实上,不但新闻和文学的边界不是不可逾越的,有些写家和刊物,他们发表的不少作品,新闻不像新闻,评论不像评论,或者说既是新闻又是评论。文学和新闻、新闻和评论虽有确定的边界,却不是不可以融合、交叉的。

更重要的是现实的理由。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的中国,是思想领域激烈动荡的岁月。粉碎“四人帮”后,为了挽救濒临崩溃的经济,人们首先热烈讨论的是经济问题。当时哲学界发出浩叹:“经济繁荣,哲学贫困”。随着拨乱反正、澄清是非的进程的展开,哲学问题被提上日程了,一切是非中的根本是非就是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分歧。真理标准的讨论,反对两个“凡是”,破除了对毛泽东的迷信,出现一场冲决禁锢的思想解放运动。思想一解放,问题更多了。本来习以为常的说法,产生了疑问。对现实生活的困惑,对个人命运的诉愿,越来越强烈。这时,哲学又不够用了,远水救不得近火。求助于文学,隔靴搔痒;因为任何天才文学家头脑中虚构的故事,远不如中国大地上发生的真实的故事来得震撼人心。“伤痕文学”是事后消极的叹息。“大墙文学”是面向过去的控诉。“朦胧诗”更是叫人猜谜。还有一些名家的作品,不过是玩世不恭的嘲弄。已有的文学品种都不能直接回答现实问题。“报告文学”应运而生,适时而发,满足了一个时代的需要。它是以文学的形式报道事实,又是以干预生活的姿态提升文学;它从现实生活中提出问题,触发人们由表及里的思索,又具有文学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深深地打动人们的心灵。

刘宾雁比别人更有资格写自己的“伤痕”、“大墙”,但他不写。他专注于别人的苦难和社会的不公。由于牵动广大读者的关切,他的一篇报告文学可以立刻引起全国轰动。王守信案件,《人民日报》在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三日就作了报导,八月十六日又发表长篇通讯,并没有造成轰动。待到一九七九年九月《人妖之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才引起街谈巷议,满城争说人与妖。这就是报告文学不同于新闻所产生的力量。

报告文学的流行,还有中国的特殊原因。在一个缺乏新闻自由的社会,游走于新闻和文学之间,也是为了开辟一条争取表达自由的新路。一九七八年,宾雁还在哲学研究所资料室做翻译工作,在一次讨论真理标准的会议上我们相遇。当时他尚是戴罪之身,不便多说。会后他对我讲:“你今天的发言,假如在一年以前还是‘反革命’,现在没事。看来,理论界是活了,文艺界也会跟着活起来,最死的是新闻。”我的发言好像是批评毛泽东,具体内容已经忘了。一九七九年,他发表报告文学后,我忽然想起他一年前讲过的话,原来他身处冷宫之时早就在思考如何向“最死的新闻”发起冲击。

刘宾雁得心应手地运用报告文学的武器,为民申冤。胡耀邦虽然大刀阔斧地纠正了历次运动中的冤、假、错案,那都是有案可查的,社会底层还有多少无案可查的几十年的沉冤?“找刘宾雁!”刘家门庭若市,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排着队向他倾诉冤情。他因此而获得“刘青天”的美名。“青天”是清官头上的一方天。刘宾雁不是官,手中并无尚方宝剑,也无龙头铡,何以成为“青天”?如果有人写一部《“青天”列传》,从古到今只有一个刘宾雁是奇特地靠笔杆子支撑“青天”的。“刘青天”发挥作用的机制是这样的:一篇报告文学出炉,广泛地动员了舆论,广泛的舆论产生强大的压力,强大的压力推动权力机构的运作,中纪委、检察院什么的派人调查,或本单位党委重新审查,于是进入纠错程序。为什么不说中纪委、检察院或党委是“青天”?因为他们是被动的,始发站是刘宾雁,到他们那里差不多是终点站了。为什么冤民们不去找别的记者?因为仅仅报道事实不一定能产生动员舆论的作用,写真实还要加上作家的眼力和笔力,才能毕其功、奏其效。

报告文学在国外已有先例,只有在中国这种写作形式居然能驱阴霾、开“青天”。正是“刘青天”催生了中国的报告文学,中国的报告文学又造就了“刘青天”。刘宾雁五十年代的成名作《在桥梁工地上》和《本报内部消息》都是小说,一九七九年以后则专门写报告文学。由于报告文学为民请命,惊扰了权势者的清梦,不少省委纷纷告状,指责刘宾雁破坏了当地的“稳定”。胡耀邦颇觉为难,曾带信给宾雁,叫他“不要写报告文学了,写小说去吧。”宾雁说:“我的笔记本上有那么多人的血泪,怎么能罢休?”

中国人太迷信“青天”了,其实“青天”意识是迷幻药。改变命运要靠制度,不是靠“青天”。结果,“刘青天”本人头上都是乌云密布,成了一片黄霉天。

(二)

对报告文学这种写作形式在新闻史和文学史上的评价,与对报告文学作品内容的评价,两者不是一回事。刘宾雁的报告文学代表作《人妖之间》和《第二种忠诚》,当时起了什么作用,现在应当怎么看,是可以讨论、值得反思的。

《人妖之间》的传主王守信,主要的罪状是破坏了计划经济,现在看来罪不当诛。判处王守信死刑的是两级法院,责任不在刘宾雁。中国流行一种说法:“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也是法院在量刑时附加的一个原则。这个原则实大谬不然。“民愤”往往是一时的,而且难以进行定量分析,到底多大的“民愤”该杀?古希腊伟大的思想家苏格拉底就是被一哄而起的“民愤”判处死刑的。《人妖之间》描写了一个坏人,虽然并未要求杀王守信,由于它没有区分道德上的恶劣和法律上的犯罪,在笼而统之地煽动“民愤”方面也是起了作用的。当时,大家都说《人妖之间》写得好(包括我本人),枪毙了王守信,人们拍手称快。只能说,这是一个缺乏法治的社会贯穿于官方和民间的时代的错误。据说,胡耀邦讲过:“不要急于杀人,等调查清楚了再说。”连他都没有能够阻止事件的进程。如果因为《人妖之间》当时为一般人所称道,现在还认为是不朽的作品,又不对了,表明思想仍停留在八十年代。

《人妖之间》不是仅仅描写一个坏人,更重要的是揭示这个坏人存活的社会条件,王守信和她上下左右之间十多人如何以权抓钱、以钱弄权。这正是后来在中国的大地上横行不法的腐败铁律。《人妖之间》是在“新时期”及时地发出了反腐败的信号。最初,共产党讳言腐败,只说“不正之风”。我第一次听到指斥“共产党的腐败”,是出自一九八一年上台的总书记胡耀邦之口。从此“反腐败”成为强烈的呼声,以至胡耀邦的逝世引发一场大规模的反腐败运动。邓小平调动军队镇压了反腐败运动,就是武装保卫腐败。“六四”以后,共产党的腐败就不可收拾、不可救药了。当时身在美国的刘宾雁坚决支持反腐败运动,强烈地谴责中国政府向人民开枪,全世界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对人物的评价应当采取历史主义的分析方法。首先,要把他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来考察,看他是否比前人提供了什么新的东西;其次,还要在历史环境变化之后再作考察,看他是否还能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人妖之间》作为一种报告文学的写作形式,完全是刘宾雁的创新;在历史环境变化之后,《人妖之间》作为一种案例,不能成立了,但作为反腐败的前驱,至今仍不失其意义。刘宾雁是从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九年这个历史时期中反腐败的象征。

《第二种忠诚》是刘宾雁的自白;不是一九八九年以后的刘宾雁,而是一九五七年以前的刘宾雁。他在一九五六年、一九五七年就是表达“第二种忠诚”的人物,结果被打成“右派”。他对我说过:“我批评你(指共产党)是为你好,怎么就成了敌人了呢?实在想不通。”当他一旦可以发表作品的时候,就找了两个典型人物借题发挥。他所后悔的是两个典型人物中找错了一个,至少两个人的故事应该分开来写。

刘宾雁所说的“第二种忠诚”,包含着对忠诚对象的批评和反对。西方也有“忠诚的反对派”(Loyal Opposition)。如果共产党内多数人采取“第二种忠诚”,而共产党又能容忍“第二种忠诚”,甚至出现“忠诚的反对派”,而不是赵紫阳一个孤家寡人,一九八九年的血腥镇压就不会发生,中国共产党也不会成为反人民的政党。所以,“第二种忠诚”不是劝人无条件地忠诚于共产党,恰恰是为了制约共产党的为所欲为,以此为杠杆将中国共产党改造成为民主的政党也不是没有可能。

批评者对“忠诚”的内涵作了望文生义的理解。有人认为,不管刘宾雁说第几种忠诚,都是忠诚于共产党,而不是“从总体上否定共产党”。这又是违反历史主义的分析方法。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中国社会出现了转型的契机。从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九年,确实如共产党所说的存在着两条道路的斗争:自由化和反自由化。上面是胡耀邦、赵紫阳和邓小平、陈云斗法,下面是改革派和保守派对垒。而且,互为攻防,逢双的年份自由化占上风,逢单的年份反自由化占上风。刘宾雁提出的“第二种忠诚”,王若水提出的“智慧的痛苦”,对现实具有强烈的批判意义,促进了自由化思潮。一九八九年,反自由化的批判的武器失灵,祭出武器的批判,中国共产党完全成为反人民的政党,宣告一个历史时期的结束。自由化人士也得到大解脱,不需“第二种忠诚”,没有“智慧的痛苦”了。在一定的历史环境中产生的《第二种忠诚》,并不要求人们在历史环境变化之后还要坚持“第二种忠诚”。

刘宾雁的《人妖之间》、《第二种忠诚》以及其他报告文学作品,虽然当时造成轰动,就具体价值来说,是暂时的;其中包含的抽象价值,才是长久的。抽象价值是什么?作为记者、作家的社会责任就是写真实、揭真相、说真话。刘宾雁并不以说真话自诩,而是努力践行。有人以说真话为号召,却并不践行。巴金在“文化大革命”后沉痛忏悔,要求自己和别人都说真话。接着,考验来了。一九八三年,共产党内的保守派发动了针对知识分子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作为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的巴金,站出来说真话了吗?没有。一九八七年的反自由化运动,作家协会副主席刘宾雁受整肃,作为作家协会主席的巴金,站出来说真话了吗?还是没有。一九八九年,共产党向人民开枪,全世界一片抗议声,德高望重的巴金站出来说真话了吗?什么话都没有说。作家协会主席巴金和作家协会副主席刘宾雁,就因为说不说真话,他们生前的命运和死后的待遇都大不相同。

说真话还有不同的说法。刘宾雁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有一条原则:重要的不是说明世界,而是改变世界。刘宾雁的真话不是满足于说明世界,更不是仅仅说明过去的世界,而是具有改变当下世界的强烈企求,因此总是引起广泛的共鸣。

刘宾雁为改变世界而说真话,所以他的真话无不针对现实中的黑暗,反对假、丑、恶,痛贬官僚主义。由于这一切是出于制度性的弊病,说真话就免不了“犯上”,承担风险。既然说真话是为了改变世界,他当然相信世界是可以改变的,对未来怀有理想。宾雁将对人生的忧伤和对世事的乐观集于一身。他并非不知道所作所为对自己没有好处。我和他交谈,有时他也会唉声叹气。那一声深沉的“唉……!”饱含着人生的惨痛经历,直钻入我的心底。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就不说了,甚至马上挂了电话。谈起国内状况,在悲观之中他又总能找出一些乐观的因素。有时过于乐观了,所作的预言常常破产,可是他还要继续作乐观的预言。“六四”以后,他说李鹏政府不出十天到三个月必将垮台。三个月过去了,他又预言三年之内必将垮台。一九九四年,他说我们一九九六年可以回国了。过了一九九六年,又说本世纪末可以回国了。进入二十一世纪,他说二零零八年我们一定可以回国了。还没有等到二零零八年,他已经永远不能回国了。

说真话才能做真人;所谓真人,就是坚持人之为人的特性。刘宾雁所坚持的人的特性是:

首先,维护自己为人的尊严。不敢说真话的人,就是因为失却了自尊、自信和自爱。刘宾雁所说的、所做的,都是对自我的确认,并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待自己。

其次,尊重别人,关怀别人。他在《一个人和他的影子》中说,当时的中国有两种人:一种只看加在人身上的标签、符号,如右派分子、坏份子等等;另一种,看重人的本质、本领。他本人曾被别人当作“标签、符号”来看待。出于对自己的经历的反思,他当然就会看重人的本质、本领,特别同情那些被践踏、遭污辱、受冤屈的人。

第三,痛恨那些危害人类的人。但人类的一切纷争都要在人的前提下解决。人道主义者也要把恶人、坏人、仇人、敌人看作是人,不能将人非人化,看作是“兽”。《人妖之间》的“妖”,不过是文学上的比喻(当地人把做坏事叫做“作妖”)。他将他所痛恨的共产党领导人还是看作人,他之所以给他们写信,就是相信在人的前提下是可以沟通的。而是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他们对刘宾雁把人不当人。

刘宾雁自拟的墓志铭是:“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曾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应该说的话。”我们在它的背面还可以写上一句:“这个中国人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无愧于一个真正的人!”

作为一个真正的人,刘宾雁的人格力量的源泉何在?

颂扬刘宾雁的为人,论者往往没有注意或竟故意回避他是怀抱共产主义理想的马克思主义者;有人注意到了,又认为是他的世界观的矛盾,是人生的局限性。

(三)

刘宾雁的人生是悲剧,但并无矛盾,局限性也是有的,立论不同所指不同。

刘宾雁和我们这一代人,为了反对不民主而投身革命,参加共产党;革命成功后,我们参与建立的新政权和旧政权一样,反过来迫害自己,我们所遭受的不民主之苦,更胜于前。我们的人生悲剧是以共产党的悲剧为前提的。因为反对国民党一党专权的共产党,实行更严密的一党专权,我们这些前后一致反对一党专权的人们才会陷入悲剧。

刘宾雁、王若水、郭罗基,一个黑龙江人,一个湖南人,一个江苏人,我们三个人来自天南地北,却具有大致相同的人生经历和思想经历。我们曾经扪心自问,一再反思,我们当年是否走错了路?宾雁和我,宾雁和若水,若水和我,有过多次双边会谈,可惜我们三个人不曾有机会凑在一起讨论过一次。

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我们选择了历史规定的道路。我们投身革命,参加共产党,历史的和逻辑的程序大致是这样的:

首先,基本的出发点是由于身苦难而同情苦难的人民。我们生当国难临头,长于忧患之中。宾雁少年时代家道中落,心生焦虑,还常关心一些与自己无关的事。由于生活穷困,宾雁从关外到关内颠沛流离,对于人民的苦难具有深切的感受。

第二,为了解除自己的和人民的苦难,强烈要求变革现状。对现状的观察由近而远,志在改造社会,推翻不合理的制度,向往美好的理想。宾雁说,他早在抗日时期,不但具有反抗日本侵略的民族意识,而且具有追求正义和公正的社会意识。

第三,为了变革现状,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我们在接触马克思主义之前,早就被官方社会灌输过三民主义。三民主义对我们就起不了洗脑的作用,而且越洗越反感。我们年轻的时候都经历了一个思想极度苦闷的时期,也像“五四”时代的人们一样,涉猎各种西方的主义。终于在官方社会之外偷偷摸摸地找到了马克思主义,心胸豁然开朗。我们接受马克思主义是自觉的追求,扎根于现实,所以也就不会像那些赶时髦的人一样轻易地放弃。正像马克思所说,不是我掌握了真理,而是真理掌握了我。这种感受,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很难体会到了。

第四,理论付诸行动。对于马克思主义有了初步的了解,就投入运动,宾雁在抗战胜利前一年参加了地下的抗日运动,若水和我参加了抗战胜利后的“反饥饿、反内战”学生民主运动。当时若水是大学生,我还是中学生。在运动中,从跑龙套逐渐唱大戏。

第五,跟着榜样走,走进了共产党。我们在运动中总能发现一些人物是学习的榜样,他们为人好,学习好,斗争坚决,站在前列。在地下入党的人,确切地说,不是我找共产党,而是共产党找我,因为我们不知道谁是共产党。学习榜样到了一定程度,有人就找上门来了:“我介绍你参加一个革命组织……。”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共产党!我们加入共产党不是从学习党章开始,也不是听信了什么人的宣传,当时流行的宣传是“共产共妻”。我们从榜样人物身上了解了什么是共产党,这是一批充满理想主义、工作热情和牺牲精神的人。我们立志像他们一样,当共产党的职业革命家。

但是,我们当时对共产党所走的革命道路缺乏认识。只知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不知道枪杆子里面不能出民主;用枪杆子可以反对不民主,不能建设民主。因为政权是用枪杆子夺来的,夺得了政权,也必然用枪杆子保卫。虽然共产党反对国民党的一党专权,轮到自己,同样也是一党专权。因为一旦走上了这条道路,必将按它自身的逻辑走下去。

岂但是我们青少年时代缺乏认识,一百多年来中国人都缺乏认识。暴力革命,夺取政权,不是共产党发明的,是孙中山开的头;以党领军,以党治国,也是孙中山的遗产。中国的两个独裁者蒋介石和毛泽东誓不两立,却都是以孙中山为先行者。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一次革命不成,二次革命,二次革命以后还是“革命尚未成功”。蒋介石接着革命,革命以后搞独裁,毛泽东又来革蒋介石的命。总之,革命没有解决问题,还老是用革命来解决。

我们年轻的时候别无选择地参加了革命。如果投入国民党的怀抱,这是选择专制腐败。如果选择不问政治,这就成了历史的旁观者。这些都不符合我们人生的基本出发点。当时连标榜“第三条道路”的人们,最后绝大多数都追随共产党,只有极少数跟着蒋介石去了台湾。现在虽然知道了共产党专制腐败的谜底,退回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也不可能作出别样的选择。重要的是,作了第一次选择之后,并没有沿着惯性走下去,而是作了第二次重新选择。早年参加共产党,一旦觉察有变,返身反对共产党。第二次选择比第一次选择更为艰难。参加共产党和反对共产党,为人是一致的,出于同样的人生基本出发点,宾雁就常常叨念“新社会的穷人”。

刘宾雁的世界观没有矛盾,非但参加共产党和反对共产党为人是一致的,在中国当右派和在美国当左派为人也是一致的。在中国,由于为民请命而成了右派,在美国,因为同情弱势群体、劳工阶层和贫困人民而成了左派,坚持了同一的人生基本出发点。刘宾雁既批评中共的腐败又批评反对派的腐败,为人还是一致的。凡是腐败就是非正义,不论发生在谁身上,都应当反对。

刘宾雁既反对中共又坚持共产主义,也没有矛盾。那是因为一些人把反中共和反共混为一谈,才自以为是矛盾。之所以反对中共,不是在于它坚持共产主义,恰恰是背离了共产主义。刘宾雁对他的一位反共的朋友说:“如果你以为毛泽东的一套就是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那是美化了毛泽东。”苏共和中共、斯大林和毛泽东,一个严重的罪错,正是毁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

有些人在中国是共产党员、马克思主义者,到了美国忽然变成反共、反马克思主义的了。这种因地制宜、与时俱变的为人就不一致了。立场可以选择,观点可以改变,总要讲出一点道理来;一点道理都不讲,说变就变,就没有独立人格可言了。我们的老朋友中也有这样的人,宾雁非常反感,甚至耻与为伍。二〇〇三年,他在病中。我给他打电话,说趁我去纽约到“中国人权”开会之便,约某人一起去看他。他说:“不要来,不要来,要来你一个人来,我和他有什么可说的!”宾雁听到攻击马克思主义的言论,常常展开辩论。有人告诉我,他在欧洲还和反共人士吵过架。他毕竟不是研究理论的,不善于引经据典,有时弄得自己很气恼。我劝他大可不必。我的态度与他不同,凡不是讨论问题的对象,不管他们如何挑战,我都听之任之,泰然处之。宾雁的个性过于直率,感情容易冲动,往往得罪人,得罪了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得罪的。

刘宾雁的局限性也是有的,不是在于坚持马克思主义,而是没有随着时代的前进坚持更新的马克思主义。

十九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在二十世纪分裂为人道的马克思主义和革命的马克思主义。在西方发达国家传播的是人道的马克思主义,从俄国开始在东方不发达国家传播的是革命的马克思主义。我们早年所接受的是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直到六十年代还认为人道主义是苏联修正主义的理论基础。经过一场文化大革命,幡然悔悟,纷纷转到人道的马克思主义。宾雁也推崇人道主义,似乎又没有完全放弃革命的马克思主义。

有一年,在普林斯顿的“五四”文化讨论会上,不少人批评李泽厚、刘再复的《告别革命》一书,有人说:“他们意在讨好中共。”我在发言中说:“观点不同可以批评讨论,但不要揣摩人家的动机。”余英时先生表示赞同,他说:“揣摩动机叫做‘诛心’。”这一说法后来常常为人所引用。宾雁会下问我:“你是不是说的我呀?”我说:“我还不知道,你也有这种看法?”我们之间极少发生争论,这一次却各自坚持己见。他说:“告别革命,告别革命,是否告别得了?”我问:“那么我们是否还要再次发动一场革命?”他也不作肯定的回答。我认为,李、刘的书基本思想没有什么大错,只是概括为“告别革命”不甚确切。但有人将“告别革命”理解为“反对革命”、“扼杀革命”,然后大肆挞伐,完全不是作者的本意。我能理解宾雁,他考虑问题的感情色彩比较浓厚,总觉得国内受压的人民不采取激进的手段没有出路。

刘宾雁之所以成为刘宾雁,是由他的经历和信念决定的。他的经历和信念是在历史的一定阶段、特殊的历史环境中形成的。离开了历史,便无从解读刘宾雁。

刘宾雁来自历史,又走进了历史。从容谢幕,毁誉由人。不过,无论是毁者还是誉者,也将由别人和后人来毁誉。

二〇〇六年十月于哈佛大学
首发民主中国

谢 泳:换个角度看余秋雨

在余秋雨受到的批评中,他最在意的是他的文革经历。对于其它的批评,余秋雨似乎很能平心静气,唯独对自己的文革经历,他总是有一种想要说明的渴望,因为这种渴望过于强烈,所以他在叙述自己的文革经历时,总给人一种想要开脱的意味。余杰对他的批评和余秋雨对他的回答,说到底都是因此而引发的。我曾在一篇《正视自己的历史》文章中对余秋雨的这种态度提出过批评。最近,他在文革中的同事孙光萱在《文学报》上写了一篇长文,也是对他文革中的经历进行分析的,他也说,余秋雨对待自己文革时的经历,有避重就轻的味道。

为什么余秋雨会有这样的表现呢?我们可以把眼光放远一些,离开余秋雨,向比他更年长的那些知识分子身上看去,从他们的经历中,找一点对我们了解余秋雨有帮助的东西。

余秋雨也可以说是一个不幸的人,他是1946年生人,从他的这个年龄上,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经历,他是一个在新时代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他的大学生活严格说是不完善的,他们真正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因为后来发生了文革。余秋雨的整个学校教育是在一个特殊的时代完成的,他是这个教育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好学生,因为这个教育背景是有问题的,而最能和这个教育背景相吻合的学生,也就是这种教育制度最理想的产物。余秋雨是一个有文史才华的青年,这样的青年在任何时候都有对学术的渴望,如果生活在一个正常的时代,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走上学术道路。然而不幸的是,在余秋雨开始对学术生活具有强烈愿望的时候,他所生活的时代已经没有学术了,对那些早已成名的学者来说,他们的痛苦是以后不能再从事学术工作,而对余秋雨这样的青年学术才俊来说,却是他们已没有可能再过上真正的学术生活,和老一代的学者比较起来,更痛苦的就是余秋雨这一代人。他的文革经历和他的学术经历是重叠的,在那样一个时代,对一个想从事学术研究的人来说,余秋雨后来的道路是最正常的,也是那一个时代里还对学术存有美好愿望的人的唯一选择。余秋雨不是圣人,他的学术道路开始于那样的时代,这不是他个人的责任,也不是他的失误。人们对他的不满只是他没有正视那一段历史的勇气。

还在余秋雨的小学时代,学术已不再是正常意义上的学术了。但学术这东西和人的其它愿望一样,不是谁让它消失它就可以消失的,而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而已。我们看余秋雨的青年时代,他那么有写作的才能,但那个时代对他的写作才能只有一种畸形的要求,除非一个人对写作丧失了最后的一点愿望,否则他们就很难摆脱那个时代对他们的所有制约,余秋雨就是在这样的时代里痛苦保留了他的写作才能的。因为那个时代里,不是所有具有写作才能的人都能有余秋雨那样的经历的,这我们又要说是余秋雨不幸中的幸运了,在他同时代许多朋友都在从事体力劳动的时候,他总是在进行文字工作,从写作训练的角度说,余秋雨比他的同时代人还是早走一步,这个事实我们不能否定。

余秋雨生活的时代,一个有才华的青年想要出人头地,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条现成的道路,这个道路我们姑且称为是“两个小人物的道路”。这两个小人物就是五十年代因批评红学家俞平伯而成为学者的李希凡和蓝翎。

从五十年代以后,对一个在文史和写作上有才能的青年来说,他们都希望能走一条“两个小人物的道路”。这条道路的特点,简单说,就是有强烈的企图在一夜之间成名的渴望,所以他们通常选择的心理动机都是以能让最高领袖突然认可为企图的。方法就是根据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需求(有时是暗合)选择一个最有批判价值的学者进行爆破。五十年代“两个小人物”出现以后,在当时的大学里,在那些具有文史和写作才华的青年心中,最理想的偶像就是李希凡和蓝翎。一个有名的例子是当时中国人民大学最有才华的女学生程海果将自己写文章的笔名定为“林希翎”,希翎就是“两个小人物”名字中各取一字而成。虽然不久之后蓝翎和林希翎的命运都发生了逆转,但在那样的时代里,那种成名的方式,对一代青年确实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李泽厚当年批评朱光潜的情况大体也相同。直到后来毛泽东说了“姚文元片面性较少”那样的话,而使姚文元一夜成名。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我们就不多说了。“两个小人物的道路”发展到最极端就是姚文元的道路。余秋雨的学术生涯就是在那样的时代里开始的,现在想来真是可怕。因为那样的时代里,一个青年文史才俊的最后选择很可能就是姚文元那样的路,至于在这路途中个人应当承担什么责任,历史应当承担什么责任,那是另外一回事。对余秋雨来说,他不是在理智上不知道自己当年经历的可耻性,但他想的更多的是他也是一个时代的受害者,自己也是有很多委屈的,这也是真实的感受,我们也要有了解之同情。余秋雨对自己在文革中的经历,不是他有没有勇气忤悔的问题,而是他对自己那样的经历的无奈性有一种委屈,他是别无选择,而这种被迫的选择也是建立在自己比同时代人更有学术才华基础上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同时代的人并不是当时有清醒的意识才没有选择他那样的道路,而是因为他们在学术上没有自己那样的才华,结果没有成为“写作组成员”。现在反过来要自己一个人承担很多那个时代耻辱,他在心理上总是有一些不情愿。从这样的角度来观察余秋雨,也许我们就能更深入地看待他的写作,也就能对的他文革经历有不局限于他个人的评价标准。余秋雨看起来是一个什么好事都赶上了的人,但我们换一个角度看,又可以说他是一个生不逢时的人,他早年的教育背景决定了他不可能是一个有坚定信仰的人,他总是能和他所生活的时代达成妥协,这是他的最大优点,也是他的最大局限。他是一个永远生活在当代的作家和学者,他不大考虑未来。

译语双关

杨绛在《〈钱锺书手稿集〉序》里说:“他做笔记的习惯是在牛津大学图书馆(Bodleian——他译为饱蠹楼)读书时养成的。因为饱蠹楼的图书向例不外借。到那里读书,只准携带笔记本和铅笔,书上不准留下任何痕迹,只能边读边记。”“饱蠹”即“饱蠹鱼”,古代形容图书之多;故钱锺书将牛津图书馆译作“饱蠹楼”,音义兼备,堪称妙手偶得。

这类高难度的文字游戏,钱锺书显然很喜欢玩。杨绛《我们仨》就提到:“锺书也爱玩,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文字游戏。满嘴胡说打趣,还随口胡诌歪诗。他曾有一首赠向达的打油诗。头两句形容向达‘外貌死的路(still),内心生的门(sentimental)’——全诗都是胡说八道,他们俩都笑得捧腹。”still,平静;sentimental,感伤、多情。则所谓“外貎死的路,内心生的门”,用今天的话来说,也就是“外表冷漠,内心狂热”也。这当然也属于亦音亦义的翻译游戏。

另,小说《围城》写到诗人曹元朗时有云:“……诗后细注着字句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T.S.Eliot)、拷背延耳(Tristan Corbière)、来屋拜地(Leopardi)、肥儿飞儿(Franz Werfel)的诗篇都有。”此处的几位外国人分别是英籍美国诗人艾略特、法国诗人科比耶、意大利诗人雷奥巴底、犹太裔德国诗人韦尔佛;这几个恶搞式的人物译名,在译音之外加上不相干的滑稽意义,可视为上述文字游戏的变体。

无独有偶,语言学家罗常培在《语言与文化。自序》中谈著书过程时,也有类似的幽默:“……1945年旅居北美西岸的客来而忙(Claremont),每周末忙里偷闲地补充了一些材料,可是一直被别的事情打岔,始终没机会写定。”“Claremont”即加州克莱蒙,为什么要译成“客来而忙”?他的《自传》说得更清楚:“……我当时全工全读,忙得没有一会儿闲暇。我所以把Claremont译作‘客来而忙’,足以代表我那时生活情况的一斑。”因此“客来而忙”既是音译,也是意译,既指地方,也指自己在当地生活的情形。

在《语言与文化》一书里,罗常培将近代汉语中的外语借词分作声音替代、新谐声字、借译词、描写词四大类,其中第一类又分为纯译音、音兼义、音加义、译音误作译义四目。上述那种翻译游戏,即属于“音兼义”一目。他解释并举例说:“有些借字虽然是译音,但所选用的字往往和那种事物的意义有些关系。……广州话管领事叫江臣(consul),管电话叫德律风(telephone);还有人把美国一种凉爽饮料译作可口可乐(cocacola),把世界语译作爱斯不难读(Esperanto)也都属于这一目。”

这类译名中最流行、最经典的例子,除了始终不倒的“可口可乐”之外,想必要数迅速勃起的“伟哥”(Viagra)了。“伟哥”已完全不像音译,可谓自然浑成;台湾又译成“威而刚”,也能兼顾音义;可惜现在却改译为平淡无味的“万艾可”了。如果是嫌“伟哥”太低俗,“威而刚”太直露,要增添文化含量,那么,译作“伟岸客”如何?

要知道,不仅茅盾曾用“伟岸”来形容坚强、挺拔的白杨(“树中的伟丈夫”,古小说更是用“阳道伟岸”来描写薛怀义),他可是唐代超级猛男、武则天的面首啊。“伟岸”二字,岂等闲哉?

独立于一切权力之外

1981年,法国《读书》杂志选出当时法国知识界最具影响力的人物,雷蒙。阿隆名列第二。1983年10月17日,雷蒙。阿隆逝世,《雷蒙。阿隆回忆录》在此前几周问世,详尽地追述了他一生中遇到的各种人物、事件和思想,在某种意义上,这本回忆录归纳了阿隆的整个人生和全部著述。正如中文新版“序言”评价的——

阿隆没有担任君主的顾问,而是成为一个公众的服务员和解说员,一个带来光明的使者。他放弃充当贩卖幻想的商人,他推动每个人去了解身边的世界并公正地批判世界,从而完成自己的使命。他做出了表率,但不愿意带领人们直达目的地,因为应该让每个人行使自己的自由权利和承当自己的选择。他没有带来一个可以解释一切的思想体系,也没有发现一个什么真理,因此,没有任何阿隆主义可言,尽管有不少人承认自己接受了阿隆的某些做法。与其说他要激励人心,不如说他要启蒙思想。

从未将激情当做论据

20世纪30年代初,阿隆到德国教书,这是阿隆学术生涯中最重要的时期,奠定了他日后的政治取向。

阿隆服膺曼海姆的政治社会学,深受其名著《意识形态与乌托邦》的启发。彼时的德国,“魏玛共和”已日薄西山,希特勒呼之欲出。1932年初,阿隆在一篇文章中发出警告:不要低估德国社会民主党和德国共产党等左派政党的衰落,更不能漠视希特勒国家社会党的崛起。阿隆说,“德国全体人民都狂热地受到国家社会主义的感染。希特勒一旦大权在握,必将战云密布,欧洲岌岌可危”。果然不幸被阿隆言中,1933年3月,希特勒当选总理,支持希特勒的人中竟然有大批工人、社会民主党人和德共党员。希特勒为什么能够在德国成功崛起?这样的例子发人深思。

1933年8月,阿隆返回巴黎。1940年5月,阿隆流亡英国,担任《自由法兰西报》的主笔,发表了大量文章抨击纳粹政权和法国维希伪政府。阿隆最重要的著作是出版于1955年的《知识分子的鸦片》,这本书引发了他与法国左翼知识分子的激烈争论。阿隆对马克思主义潜心研究,在其丰赡宏博的著述中,每每论及马克思主义。阿隆认为,左派知识分子歪曲了马克思主义,把它篡改成一种鼓吹暴力哲学和政治压制的“意识形态”,一种思想上的原教旨宗教,使其蜕变成知识分子的精神鸦片。《雷蒙。阿隆传》的作者巴维雷兹指出:“这本书擦亮了许多知识分子的眼睛”,使他们看清了斯大林主义的本质。

阿隆对自己的这本著作特别珍视,他在回忆录中说:“《知识分子的鸦片》治好了我的病,我走出了黑暗,我对这本书受到的攻击满不在乎。”

1968年5月,巴黎爆发学生抗议运动。阿隆认为大学生的目的是促使政府改革教育的弊端,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学生们的行动却逐渐背离初衷,走向极端,已经威胁到法国的自由秩序和民主制度,法国的大学生不明白他们的反抗与东欧国家的学生运动不可同日而语。他告诉法国学生,“布拉格和华沙的学生进行反抗,正是为了争取法国学生已经享有的自由。”著名的黑格尔专家科耶夫打电话给阿隆,交换看法,科耶夫也认为这根本不是一场革命,“只不过是模仿革命而已。”

阿隆又批评法国左翼知识分子盲从乌托邦思想。阿隆说:“在我们这个民主的国家里,一些知识分子一方面在享受满身荣耀,另一方面只赞赏破坏,却又不能构想一种更理想的新秩序来代替他们所要破坏的东西。诚然,知识分子都应该具有批评的功能。至少我一直在批评法国政府,因而别人不能指责我在权力面前循规蹈矩或奴颜婢膝。可是,当批评只是笼统地针对民主社会,而丝毫不揭露另外的专制社会;当这种批评是在宣扬对专制和暴力的崇拜时,它就变成虚无主义了。”

对此,有评论说:“在1968年5月的这场历史剧里,阿隆扮演的角色就如面对1848年革命的托克维尔。”

向一代人告别

在法国现代思想史上,萨特和阿隆都以社会批判闻名于世。六七十年代是萨特和阿隆投身于社会政治运动的辉煌岁月,萨特更成为西方左翼祭酒和造反大学生的旗手。在中国,萨特的名气要比阿隆大得多。80年代之后,萨特的作品对中国的文学青年和文化学者产生了深刻影响。

战后,萨特和阿隆发生了不可调和的思想冲突,最终导致决裂。1954年6月,萨特从苏联访问归来后,发表了一篇题为《苏联完全有言论自由》的文章,他甚至用“正统斯大林分子的用语”说:“反对苏联的人是一条狗。我坚持这样看,我将永远这样看。”1977年,阿隆出版了《为衰落中的欧洲辩护》一书。在此书中,阿隆批评西欧的许多左翼知识分子仍在迷恋“知识分子的鸦片”。他强调了民主制度的重要性,提醒西欧人民要警惕“自杀性的选择”——把权力交给那些将会毁灭民主社会的人。

阿隆对民主制度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在斯大林时代,大多数西方左翼知识分子却不肯正视斯大林主义的危害,即使看到了也不愿去谴责;一些到苏联进行“友好访问”的西方著名知识分子成了斯大林主义的辩护士,他们说苏联没有集中营,有的只是“人们通过劳动接受再教育的营地”。阿隆指出,西方左翼知识分子“天真地坚信他们的革命不会以同样的暴虐为归宿,他们过分致力于毁灭自由的社会,而并不问一问自己,他们想在废墟上建立起的社会,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社会”。

1980年4月15日,在萨特葬礼的当天,阿隆发表悼文,既向萨特致敬,亦对他作出评价:“萨特一生都是一位深刻的伦理学家,又是一个曾经在政治丛林里迷失了方向的伦理学家;尽管他受到革命绝对主义逻辑的影响,写了一些关于暴力的文章……但他从来没有向他所观察到的、他所批判的暴力社会低头,他最终认为,这种社会不适合于他理想中的人类社会。”综观萨特的一生,我们应当客观地说,他称得上是一位杰出的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即使有一些为人诟病的错误和行为,也是瑕不掩瑜。

1973年7月4日,法国《世界报》曾刊登了一篇《知识分子与权力》的宣言,今摘录其中一段,借以向阿隆和萨特致敬——

不论知识分子身在世界的哪一个地方,不论他加入了哪一个阵营,说出事实的真相——至少是他认为的真相——是他的首要责任。他应当这样做,而且不能怀着救世主的骄傲,要独立于一切权力之外,必要时,还应当与之相对抗,不管这些权力有怎样的名分——不追求时髦,不循规蹈矩,不听信蛊惑人心的宣传。在任何时候,知识分子都不能从批评者变为卫道士。不存在能让所有人接受的个人主义或集体主义。一个理想的正义社会不是没有冲突的社会——历史永远不会有终结——在这个社会里,那些曾经进行过争议的人在执政以后,也应当允许别人争议;在这个社会里,批评是自由的,是至高无上的,而辩解则无用武之地。

【期刊观察】域外

细节之错
《经济学家》 (2006年11月2日)

2006年龚古尔得奖作品《Les Bienveillantes》——照字面译为“和善的人们”,但也是希腊神话里复仇女神的委婉语——是由一个前纳粹党卫军人Max Aue来讲述他的二战“功绩”。自我辩护、哲学思辨和回忆混杂一处,Max Aue描述了入侵苏联期间他与杀人小队一起工作的情形。情节贯穿高加索山脉,斯大林格勒战役、Majdanek和奥斯维辛死亡营直到希特勒最后日子的碉堡。

作者利特儿的研究巨细靡遗。Aue与那时代的主要历史人物交织在一起,对纳粹组织机构的错综复杂亦有真实的描述。但小说跌倒在自身细节的重量之下。读者必须忍受对高加索部落泰特人起源的探索,和一段同样让人分心的对于集中营配给制的争论。利特儿的反英雄有着严重骚动的征兆:和妹妹的乱伦关系、施虐/受虐同性恋行为和弑母暴力仅仅组成其生活创伤的一小部分。于是当第三帝国崩溃时,《和善的人们》亦告瓦解。

斯托帕谈《乌托邦彼岸》
《林肯中心戏剧评论》 2006年秋冬号

著名英国剧作家汤姆·斯托帕的(Tom Stoppard)的戏剧三部曲《乌托邦彼岸》近日在纽约上演。2006年秋冬号的《林肯中心戏剧评论》(Lincoln Center Theater Review)杂志推出了《乌托邦彼岸》特刊。

我不在基本史实上做研究。一旦剧作完成,我才会有兴趣看一看与角色有关的那些地方。《乌托邦彼岸》尘埃落定后,我去访问了Premukhino、巴枯宁家族地产、莫斯科的亚历山大·赫尔岑博物馆。我觉得所有这些东西都令人震颤、教人感动。我猜真正的历史学家大概会觉得我荒谬可笑,但当然我不是历史学家。三部曲是基于事实的虚构作品,而事实皆来自于书本,而非旅行。

最终令我开始写作《乌托邦彼岸》的书,是以赛亚·伯林的一本随笔集《俄国思想家》。以赛亚·伯林代表了这三部曲的核心精神。相较于他的后来者如列宁,以赛亚以一种更人性化、更不教条的方法看待十九世纪的俄国思想家,正是这种特质将我引向了后来成为《乌托邦彼岸》角色的那些思想家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