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宜三:文革的受害者同时是文革的制造者

文革的受害者同时是文革的制造者

——陶铸在文革中死去(随笔)

武宜三   

 

(导语:号称“南天王”、又是货真价实的杀人魔王陶铸在文革中被杀,只是中国共产党几十年杀人历史的一个小小轮回。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如果不能在文革发生四十年后的今天,反省自己的反人性、泠漠、残忍、自私,还不认错、还不忏悔,那幺包括中国共产党员在内的全体中国人民,将永远陷于永不停止的革命搅肉机中:逃不出先杀人而后被杀的宿命。)

 

一、陶铸只不过是毛泽东麾下的罗姆和隆美尔

当年对陶斯亮那封声情并茂、呼天抢地的《一封终于发出的信——给我的爸爸陶铸》,很不以为然。倒不是我欠缺恻隐之心,而是因为看不惯陶大小姐那种贵族心态、那种优越感。陶大小姐被整死了一个老子,是千寃枉、万寃枉,可是对数十万死于她老子枪下的寃魂,她竟不吱一声。她一家受了几年迫害,是千不该、万不该;可是历次运动中千百万人受她老子迫害,挨整挨斗、惨遭杀害、家破人亡,含寃莫白,又都是千该万该。

陶斯亮不清楚:正是由于她的爸爸陶铸、妈妈曾志以及他们一伙用屠杀营造的恐怖把人性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彻底摧毁了,才造就了这个连“党中央政治局的一个常委,政府的一个副总理”也自身难保的人间地狱。

陶斯亮也不清楚:当陶铸在卢山会议上和柯庆施等人一唱一和地对彭德怀落井下石时,当他表示要做毛“从一而终”、决不“移情别恋”的“贞节”之妇(1)时,就已经注定他必死在毛的皇权和“夫权”利剑之下的命运了。

专制统治是所有人的敌人,一党专制的最后形态是个人专制,而不是一个党派的专制。当所有敌对党派都被消灭以后,接下来的就是清洗本党内潜在的或假想的敌人,而专制的罗网也已疏而不漏了。这个时候即便是它的鹰犬也逃脱不了被屠杀的结局。(2)

希特勒在一九三四年元旦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给冲锋队头子罗姆:“我亲爱的恩斯特•罗姆,对您为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和德国人民所作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表示感谢,并且向您保证,能够有您这样的人做我的朋友和战友,我对命运是多幺感激。”可是仅过半年,希特勒就亲自逮捕并处决了罗姆,清洗了冲锋队,屠杀了一千零七十人,逮捕了一千一百二十人。一九四三年,希特勒下令成立的“七月二十日事件特别委员会”,先后处决了包括贝克、格尔德勒、施陶芬贝格、隆美尔等在内的四千九百八十人,其中隆美尔就是在北非战场上赫赫有名的“沙漠之狐”。(3)

陶铸也只不过是毛泽东麾下的罗姆和隆美尔罢了。

 

二、陶铸在广西剿匪杀了数十万人

一九五一年五月中旬,莫文骅由广西省委副书记、广西军区副政委调任东北军区政治部主任时,途经北京到中南海看望毛泽东;毛问:你们(剿匪)一共杀了多少人?莫回答:没有精确数字,大约杀了XX万吧。毛又问:为什么杀那么多?莫答道:不是有人说过杀人少,七擒七纵,宽大无边么?后来有人下令连队有杀人权,可以先斩后奏。毛听后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4)这个“有人”,就是杀人魔王、南霸天陶铸。“XX万”即几十万,在陶铸、陶斯亮们的眼里这只是一堆数字;因为只有他们自己,才是有血、有肉、有价值、有感情的高等人。

一九五O年十月,毛泽东奉斯大林之命悍然出兵朝鲜,为了巩固后方和解决军需问题,毛发出镇压反革命和加快新区土改步伐的指示。毛泽东在当年十一月起数度电令华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中共华南分局第一书记、广东军区司令员、广东省政府主席、广州市长叶剑英,“只要广东的土改完成,广西的土匪消灭,即使蒋介石登陆进犯也是容易对付的。”“福建是和两广同样解放较晚、土匪甚多而尚未肃清的省份”,现在他们接受了中央及华东局的意见,重新布置工作,将土改与剿匪相结合,此种计划很值得广东、广西两省仿行。(5)

 

三、陶铸之杀人效率

十一月十四日,毛给叶剑英等人的电报中批评“广西剿匪工作为全国各省剿匪最差者”,并立即派中南军区政治部主任陶铸任华南分局第四书记,到广西“帮助工作”,“直到剿匪问题基本解决”。早在东北剿匪中杀红了眼的陶铸,十一月二十一日在一个加强排的武装护送下到达南宁。他下车伊始,就凌驾于叶剑英之上,排斥华南分局第二书记、广西省委书记、广西军区司令员兼政委张云逸,全面否定了广西省党政军一班领导人的工作。

为了邀功,陶铸大刀阔斧地集中大量兵力进剿大瑶山和十万大山,大开杀戒。据说他深入前线,亲自指挥战斗,亲自审讯重要案犯。十二月三十一日陶铸就迫不及待地向毛报功;一九五一年一月七日和九日,毛两日三次通报表扬陶铸:“广西方面剿匪进展顺利,据陶铸说三月以前南北两重点区剿匪即可完成。”并敲打叶剑英和方方(中共华南分局第三书记):“广东剿匪工作现在是否已特别抓紧进行,何以没有剿匪成绩的报告,请叶、方检查电告。”一月二十二日毛电令叶剑英:“广东必须有计划地处决几千个重要反动分子,才能降低帝焰,伸张正气,望妥慎布置施行。”

一月十六日陶铸不经省委、军区,也不问中南局、中南军区,就把自己的片面看法直接电告毛泽东,并给广西“扣下几顶大帽子,如说不收民枪、不杀土匪头、七擒七纵、宽大无边、右倾等。”他不是善意地帮助省委工作,而是动员别人揭发省委主要领导人。(6)陶的极左意见迎合了毛的嗜血本性,故一月二十三日毛即在陶铸报告上批示:“广西军区在剿匪工作中,曾经犯了惊人的右倾错误,宽大无边,不杀匪首恶霸及其它反革命分子,以致匪患猖獗,达到极点,土匪越剿越多”,否定了以张云逸为首的广西省委、广西军区的工作。

一月二十四日毛又电叶剑英、张云逸等说,“广西工作大为开展,歼匪九万余,处决匪首恶霸三千余,土改亦已发动,匪焰大落”,大大表扬了陶铸,命陶为广西省委代理书记,把张云逸赶去广州“飬病”。陶铸从十一月二十一日到职广西至次年一月中,不到两个月就剿了九万余,处决了三千余;到莫文骅离开的仅仅半年时间,杀人的总数就达几十万,其杀人效率不可谓不高,所以毛泽东龙心大慰,对他褒奖有加。而良心未完全泯灭的叶剑英、方方、张云逸就只好倒霉。

 

四、陶铸杀了广西又杀广东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毛批评广东土改速度太慢,说全国有三只乌龟,福建和广西已经爬上去了,只有广东还没有爬上去。次年二月毛又批评叶剑英在“三反”中打虎太手软,十一日的电报要求在华南军区系统至少打大毛虎四五百,中小虎一二千。十八日电报又说至少应打大老虎一千以上,中小虎万数。(7)完全信口开河,随心所欲;视人民如蝼蚁,当人命如草芥。最终毛决定改组华南分局,把在广西杀人成绩超卓的陶铸调到广州任华南分局第四书记兼华南军区第二政委,实际是取代叶剑英、方方、古大存,陶铸十五载的南天王生涯便从此正式开始。(8)

陶铸一到广州就夺了方方主管广东省土改的权,把在广西那套暴风骤雨的做法搬到广东。由于陶铸告了叶等的黑状,所以毛便当面指责方方“一是土改右倾,二是干部问题犯地方主义错误。”敲山震虎,迫使叶剑英也作了检讨。

在毛的支持下,陶铸一九五二年四月四日在华南分局土改会议上的总结报告中谈整顿队伍问题时,提出“要大张旗鼓,雷厉风行,要数目字”。“违法乱纪的恶霸分子,贪污腐败分子,包庇地主的分子,不纯分子,一定要搞出来,根据程度不同,分别处理,一开除,二逮捕,三枪决”,“牺牲少数,教育大多数”。这些话,特别是“要数目字”和“牺牲少数”,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感觉。在粤中地区土改干部会议上,武断地把当年“松仔岭事件”定性为“帮助地主阶级杀害农民的事件”,下令“将那些杀害农民的罪犯,拿到群众中去斗争、处理,以此来恢复群众的斗争情绪和挽回共产党与人民政府在群众中的威信”。结果,县公安局、法院的负责人等被枪毙,县长被判有期徒刑。(9)

陶铸在一九五二年六月召开的华南分局扩大会上,以第四书记的身份对第一书记叶剑英大张挞伐:广东迷失方向、犯了右倾错误,“剑英同志没有直接领导过群众的阶级斗争”,诬陷方方包庇恶霸、丧失阶级立场、错误特别严重、地方主义思想、抗拒中南局等。

叶剑英终于被挤走了。在陶铸把持下,只用半年多的时间便完成了全省二千八百万人口地区的土改任务,由于过速过激,导致过左过火,赵紫阳当时作为陶铸的得力副手,喊的也是“村村流血、户户斗争”口号;数以千计的地主、富农,甚至工商业者和归国华侨自杀、被杀;在反地方主义运动中,还迫害了许多地方干部,给广东人民带来了巨大伤痛和灾难。陶铸自己后来给中央的报告中只承认,“死人多了些”,说得多轻巧!人命关天,只用“多了些”三个字轻轻带过,良好何在,天理何存?

一九五O年六月二十八日,毛泽东主持制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宣布“废除地主封建阶级剥削土地所有制,实行贫苦农民土地所有制”,毛泽东指示:“不能和平地搞恩赐,要组织农民通过斗争夺回土地,要与地主阶级进行面对面的斗争”。中共中央发布文件指示:“将土改中打击面规定在新解放区农民总户数百分之八,总人口百分之十之内”。按当时全国三亿一千万农民计算,即有三千万地主、富农和自耕农被剥夺土地,遭到镇压;一百万地主被处死,自杀者不计其数。(10)

据“国家统计局”之“建国三十年全国农业统计资料一九四九—-一九七九”披露,这次“土地改革”共分掉七亿亩地,土改前共有四百万户地主,占总户数百分三点七九;土改后,只剩下二百五十四万户,占总户数百分二点四,他们只占百分二点二的土地,平均每户十二亩二分,低于全国户均占地十五亩三分水准,而且很多是荒地、劣地。统计数字中发现他们减少了一百四十六万户,而他们的地主成分并无改变;因此,有理由相信这里面很多地主家庭是被肉体消灭了。(11)

陶铸、赵紫阳来广东主持土改工作后,就提出“村村流血,户户斗争”的口号,即是每一条村都要杀人才算过关。一九五三年二月新一轮的土地改革在广东全面铺开,据《带刺的红玟瑰》一书透露,粤西全区仅一九五三年二月三日至三月六日一个月,地主自杀已达一千一百六十五人;一九五三年“土改复查”时,仅二月三日到三月六日一个月中,自杀者又增八百O五人。(12)

全省各区、乡土改队乱杀、滥杀的地主中,没有一个是所谓的“罪大恶极,不杀不能平民愤”的;全省因“村村见血”的口号而被滥杀的当在数十万之谱。(13)

 

五、背信弃义,卸磨杀驴

起义将领、广东省人民政府委员李洁之,四十年后依然对当年他家的遭遇耿耿于怀。把蔡廷锴家中的东西当作“浮财”分了,甚至连他母亲的坟墓也破坏了。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南军政委员会委员兼土改委员会委员张文是一位著名民主人士,解放前曾多次掩护过张文等人的工商业者兼地主梅县陈姓绅士即在土改狂飙烈火中被镇压了。

李章达从青年时代开始便追随孙中山,在国共内斗中救过许多中共党人的命。当时李是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广东省人民政府副主席、中央直辖市广州市副市长,是《广东省土地改革实施办法》签署人之一。可是几天后,李章达家乡的农民竟牛气冲天、成群结队地冲到省人民政府,要揪李章达回乡下去批斗。(14)

陶铸在土改和反地方主义,伤害了无数好人和根本不属于革命对像的大量华侨、侨眷,双手沾满了两广人民的鲜血。五十年后,牧惠先生问道:陶铸在文革落难中,会不会有所觉悟?在文革后平反大量寃假错案中,他老婆曾志会有什么想法?可惜在五十万言的《一个革命的幸存者》中,曾志竟无一字提及。(15)

文革,只是中国共产党几十年杀人闹剧中的一个场景;作为杀人魔王的陶铸,他的杀人本性在此时依然得充分的发挥;陶铸杀气腾腾地挥舞着屠刀向知识分子、靑年学生,甚至他的同志、战友毫不留情地砍下去。一九六六年四月十三日在广州召开的“中南局学术批判座谈会”上,作为“中南局主要负责人”的陶铸在会上点了李达、容庚、刘节等“反动学术权威的名”。李达是中共一大代表,与毛私交甚笃,毛封其为“理论界黑旋风李逵”、“理论界鲁迅”;但陶铸、王任重却非要打倒他不可,在刘少奇亲自批复后把七十六岁的李达“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戴上地主分子帽子、进行监督改造”,对其实行残酷斗争而致其惨死。(16)

五月九日,中南局宣传部传达陶铸的指示:“运动要转入反右”。“这次运动意义很大,比过去的反右斗争更长期,更深刻,更广泛”。

五月十九日陶铸在中南地区文化革命动员报告会上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中少数改造得比较好,多数人没有彻底改造,有一部分人不仅没有放弃资本主义道路,而且一有机会就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

六月二十二日,陶铸指示赵紫阳:大学文化革命“主要是搞教职员中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17)

所以,陶铸在文革中被杀,而且是以中国最大的“保皇派”的罪名被杀,就极具讽刺意义。陶铸的死,只是中共杀人历史的一个小小轮回。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如果还不能在文革发生四十年后的今天反省自己的泠漠、残忍、自私,掩盖历史、伪造历史、篡改历史,不肯认错、不肯忏悔的毛病,那幺包括中国共产党员在内的全体中国人民,将永远陷于永不停止的革命搅肉机中而无法逃出法西斯主义的魔掌、改变不了先杀人而后被杀的悲惨命运。

注释:

(1),李锐:《卢山会议实录》。
(2)、(3),王从圣:《专制政府远比黑社会更可怕》,《新世纪》网站。
(4)、(6),《莫文骅回忆录》。
(5)、(7),《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
(8)、(14),袁小伦:《摸史集:中国现代人物新探》。
(9)、(15),牧惠:《广东土改》。
(10)、(11)、(12),李大立:《把土地还给农民—-“三农问题”的出路兼比较国共两党土地政策》。
(13),《大纪元网》。
(16),王炯华等:《李达评传》。
(17),刘国凯:《文化革命简析》(《独立中文笔会网》)

20-OCT-2006于流浮山庄

 

《自由写作》首发

 

李  劼:杜维明的文化投机:儒家的晚期病症(文论)

从知堂老人说到汉奸贰臣

知堂老人(周作人先生)是我喜欢的一位作家和智者。抗战时落水附逆,头上多了一顶汉奸的帽子。四九年后渐至淹没无闻,直到近几年才被重新提起。有一段时间,他古拙晦涩的抄书似的小品文,居然走俏坊间,成为书摊上的一个卖点。他的文字似乎很难合乎大多数人的口味。即便随便的一篇短文,也常要引用诸多古奥的旧籍加以佐证;遣词造句,也别具一幅老辣生涩的面孔,不虞竟能爬上流行书榜而畅销之。此老泉下有知,当亦感叹世道的变幻莫测吧。想当初,从日本游学归来,他和胞兄鲁迅意气风发,激扬文字,联手攻城拔寨,向旧营垒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漂亮打击,成为了新文化运动的两竿大旗。后来兄弟失和,鲁迅“落得个作家的头衔”,在沙漠似的古国荷戟彷徨;而知堂老人则撤出战斗的壕堑,复归于宁静的书斋“嘉孺子而哀妇人”,沉醉在古人浩如烟海的野史笔记中,作智者的思索。

上世纪三十年代,林语堂把他的两首打油诗,题为《五秩自寿诗》在《人间世》创刊号上发表,以为“寄沉痛于幽闲”。一时群公相和,连北大老校长蔡元培先生也寄来和诗凑热闹,在那时的文坛掀起了不小的风波,造成当下所谓“轰动效应”,惹得当时的左翼青年群起而攻之。大意是说日军强占东北,亡我之心日彰。而作为新文化运动巨石重镇的周作人,不站在时代的前列,居然有闲情躲在苦雨斋里喝茶,谈狐说鬼,吟玩什么“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的混话,由先进的思想家转而成了“骸骨的迷恋者”,简直有些自甘堕落的嫌疑。林语堂、曹聚仁诸先生起而为之辩。但在一片骂声中,还是其乃兄鲁迅先生独味到乃弟内心的苦涩。在给曹聚仁的一封信中说(大意):周作人的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词已为今之青年所不解。现在的舆论仿佛要卸责于清流,国人又弹起了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的老调。九。一八后,有两首讽刺时局的诗盛传大江南北,其中有句云“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据记忆,字句可能有误),暗寓“不抵抗将军”张学良与海上红星蝴蝶女士的情事,讥讽张将军丢弃大好河山是为美色所迷。这和明朝末年山海关守将吴三桂的情形颇为相似。吴的投降清朝也被当时的舆论释为“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实,据后人考证张学良和蝴蝶从未谋面,何来绯闻?但在国之将亡乱之即起之时,人们总是习惯性地把文人美女当成了乱局的主角。向来的说法是“儒以文乱法”,清谈误国,所谓“宋人议论未定,而兵以渡河”。如果没有这样的故事,也要从古代众多的传闻和史料中赶制出来一个现代版本,用以消解此种畸形的变态心理。记不得是五代的南唐还是南朝的梁陈,被灭亡时,有一个宫女写到“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引诗记忆或有误),真是说得痛快。

北平沦陷后,大批文人学者举家南迁。但周作人或许是太过留恋八道湾胡同的清静无为,舍不得那一盏涩涩的苦茶,留在了北京城。以他在文坛的份量,自然引起了当时知识界文化界相当的关注,一时间函电交驰,纷纷劝其南下。从日本流亡归来的郭沫若甚至说,象自己这样的人一千个也抵不上知堂一个,百死莫赎其身。把一个隐居于闹市的学者捧上了天,实在是一种乱戴高帽的夸大其词。周作人却不为所动,并表明他准备做苏武而无意于李陵也。陆游《老学庵笔记》有则记载,大意是说故都有个李和炒板栗技术一时无两,南渡诸君常忆之。一次,南使出使北庭返回,李和专门送来几袋炒栗,“挥涕而去”。处在日占区的知堂对此非常感慨,写了一首七绝“燕山柳色太凄迷,话到家园一泪垂。长向行人供炒栗,伤心最是李和儿”。这里面透露出的心绪颇为繁杂,既有故国之思,亦有某种无可奈和的喟叹。在强敌环视的严峻形势下,周作人苦闷的心境可窥一斑。终于,落水的时间如期而至,一次暗杀未遂事件(有人说是日人所为逼其加盟,有人说是国人所为绝其所望,众说纷纭,至今仍是一桩疑案),使他从此失去了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立场,作出出山的决定,当上了伪华北政府的教育总署督办。老而为吏,成为一介文人官僚。有的人分析周的附敌是迟早的事。这和他身上浓厚的“日本情结”有关,他本身就是日本人的女婿,早就把日本当作了他的第二故乡,对日本的人情美有着真挚的喜爱,对日本的文化有着透彻的了解。他的归顺暗示着对一钟文化的选择或皈依。自然这种文化的武士道精神滋生出的军国主义毒汁,也侵蚀了他的自由主义理念。

周作人变节后,在文化界引起强烈地震。以茅盾为首的诸多知名人士联名发表致周作人的公开信,警告他不要成为民族的大罪人。艾青也写下《周作人,忏悔吧!》表达愤怒。举国上下声讨“周逆”。虽然,周作人在他的伪职生涯中并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相反还曾暗中救助过李大钊的遗孤奔赴延安。但附逆本身已使他变得一文不值,人人得而诛之。抗战胜利后,周作人为他的行为付出巨大的代价,被判入狱蹲大牢。从当时心仪其文鄙视其人的著名记者黄裳的文章《老虎桥边看知堂》,便可见出此中消息。四九年后周氏再次被剥夺政治权利,两万册藏书也没收。生涯凄凉,衣食难继,到处借钱,有时靠变买家藏的古玩字画糊口。晚景日窘的他时常想到“长眠之乐”。1967年在红卫兵的连番批斗中,他终于横死家中,走完了痛苦屈辱的人生之旅。

事隔多年,尘埃落定。对于周作人这样一介文弱书生,许多的史实已经澄清,我们再回过头来进行反思,能否从一个更理性更人性的角度来观照周氏?他国难当头的附逆行径自然要加以责罚,但我们的苛责是否太深,我们的惩罚是否又过重呢?象周氏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学人,有什么能力可以出卖国家和民族?他们顶多只能出卖自己。但人们总是把他们一己的荣衰和家国的兴亡捆绑在一起。这和我上文提到的“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的传统思维定势,有着一种基因遗传。其实,文人美女于国之兴衰,关系甚微,他们只是社会弱势的一群,无权无勇无枪无炮。之所以如此,恐怕同宋以来尤为推崇的“节烈观”关联最大。“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在那种“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氛围中,“气节”(节烈观)被推到了至高无上难于比肩的地位。常人很难接受这种撇开正常人性的貌似崇高实乃残酷的说教;又不能公然地反抗,整个社会只好蜕变为一场真相隐匿的假面舞会,最终积淀成中国人品性中极可厌恶的“方巾气”和“假道学”。我不是说应该丢弃“气节”,坠入“我是流氓我怕谁”的犬儒主义陷阱。而是说国人超现实的过分宣扬,背离了具体的人性基础,所谓“气节”反过来倒成了压抑本性的一件残人的犀利工具。鲁迅在《我之节烈观》里对“气节说”有过精彩的抨击。他说:强盗一来他们(主张气节者)不是挺身出去杀贼,却是扔下妇孺都跑了。待匪徒一走,他们再回来清查哪些妇女受辱失节,立刻进行批判虐待;哪些妇女宁死不屈保住了贞节,赶忙立牌坊,并伏案撰写《烈女传》(大意)。周作人是向来反感韩愈以来的“文以载道”的假道统。对那种由“气节说”演变而来的“忠奸之辨”也曾有理性清明的分析。譬如关于秦桧,周说他的主和在当时宋金对峙的情况下,不啻于一种明智的选择,和则双赢。如果一定要象主战派一样直捣黄龙府,以南宋的积弱恐怕连偏安一隅的半壁江山也将不保。当然,人们也可以说这是他预备“落水”的提前辩护。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议题。中国历史朝代更替频繁,“夷夏之防”“忠奸之辩”贯穿始终。“夷夏”时常相融,“忠奸”却从来分明。

我由此想到我们应该怎样来认识“汉奸”这一问题。李零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汉奸发生学》,里面有着极高明的见解。他考查“汉奸”之说源于西汉武帝时的“李陵案”,之前并无此说。李先生举了两个著名的史例:伍子胥灭楚和申包胥兴楚故事。伍申皆为楚人,也是朋友。伍父兄为楚王所害,伍逃到吴国搬兵灭楚,掘楚王墓鞭尸复仇。申则恸哭秦庭七日乞秦王出师复国,并愿割地相赠。伍的所作所为在今人看来属汉奸无疑;申的引狼入室,以卖国来救国,与晚清政府的割地赔款何等相似。但二人在后人眼里皆是英雄。到了西汉,“胡汉”相争日趋激烈,“汉奸”的含义始浮出水面。李陵原是名将李广的后代,骁勇善战。在一次征战中孤军入大漠,重创匈奴,但终因寡不敌众,矢尽援绝,战败被俘。武帝听信谣言,把李的家人尽数诛杀(古之军人家属实是人质);还有司马迁只是帮李说了几句公道话就遭到腐刑的残酷处罚。最终逼李绝了归汉之望,走上了叛汉的不归路,当了“汉奸”。两千年后中国出了一个与伍申命运极为相似的人物——吴三桂。吴为明末悍将,镇守山海关,明亡后本欲联闯抗清,不料李闯入京后,大肆屠戮明之官宦,抢劫吴的财物,虐杀吴的家人,他只好借清灭闯复明,了却国仇家恨,本意还不是降清。清军可不是秦师,入关以后再不会出关,一入就是两百多年。吴三桂便成了中国历史上天子第一号大汉奸,纵齐倾黄河之水也洗不清自己满身的污渍。他最后再叛清朝,结局甚为凄惨。

李零先生举的这几个典型史例颇值深思,中国是一个汉奸传统深厚的国度。所谓“忠”也仅指对一朝一姓的“忠”,而且是无条件的,即无论其所“忠”的是明君、昏君和暴君。而中国的历史异国入主华夏的朝代又特别多,所以汉奸也就车载斗量,史书上有专门的“贰臣传”。现在还有人拿吴三桂骂何智丽呢。相反,我们很少去思索“汉奸”之所以成为“汉奸”的具体环境、两难局面及“汉奸”的复杂心态,中国人“明于知礼仪而陋于知人心”。求诸外国,也有相同的现象,但似乎远及不上国人浓厚的“汉奸情结”。二战后,法国也清洗过大批“法奸”,但绝不是一棍子打死。惩罚过后人们更多是持一中宽容谅解的姿态对待本民族的失足者。密特朗曾在希特勒的傀儡——维希政府里效力,以我们的眼光来看这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法奸”。而四十年后他却成为了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这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再回过头来看周作人,他凄惨的晚景,的确让我感到一种偏狭的民族心理对一个人的伤害之深。他如果没有一柄鲁迅胞弟的保护伞,恐怕结局将更为不堪。以知堂的学识,给他一份大学的教职,让他专心著书立说,不知道要嘉惠多少后学,并为我们的文明之树开出更加绚烂的奇葩。写作是他的生命,在晚年那样窘迫困苦的绝境中,他还撰写和翻译了近百万字的著作。我向一位勤奋著述的文化老人致敬。

苏俄流亡者的复活

作为最公正的发言者,死后才发表的《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赠言》让我们有机会澄清了对苏联音乐最大的误解——“有人认为早已被公认的,获得世界荣誉的第七(又名《列宁格 勒交响曲》)、第八交响曲是描写战争,这些人是多么的又聋又瞎!我的交响曲多数是墓碑, 是献给因政治迫害而死在何方葬在何处都不知的每一个受害者!”

我们都很熟悉七交中的炮声,我们真的曾认为那是怀着极大的热情、誓死保卫列宁格勒的“ 号角”,然而,将死的作曲家本人却一语道破天机:他是为一个民族被迫流亡的孤魂野鬼造 下的墓碑!他没有那么伟大要关心危系民族存亡的卫国战争,或者说,比较起亡国或在战争 中死去的人们,他认为被这个貌似伟大的国家驱逐或被迫流亡的人才是民族最宝贵的魂魄! 

这是一个被坚冰覆盖的充满了铁血和罪恶的极权国家。当我们慢条斯理地在它自我毁灭后若 干年再来清理它的音乐遗产时,我们惊奇地发现,最优秀的人都跑了,被迫流亡到异国他乡 ,但他们都到过美国——这个新大陆的新音乐事业竟是由它最强大的对手的流亡者来支撑的 .

先是拉赫玛尼诺夫的逃跑——这位天才在写完神鬼莫测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后,亲自指 挥 了令人百般惊愕的《死亡岛》,这个揭示了世界是处处吸附生命的漩涡和黑洞的主题立即让 他在本国无处容身,他开始流亡,流亡中途遇上了随后流亡出来的歌唱家夏里亚宾,异国相 见,两人抱头痛哭,他们没想到一个国家这样轻易地就把它的公民抛弃了。

也许他们并不孤独,因为伟大的俄国或苏联又在准备抛弃它的另一位天才斯特拉文斯基,这 个不到30岁就以《火鸟》和《春之祭》轰动世界的年轻人本想努力在这个国度生活下去,可 是,他的祖国却不想收留他,在对他使出百般刁难的攻击后,作为“二十世纪音乐的一面镜 子”的斯特拉文斯基只好出走,一走就又辗转到了美国。

这仍然只是个开头,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随后或先后又“义务”为美国“输送”了大批 音乐人才;格拉祖诺夫、斯克里亚宾、普罗科菲耶夫……

所有出走或流亡的音乐家都生活得很不愉快,他们都不情愿离开他们精神的母地,他们无日 不思念俄国的一草一木,他们总盼望有朝一日还能回去,事实上,作为最有前途的俄罗斯作 曲家,普罗科菲耶夫在美国生活数年之后,终于设法又回到了俄国,然而,他除了还能创作 一些无毒无害但有副作用的主旋律作品外,他发现他连说话也不方便了,因为当局把斯大林 奖 当“追悼会”一样颁给了他,天真的普罗科菲耶夫终于惊醒,为达到速死和不说话两个被暗 示的要求,他选择了脑溢血。

降了跟上当权者的意志,乖乖地制造出御用垃圾,并把它强行往最为崇高的目标和理想靠过 去,然后领取像政府小费或失业救济金一样的斯大林奖,任何一名想在艺术上有所独创或追 求的音乐家都只有被迫出走和流亡。联想到肖斯塔科维奇的临别赠言,再去翻看他此前一贯 的自我谴责颓废和误入歧途,并不遗余力地吹棒党是如何“一贯正确”,我们突然得出结论 ,这个忏悔真诚、认识彻底的人原来一直都只在欺骗苏联共产党!他越表现得这般乖巧,这 样对党心领神会、唯命是从,都不过是为了倾毕生之力安全地写下为苏联送葬的挽歌!

在俄国、在苏联,并不是只有音乐家的遭际才能引我们掬一捧同情之泪,事实上,作家的境 况还要艰难得多,据权威部门的统计,从1934年苏联作协成立,至1953年斯大林驾崩期间, 共 有两千多作家遭到处决、关押或流放!这就是这个国家极权专政的功劳!这种铁幕政府的行为 养成绝非一日之功,甚至在列宁时代,它的极权传统就已养成,作为被粉饰的作家高尔基, 实际上是当时生活得最为苦痛的人之一,他永远都处在营救途中,他公开对列宁宣扬:“我 坚决抗议这一杀戳本来精神就相当贫乏的人民的大脑的策略”,他就这样不停地呼号奔走, 他认定每一个濒死之人都是俄罗斯的大脑途瘛K窃谕炀纫桓雒褡澹患聘鋈说檬В?他的死因至今不明,只知道列宁同志对他常常“很不耐烦”。

在普希金开创了伟大的俄罗斯文学精神也开创了流亡先河的国度,我们不可能将七年之中 两千名遭处决和流亡的作家一一举证,我们只能猜想,别的民族的作家群中只要有十个以上 的人遭到类似遭际,这个民族多半就会为卖友求荣、人自有危搞垮,但在俄罗斯,越是如此 暗黑,便越有作为民族背梁和良知的人站出来,最感人的事发生在《日瓦戈医生》的主人帕 斯捷尔纳克身上,他在苏联本已危在旦夕,可他刚一听说与他私交很一般的诗人曼德尔施塔 姆被捕的消息,立时暴怒,他近乎疯狂地要求斯大林放人,他到处奔走,他觉得人的尊严不 可让渡。他不考虑后代的前程,他宁愿生下个死婴,也绝不以此为条件向当局妥协。

他只为挽救一个陌生人,或是一个跟他原本还有些交恶的人,这种骨血与勇气把塑造成一个 民族正直的良知与道德支架,他不愿让步,为了民族血脉的延续,为了让自己的苟活变得稍 有意义。他必须这样做。他这样做了,随后,涅克拉索夫跟了上来——他因拒绝在反对帕斯 捷尔纳克的联名信上签字而被迫流亡,随后,帕斯捷尔纳克也开始流亡。

他们不是在为自己的悲惨命运而流亡,他们是在为一个民族受过,他们深知,这个国家要完 蛋了,但这个民族还要坚韧地活下去,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把火种,这个民族习惯于流亡, 好些前辈比如屠洛涅夫都是流亡者。

俄罗斯为什么这么黑暗?现代极权统治如何轻易地就毁灭了这么伟大的国度?作为观光客的罗 曼。罗兰说不清楚,研究权力异端的茨威格也说不清楚,它需要一批来自这个国度的真的勇 士和警世者的努力,《日瓦戈医生》这样做了,索尔仁琴尼的《古拉格群岛》紧随其后,然 后还有扎米亚京,他的流亡成果是《我们》,“我们”是谁?为什么是“我们”?原来,我的 意义已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我的整体,他们是“唯一国”中的公民,是丧尽了 个人权利的“号码”,所以,“我们”注定没有前途,“我们”有了前途,那这个民族就已 灭绝了。

极权统治试图或无意中制造的正是“我们”的诞生。“我们”注定是要把这个曾经伟大的民 族的个体全部消灭光,这已不仅是一次大清洗,它的主要目的是要消灭这个种族!

为了保存火种,只有流亡,只有与“我们”对抗。极权统治永远都只是一个利欲熏心的短期 实体,只要熬过去,所有的流亡者都会回来,所有的个体也都会再次复活。

阿来访谈:“花”事尘埃落定

 

  【见到阿来的时候,他刚刚结束一段漫长的法国之行,回到国内。上午十点,有着温暖阳光的房间里,阿来悠闲地抽着烟,悠闲地摆弄着电脑。他的脸上,看不出长途跋涉的倦意。每当翻到电脑里漂亮的花草图片,他便耐心地指给我看,告诉我花草的名字、生长地……每到这时,他便是一脸的满足。】

  一个声势显赫的康巴藏族土司,在酒后和汉族太太生了一个傻瓜儿子。这个人人都认定的傻子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却有着超时代的预感和举止,成为土司制度兴衰的见证人。小说故事曲折动人,作家以饱含激情的笔墨,超然物外的审视目光,展现了浓郁的民族风情和土司制度的浪漫秘密。——《尘埃落定》创作于1994年,1998年出版,长销不衰,已发行近百万册,并无可争议地问鼎茅盾文学奖。

  阿来,著名作家,2006年11月12日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

  长篇小说是阿来进入文坛的方式,这种方式显得颇有几分特别。一般来说,中短篇小说往往容易成为各种新的文学观念和文体形态的实验地,而长篇小说更适合经典写作方式的表达。《尘埃落定》的成功,说明阿来的写作具有某种经典写作的先验性。阿来的成功,是经典主义写作的一个传奇。

  阿来不喜猎奇。他关注的是灵魂,世俗的,神灵的,社会的,自然的……一枝一叶总关情。他在讲述时,不大惊小怪,不大呼小叫。他的叙述沉静而从容,全无当下某些小说的浮躁之气。他的从容和淡然又是与生俱来的,与修炼和表演无关,其意义就更弥足珍贵……

  【花事·诗情】

  阿来喜欢野营,喜欢活动的桌椅、帐篷、睡袋……除此以外,阿来更喜欢花草。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一直对花草树木感兴趣。”加上他本人爱好摄影,“拍摄花草”便理所当然地占据了阿来的大部分时间。

  阿来是诗人,具备自己独到的话语方式。几个月之前,记者致电阿来,问他是否在家,能否参加我们的访谈栏目。他回答“在这个国家”。后来得知,那会儿他正在甘孜拍摄野生花卉,陶醉在“花花世界”里不亦乐乎呢。记者问他能不能通过宽带传几张杰作过来,他的回答是“带不够宽”。诗人特质,一目了然。

  诗人自有几分诗情。这么说来,阿来对花花草草的喜爱也算得上是一种诗情的外露了。对此,阿来自己的解释是:“我每年在青藏高原行走很多,对植物非常感兴趣。”阿来认为,中国人有个特点,就是对身边的东西不够关心,比如说对花草树木,可能注意不多。“中国的文学作品里,描写植物,也都比较笼统。”说这些的时候,阿来正在欣赏自己拍的一张照片——尼泊尔香青。

  不愿意随大流的阿来,正准备把几千张自己拍摄的植物照片,配上自己的文字,结集出版成一部《故乡花事》,用文学的语言普及植物学知识。

  【花事·旅行】

  在阿来看来,“旅行”绝不是赶场子似的,走到一处拍照留念,然后赶往下一处……阿来出去旅行,喜欢待在一个地方,安静地待上一个多月,不喜欢一路奔波。在法国,阿来的生活宁静、安逸。

  每天清晨,阿来带上几本书,然后从旅馆出发,徒步走向老城区。他一般会选择一个有着很大的花园和美好阳光的地方,要一杯咖啡,从容地度过一天。有一段时间,阿来每天都在拿破仑的墓旁读书,看一些有关战争历史的展览。阿来说,在这样的环境中,读一些有关法国历史的书,会觉得很有意思,印象更加深刻。有一天,在巴黎的某个花园里,阿来见到了被培植过的大火草(注:青藏高原的一种常见植物),瞬时觉得非常亲切,情不自禁地举起了相机……

  【对话·写作】

  阿来的法国之行,初衷是去与一位法国作家皮埃尔进行对话。据说,一些法国学者认为,皮埃尔的写作风格与中国作家阿来很相近。虽说中西方作家的直接对话也不是文坛第一次,但是阿来与这位据说是“路子相近”的法国作家的对话,还是激起了记者的兴趣。

  记者:您自己认为皮埃尔的写作风格与您相似吗?

  阿来:他们(法国学者)觉得相似。可能是从读者的角度看,我们两个人的小说更加自由,没有拘束吧。小说是有规范的,有些人是很严谨地在规定范围中写作。可能他们认为,我是大部分在规定范围内写,偶尔能有所突破吧。文学写作有意思之处就在于“戴着镣铐跳舞”,又戴着镣铐,又要跳出好看的舞蹈来。我这里的“镣铐”就是指我们现有的字词。

  记者:您一直很强调语言的重要性,我也注意到,您非常重视字词的组合。

  阿来:是的,作家使用的语言与一个记者、历史学家甚至普通人使用的语言一样,但在作家那里,需要用这些语言去达成一定的艺术效果,所以,语言的组合显得至关重要。有人说,作家的一生,就是和语言搏斗的一生。我在作品中想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将人家曾经说过但没有说明白的东西说清楚、说明白。

  记者:有一种看法是,小说的几个元素中,语言是最重要的,甚至超过了小说的情节和内容。您对此怎么看?

  阿来:一篇小说,语言的确很重要,尤其是在表达情感方面,但语言不是最后的目的。我们在谈论一篇小说时,会将语言、情节、情感等几个元素分开来谈,但感觉一篇小说时,要从整体去感觉。也就是说,小说中的重要元素应该是平等的。

  记者:但一篇小说并不是靠各个元素的四平八稳而取胜,而是要靠特色取胜的。

  阿来:你说得对。作家在语言、情节、思想上并不是均衡发展的,方方面面都厉害的作家是很少的。至于哪方面更突出,这要取决于小说观念本身。也正是这些各有擅长的作家,构成了小说的观念。

  记者:那您觉得自己擅长哪方面呢?

  阿来:我都还好,哈哈。

  阿来说,与皮埃尔对话跟与国内作家对话很不一样。“因为我们本身的文化差异很大,而且我们的国家也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但阿来又说,仅仅从小说形式上讲,他们两人都感觉越来越一致。不同的教育背景、生活环境,为什么两位中西方作家会有如此大的一致性呢?阿来说,这个答案很简单。“世界文学是一个统一的概念。我们不问国籍,只问是否是好作家。我们背后的文学知识构成系统是类似的。”

  阿来说,文学作品与作家个性也有关系。这是文学理论早就注意到了的问题。说到自己的个性,阿来用了两个字:内敛。

章诒和:一缕余香在此——奚啸伯往事

为写“奚啸伯往事”一文做资料准备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这个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名伶,在公开场合居然没有说过一句反党的话。我托在石家庄工作的朋友去查阅相关材料,得到的回答是一九五七年河北省所有的报纸没有一篇关于奚啸伯鸣放期间的言论的报道,也没有批判他的文章。我又去问他的弟子、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得到的回答也是同样的:奚啸伯在一九五七年夏季没有反党言论。这岂不怪了?

不过,他还与我的父(章伯钧)母(李健生)有过一面之缘。

奚啸伯(一九一O-一九七七)男,满族,北京人,京剧老生演员(略)

留学生

奚啸伯是以书香子弟而从事京剧的,后进入四大须生(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之列,艺术上可与马、谭一争短长。

他是满族正白旗人,出身清廷官宦世家,祖父曾入阁。辛亥革命后,家道中落,到了父亲这一代已靠卖房产度日了。奚啸伯自幼聪颖好学,七岁入私塾,九岁入崇实小学。在六岁的时候看过一次堂会戏,从那一刻起,他爱上了京剧。哪家有堂会,他就想办法去看。为什么爱京剧,当时就说不上来。即使到了成名以后,他还是说不明白。

从八岁起,奚啸伯就跟着留声机唱片学。那年月,北京又管留声机叫话匣子。他从亲戚家弄到一架破留声机和一些唱片。其中有谭鑫培的《卖马》、《战太平》、《四郎探母》等。天天跟着唱片学,没多久,所有唱片里的唱段他全会了,而且是各派的东西都有。因为是从留声机学得的老生,所以后来有人戏称他为“留学生”。

十一岁的时候,他一再向父亲请求容许他入科班学戏。不久,父亲去世,唱戏的事情被搁置。后恳请于母,母亲亦不允。赶到十二岁那年,他在亲戚家的聚会中清唱了《斩黄袍》里的一段,被座中大名鼎鼎的言菊朋赏识。此后,他每日到言家学艺,这样,独树一帜、独成一家的言菊朋就成为他的开蒙老师。

十四岁时,因为嗓子倒仓,便又去念书,进的是一所教会中学。他喜欢国文课,每一篇课文,不管老师要求与否,他都背诵下来。他也喜欢历史课,能记住许多历史人物和事件。他还喜欢英文,读得很不错呢!当时就能与英语老师作一般的对话了。数理化是奚啸伯最不爱上的课了,老师在黑板上写公式,他就在下面念叨:“我主爷攻打葭萌关……”

十六岁那年,他的嗓子又回来了,便放弃学业,正式从艺。他一度在张学良海陆空行营总务处当一名上士录事,终日抄写公文赖以糊口,也练就一笔好小楷。到了晚上,便去票房与友人切磋京剧,偶尔也粉墨登场。二十岁那年,以票友下海。正式唱的第一出戏是《捉放曹》,在堂会上唱的。

以后的几年,是最辛苦的日子。他家住北京安定门二条,每日清晨,到安定门外护城河边喊嗓子,边走边喊。冬天,赶上下大雪,就带上一把条帚。出了城就边扫边走,边走边喊,一直走出十三个城门垛子。然后,再扫着雪往回走。如此,五年如一日。

后来,奚啸伯红了,挂了头牌。在北京就流传起来一个说法:“奚啸伯能不红吗?安定门外往东第十三个城门垛子的一块砖,都被他喊得凹进去一块。”由此说明,他用功极苦。

他曾经跟一位姓吕的先生学戏。因家道窘困,只好徒步往返。来回三十里,一天一趟。去时十五里熟(戏)词,归时十五里熟(戏)腔,从未间断。因为没钱在外面饭铺吃饭,到了午饭时间,他只得从吕家出来,自己找个僻静的地方啃凉窝头。

后来,他还拜了著名的文武老生李洪春为师,学了几十出戏。李洪春后来感慨地说:“奚啸伯不像别的学生,师傅怎么教就怎么学。他爱刨根问底,问这个人物的出身、经历、脾气,什么他都想知道。即使成了名,也没有停止过学习琢磨京剧。他成为奚派,可不是靠领导,靠关系,完全凭自己的本事。”

在艺术上奚啸伯常想着自己的短处,曾对朋友说:“我是票友出身,基本功差,个子矮,扮相穷(即苦相),这样自己就有了努力的目标。”是的,他能成为“四大须生”之一,着实来之不易:一没有马连良的天赋,二没有谭富英的好嗓子和深厚背景,也不像杨宝森既是梨园子弟、又有哥哥杨宝忠的胡琴保驾。他完全靠自己那股子把“城墙的砖头喊凹进去”的劲头和苦心。

给梅兰芳挂二牌

那时“四大名旦”最红,不管什么演员,只要搭上了他们的戏班,尤其是搭上梅兰芳的戏班,就如登龙门了。机会终于在他二十六岁那年,来了。

梅兰芳最爱他的儿子小九(梅葆玖)。有一次,葆玖染上了伤寒重症,高烧不退。请来的名医都束手无策。病情危急之际,与梅关系密切的银行家冯耿光(中国银行总裁),举荐天津的中医郭眉臣去试诊,以冀万一。不料想这位郭大夫的两服汤药下去,孩子居然退烧,就此挽回一条小命。事后,梅氏对郭眉臣之于其子“恩同再造”,万分感激。郭大夫的亲外甥就是已经下海唱戏的奚啸伯。郭老先生趁此机会向梅老板举荐,而梅剧团其时正缺当家老生。拿当时的奚啸伯比以前几个合作的老生,多少还是有些差距的。这事,在梅只是答谢之意;在奚则是从此得“傍”一代名优,身价陡增。梅氏用奚搭配时间颇长,直到他“留须谢客”。

奚啸伯给梅兰芳挂二牌,用功又用心。凡是在梅兰芳需要表演的地方,必充分提供空间。在生、旦唱对口时,奚啸伯都把自己的尺寸把握好,使梅兰芳在接唱的时候,十分合适。所以,梅兰芳对他一直都十分满意,愿意与他合演。应该说,演员挂二牌也是很难的,难就难在必须揣度和满足头牌的需要,惟如此,方能合作长久。

儒伶

社会上不少人称他为“儒伶”,一些朋友还误传他是大学毕业生。虽说奚啸伯读到中学便辍学,可他一生从未放松过学习。常年演出在外,总把厚厚的一部《辞源》以及其他文史类书籍带在身边。书法也是陪伴他一生的乐事。

他爱交朋友。每到一处,都要结识一些新朋友,而且还从梨园行扩展到文化界、学术界,和许多教授、学者、画家、医生往来。他认为这样可以丰富自己的知识。为了演好《屈原》,他向文怀沙先生请教。演《宋江》,他和历史学家张守常一起聊《水浒》。排演《范进中举》,他不知把一本《儒林外史》翻阅了多少遍,而且倾听精通京剧的北大教授吴小如先生的高见。唱《空城计》,奚啸伯扮演的孔明有很浓的书卷气。为了使墙头抚琴的动作更真实,他向古琴演奏家求教指法。

他在书法上下过很大功夫。早年临过《灵飞经》,又练习赵体。奚啸伯和朋友通信,也多用毛笔书写。人们都说读奚啸伯的信是享受。字迹端庄,文辞典雅。晚年,又学郑板桥的书法,而他的表演艺术也更加走向深沉含蓄,精纤雅洁。特别是他的演唱风格醇厚而柔婉,有如洞箫之美。这与他的人生际遇相关,也与他的文化修养相通。

有一年,奚啸伯到上海,见到一位金石家为俞振飞治了一方“江南俞五”的图章。篆法与刀刻都是上乘。他看了啧啧称赞,认为不仅刻得好,更有趣的是“江南俞五”的立意。俞振飞笑着说:“这有什么,你不是也可以来个‘燕北奚四’吗?”

燕北奚四,江南俞五,真是天然一联,名伶印“对”,雅人雅事了。

戒毒

和许多名伶一样,他也有吸毒的嗜好。每夜散戏,吃罢夜宵,便开始吸鸦片,一抽就是一整夜。次日清晨六点,孩子去上学,他才宽衣睡觉。为了这“一口”,奚啸伯有时不得不把一些值钱的物件卖掉,或送进当铺。儿子奚延宏说:“他离开大烟,就跟死人一样。”到了1947年前后,奚啸伯已处于手背向下,求借于人的穷途。那时,叶盛兰、李少春等人不断给予周济。雪中送炭之情,令他终生难忘。

一九五一、一九五二年,政府大力宣传戒毒。奚啸伯住在石家庄,行署专员张东屏登门拜访,动员他戒毒。

奚啸伯说:“我不戒,我走,我不唱了。”

张东屏说:“不唱可以,走也可以,但大烟不戒不行。禁烟戒毒是政府的法令。”

经多次谈话,奚啸伯同意戒毒。当然,也是不得不戒。张东屏找来最好的医生给他配药戒毒。谁知他是不抽不能睡,一夜折腾至天明,痛苦异常。不能抽大烟,就抽纸烟。一天晚上,他服完安眠药以后就躺在床上抽烟,抽着抽着就睡着了。深夜,儿子被烟呛醒,才知道是父亲的被褥给烟头点燃了。连忙把他叫醒,又是泼水,又是脚踩,才算把火扑灭。

三个月后,奚啸伯戒了毒。大家又担心他是否还能开口唱戏,于是,去北京请回他的琴师魏铭先生。一听,不单能唱,且底气也比过去好。

奚啸伯眉开眼笑,说:“戒烟,救了我的灵魂。”

人缘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奚啸伯挑班的“啸声京剧团”排演了《屈原》,这是一出新戏。为了取得人物和时代的真实感,他提出要重新设计、制作服装。当时剧团是私营的,没人肯为新戏投资。只有自己掏腰包了。他宁肯降低生活费用,少拿戏份,也要保证新戏的质量,决不凑合。奚啸伯的行动感动了所有的配角,大家也都表示支持。结果《屈原》在北京、上海等地演出,获得了很好的评价和收益。

一次在天津新华礼堂演出,他住在裕华宾馆,戏码排得密实,每天都很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突然来了几十名中学生,他们说要见奚啸伯,又说,要请奚啸伯签名留念。陪伴父亲的儿子奚延宏听了很不高兴,不想叫这群学生进来。奚啸伯当即制止,不但和孩子们见了面,还用毛笔工工整整地为他们一一签名留念,有的还题了词。

学生高兴地走了。奚啸伯对儿子说:“你为什么要回绝人家呢?”

“一群孩子,懂什么!”

“孩子也是我们的观众,虽说他们现在才十几岁,可再过几年就都长大成人,他们会分配到各地去工作。这不等于为京剧播下种子吗?你今天冷淡了他们,人家就会对你有不好的印象或看法,这无形中就留下了隔阂。”奚啸伯郑重地对儿子说,“没有人缘,就没有戏缘,更谈不上饭缘儿。”

平时,他常和孩子们一起聊天,谈话的内容多与艺术相关,从不在背后讲同行的坏话。“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这是他遵守的做人道德。现在的人,没几个能做到。我自己就做不到,爱在背后说长道短。

挥金如土,仗义疏财

成名后的奚啸伯,收入大,开支也大。可用“挥金如土,仗义疏财”八个字,来概括他的日常做派。他的一个嗜好,就是“请客吃饭”。平素就极少独酌自饮,总是约上一些朋友聚会,边吃边聊。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他去上海演出,住在惠中饭店,每日必请客。又赶上生日,来祝寿的络绎不绝。一共呆了十七天,不但把全月的工资搭进去,还欠了五百元债。

奚啸伯还把许多钱花在亲戚朋友的身上。唱红了以后,每天都有人到家中去“告帮”(即借钱)。只要对方张口,无论多少,总要给一两块大洋。一个表弟,每周必来吃两次饭,饭后必抽大烟,临走必拿点钱。奚啸伯对这个表弟从未厌烦过。妻子有七个兄弟,生活也常靠他供给。他认为这是分内之事。奚啸伯对同行也是如此。著名花脸演员金少山一度衰败,连顿正经饭菜都吃不上。他组织同行为金爷唱“搭桌戏”(一种不取酬劳的演出。若干演员为救助某一同业而举行的演出,收入全部赠与该人),以解决生活困难。著名老生高庆奎,晚年生活窘迫。只要他去了后台,就一定叫管事给高先生送个“红包”,里面装上相当二路老生的戏份。

令人想不到的是,奚啸伯对家里人却相当“抠门”。奚延宏说:“想花他几个钱,可太难了。”一九五六年,儿子在北京京剧四团工作,想买辆自行车,求父亲凑点儿钱,可说什么也不行。实在没辙,便向当时的副团长吴素秋求援。吴一口答应,从奚啸伯的工资里扣下二百元。事后,奚啸伯还老大不高兴呢。

奚啸伯死时,没有积蓄,也无家产。死后,他给儿子留下一条破毛毯,一个樟木箱。

妻子

奚啸伯是个孝子,对长辈极其恭顺。挣钱多的时候,别说是置房产,就是给妻子买件新衣服,一要经母亲同意,二要跟姐姐、嫂子一起买才行。他的妻子张淑华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很受管束,常常暗自生气,又不敢多说一句。久而久之,元气大伤。奚啸伯也为家庭里的各种纠纷耗去许多精力,疲惫又痛苦。一九四九年,妻子病故,那年,他四十岁。

好岁数又唱得正红,续弦还不容易?妻子病逝不久,不少亲戚朋友便登门提亲,却都被奚啸伯婉言谢绝。他深知母亲的脾气和家务的繁重,深恐婆媳不和,引来家庭不幸。一九五四年老母去世。再提此事时,他又怕新媳妇给三个子女带来痛苦。弟子欧阳中石也劝说他续娶,以便有个老伴照顾。他仍不同意,说:“再娶困难很多。一要对方满意,二要孩子满意,三要我本人满意。我不能委屈别人。你想想,对方不满意,这不是叫人家来受委屈?孩子们自幼丧母,若与继母不和,既委屈了孩子,更对不住他们九泉下的母亲。与其日后对不住人家,不如自己对不住自己。”

每说到这件事,他总是热泪盈眶。与梅兰芳合作演出《二堂舍子》,梅老板曾感慨地说:“他这个戏是越演越好了,可能是有切身体会了吧。”

“文革”中,他身患半身不遂之症。朋友们议论说:“奚啸伯如果有个老伴儿就好得多了。”

他说:“我成了这个样子,又是反革命又是右派,又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身子,不是坑人家吗?!”

奚啸伯六十七岁溘然辞世,二十八年孑然一身。

我冤呀!

一九五七年六月五日,由叶恭绰、李伯球、李健生、李万春等主持的戏曲界整风座谈会在北京饭店举行了,后来,父亲和农工中央副主席黄琪翔也赶来参加。在这个会上,父亲结识了奚啸伯。

俩人作了简短的谈话,父亲劝他参加中国农工民主党。

奚啸伯说:“我已经参加民盟了。”父亲笑着说:“那我们是一家人了。”

父亲问他经常演出的剧目都有什么。他说:“为了纪念《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诞辰,我和北京市四团演出了一个新戏,叫《范进中举》。”编写剧本的是毕业于西南联大中文系的作家汪曾祺。

“《范进中举》?”父亲重复了剧名,高兴地说:“好戏呀。”

奚啸伯答:“我只演了范进,可没中举。”这话惹得周围的人都笑了。

座谈会上,奚啸伯没有发言。可他的儒雅气质给父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散会时,父亲让我的母亲用她的车送奚先生回家。

我对这次会晤很感兴趣。想查查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委员会过去的简报、记录或资料,做进一步的了解。可人家告诉我,农工党所有过去的文字材料都上缴了中共中央统战部。我还想查查民盟中央1950年代的档案,看看奚啸伯是不是真的参加了民盟。人家又告诉我,民盟的档案也上缴了。

后来从奚延宏那里,我才知道了奚啸伯在反右阶段的某些情况:1955年奚啸伯和儿子一起参加了北京京剧四团,他任团长,与吴素秋等人合作演出。不久,北京成立了一个京剧工作者联合会。梅兰芳、马连良分别任正副会长。因奚啸伯有文化,大家就推举他为秘书长。这段时间,他又忙着唱戏,又忙着社会活动。那时,奚家住在菜市口,李万春先生住在大吉巷,两家靠近,彼此交情也好,加之他孤身一人,李万春、李小春父子就经常请奚啸伯到家里聊天、饮酒,吃饭、喝茶。1957年大鸣大放的时候,戏曲界开座谈会,李万春总拉他参加。他也愿意和叶恭绰、张伯驹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往来。每次的座谈会,都是李万春发言,他记录。俩人形影不离。运动转入到反右阶段,俩人就一齐戴上了右派帽子。奚啸伯一提起反右,就说:“我冤呀。我从旧社会来,爱吃爱喝。但我从心里没反党。”

后来,我又从刘曾复先生那里得知:李万春在一九五七年夏季那篇关于民营剧团的精彩发言原来是由奚啸伯起草的,也许这就是他的“右派罪行”了。

落脚石家庄

他成了右派分子,石家庄地区京剧团的团长(刘同起)来北京探望。谈话中,约他去石家庄。已经离开北京京剧四团的奚啸伯,觉得自己在北京已无任何出路,便一口答应下来,同意试演三个月。

一起到石家庄的,除了儿子奚延宏、琴师魏铭、跟包的陈宝山师傅以外,另有三人同行。到了新的单位,文化机关的负责人和他谈话,说:“因为你戴了帽子,待遇和工资都不能按从前的标准计算了。”奚啸伯同意了,可和他同来的人一看这情况,拔腿就走。最后,剩下了儿子、琴师和陈宝山。

为了改造思想,奚啸伯除了唱戏,还干扫地、打水等体力活儿。一九五九年,他成为第一批摘掉帽子的人。张东屏专员很关心他,与有关方面打招呼,要求在生活方面尽量照顾。“白云深处青山下,茅庵草舍无冬夏……煞强如风波千丈担惊怕。”奚啸伯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提出离开石家庄了。

和北京的剧团相比,石家庄地区京剧团更多的是去中小城市和乡镇演出。奚啸伯的身体本来就弱,加上演出的劳累,体质开始下降,疾病也找上门来。奚延宏看了非常心痛,并觉得自己这样陪着父亲,总在乡下唱,一没意思,二无前途,就更谈不上技艺的提高了。

一天,儿子终于开口了:“我要离开石家庄。”

奚啸伯惊惧又伤感,说:“你母亲死得早,我把你拉扯大,如今只有我们父子相依为命。如果你走了,留下我孤独一人,可怎么过呢?这儿的演出条件是差,可人家给我摘了帽子,我不能就这样走呀!”

就这样,奚啸伯把自己一条性命和全部艺术交给了石家庄。

寂寞沙洲冷

一九六二年,五十二岁的他,从艺整整四十年了。他毕竟有文化,觉得已经很有必要对自己走过的路,做一番整理。四月的一天,当同辈艺人还在忙活着登台唱戏的时候,奚啸伯已经在北京的家平坦胡同五号,开始口述历史,由弟子欧阳中石记录下来。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奚啸伯自己写的。全篇完成后,底稿留在欧阳中石手里,誊清一份后,他带回石家庄,准备将来作为《奚派艺术专集》的主篇。“文革”中书稿遗失,幸亏那份底稿在欧阳中石那里,保存完好。

一九六三年春,为了选拔赴京参加全国京剧现代戏汇演的剧目,河北省在省会天津市举办了盛大的现代戏汇演。那次共有六台大戏。有唐山的《节振国》、张家口的《八一风暴》和《杜鹃山》、天津的《六号门》等。此外,就是石家庄的由奚啸伯主演的《红云崖》了。每次看完一出戏,都要进行讨论,当时负责记录、整理会议发言的是尹丕杰先生。他虽是北师大毕业生,却又是个刚从劳教农场出来的“摘帽右派”。与会者都很清楚:《红云崖》这出戏绝无进京演出之可能,症结所在就是主演是个右派。 因料定《红》剧必遭淘汰,讨论会也开得冷冷清清。按照常规:讨论会记录稿要交给主持人,不料主持人不屑一顾地转身走了。尹丕杰正不知所措,忽见奚啸伯还在整理东西,便走过去说:“这记录稿交给先生好不好?”

奚啸伯脸一红说:“也好。”便接过去看起来。

少顷,他抬头问道:“这是刚记的吗?哎呀,这简直是一篇文章了,老弟的笔头功夫好了得!”然后低头又看了一会,遂抓住尹丕杰的手,说:“因为素未谋面,不知老弟的来历,请介绍一下。”

尹丕杰苦笑道:“我与先生政治身份相似,但根柢不同,先生是四大须生,我不过是?儿葱∪澹?在景县京剧团当编导,临时工而已,不值一提。”

奚啸伯沉吟不语,尔后话锋一转:“好,我单听听您对《红云崖》的意见吧。”尹先生谈了一大堆看法,还间杂提了一些修改建议。

奚啸伯听完,客气地说:“高见,高见。”又问:“您看过我多少戏?”

答:“不太多,但也不少。”“请评一评。”“不敢,不敢。”奚啸伯一再催促,尹先生说:“这样吧,我只就先生的唱工写几个字吧。”便从记录纸夹里抽出一页白纸,写了“鹤鸣九皋”四个字。

奚啸伯看后,说:“过奖,过奖。”

尹又写了“雁落平沙”四个字。“啊,知音。难得的知音。”奚啸伯显然有些激动。

“先生别急,还有几个字呢。”接着写道:“寂寞沙洲冷。”

奚啸伯半晌无语,后长叹道:“命该如此。”说着将写着字的纸片叠起来,想往衣袋里放。

尹丕杰夺过来,撕碎扔掉。说:“无知妄见,不值得您保存。”

奚啸伯苦笑着,说:“对,对。”这时,会议室早己空无一人。偌大一间厅堂,奚啸伯神情萧疏,显得有些孤凄。

自一九五七年后,他就是一个寂寞的歌者。

听敌台

一九六三年下半年,石家庄京剧团被派到束鹿县新城镇去搞“四清”运动。奚啸伯也去了,接受革命锻炼和考验,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那时,江青已在戏曲界发号施令,大力提倡现代戏,禁演传统戏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大家都不敢用老戏吊嗓了。一天晚上,奚啸伯听半导体收音机,无意中听到播出一段老戏。

一听:“昔日有过三大贤,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到后来相逢在古城……”这是《珠廉寨》里老生的唱段,越听越觉得像是自己在唱。

再听:“一来是老贼命该丧,二来是弟兄得团圆……”他确认是在播放自己的唱片,心里害怕,但越怕越要听。这是什么电台?他决定听完:“劝贤弟休回长安转,就在沙陀过几年,落得个清闲。”

最后,听播音员说:“这里是中华民国……”他吓得赶快换台。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奚啸伯偷听敌台,这是他“文革”中的一大罪状。

这叫生活?

一九六四年,北京举行京剧现代戏会演。会演完毕,赵燕侠等名演员提出不再拿保留工资的建议。他听说后,马上向组织提出要按国家一般干部工资制度领取工资的要求。其实,奚啸伯无房产,无积蓄,家里连些像样的家具也没有,薪水月月领,工资月月光。有人很反感他的表态,说:“你又不是党员,干嘛这么积极?”

他置之不顾,坚决提出减薪。说:“只要我知道是党的意思,我决不犹豫。”

一九六六年,毛泽东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剧团很多人为表忠心,彼此揭发互贴大字报。而给奚啸伯贴的大字报就更多了,因为是右派,是团长,是“反动艺术权威”,从前在张学良部队当上士录事,故又加上一个“历史反革命”罪名。于是,他被压在四顶大帽的底下。剧团一向是靠他挣钱的,很多演员都是跟着他学戏、唱戏的。现在,这些人都来揭发、斗争、打击他。一时间忘恩负义成了时尚,不再是恶行。

文明处在不文明的脚下,文化攥在无文化的手里,奚啸伯开始了人生最后的挣扎。他除了接受各式各样的批斗和体罚以外,还要扫地、生火、筛炉灰、捡煤渣。每月发五十元的生活费。后来,造反派说:五十元太高了,便降到十五元。他是“四大须生”,一辈子好吃喝。生活水准骤降,精神压力陡升,使他几乎垮掉。先是牙齿脱落,又无钱镶牙。接着,就是急性肺炎。咳出来的都是血痰。奚延宏吓坏了,赶忙和孙子奚中路一起把他送进医院。

是幸运,也是命大。在医院得遇一位顾大夫。他医术高超,又是戏迷,特别喜欢余(叔岩)派,便暗中给奚啸伯以特别关照。顾大夫也是边劳动、边看病。每次看完病,俩人都要说说戏。奚啸伯的胆小,老戏一句不敢说,只讲现代戏,或者讲点发音、吐字及韵律。有了好医生,奚啸伯才渐渐康复,出了医院。

出院之后,生活依旧清苦。十五元的生活费扣除十二元的伙食费以后,他只能拿到三块钱。奚啸伯的烟抽得厉害,所以这三块钱里,还包括烟钱。他专买一毛钱一盒的“太阳”牌纸烟。如果伙食费里能剩下一两毛的话,他就拿来买火柴。

这叫生活?中国人的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无敌于全世界。

因他而死,为他而瘫

陈宝山是奚啸伯的“跟包”(京剧术语。戏班里的主要演员自己配备和随带的琴师、鼓师和后台服务人员)。奚啸伯从来没亏待过他。俩人相处极好,像是亲兄弟。“文革”中,奚啸伯挨批斗。陈宝山心里同情,可不敢有半点流露。一次,剧团到工厂俱乐部演出,奚啸伯父子下午就赶到演出地点打扫前后台、装台、打水,做演出的准备。奚啸伯有些劳累,开戏前躺在戏箱上面休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陈宝山看见他蜷缩着身子,怕他冻着,便偷偷给奚啸伯盖上了自己的棉大衣。这事被“革命群众”看见,揭发后被造反派狠狠训斥了一顿。

后来,石家庄搞起武斗。奚啸伯看情况不好,就逃出剧团。等他再返回剧团却发现自己的铺盖全丢了。他每月十五元,怎买得起被褥?儿媳说:“天凉了,父亲没被子可怎么办?我记得父亲包行头(京剧服装的统称)的包袱皮儿很大,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儿请陈师傅给找找,我用大包袱皮儿给父亲做床被子。”

陈宝山果然找到两块大包袱皮儿,儿媳接过来,就赶紧动手,做成了被子。这事又被“革命群众”揭发出来。造反派的脸上,个个都是凶相。他们厉声呵斥陈宝山“阶级界限不清,到现在还和奚啸伯往来”。遂勒令他第二天向“革命群众”做出交代。这可把胆小怕事的陈宝山吓坏了,他担心自己说不清、道不明,更惧怕那些血淋淋的斗争场面。中国人原本是一个理智善良的民族,官民又是两个天下,那边一有风吹草动,这边就有回护之情。现在不同了,一夜之间专政早把个民间天地也砸个粉碎。革命者走大道,能否给陈宝山这样的草民留下一条小路?可四下里张望,哪儿还有小路呢。

写到这里,我禁不住联想到自己的经历。记得在一九六八年,犯有“现行反革命罪”的我,被四川省川剧团的造反派和革命委员会追得到处流窜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你一定要活下来!就是改名换姓,落草为寇……爸爸也不会责怪的。”我哭道:“我不改姓名,可现在哪里还有草?”所以,我非常能体会陈宝山那种抬头无天、低头无路的绝境与绝念。我终于被抓进了监狱,而陈宝山的路就是死路。陈宝山只有去死。他决定自杀,先是喝下一碗火碱,又怕死不了加罪,接着就上了吊。人世悠悠,天道渺茫。“身留一剑答君王”,一剑亦可答亲人,亦可答知己。

奚啸伯得知此事,身心受到极度的刺激,突然中风,半身不遂,被送进了医院。接着就下了“病危”通知。儿子接到长途电话,立即赶赴病房。等见到父亲时,已是神智不清。奚延宏连声呼唤,已无丝毫的反应,似乎没有了知觉。儿子守护了七天七夜,又经过抢救,他才算返阴回阳,又由儿子、孙子二人轮流看护了一个月,才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这时,医院知道这个被抢救的人是右派分子、反动艺术权威奚啸伯,便决定不再治疗,并勒令出院。

奚家原来住的四合院五间北屋已被没收,奚延宏向剧团恳求给一间客房暂住,遭到拒绝。最后几经托人,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堆干草的小屋子。儿子带着孙子(奚中路)把干草搬出去,奚啸伯才有了容身之处。

没有昧过良心

一九七六年五月,那时的政治形势非常紧张,欧阳中石抑制不住对奚啸伯的挂念,一个人偷偷去了石家庄。见他那骨瘦如柴的样子,真是百感交集,一把抱住老师双肩,说:“我看您来了。”

奚啸伯鼻翼微微煽动,哽咽无语。过了好一阵,说:“别难过,让别人看见不合适。”声音迟滞,语气中一点感情也没有。

欧阳中石把头从肩膀上抬起,只见他满脸的泪水从面颊滚落。于是,赶忙拧了块毛巾,请他擦脸。

奚啸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谢谢您。”“您怎么还跟我客气?”“不,不,”他申辩着,神色凝重地说:“是我有错,有罪……”

人痴痴怔怔的,仿佛是在受审一样。过了一段时间,奚啸伯才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他对欧阳中石说:“我和比较接近的人都打了招呼,说:”你们别顾我,我老右派反正跑不了,你们都拉家带口。顶不住,有什么事儿便往我身上推就行了。‘可就是这样也难过关。他们(造反派)问我什么,我都承认,按照他们的意思去承认。可是我说的,还是跟人家说的对不上茬儿。所以,他们说我还是不老实。“

师徒谈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欧阳中石走进他的房间,奚啸伯早已梳洗完毕,端坐在那里。他对弟子说:“这几年,我总是像看电影一样地把所见到的人都想了一遍,主要是想有无对不起人的事。想来想去,没有昧过良心。”

突然,他想起自己曾借过一个徒弟一百元钱的事,便说:“这钱到现在还没还,很对不起他。不过,现在我没法还他。等将来我的情况好转了,有了钱,第一个事儿就是还他。”

这次会晤,奚啸伯办了一件大事,就是把奚中路交代给欧阳中石。他一定要孙儿拜师。

欧阳中石连声道:“愧不敢当。”“这是我赐的,长者赐,不能辞。”奚啸伯一语定夺。

分手时,二人不敢对视。欧阳中石走到门口,但听得他在背后说:“中石,我不难过,咱们都不许哭。”

欧阳中石返回身去,扑在了奚啸伯的膝前。“快走把,不然晚点了。”他双手摸着欧阳中石的头,老泪纵横。

这次分别也是永诀。“人生幻化如泡影,几个临危自省?”奚啸伯是能自省的。当然,是属于一个艺人的自省。

我想再看看北京

一九七四年,他的偏瘫症略有好转,便给孙子奚中路说戏,还练习用左手写字。准备日后不能演出了,自己可以为剧团写字幕。剧团一些演员、个别领导也来探望,安慰他好好养病。日子虽平淡冷清,病情倒也稳定。

一九七六年十月,奚啸伯得知了粉碎“四人帮”的消息,非常兴奋,这时不断有人告诉他北京、上海的消息和梨园行的一些新情况,尤其对蒙冤者平反昭雪的信息,他异常敏感、激动。过度的压抑、极度的兴奋,使他衰弱的身体难以承受,外表的好转、情绪的恢复,发出的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一天,他仿佛意识到来日无多,将儿子叫到身边交代后事,说:“……我最不放心的是延玲,身体多病。你欧阳(中石)师哥为她找到了满意的对象(即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楼宇烈),我也放心了。我看,咱们家里(奚)中路(现为上海京剧院武生演员)有才华,只有他可能继承京剧艺术。日后,可请你的师哥给他说说戏。”

最后,奚啸伯说:“现在,我心里还有一件事。如果我的右派问题解决了,我要求你们陪我去北京一次。看看我的老姐姐,看看我的好朋友,再看看北京城。”

儿子一再地点头。“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下午,他悄然离世,仓促又安详,没能看看他的老姐姐,没能看看好朋友,没能重返他的出生地北京城,也没能听到为他“改正”的决定。

奚啸伯走了,跟在马连良的后面,二人同为京剧“四大须生”。他们结伴同行,像两只凌空而舞、唳于九霄的白鹤。他们留下的是一个空虚,一个永恒的空虚。我知道,时间可以将一切涂改得面目全非,可以将沧海变为桑田,即使自家的墓园也只剩下了骸骨。但有一样是不朽的,那就是他们的灵魂与歌吟。

二OO五年三月—二OO六年四月于守愚斋。

征引文献:马健鹰、奚延宏、路继舜:《奚啸伯艺术生涯》,新华出版社,1991;京剧资料选编:《立言画刊》,陈志明、王维贤编。

 

章诒和: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杨宝忠往事

前不久,国字号电视台举办了一次模特大奖赛。因首次有男模参加,我便有一搭、无一搭地看了。小伙子的体形、五官及做派都还可以,惟独考察到“才艺、素质”的时候,这些或有大学学历,或有白领经历的男人,仿佛一齐掉进了幼儿园:怎么能把“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这样一句很不高明的广告语,说成是自己信奉的人生座右铭呢?这情景让我想起了一个尘封已久的京剧伶人——先演员后琴师的杨宝忠。

如果他活到今日,如果他参赛,当是怎样的光景?

杨宝忠(一八九九—一九六八),男,汉族,安徽合肥人,京剧琴师(图略)

半条街都姓杨

这是弟兄二人:哥哥叫杨宝忠,是有名的琴师;弟弟杨宝森是有名的京剧老生。他俩出身梨园世家,祖父杨桂云(字朵仙)是有名的花旦,且善理财。父亲杨小朵也是有名的花旦,且善操琴。当时北平前门外百顺胡同大半条街的房子,均为杨家的产业。故有人云:“愿为小朵门前狗,不作江西七品官。”

祖父的死

本文专说杨宝忠。他生下来就是个大少爷,未受“坐科”之苦。家里请人给他说戏,又有姑丈王瑶卿(京剧史上的重要人物,“四大名旦”皆出其门下,人称通天教主)倾囊相授,他11岁便以“小小朵”艺名登台演出于北京、天津,颇受欢迎。二十一岁,拜著名老生余叔岩为师。他的感觉灵敏,能将玻璃、陶器、瓷器,聚集一处,按顺序敲击,即发出高低不同却和谐悦耳的音乐旋律来。

据说,祖父的死与他密切相关。一天,杨桂云带着长孙杨宝忠到天津唱戏。回程途中,火车停在丰台。北方冬季风大,把孙儿的帽子刮掉。因下车拾帽而误了上车,祖孙遂顶着风寒徒步回家。连累带冻,到家即病倒。数日后撒手人寰。

精通西乐

杨宝忠十七岁变声,家居休养的他开始研究胡琴、钢琴、小提琴和西方音乐理论知识。他还与许多音乐名家交往,如老志诚、柯政和、刘天华。他拉的一手小提琴,每个音符都好似一条优美的弧线,或出于幽谷,或腾入云端,余韵不绝。

杨宝忠常在天主教堂给唱诗班伴奏圣歌。只要他去,便有人(如京剧名票南铁生)也跪在圣众席后排祈祷,为的是听他的演奏。很难想象:世俗世界的一个伶人能进入那样圣洁不尘的心境。他的耳音和乐感,让人倾慕,而反应的灵敏,思维的深度又非一般人所及。虽说胡琴与小提琴都是弦乐,但胡琴声音偏于激越,不够柔美;小提琴则婉转柔媚,但有时显得气势不足。文化乃人生中的一种智慧。一个人能兼善这样的两种乐器,其心智与胸襟绝然不凡。

一次,北京协和医院礼堂举办音乐会,其中有老志诚的钢琴独奏,也有他的小提琴独奏。杨宝忠用小提琴演奏中国传统乐曲《梅花三弄》,令听客与同行惊叹不已。“意悠扬,气轩昂,天风鹤背三千丈。”中国古人的乐思被他的西洋技法演绎得细腻流畅,并放射出异样光泽。杨氏“三弄”像春风吹遍了京城。很快,这支曲子由美国胜利唱片公司以优厚的酬金请他灌制成两面一张的唱片,一上市即畅销全国。

尚小云与他合作演出的新戏《摩登伽女》里,最后一场叫“斩断情丝”。尚小云以西洋踢踏舞蹈场面作为结尾。他特请杨宝忠小提琴伴奏。而当杨宝忠手握提琴,身着西服,风度翩翩地走上舞台,频频向观众躬身致意时,那个热烈轰动的场景,是现在靠着一句“掌声有请”才有掌声的歌星大腕所万万不及的。

《击鼓骂曹》

其实,杨宝忠的戏是唱得不错的,惟一的问题就出在扮相上。他要生在今天就好了,身材修长,宽膀细腰,两条长腿,满头黄发,高鼻梁,赭石色的眼珠儿,整个一副西服架子,是个标准男模和武打明星。他平素看上去就是三分洋人,走在街上常被人们误认为是西洋观光客。所以,他的外号叫“洋人儿”。

《击鼓骂曹》是他的拿手戏,也最受欢迎。戏中的鼓艺,可谓登峰造极。鼓点子不同凡响,每擂一通,观众皆报以掌声。可惜吾生也晚,无缘得见。1984年,天津市京剧团来北京演出,剧团以该团老生演员杨乃彭的《击鼓骂曹》作为打炮戏(即首演剧目)。包括我在内的许许多多观众,都是冲着“骂曹”来的。因为谁都知道杨乃彭的这出戏,为杨宝忠亲授。有的观众,从一开场手里就举着录音机。当剧中的祢衡将鼓槌举起,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们在等候,等候一个沉埋数十载的灵魂随着鼓声归来。“夜深沉”曲牌奏响了,大气磅礴中充满柔美与激情的旋律,烘托着敲金击玉般的铮铮鼓声。人们悲欣交集,很多老观众流出了热泪,他们在为杨宝忠的英灵而祈祷,而哭泣。

以后,电视台若放送京剧“骂曹”一折,不管谁演,我必看。不为看舞台表演,只为听那“夜深沉”,听那敲击心扉的鼓声……

人的生命不能永保,大概只有化为艺术才能长存。

《五家坡》杨宝森饰薛平贵(左),程砚秋饰王宝钏(图略)

都是朋友

天津著名京韵大鼓演员小彩舞(骆玉笙),曾演唱过一个新曲目《击鼓骂曹》。她在这个段子里仿照京剧“骂曹”,也有“夜深沉”曲牌,也有双手击鼓,用的也是南堂鼓。那年,她带这个曲目来北京演出,首演在广德楼剧场。演出前几天,广告登出:“特请杨宝忠胡琴伴奏”。这一条宣传,使得门票被争抢一空。

演出那天,人们苦苦等候杨宝忠的出场。等到了最后,也没见他的影子。观众大失所望,有的离席而去,有的嘟嘟囔囔,场内秩序一度混乱。其实,那晚的节目挺精彩,人称“金嗓歌王”的小彩舞自有号召力,仅由于宣传失真而影响不好。事后,有人问杨宝忠,他笑而不答,追问再三,也只说一句:“都是朋友。”

这话,当如何解释?谁也不明白。多少年以后,一位曲坛名票(李石如)对这四个字做了分析。他说:“小彩舞去北京演出请杨宝忠伴奏,是临时帮忙。帮了这个忙,皆大欢喜。可今后怎么办?回到天津再演,又该怎么办?没有杨宝忠伴奏,岂不是让小彩舞的这个段子减色吗?凡事上去容易,下来就难了。宝忠够意思。”

正因为是朋友,也正因为替朋友想,他才未去,任别人误解。

老胡琴

但凡好东西,大多来之不易。这里不单是个有无财力的问题。比如张伯驹、潘素夫妇为了那些国宝,除了典当黄金、首饰、房产以外,还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几乎把老命搭上。杨宝忠也有件宝,就是他手里那把用来伴奏的老胡琴。它也算得来之不易。而这个不易,则在于它的偶然性。

早年北京王府井的东安市场里,有两家“清音桌”(即京剧清唱茶楼)。一个叫舫兴茶楼,一个叫德昌茶楼,每日下午两点开锣,一直唱到日落时分。茶楼门前的海报用正楷写着“特请五城弟子随意消遣”。啥叫“五城”?那时的北京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城,故叫五城。所谓“弟子”,就是指票友。每逢周六、周日,这里就热闹非常,座无虚席。在这两座茶楼之外,还有一家清茶馆,它坐落在“润明楼饭庄”对面的一座小楼上。楼上,阳光充足,窗明几净,桌椅一律是竹藤编制,室内备有当日报纸杂志和各色棋类,壁上挂着几把胡琴和月琴。用今天的话来说,这里时尚而温馨。京城的文人墨客,票界名宿和棋界高手,多来此一抒雅兴。虽非“群贤毕至”,也称得上“风流云集”。

一天,有两位先生(张振华、白宝华)发现这里的一把老胡琴的音色颇好,宽亮又圆润,遂决定请杨宝忠来看看。翌日下午,3人来到茶馆。杨宝忠未待泡茶,就走过去摘下那把老胡琴,仔细查看一番后,立即坐下来,拉了段“小开门”(京剧胡琴曲牌)。他喜形于色,悄悄对白先生说:“您问问老掌柜,能不能让给咱们?”

茶楼主人五十来岁,精明干练。他一听,忙说:“这几把胡琴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挂在这里,专为诸位先生消遣,不能出手。”

白先生对他说:“我这位朋友(指杨宝忠)喜欢这把旧胡琴,您让给他再买把新的。”

见掌柜面露难色,白先生又道:“我这位朋友,您认识不认识?”

“不认识。”“他就是杨宝忠杨老板。”

掌柜听了,忙说自己实在“眼拙”。他三步两步走到杨宝忠跟前客气一番,双手拿着那把胡琴,说:“既是您喜爱这把胡琴,就送给您了。别提什么,您留着玩吧!”颇有古人“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的气概。

杨宝忠接过胡琴也客气几句,俩人都十分高兴。接着,杨宝忠拿出二十元钱对掌柜说:“一点小意思,收下吧!”掌柜连连摆手,执意不肯。这里要补充说明的是,当时的二十元可不是个小数,三十多元就够买一两金子了,何况那时的胡琴不贵。

白先生说:“这不是胡琴的钱,是杨老板的一点谢意,你就收下吧!”

掌柜略加沉思,抱拳道:“那我就谢谢杨老板了。”

老胡琴经过杨宝忠的一番加工,成为他日后得心应手的伴奏工具。没过多久,白先生得到一把杨宝忠请当时最高明的胡琴工匠制作的胡琴。工艺精致,担子上刻着“宝华先生雅玩杨宝忠敬赠”的题款。还是他亲自登门送琴,说:“一是表达谢意,二是留个纪念。”

这样的伶人旧事,怎不叫人感叹———京畿之地,帝辇之下,故都优雅如许。人气最厚,人情也浓,难怪它能如此长久地维系着中国古典艺术的脉缘。

“阿马蒂”

梅兰芳中年对西洋音乐也热衷过一个时期,为此还购置了钢琴、小提琴、西洋音乐书籍和乐谱。后来,几位朋友劝梅兰芳别在洋玩意儿上瞎费功夫,还是应该把精力放在京剧本行。于是,把钢琴送给了齐如山的小女儿,西洋乐谱及唱片给了儿子(梅)葆玖,自己只保留了那把意大利小提琴“阿马蒂”。这琴被经常上门做客的杨宝忠看上了,竟爱不释手。又因梅兰芳不再练小提琴,他便多次提出用自己那把德国仿制的“斯特拉迪瓦利”小提琴交换,梅兰芳同意了。

杨宝忠跟一位意大利音乐教师学习提琴,练了许多乐曲,下了很大的功夫。他把萨拉沙泰(Sarasate)那首弓法较难的《吉卜赛之歌》(Ziqeunerweisen)演奏得十分动听。抗战胜利后,他每次到上海必带“阿马蒂”,带上“阿马蒂”必去梅宅,演奏几段给梅兰芳夫妇和在座的其他朋友听。演奏前,他还拱拱手,谦虚地说:“这次再请诸位听听我有没有长进。”一个有月色的夏夜,杨宝忠在梅家阳台上奏起《吉卜赛之歌》,听得梅公子(绍武)入迷又动心,并表示自己也要跟学小提琴了。

一九五O年代末,杨宝忠还通过梅兰芳从中国戏曲研究院(即我所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前身)借出一件藏品——梅雨田(梅兰芳伯父)的胡琴,到梅宅演奏。杨宝忠用它给梅葆繫(梅兰芳之女,老生演员)伴奏了一段《文昭关》。杨宝忠弓法娴熟,速度极快,琴音铿锵悦耳。好琴加好手,一曲下来,令人终生难忘。

梅绍武问他:“您的演奏为什么与众不同?”

杨宝忠答:“这是我平时常练小提琴的好处。你有没有听出我用上了‘斯泰加托’(S taccato,断奏)的弓法?”

没法子,这就是天分了——你没有,我没有,就他才有。

多姿多彩

多才多艺的杨宝忠,生活上也是多姿多彩。说学逗唱,哪一门也考不住他。来一段“岔曲”《风雨归舟》,活脱一个荣剑尘(单弦名家);唱几句“鼓词”《大西厢》,直逼鼓王刘宝全。莲花落,十不闲,梅花调,他是件件拾得起。说段单口相声,荤素杂陈,令人捧腹。来个口技,还带表情,活灵活现。

那时环翠阁(北京的有名青楼)的陆素娟,风头最健。每至中山公园,绕场一周,尾随之众,如过江之鲫。陆小姐对不感兴趣的宾客,即使呼三喝四,能一概不理。陆素娟酷好京剧,唱得一口梅派青衣,杨宝忠自是最受欢迎的人了。若饭后到她家,必是进口香烟,四色干果的照例文章。杨宝忠不但能说腔,能托琴,陆素娟唱《凤还巢》,他还能唱两句小生与之搭配。而那时的陆素娟已有下海的念头,到了民国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她终于成了伶人。

转折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北京有位以“雍女士”名义登台唱京戏的德国女人。她天赋很好,又受过名家传授,与她合作的老生演员便是杨宝忠。二人合演的《四郎探母》等剧,都获得好评。一次,他们在北京吉祥戏院演《法门寺》,角色的阵容非常整齐。开演之前,下场门(旧式剧场为四根圆柱支撑的方形舞台,在后面板壁的左右两边,各设一门,系演员上下场所用。右端之门称为上场门,左端之门称为下场门)台口忽然竖起一个启事牌,上面写着“杨宝忠艺员嗓音失润请君原谅”几个大字。观众一时议论纷纷。

该他上场了。虽然第一句要了个碰头好,到了后面,即使已把调门放低,但他唱起来仍显吃力。全剧演得平淡,无精彩可言,而观众很谅解,没一个人喝倒彩。足见,杨宝忠是有人缘的。这出《法门寺》对他来说,震动很大。也引起朋友的关注,一位老票友看罢,即说:“信忱(杨宝忠字)的前景不妙了。”

正是由于嗓音的变化,这位余(叔岩)派正宗老生放弃了演员的行当,走上了琴师道路。有人说:原本他该大红大紫,是烈性白酒的嗜好,终止了他的演艺生涯。杨宝忠自幼就喜音乐,家学渊源,其腕力指音都有过人之处。有了改行的打算,曾与姑丈王瑶卿商量,谁知姑丈一桶冷水浇下来,说:“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当了文场(即京剧伴奏),就永无回头之日。纵便能再回头,恐怕连今天的地位声誉都没有了。”

杨宝忠回到家中,越想越不是滋味。一气之下拿起一只心爱的鼻烟壶,就地摔了粉碎。这一摔,倒摔出了他改行的决心来。

“扶风”行

照行内的规矩:在未拜师以前是不能吃戏饭的。也就是说,你杨宝忠的胡琴再拉得好,没有师傅也不能算文场。在民国二十三(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他在北平“同兴堂饭庄”拜弦子圣手锡子刚为师,杨宝忠从此正式改为琴师。

他第一次正式登场操琴是拜师后的第四天(十二月二十四日),为马连良伴奏《借东风》。马连良多有眼力呀!待杨宝忠刚拜了师,即邀请他加入自己的戏班“扶风社”。马连良处处以礼相待,酬劳极高,不但在广告、报纸和戏单上,加上“特请杨宝忠操琴”的旁注,而且在舞台上设立琴师专座,真是尊宠备至。每次杨宝忠举琴出场,台下必是一片掌声。为表谢意,他总要向前走几步,或点头或鞠躬,然后再退回到琴师的座位。杨宝忠从不反复调弦,定音向来是一手准。应该说,马连良的演唱和杨宝忠的伴奏在风格上有很大的不同,但彼此配合默契。那时他俩合作灌制的《借东风》、《甘露寺》、《苏武牧羊》等老唱片,现在都是极具欣赏价值和珍藏价值的声腔艺术资料了。

翡翠玉石无其光润,丝绸素绢无其细致。杨宝忠的胡琴实在太好了,常常是胡琴花腔迭出,掌声热烈而长久,以致造成喧宾夺主之势。加上他率性而行,不管谁唱,胡琴从不收敛,像只万花筒似的,令人目眩神迷。有一次,马连良的情绪低落,演唱效果欠佳。一路演来,心中暗自不悦,觉得是杨宝忠的胡琴刮了自己的胡子。也就从那晚起,马老板疏远了颇具威胁力的杨宝忠。杨宝忠也是个心细之人。他不久即发现:马连良演出时,用的是自己;可在吊嗓子的时候,就换了人。杨宝忠私下里对朋友悄声道:“我快要离开马家了!”

俩人终于分手,马连良改用了李慕良。

一诺千金

杨宝忠与马连良分手之后,有段时间很不得意。也是,以他的声望和很高的酬金,当然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班社。这时他已从百顺胡同搬到和平门外西河沿西口的一所四合院居住。房子条件很好,原是京剧名票、文物收藏家夏山楼主(韩慎先)的房产。外院是杨宝忠聘请的纪师傅制作胡琴的工作室,里院为自己的住宅。

闲来无事的日子,在客观上给他一个反思的机会。他反复地想:难道自己的人生真的应验了通天教主那句话:“胡琴再好,也是傍角儿(指戏班次要演员、乐师、后台服务人员对主要演员的依存关系,依傍名角而生活),俯仰由人,自己不能做主。”经过这番打击,他决心帮助弟弟——“要让我们老三(即杨宝森)成名!”一定把他雕琢成器,务使其身价地位并驾于马连良。

苍天不负有心人,杨宝森终于有一天,组班挑大梁唱头牌了!凡杨宝森演出,海报上必写“杨宝忠操琴”五个大字,以加大影响力。杨氏昆仲的合作,对杨宝森的表演是个极大的鼓舞和激励,其嗓音也越发地好起来,每场演出也都十分卖力,常常贴演“双出”。他真的成了继余叔岩之后、成家立派的老生。杨宝忠用胡琴把弟弟包个风雨不透,杨宝森所有的行腔、吐字、用嗓、气口,都在这位伟大琴师的掌控范围之内。从杨宝森的身上,也找回并再现了杨宝忠自己的舞台青春。难怪有人认为:杨宝森创立的杨派之能够流传,哥哥的胡琴要占一半的功劳。甚至有这样的看法——与其说宝森会唱,毋宁说是宝忠会拉。若无杨宝忠指导唱法并作唱腔设计,《文昭关》、《碰碑》、《击鼓骂曹》等杨派名剧的舒展平和、古朴苍凉的表演风格,也不会如此盛行。俗话说:牡丹虽好,还须绿叶扶持。但对杨氏兄弟而言:“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这是《文昭关》里的有名杨派唱段。戏中,杨宝森扮演的伍员(子胥)一夜白了头。可他自己只活了四十九岁(一九O九—一九五八),头发还没来得及白呢!杨宝森生前冷落,红在了死后。而有幸的是,杨宝忠有始有终地为他伴奏,伴奏到他最后一场演出。

一个人的生命力,大多在困境中滋长。弟弟跻身京剧“四大须生”的行列,杨宝忠以全部心血和大半辈子生命实现了“我要帮助老三成名”的诺言。大丈夫轻生死,重然诺。这就叫“一诺千金”。

制琴

杨宝忠还有经营之才。他不但能拉胡琴,同时也能制胡琴。从胡琴的取材、选料、泡制担子和筒子,以及蒙皮、刻马儿,在他是无所不能,无一不精。出于兴趣,也出于精明,他在家里开辟一个工作室,聘用姓纪的师傅制琴。所制的胡琴都经过杨宝忠亲自选料,成品也须他亲自检验、试听,合格后才可送出销售。细心的人可以发现,在他的胡琴筒子里贴有“杨宝忠胡琴”的标签,以杜假冒。他的胡琴音质好,制作也精细,故销路很广。他从中获得收益,但更多的是获得乐趣。

他还约请乐器行的名师制琴,择其优者加贴监制之名号。杨宝忠传世的两把胡琴“黄老虎”和“黑老虎”,就出自琉璃厂最具盛名的制琴大家史善明之手。现在这两把琴的身价,当在十万元以上。

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一九五二年,他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京剧团,继而在天津市京剧团担任琴师(杨宝森为团长)。杨宝森去世后,任天津市戏曲学校副校长,国家文艺一级,工资待遇不低。他埋头工作,也深得信任。为人忠厚的杨宝忠,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是很满意的。

他夏天穿白衬衫,灰色派力司裤子。冬季是旧式驼绒袍,一派艺术家的风度。说到吃喝,若以今天的尺度衡量,简直就摆不到桌面了。到了节假日,他或去天津有名的小白楼一带吃份西餐;或到天津中国大戏院隔壁的广东小酒家来一盘白斩鸡。当然,还得喝两小盅白酒。那酒后陶陶然,是他的享受和快乐。

除了喜欢吃点喝点,杨宝忠平时很简朴,把富余下来的钱照顾子女。每月领了工资就分别给子女们寄钱,这儿汇几十,那儿寄一百的,从不间断。而汇款的事都是托天津戏曲学校的一位姓萧(英鸿)的老师代办。月月如此,年年如此。萧老师感叹道:“杨老师晚年总是惦记子女们。我劝过杨老师,您这么大岁数,何必呢,杨老师总是一笑,说‘我应该多帮助孩子一点’。”说的时候,脸上泛出一片真挚的爱子之情。

最后的《吉卜赛之歌》

“文革”开始,杨宝忠立即被他的学生、红卫兵以“反动权威”的罪名打入牛棚,成了天津的“牛鬼蛇神”。常听人说,我国几代领导人都曾感叹中国老百姓是最好的。准确地讲:是最好统治的。别说老百姓,连知识分子在内,都是上面说什么信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位学者认为:当被统治者顺从并习惯于统治者的头脑思考,两者在客观上就成为了“同谋”。我很认同这个观点。我们这个社会出现过的许多悲剧,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这种“同谋”的产物。

后来,杨宝忠身患重病,回北京的家中就医。在此期间,他常去梅(兰芳)家和姜(妙香)家串门。杨宝忠管梅夫人(福芝芳)叫舅妈,管姜妙香夫人(冯金芙)也叫舅妈。姜夫人给他包饺子吃,梅夫人则请厨师给他做红菜汤、沙拉。他每周三天去梅宅吃饭,三天去姜家就餐。所以杨宝忠自己说:“我肚子里的油水,就靠俩舅妈了。”

尘土衣冠,江湖心量。尽管环境险恶,生活困顿,但杨宝忠给梅家老小带去的是音乐和快乐。梅绍武、屠珍夫妇曾对我说:“‘文革’时期,杨宝忠常来我家串门,母亲同情他年老体弱,又知道他工资被扣发,就请他常到我家来吃饭。他是我家老中小三辈都欢迎的人。杨宝忠生性好说笑话,虽然受尽挫折,却仍然乐观,还诙谐地表演他在天津被勒令唱‘牛鬼蛇神嚎歌’的怪样儿,逗得母亲忍俊不禁。他每次一来,先到母亲的上房问安,坐不到半小时就要借碴儿到我们俩住的西屋来。孩子们一见就把他围起来,要听他讲故事。梨园掌故,马路新闻,音乐故事,他是装了一肚子。晚饭后,孩子们就非请杨大爷拉拉提琴不可。那时西洋古典乐曲属于‘四旧’、‘毒草’,没人敢听、敢演奏。因我家是独门独院,大家也就能偷偷地享受一番。由我们的女儿红红钢琴伴奏,他就精神抖擞地奏起《吉卜赛之歌》。乐曲依旧,但因他的处境和心情,悠扬的琴声便多了一丝哀愁。我们最后听到杨大哥的演奏是在一九六八年。有一阵子他没登门,大家就觉得情况不妙,大概凶多吉少……”果然言中:就在这一年,他活到了头。

在北京,他还常去西单一家乐器行,当然,乐器行的人也特别尊重他,喜欢他。一来聊聊闲话,二来弄弄胡琴,或制作或修理。刚开始,他是在乐器行里面的一间屋子摆弄乐器,后来嫌光线太暗,自己就挪到了临街的玻璃窗下。冬季的一天,他被路过这里的天津市戏曲学校红卫兵、造反派发现,劫持回津,囚于斗室,无人管理,无人过问。几日后,冻饿而死。

夕阳十里,西风一叶。一个极具才情的艺术家,拯救自己的能力一般都是很弱、很弱的。杨宝忠广结人缘,最后却是孤立无援。杨宝忠生性乐观,而离世的那一刻,不知心上可滴血,眼中可有泪?他的死,当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同谋”的结果。我敢断言:那些发现他在北京西单乐器行坐着的人,一定是年轻人;那些把他押回天津并关进无取暖设备小屋的人,一定是年轻人;还有那个掌管着小屋钥匙却不给他送饭送水的人,一定也是年轻人——他们一定就是天津戏曲学校的学生、造反派。不错,“文革”是毛泽东发动的,可杨宝忠却是直接被这些人弄死的。这不是“合谋”是什么?“文革”的血腥战果,正是通过许许多多的名曰“革命群众”的个人来实现的。受害者身上的伤痕,可以说绝大部分都是在领袖号召下,在革命组织的策划主持下,由熟人、亲人、同事、部下、朋友、学生、街坊、邻里直接动手干的。我们自己“应该反省,手上是否有血痕?”——前不久,女作家方方说的这句话,指向的是一个并未消失的现实。

害死杨宝忠的年轻人,大多数现在可能都活得很风光,也心安理得。父亲(章伯钧)一直对犹太人问题感兴趣,这可能与他德国留学时住在犹太人家庭的生活经历相关。父亲曾明确告诉我:迫害犹太人的暴行,纳粹希特勒是罪魁祸首,但也有全德国民众的狂热参与。我听了,目瞪口呆——这就是说,数百万犹太人被关押、被屠杀的罪行,也是上与下的“合谋”了。

如今有成就的京剧琴师,可以独自举办专场音乐会,甚至是京剧胡琴交响乐音乐会。以京剧曲牌“夜深沉”命名的大型乐曲,也已搬进了维也纳的金色大厅。掌声、鲜花、欢呼、赞美、恭维,艺人终生期待的东西,应有尽有。遗憾的是,杨宝忠没赶上这些专为中国京剧音乐弓弦大师举办的盛典。但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些盛会都属于古典与流行时尚的“对接”,中国传统艺术落到了这个份儿上才风光,说明它自身已虚弱到快要咽气了。所以,杨宝忠也不遗憾——他活在中国京剧真正繁荣的鼎盛期。真的,文化方面的事物很难判断它的正与反、先进与落后、幸与不幸。

“故人何在,前程哪里,心事谁同?”杨宝忠的灵魂是慢慢地从躯体中离去,恍似白云一缕,袅袅舒卷于天际。我们若隐隐听到从远处传来“一轮明月照窗前”的咏叹,请勿惊惶,那是杨氏昆仲在另一个世界又继续他们的粉墨生涯了。

二OO五年六月—十二月于守愚斋

征引文献: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年南奇《诗非梦——一代艺人南铁生》,台湾美教育出版,2005年《齐崧先生文集》,齐志学编辑出版,1995年

 

张鹤慈:暴力只能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告别革命和远离暴力,都是基于一个多世纪中国的惨痛经验后的呼吁.虽然有一点矫枉过正。但是,仍然是我们应该严肃对待的声音。

我对暴力革命的态度,并非完全排斥.但我认为,暴力在革命中.应该是不得已而为之.说的更清楚些:暴力只能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社会变动的条件成熟时的最后的推动.而不是用暴力制造社会动乱.制造革命.

苏联和东欧的共产党政权的垮台,只有罗马尼亚出现了暴力.这种暴力就是我所说的,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暴力.而1949年中共的夺取政权,就是人为的制造仇恨,动乱.牺牲了中国的发展的野心家的巧取豪夺.几十年杀出一条血路,在尸体上建立的王国.今天任何人想走井冈山道路,我是肯定反对的.

说共产党不会自动放弃权力,是一句没有什么新意的话.不用说共产党,也不用说所有的独裁政权,就是民主政权,又有多少愿意自动放弃政权的?所有才有不得多次连任的法律来制约.才有几年一次的重新选举。民主国家的一个领袖还有可能会自动放弃权力,但就是民主国家,一个政党几乎没有会自动放弃权力的.

民主国家的权力更迭,依靠制度法律。专制国家的权力更迭无法可依。中共不会自动放弃权力,就是暴力革命的充分理由吗?中共不肯自动放弃独自占有的权力,就必须形成压力,使之被迫放弃一党独裁.但这个被迫的压力,就一定是指暴力?

在民主社会出现以前,历史上的权力更迭,几乎全部是依靠暴力.历史上的非民主政权的更迭,过去也几乎全部是依靠暴力.但今天,已经出现了非常大的变化.颜色革命已经成为潮流.就是说,一个集权国家,可能不一定需要暴力革命来更换政权.苏联和东欧的共产党政权的解体就是证明.

用革命的暴力来反对反革命的暴力,是中共夺权政权时的理论.夺权政权后,中共从造反有理,变成了镇压有理.但对革命暴力依然是念念不忘的酷爱和崇拜..

中共所谓的想输出革命.赤化全球.说穿了,就是必须在内外树敌,国内必须有那么百分之五的地,富,反,坏,右.国外必须有亡我之心不死的帝,修,反.人为的制造了敌人,是使用暴力合法化的基础.目的是肆无忌惮的镇压人民.中共在毛泽东时代,是一个每时每刻需要鲜血才能维持的政权.

在民主国家,作为反对党,想要取得政权,应该如何对待执政党?理论上,如果执政党犯的错误越多,在野党上台的可能就越大.但是,可以如台湾的国民党的一部分人那样,为反对而反对,把国家搞的越乱越好?这种只有政党,没有国家,人民的做法,一旦被人民识破,肯定会被人民抛弃.所以,在民主国家,反对党不论从道义还是从策略,都仍然是应该以国家为重,是应该协助执政党.

在非民主国家,反对党或反对派应该如何做?是针锋相对?是希望执政党搞的越槽越好?如果执政党做的事对人民有利,作为反对派,是应该支持,还是应该反对?

四平战役.四平的国民党的守军,把老百姓放出城.让他们逃离战火.但包围四平的中共军队不允许老百姓出城.把老百姓留在城里,当然这就给国民党增加了包袱,让老百姓和军队去争粮食
.如果讲一些大道理,什么为大我牺牲小我.什么早日消灭了反动派,人民可以早日翻身等等.也许能够骗一些人。这是在革命的名意下的无数罪行之一.

这就是典型的让对手越乱越好的做法.战术上可能是一个非常成功的示例.这样的做法,难道我们可以接受吗?难道我们应该学习吗?

再谈下去,谩骂声已经可以听的见了.我接着说.问题是我们希望中共做的对,还是错?我们是否希望中共把中国搞的天怒人怨?希望中共帮我们搞一个革命的大好形势?20年代,中共的把有产者变成无产者的逼上梁山的政策,是否值得我们学习?我们是否希望60年代的饥荒再现?如果今天再有成千上万的人挣扎在死亡线上,我相信,不会是当时的逆来顺受了.揭竿而起的陈涉,吴广一定会出现.为了推翻中共,我们是否应该帮助中共制造灾难?

民主国家的反对党,象是司机的付驾.帮助看地图,找路.提醒司机小心.如果司机违法乱纪,干私活,或是喝多了.就可以取而代之.

但专政国家没有付驾.人民的维权,冲破封锁的言论,都是对司机的提醒和抗议.但乘客没有办法取而代之.,没有一个可以选择替换的付驾。

我们是应该强行更换司机吗?问题一,换谁?没有现出的付驾。没有一个成熟的反对党。难道是只要换个司机,就比现在强?问题二。这个更换过程的代价是什么?有的人可能是只要变化就好。只要这个司机滚蛋就行。但大多数的乘客是否同意?换司机的风险,可能是车毁人亡。有的人愿意冒这个风险。是否其他的人也愿意冒这个风险?第三。已经有过许诺过共产主义天堂的新司机,结果比原来的更糟。而且,想再换司机,也变得更加困难。

我们是否把中共一定看成为敌人?今天的中共,是否把我们看作敌人?任何想改变中共的一党独裁的人,中共都理所当然的视为敌人。

人民是否把中共一定视为敌人?今天的中共,是否把人民视为敌人?和毛泽东时代视人民为党的驯服的工具,除了自愿做奴隶的人,全部视为敌人不完全相同。但是,今天的”中共用牺牲底层民众的利益来制造虚假繁荣,来获得权利的稳固。我想,评价一个政权最重要看他是否尊重人的自由和权利,是否让人活得有尊严,。。。。今天与49年比。。。,有一点没有变,那就是把人不当人,对人的自由、权利甚至生命极端的蔑视”【引自一封私信】。

我不赞同条件不成熟的革命,百年中国的历史替我说明了理由。我甚至不赞同激烈的改良。就如同盖房子,必须先打地基一个道理。

我现在的想法是,以舆论开放作为突破口。中共改革开放的初期的农业政策,就是放弃党的干预。舆论开放并不要求执政党做什么,只是要求他们不做什么。

胡锦涛的以人为本,新三民主义。向弱势群体倾斜,整肃贪官污吏等等。如果想弄清楚,胡锦涛这样做,是权力斗争,还是真正的为民为国。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他对媒体的态度。

如果胡锦涛真正是为民为国,一个相对自由的舆论,是他推行胡温新政的得力武器。整治贪官污吏绝对不是再成立什么反腐机构。你成立一个中纪委,反腐办。你就必须给他们权力。一个没有监督的权力,必然腐败。必须存在一个相对独立的力量。目前最有可能的就是新闻的第四权力。而舆论监督的力量现在正在开始冒头。但今天,胡锦涛反其道而行之。加紧对新闻,媒体的控制和打压。胡锦涛,如果你真的是为国为民,你为什么不敢开放媒体?

告别革命和远离暴力,都是基于一个多世纪中国的惨痛经验后的呼吁。能否告别革命和远离暴力,相当程度取决于执政党。马,恩,列,斯,毛。我是一个都不喜欢。但这次文章的结尾,用一句列宁的话【大意,原话记不请了】革命的到来,不是被统治着不能忍受的时候,而是统治着不能统治下去的时候。

19、11、06 墨尔本